銀脖飾

0

那年我十三歲。

她也就是個十五六歲，個子比我高一個頭嘛。

1

是那種膠輪大車，套著四匹馬，一匹駕轅，三匹拉梢，我們這兒叫皮車。頭梢是一匹白馬，在中間；拉偏梢的是兩匹棗紅馬；而座轅的是一匹大黑馬。這個，到現在我都還記著呢，就連它們的名字我都還記得清清格格的，黑馬叫一錠墨，白馬叫玉石碇子，那兩匹棗紅馬呢，一匹叫長鬃，另一匹叫干騍馬，干騍馬是四大套里惟一的一匹母馬。

因為我的父親，還是叫爹吧，這樣叫零干些。我的爹是個車戶，所以我幾乎是在皮車上玩大的。每次，只要爹出門時，取下墻上掛著的那把竹桿長鞭，嘎嘎地打上兩聲響鞭，我就知道爹要吆上皮車干活去呢。不是拉上糧食到公社的糧管所上糧，就是拉上油籽到弱水河邊的梁家灣油坊里榨油。當然，春上往地里送糞秋上從地里拉田了……這些都是在近處干的活。還有到更遠處去的，你比如，到北山里拉煤，到南山里硎柳。只要是在近處干活，爹都會拉上我的，不拉的話，我會一直跟在他的屁股后吭吭吭地麻纏他。但，出遠門爹一般是不拉我的，我就是嚎死也不行，有時爹會哄唆我回來時給我買好吃的好玩的；有時，爹要是躁了，從屁股上扛給我兩腳，氣呼呼地夾著鞭桿走了。

這次爹竟然同意了，也許正好是學校放暑假吧，也許是我的期末考試考得好，更可能的是爹覺得我長大了，可以到外面經經世面了。

這次是上南山硎柳去。

每年夏天的這個時候，爹都要和他的副手付強吆上皮車到南山硎一趟柳的，硎上柳來緶耱用。只能是這個時節，早些呢，拉糞、種田、澆水，要忙這些地間的活；遲了，又開始要收田、拉田、打場，一直就到寒冬臘月里；只有這個時節是個空閑，莊稼正試火得黃著，人們可以消停那么幾天。皮車戶上了南山后，其他的人就都放了假，或到親戚家浪逛去，或在家里窩蜷著養身體。單等得南山硎柳的皮車回來，隊長吼喊上一聲，人們就一窩蜂聚到生產隊的飼養院里，開始一年里紅紅火火的緶耱了。那也是一年里人們最熱鬧的勞動，因為全隊的人都聚在一起了。別的活可不行，分成組，各干各的，你比如薅草的在這塊地里，澆水的又在那塊地里，而起糞的又在飼養院里，都不在一個地方嘛。而緶耱呢，全隊男男女女的社員都在飼養室的大院里，一邊干著活一邊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女人們磨磨蹭蹭地削著柳條。男人們在一個火堆前煻著女人們削好的柳條。如果有哪個男人在接女人手中柳條時，趁機摸上一把，就會引起一場騷亂，男的在人伙里亂跑，女的追著，男的跑著跑著，又會冷不防地在另一個女人腰間或什么地方掐上一把，那就成了幾個女人追一個男人，追上了就把那個男人撂倒在地上，扯開褲帶，三下五除二，就把褲子給褪到腿腕子，男人就精股子躺在地上出直聲，女人還是不饒恕，按胳膊的按腿的，都不松撒，更有甚者，還要找上個棍子，撥拉著男人的那個東西。全院子里的人都哄笑著，只有蹲在地上緶耱的幾個老把式，平時多大的笑話都是拉著個臉，但，這個時候也默不住了，先是在心里按捺著，直到壓不住了，就咕嘟上一聲，又裝做認真做活的樣子掩飾著，冷不防就憋出個屁來，吱兒噔兒的，把場景推向了高潮。而那幾個按著男人的女人呢，像是受到了鼓舞，更加潑勢了，不停地撥拉著男人的早已直戳戳朝天的那東西，不時還敲上兩下，直到男人疼得嗷嗷叫才放手呢。整個過程像是放電影似的，叫全隊人看個夠。大多數人都在哈哈大笑中不管不顧時，有幾個小媳婦會把臉扭過去，或者避到遠處的墻角去，但又不無好奇地不時偷偷斜過臉，擰上幾眼。那幾個小媳婦的男人都讓生產隊長調上出外搞副業去了。搞副業就是背煤嘛，力氣活，就得小伙子。就是她們那扭扭捏捏的舉動卻讓無意間看到的我想到了春天的河；對，她們的身體就像是春天里猛然開淤的小河，有一股日怪的騷動流了出來，把嘎嘎笑的我也給澆得莫名地顫栗了。

2

車是吃過午飯出發的。出了村子，一上正路，我就要求爹把車給我吆。從小就跟在車上來了去了的，稍大些的時候，只要路是平展的，車是空趟時，爹就會讓我學著吆。

出了深路槽就意味著出了我們村子，那是我們村子出外的咽喉要道。

把鞭子遞給我，爹就收起耷拉在車轅條上的腿子，磨轉身，坐進車廂里和付強諞謊去了。接過鞭桿的我，學著爹的樣子，嘎嘎打了兩個響鞭，嘚兒嘚兒的，很是得意地吆喝起牲口來。牲口聽到我的要領，打著響鼻，飛跑了起來，頓時顛得爹和付強哎喲聲喚的。爹趕緊磨過頭來說慢些的，走長路的牲口嘛得勻實些，不然會把牲口累垮的。我只得讓牲口慢下來，讓它們瞠啷瞠啷沉重的蹄子把地上的陽光踐出火焰來。

就那么一條路，沿著弱水河邊往南走；盡頭到了馬場灘，大草原上，路啊寬展的，牲口就根本不用人吆喝嘛。慢慢地，我也就覺得索然無味了，把皮車刮木的咯吱聲當音樂聽，還填上了老師在學校教下的歌詞在心里浪逛上一陣子；猛抬頭，又聽到頭上的叫天子唧唧唧地叫得著實好，就又在心里給它們打起拍來……前一陣，我還聽到爹和付強委頓在車廂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諞著閑傳，這會兒子，已是一人靠在一個車幫廂上扯起呼來……

過了一會兒，像是一條滲進沙子的河，在某一處又透出來了，他們倆又一句攆一句地喧開了。這時天涼了下來，我才發現太陽已經斜到西山尖尖上，那一眼望不到邊的冰草像是一根根針，戳得我的眼睛澀澀地疼。

我閉上了眼睛，聽到爹和付強喧得很起勁。盡管我聽不太懂，但我還是感受到了飼養院里小媳婦們的那種騷動在他們的話語里像炒豆子一樣地跳動。我就突然扎扎呼呼冒出了一句：親嘴是干啥？

親嘴的話，還是我忽地記起了在飼養院里，幾個女人追男人時，男人跑的當兒，轉過頭去，給女人說的：追得干啥呢？親個嘴呢嗎？

啥？這個霉娃。是付強先嗆白了我一句。

誰給你教下的？

爹已跳下車，走到了馬旁邊，勒住馬韁繩說，到馬二隊了，今天晚上就在這個地方過夜。接過了我手中的鞭，給我耳語似的低吟了一句：再不咧胡說！

到了馬二隊了。喲，那么多的馬呀！我以我的驚奇掩蓋了爹剛才擂塞我的難看，接上趕緊幫著他們卸牲口。

晚霞籠罩了整個大野時，我們的三叉石爐灶已安好了。大片的紅被微風拖拽著，緩緩向西移動，像是有一片網在收攏著一天里暴曬在大地上的陽光。那些馬嘶，那些牛哞，那些羊咩倒像是攏在了網里的陽光越擠越緊，擠疼了的叫聲。草穗在晚風中向一邊倒伏，婆娑著，晃動著，更像是交織的網。

天再暗一些，晚風蕩漾的草原就像是一架溫床了。

這時，隨著干騍馬幾聲嘶吟，一眨眼間，已有幾匹馬從遠處的馬群里呼應著奔了過來。

我雖然懵懂，但還是聽瞳了爹和付強說的話。

干騍馬這兩天正發情呢，把騷兒馬給招來了。

咋弄哩？

攆嘛，往掉攆哦。

爹和付強拿鞭的拿鞭，找棒的找棒，我也隨著他們的行動，找一件可以當攆馬的武器。

那幾匹兒馬已到了我們的馬群伙里，相互嘶咬了一陣后，一匹馬連尥了幾個蹶子，把其它馬踢開后，就猛地爬上了干騍馬的身。付強剛要甩著鞭桿撲前去摑那匹兒馬，被爹擋住了，說：定定，那可是匹好種馬呀，標標準準的鐵青馬，“黧牛黑漢鐵青馬”嘛，攢勁得很！叫好好給干騍馬搭個駒。

想著爹的話是啥意思，還沒待我看明白，兩匹馬就哼哼唧唧地叫歡了。我瓜不愣愣地問爹，咋了？咋了？

爹白了我一眼。

兒馬已滑下干騍馬的身子。

而我的身體里像是鉆進了無數只螞蟻，在蠕動著，嘈雜得使我無法安寧。轉過身，后面卻有個拿著牧鞭的女人站在那里，我哦了一聲，爹和付強也同時轉過身。那女人另一只手里攥著一塊土塊，想是扔出攆馬用的，但這時已被她攥得成了蹚土一樣的粉塵，從她的手心的渠道里流出，嘩嘩聲，仿佛她的身體里也有什么東西在垮落著，流動著。直到付強走到跟前，她才回過神來。

那是你放的馬？

嗯！哦！是的！女人晃動了幾下鞭子，把剛才的惶惑攆回了身體里，拍掉手中的土沫，在衣服上擦了幾下，拇指和食指對在一起，杵進嘴里，打了一聲口哨，站在不遠處的一匹備著鞍子的走馬就跑到了她的跟前。她返身騎上走馬，甩著鞭子，吆她的兒馬。

這時，付強也慌忙騎上了一錠墨，幫著那個女的把幾匹兒馬趕上向遠去了。

爹把三叉石里的火生著后，就燒水、和面。

鍋里的水都開了，還不見付強來。

我問爹，付強爸干啥去了，咋不來了？

搭駒去了！

啥？啥是搭駒嗎爹？

爹躁躁地說，一個娃子家，問上那么多干啥呢？

直到天黑擦擦的了，付強才兜著半帽子蘑菇甩甩蕩蕩地回來。

3

皮車用一個木棍支起，搭上塑料布，看起來像個臨時帳篷。我睡在車廂里，鋪著氈襖，蓋著皮襖。爹和付強睡在皮車下面。

睡下后，他們一直高一聲低一聲地喧著什么。我出于好奇，納住氣，側耳聽了一會兒，似乎與那個牧馬女有關，還說到了隊長和誰家的婆姨弄了事了。弄了啥事了嗄？嗬，值得他們鉆在被窩里神神叨叨喧上半晚夕？既然聽不懂，也就對他們的話不感興趣，我轉過身，在他們的嗡嗡聲里進入了夢鄉。

我是被唧唧喳喳的鳥叫吵醒的，抬腕看了看表——上次爹到北山里拉煤我寧跟哩，爹就許下路過公社商店時給我買上的電子表，才五點過些嘛。我爬起身來看了看，四野微微泛白，而頭頂的那兩只叫天子一應一合地叫得越來越歡實了。我凝神聽了聽，感覺就像是昨天跟上我們的皮車一路叫上來的那兩只，就頓生了一種親切感。我跳下車，抬頭看。天還黑著，看不見，只能憑聲音判斷它們的方位，一會兒在左了，一會兒在右了，一會兒在上了，一會兒在下了。

爹喊我了：成娃子，上路了，還在那里瞎熊似的踅摸啥呢？

他們已經把皮車套好了。

我走到跟前，爹手里握著鞭桿猴勢勢地坐在駕車位置那邊的轅條上。

爹，付強爸呢？

肚子疼。

我又問，咋走這么早啊爹？

早些走，趕中午就到硎柳的地方了。吃完飯，一下午就把柳硎好了。

付強捂著肚子哼哼著到了車前。

咋弄哩？走不成了。肚子疼得，怕是中了毒了。

中了啥毒了？爹有些不屑地問。

該就是吃蘑菇中毒了嘛，還能是啥毒呢？付強佝著腰痛苦地說。

三個人都吃了，咋就你一個人中毒呢？

那就是有一個毒蘑菇，正好舀到我的碗里讓我吃上了。

就那么神，偏偏叫你吃上了！

再說了，還與個人的身體素質有相干，你們能扛住，我扛不住嘛。

吃得驢哦似的還扛不住？爹盡管狐疑著，但還是無奈地說，那咋弄？要是疼得厲害，就得到馬二隊的隊部里看去，那里有醫院哩。離得也不遠，抬首就能看見。

就得看去嘛。爹的話正好合了付強的意。

爹指示我扶上付強上車，到隊部去。

付強猶豫了一下說還是我自個兒看去吧，中了毒弄不好就得住院。你們進山硎柳去，我去隊部看病去。不然耽擱了時間，回去的遲了，又得扣工分。

爹說，就是你住院也得皮車把你送過去嘛，送過去了，你住下看，我們再進山。

那樣太耽誤時間。付強似乎疼痛緩解了，直了直身說，我慢慢就挪到隊部了。就是進山硎柳太負累你們爺父倆。

那倒沒關系。爹說，那我們就進山去，你好里看病去。等我們從南山下來，車停到這兒，我到隊部找你去。

嗯嗯嗯！

付強感激著，立馬又捂住了肚子，似乎疼痛又加劇了。

那就別再磨蹭了，趕緊走吧。

爹說完，嘎嘎地甩著梢鞭，馬匹呼哧呼哧地拉動了皮車。

4

走了一陣，天亮了。我說爹，換我吆車吧。爹沒有給，爹說，馬上就進山哩，前面岔路多，并且一進山，路就難走得很。

爹說，你再睡會吧。

為啥？我說。

早上起得那么早，該又瞌睡了嘛。

沒瞌睡。我突然又想到了付強，就說，付強爸的肚子也不呢現在還疼哦不了？

也不呢嗄？爹哼了一聲，有點陰陽怪氣地說，誰知道究竟是真疼還是假疼。

我約摸是真的，爹，他都疼得直不起腰來了。

爹又哼哼了兩聲，再不理識我的攪纏，認真地吁勒起馬匹來。

我把注意力轉到了滿灘里到處吆喝牲口群的牧人。有的騎在馬上甩著響鞭出著噢噢的喊聲；有的跟在牛群后面慢悠悠地出了柵門；還是那些放羊的最自在，羊群都走到老遠了，他們還縱情地漫著少年：

站到了高山上望平川，望平川呀，平川里呀有一顆牡丹，有心嘛下山摘牡丹呀，心酸地喲拔了把刺桿……

一會兒，另一個牧羊人也許是故意和前面那個傷心人對干呢，輕俏地唱起了送王哥：

紅柳葉葉兒往下落，紅綢褲褲嘛往下脫……

過了一條沙河，路轉了個大彎，就進了山口。看不到那些牧群了。吆喝聲和漫歌聲也慢悠悠地消隱了。

路一下子顛簸起來，搖搖晃蕩地把我的身體倒像是搖著一個水罐一樣，溢出了睡意。我一趄身，鉆進了皮襖筒子里。

5

爹把我搗醒，我汗流把水地鉆出了皮襖。

這么熱的天，還偎著皮襖，你也真是的！

剛進山口子時有些涼嘛。

我揉著眼睛向四周看了看，車早不在山谷里了，已是上到了一個山頂上，山頂上是個大坳，坳的東西兩邊都是大柳坡。

皮車是停在一頂牛毛編織的褐子帳篷前。我跳下車，剛要背轉身尿尿，從帳篷里走出來了一個女人，穿著我們生產隊里過年鬧秧歌時穿的那種衣裳。我趕忙夾緊了尿，跑到爹的跟前悄聲問，爹，這是到哪了？

爹或許是覺得我有些大驚小怪吧，邊卸車邊有些揶揄地說，該就是南山嘛，還能是哪里？

那個女人似乎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嘎噠噠地笑開了。

我有些臉紅，但還是狐疑地問，她咋那樣穿呀？

哦——爹哦了一聲。那個女的也哦了一聲。爹又大聲地，是示意那個女人，同時也是對我說：噢，少數民族嘛，苕娃，人家是裕固族。

少數民族就應該說少數民族話呀。但那個女人說的是和我們一樣的話，只是有些隔，好像她的嗓子里有個擋板，每出一兩個字，都要開一回那個擋板似的。

快進——進——帳篷，約摸得——你們——這兩天——就要——硎柳來了，我就每天——帶撒牛的，站到——山嘴上——看。今早晨——看到——你們——的——皮車進了——山口子，我就——早早地——把飯——給——你們——做下了。那個女人說著，就上來撈了我一把，又過去把爹的胳膊撈住問，累壞了者？還有個人呢？噢，對，那個——付強，咋是個——尕娃了？

這是我的兒子嘛。爹說。

你兒——子？那女人不無吃驚地說，好厲害呀！

她的好厲害是什么意思呢？強壯？干散？還是漂亮？也許她把我當成生產隊派上來硎柳的了。

我正疑惑著，那個女人又過來撈我了。

快進——嗄，進嗄，吃——飯！

帳篷里還有個女孩，見我們進去了，馬上站起，把手搭在胸前，低下頭。

那應該是一種禮節吧。我真不知道腦子里怎么就突然轉出個要還禮的想法，并且付之了實施，我也畢恭畢敬把手放在了胸前，又低下了頭，算是鞠躬——鞠躬這個動作，在學校里老師教過。沒承想，那個女孩，看到我的舉動，竟然撲哧一下笑開了，并且嘻嘻嘻地笑個不止。我倒感覺像是個被耍的猴了。

還是那個女人細和，趕緊用我們聽不懂的她們的語言說了一句話什么，搶斷了那個女孩的笑，又轉向我說快坐快坐，幾乎是把我按在了地上的毛氈上，并且麻利地給我遞了一塊桌上大盤子里放的羊肉：吃——吃！

我可是沒有吃過這么大塊的肉啊。平時吃個肉面條飯都是奢望，只有到了過年過節才可吃上豬肉燉粉條，就那，還得盼著家里來個最直系的親戚，才可做那么好的飯菜呢。一般的親戚來，就是個雞蛋臊子面，最歪能在碗上面漂著幾朵油花就不錯了。

我連著吃了兩塊肉就覺得飽飽的了。用袖口抹了一下嘴唇，就想起身離開。那個女人又遞給了我一只碗，說是奶茶，喝上干活去就一天都不渴了。正好，我剛吃得嘴里干攪攪的，就接過來猛勢地喝了一口。咿呀，那個膻啊，我差點一口吐出去。我感覺爹在旁邊翻了我一眼。我猛個里想起爹他們曾經喧過，在少數民族地方，一定要尊重人家的習俗，人家讓你吃你就吃，讓你喝你就喝，才能成為朋友。你要是不吃不喝的話，就是小看了人家，人家可要擱上刀刀兒片你哩。我就憋住氣，咕咚咽了下去，并且換了一口氣后，又憋住氣把一碗奶茶一滿喝完，把碗放在桌子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但是，我的這些舉動還是叫那個女孩看得清清楚楚的，并把她惹得又嘻嘻地笑開了。

我感到受了很大的傷害，忽地站起，執拗地出了帳篷。

在帳篷門外，我聽到那個女人又用他們的語言數落女孩。

哼！

爹咕噥了幾句什么也出了帳篷。

我們倆背上斧頭和繩索到坡上硎柳去。

6

以往硎柳，是兩個人，一下午一定是很輕松地就硎夠一車了。可這次付強爸半路上病了不來，就成了爹一個人，幸虧有我跟來了，不然，真的把他累壞呢。

我能做個啥？

嗯，爹隨砍下的柳，我就拉在一起捋齊，又一次三五根地拽到坡下柳窩外面的平展處。可是給爹幫了大忙了。盡頭爹把能裝滿一車的柳硎夠，我已經全部轉移到坡底下，爹就是個一趟趟往車前背了。并且爹背一趟我也背一趟，只不過是比爹背得少些。

中途，那個女人看著我們背著柳到皮車跟前了，就問，硎夠了嗎？爹說，硎夠了，馬上就背完了。那女人就說，那我把飯給你們早早做下。爹說不急不急。

實事上，我們把所有的柳背回到車旁時，天已經黑得透透的了。

7

帳篷里已點上燈。黃澄澄地，但是有股怪味。我不由得搭上鼻子吸了幾下，皺皺眉頭，但馬上感覺到在某個地方有雙眼睛在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一轉頭，可不呢，那個女孩盯著我嘻笑呢，只不過這次是沒發出聲來。她像是專門挑我刺的，我有些反感。爹再害怕我出下啥洋相，趕緊給我解釋說那是酥油燈，酥油的味道。

女人已把飯端到桌上了，還是大盤的肉和奶茶，不過又增加了羊肉面片子。女人說，看尕娃吃不怪，就做了面片，不了把尕娃給餓壞了。先給我遞了一碗，又給爹遞時說：噢，用的面——可是——你們——車上——口袋里——的。爹笑了笑沒有言喘。女人說，咋咧？爹笑得更歡了，女人就佝下頭，局促不安地低吟道，快吃，快吃嘛！

我匆匆吃完就出了帳篷，上到皮車上，也就是我要睡覺的地方。雖然是盛夏，但在這山里面，晚上天氣還是有些涼，我就偎進了皮襖里，仰頭看星星，那個明亮啊，就像是學校里星期六大掃除，把窗玻璃用毛巾擦了又用紙蹭得那么明亮。咦，有一顆好像活了，眨巴眨巴的，像是一個人的眼睫毛在啖動，咋像是那個女孩的眼睛，望人時，一閃一閃的，其實挺好看的。我就定定盯著看，看得有些眼酸了，才低下頭。可不是嗎，我的眼前就是有一雙眼睛在撲嚕撲嚕的，像是一對咕咕的鴿子。就是那女孩嘛。

你！

嗯！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女孩發話，不過，盡管是黑地里，看不太清，我還是感覺到她又笑了。

就是那對撲嚕的鴿子的感覺，突然就擠走了我身體里對她的反感，并且升起了一種潮潮的濕潤。我下意識里挪了挪身子，是示意她上車嗎？我可沒有想過，只是不由自主嘛。看她沒動靜，我就又向邊靠了靠。

一陣窸窣，她已上到車上，坐在了我的身邊。挨得那么近，我都感到了她呼哧呼哧的聲息里，有一只兔子在奔突。

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悅意，語無倫次地說，你看，那顆星星。

咋咧？

像啥？

她不言喘，只是默著，我也就只能默著。

過了好一陣子，我還是無話找話地說，你看嘛！

她知道我還是叫她看星星，就仰起了頭。我迫不急待地指了指天空：那——

她嗯著。

我怕她沒有看到我指給她看的那顆，就一把撈起了她的手，并豎出她的食指，指向天空，說，就那，就那顆，太像你的眼睛。

嘻嘻嘻嘻，那女孩終于笑出了聲。

我也就跟上笑。

突然，我們倆都被一種怪怪的聲音給怔住了。

咋咧？

咋咧？

我們倆同時相互問完后，都屏住呼吸怔住了。聽到帳篷里不停地傳來一種讓人窒息或爆炸的呻吟。

我躁動了。

她也躁動了。

盡管都不懂是咋咧，但，空間傳遞的氣息里游走著讓人絕望的羞辱和蒸騰；像飛蛾，像火。

這時，帳篷里傳出了女人的噢噢聲；緊接著，又傳出了男人的噢噢聲。

一股憤怒把我彈下了皮車，向柳坡跑去。那女孩也跳下車，跑進了柳坡。

我們倆啥都不說，各自抱著膝蓋，坐在柳窩里。

連爹和那個女人連聲的喊我們都沒有理識。

8

回到皮車邊，已經很遲了。爹在皮車下面睡著了。也許還醒著，不過我爬上車廂去時，他并沒有吭聲。只是當我裹緊皮襖沒有睡意看星星時，聽到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給我的錯覺好像他是一個車胎，放完了氣，自己把自己折疊著撂在了那里。

夜一定很深了。我一直在尋找著那顆像眼睛的星星或者像星星的眼睛……

我醒來時，爹已經把柳條捆子全部裝上皮車，并用大麻繩橫七豎八地剎得緊緊的了，而我卻睡在地上的皮襖里。肯定是在我睡熟的時候，爹為了裝車把我擱下來的。爹坐在氈襖上抽著鷹翅膀的旱煙鍋子，吸上幾口，就撲撲吹著灰燼，把周圍的空氣都吹沉悶了。

我轉著頭向四周瞅，看到那個女人蹲在帳篷門口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爹抽煙，并且偶爾抖動幾下欲言又止的嘴唇。突然就有一種說不清的暖流驚醒了我的身體，有兩滴眼淚像兩只小鳥鉆出了我的眼睛，站在我的臉上，唧唧唧唧的。

我鉆出皮襖，走到爹前，有些寡淡地喊了一聲爹。

爹手足無措地哦了一聲，黑臉上竟然泛起了一絲紅暈。他站起，咳嗽了兩聲，把煙桿別進了腰里，說，套車，走！

我說，爹，你昨兒個硎柳的時候不是說，今天吃過飯了再走的？

趕早不趕晚嘛。爹又悶騰騰地說，再說了，你付強爸還病著呢，早些到馬二隊了看走！

你不是說付強爸也不呢真疼還是假疼！我接上追問。

這……爹的理由就是多：早些走，今個趕黑就到家了。

爹，咋光是你的理由？

爹突然躁哄哄地說，這個娃子，打爛沙鍋問到底呢？快把皮襖疊好，放到車高頭，走氈子。

爹把車套好，我坐在了柳垛上面的氈襖上。爹嘚兒了一聲，剛要甩鞭起程，那個女人從帳篷里走了出來，咕嚕了句什么，我沒聽懂——看樣子爹年年到這來硎柳，把人家的裕固族話都學會了——爹應該是聽懂了，勒住了轅馬韁繩。那女人走到爹前，遞過手里提著的布袋子，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塞進了車上一個柳捆縫里。

爹柔柔地說了一聲，走哩！就挎上車轅條，嘚兒嘚兒吆動了皮車。

我轉過身朝車后望，似乎有什么失落在那。什么呢？哦，我看到了，一對鴿子蹲在帳篷口咕咕著。

來的時候我睡著了，沒看到，山里的路還真的陡峭啊。爹只在轅條上挎了一會兒，下了一個慢坡子，就不得不下了車，步行著，勒緊轅馬韁繩小心翼翼地吆喝了。看那驚心動魄的架式，我也要下車，爹說，沒事，你把剎繩逮緊，款款坐好。

一出山口，路就平展展的了。爹也一下子放松了繃緊的神經，又挎上了轅條。可是他在轅條上挎上走了一截，還不足性，就爬上了柳條垛和我坐在了一起，漫起了少年：

……尕妹妹的個毛大眼睛……

爹也會漫少年？

在我心目中一直沉默寡言的爹，竟然唱得那么好！

我突然就想到了那個女人。看到爹在興頭上，我有點潑勢地問：爹，那個女人給你的口袋里是啥？

啥？爹興高采烈地從柳縫里拿出布袋，有些賣關子地說，能是啥，該是吃喝嘛，還能是啥呢？

爹一件一件往出里掏，并得意地數落著：給，這是牛肉干，這是糌粑，這是酸奶。最后拿出了一個瓶子，說，這是茯茶，她看你不喜歡喝奶子，就給你特意熬上的茯茶。

我接茶瓶時，竟然慌亂地顫抖了一下：

她——

嗯！

爹！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她沒有男人嗎？

死了。

哦！

我沒有再問下去的意思，爹卻繼續說，好幾年了。下暴雨時擋羊，被洪水拉走了。

9

到了馬二隊的草灘上，爹卸下皮車，把長鬃和干騍馬用樁繩縻在了一片歪草處，給我安頓了幾句，讓我待著不了胡跑，餓了就吃些布袋子里的東西，等他們回來了再做飯吃，就騎上一錠墨，又牽上玉石碇子，到馬二隊的隊部里找付強去了。

我坐在爹從車上取下來的一件氈襖上，吃了一塊干牛肉，嚼得牙巴骨發酸，就站起來，對著遠山喔喔喔地喊了幾聲。兩匹馬也受了啟發似的，嗯哼哼地嘶鳴了幾聲。我隨著馬的嘶鳴向草深處走去，邊走邊往前嘹，前面有一片馬蓮灘啊，花開蝶舞得就像是爹有次出外去了給我買上的那個萬花筒。我失急慌忙地跑過去，并且興奮得有些玄乎。

我把自己重重地撂倒在馬蓮灘上。整個天空就像一條大河，從我的頭頂滾滾流過，那白云，那旋鷹，那鳥群，那雁陣……不就是爭流的百舸嘛。我瞇上了眼睛，那么多飛舞的蝴蝶更像是無數遠去的帆影。

我正沉迷于對剛剛學過的毛主席詩詞里那些句子的比喻中，突然聽到干騍馬和長鬃又嘶鳴開了，并且遠處也有一聲聲馬嘶的呼應。

那是爹他們來了。

嗯，那就再躺會兒吧，讓他們來了做飯去，做飯得好一陣子呢。

馬的呼應聲越來越近了，一會兒，就到了跟前。

不對啊，要是爹他們到來的話，馬早安穩了。自家的馬嘛，到一搭里就消停了，怎么這會子還那么狠地叫呢？呔，總不是前天的那幾匹兒馬又來了。可不了叫把這兩匹馬給攆驚了。

我一骨碌爬了起來，面前卻站著一個人，那個女孩。

你？你咋來了？

那女孩不言喘，卻從眼睛里放出了無數的鴿子，飛進我身體的鴿堂里四處沖撞。

我被沖撞得難受，剛要站起，她一抱子撲了過來，我的鴿堂就被她推垮了。我的腦子里怎么就閃現出的是飼養院里那幾個小媳婦偷看的眼神，而耳朵里響起的卻是昨晚上帳篷里的呻吟。

我的嘴……

天吶，我的嘴竟然在尋找著另一個嘴唇，像一個火柴尋找著一片砂磷。

就要擦上的時候，她一把掀開了我，并把我撈起來，坐在了一塊。然后從脖子里抹下了一個銀脖飾，示意我佝下頭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她猛地站起。我茫然地看著她，一直看到她走向自己的馬，握住了韁繩，才回過了神：你，你叫什么名字？

你猜，猜著了，就到夏日塔拉來找我。

夏日塔拉，哦，那地方叫夏日塔拉。

可……

我想到應該也給她送個什么。我有什么呢？情急間，我一把捋下了腕上戴的電子手表，跑過去，拉下她已經扳住馬鞍子的那只手，按了進去。

她把電子表杵進懷里，笑了笑，翻身上了馬，猛拍了幾下馬屁股，飛馳而去。

我正摸著她戴在我脖子上的銀脖飾愣神呢，爹他們來了。

下了馬他們就忙乎著做飯。爹的那些冷言冷語沒有了，他們喧得熱火得很。好像是說付強爸把那個牧馬女說成媳婦了，那個牧馬女叫個啥，他們連續地說著她的名字。噢，叫榮蒼蒼。他們說，榮蒼蒼家里有五個女兒，沒兒子，榮蒼蒼是老大，想招個女婿養活爹媽。付強悅意得很，說這會兒回去就辦手續。我才想起付強爸三十多了還沒婆姨呢，隊上的人都叫他老光棍。付強爸高興的那個樣子，就像是吃了氈了——這是我們娃子們相互最愛罵著玩的一句話。當然，我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我在心里還想了想爹在路上說的那句“也不呢……誰知道究竟是真疼還是假疼。”

他們還說了許多，我也沒有聽進去，主要是心不在焉。我想那個銀脖飾，想那個女孩究竟叫個啥名字，也許等一會兒可以問爹呢。但找個啥理由呢？

吃過飯，他們倆換地吸了一陣旱煙鍋。爹問我幾點了，該起身了吧。我說我打哪里知道幾點了。爹說你不是戴著表嘛。

哦！

我才意識到我的表。我捋了一下胳膊：咋沒了？

沒了？瞎慫，那么好的東西丟到哪了？趕緊找去。爹氣呼愣登地說。

哪里找去呢？我囁嚅道，也不呢丟到哪里了？

總不是夜黑里丟掉山里了？

爹似乎感覺到丟表與他應該有了很大的關系，就把剛才的歪氣縮回身體，再不言喘了。

走吧！

走吧！

我在心里撲哧笑了一下。不過我可再沒勇氣問爹那個女孩叫啥名字了。

10

三十年了，我一直戴著那個銀脖飾。

三十年了我沒有動一下那個脖飾的銀墜子，只是中間換過幾次磨損得就要斷的鏈繩。

三十年，隨著我升學、考學、上大學、工作，一步步的，許多東西都被時間的包漿覆蓋掉了

昨晚，我洗完澡，往脖子上掛那個脖飾時，看到銀墜子的縫隙和花紋的皺褶里有些泥垢，就找了一枚針，一點點地往掉里挑。就在挑中間的那個圓心時，月牙型的銀墜叭的一聲像彈簧一樣彈開成了兩瓣，對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圓月吶。上面刻著兩個小小的字：尕尕。

哦，她叫尕尕。

三十年了，我哪里去找她呀！

美麗的夏日塔拉啊！

美麗的尕尕！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