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完稿的《洛麗塔》是俄裔美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mir Nabokov)最富代表性也最具爭議性的英語文學作品。小說由于內容驚世駭俗自出版之日就引發巨大的討論,更一度被列為禁書。半個多世紀以來,這部小說不斷引發人們的思索與探討,其藝術特色也逐漸受到人們的關注與認可。本文以內容和藝術風格的完美結合,展示出亨伯特對自己生命理想的執著固守,并從個體存在處境的必然性出發,探討了作品主人公個體存在特色所在。
一
作品中亨伯特愛上12歲的洛麗塔時已年近40,為了接近心目中的愛人,他娶了洛麗塔寡居的母親為妻,書中即以這段畸戀情節為主線展開了主人公自敘式的回憶。50年來世人爭議的焦點也集中在主人公變異的性傾向及其戀情的不倫色彩上,這種表面富有刺激性的情節也渲染了小說對人們閱讀心理和社會倫理產生的巨大沖擊。但隨著時代的不斷推移和進步,注重作品自身文學魅力的趨勢促使越來越多的人們將注意力放在作品對人類本真性存在的探索上。由此,我們可以通過回顧構成亨伯特一生情感特色的關鍵性事件,嘗試厘清亨伯特與洛麗塔畸戀中的基本關系,從而挖掘出亨伯特個體生命中無力超越的有限性存在。
主人公13歲時,與初戀情人阿娜貝爾共度夏日,兩人之間的少年激情給亨伯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數月后阿娜貝爾死于傷寒,亨伯特少年時期對情愛的向往和對死亡的震駭使這段經歷從此成為他人生中的情感痼疾。他不但在整個青少年時期無法再與任何人墜入情網,隨著年齡的逐漸增長,還發現了自己對9~14歲少女懷有特殊的愛戀情結。漸漸地,對“小仙女”(nymphet)式少女的迷戀慢慢固化成為他承載個體生命理想的表現。
主人公因為借宿偶然在午后的花園邂逅洛麗塔并刻骨銘心,“一排藍色的海浪從我心底涌起,在太陽沐浴的一塊草墊上,半裸著,跪著,以膝蓋為軸轉過身,我的‘里維埃拉’之戀正透過墨鏡向我窺視”[1]45。值得注意的是,這并非是輕易的一見鐘情,亨伯特在這里將洛麗塔對他這個陌生人的第一次注視稱為是他的“‘里維埃拉’之戀”正在對他注視,這一描述方式直接暗示了洛麗塔的形象與阿娜貝爾形象的相似性。洛麗塔是他的個體生命存在中一直尋求的理想承載體。
并非所有擁有生命“理想+痼疾”的人都能遇到這種幾乎使個體存在欠缺獲得拯救的時刻。對于亨伯特來說,他也在此刻跨過了自己生命歷程中的一個轉變,洛麗塔的出現使他的個體生活狀態由白日夢階段跨入行動階段。弗洛伊德在《詩人與白晝夢的關系》一文中認為,成人的白日夢和兒童的游戲性質一樣,都是專注地創造出一個幻想的、只屬于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對立面是現實。而洛麗塔的出現,就可以抹去亨伯特過去24年生命理想的幻想色彩,使之有了能夠走入現實的可行性,白日夢可以成為真實的、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東西。同時,亨伯特基于少年戀情經歷上的生命理想,既包括了情感理想,也包括了欲望理想,所以洛麗塔在成為亨伯特存在理想的現實承載體后,也隨之成為了亨伯特具化的欲望對象。
亨伯特為了拉近與洛麗塔的距離,不惜成為她的繼父,然而洛麗塔的母親在偷看丈夫的日記后,羞憤出走而遭遇車禍身亡,洛麗塔徹底無依無靠,被迫和繼父踏上了游走于美國的汽車旅行生活。這時亨伯特已經可以完全掌控洛麗塔,但他們的關系卻并不美妙。亨伯特發現自己陷入了新的存在困境,“要時刻提防他人懷疑的目光,還得應付日益成長、要求獨立的洛麗塔,她潛在的男友,她的物質欲望,面對自己良心和洛麗塔的譴責”[2]。最終洛麗塔也在他強烈的專制占有欲下與自己早已迷戀的劇作家奎爾蒂私奔。經過3年的搜尋,當亨伯特終于在貧民窟見到洛麗塔時,眼前的她紅顏已褪、憔悴不堪,盡管已不是當年的“小仙女”,但他也在此刻無比清醒地認清楚自己的情感:洛麗塔就是他心中超越一切并愿意為之付出一切的生命至愛。“始于性而終于愛”,最終亨伯特以至情絕唱證明了他個體存在中對生命理想的執著追求。盡管這種追求引發了巨大的爭議,但個體存在的多元性也逐漸在現代社會中獲得其自有價值。
二
《洛麗塔》的創作是敘事技巧與藝術審美的完美融合,這為納博科夫充分表達主人公個體存在的現代性與模糊性奠定了基礎。在寫作技巧上,作者傾向于使用虛擬語作為表達方式,為小說制造一個可能世界,這種可能世界的模糊性與不確定性既真切展示出主人公自白過程中的內心糾結與幻想,又使得作者的表達技巧與整部作品帶有的現代性風格協調一致。此外,《洛麗塔》也通過藝術表達上的自我性,更加凸顯主人公亨伯特個體世界的極端審美特點。小說在開頭的第一頁就給無數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Lolita, light of my life, fire of my loins. My sin, my soul. Lo- lee- ta: the tip of the tongue taking a trip of three steps down the palate to tap, at three, on the teeth, Lo. Lee. Ta. 這種充滿激情與欲望的韻律感和詩歌一般的節奏感橫貫整部小說,作者不斷在書中以喃喃自語方式向讀者展示出亨伯特獨特的個體存在世界。
亨伯特以追逐理想載體來彌補個體存在缺陷的根源,也可以通過弗洛伊德對個體潛意識的闡釋來進行理解。弗洛伊德在《詩人與白晝夢的關系》中認為,“多數人一直到死都不時幻想”,只要這“幻想”不變得“過于豐富,過分有力”而導致神經官能癥或精神病的突然發作,白日夢就只是成年人對于“欲望的滿足,像孩子的游戲一樣無害”[3]46。弗洛伊德將白日夢的特點歸結如下:首先,“幸福的人從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滿意的人才幻想。未能滿足的愿望是幻想產生的動力”[3]44;白日夢是因存在有限性而使個體產生的缺失感、匱乏感,這里的匱乏并非一種可以簡單坐實的實在性需求,而指“人因為有限性而來的焦慮狀態”[4]。匱乏成為一個本體論范疇,是一種具普遍性的生存情境,因此這種感受能夠使每一個人都體會到現實中不存在的但想用其取代真實世界的個人夢想。亨伯特所執著的就是這種夢想,他少年時期的生命缺失感促使他渴望超越存在局限而完成自己的生命理想——從阿娜貝爾到洛麗塔,這個對生命理想的追逐過程,自始至終貫穿著亨伯特的一個基本信念:“人性中道德感是義務,我們必須向靈魂付出美感。”[1]388個體的審美性需求得以滿足了靈魂的匱乏感,匱乏之所在才產生了超越、白日夢和審美。
亨伯特對個體存在的超越性深深地帶有現代性特色,這是19世紀末期之后古典世界觀被顛覆后的必然結果。同為超越有限性以達到個體對于終極審美、終極圓滿的渴求,我們可以將《洛麗塔》與古典文學名著《神曲》進行簡單對比。這兩部作品的主人公都將富于“白日夢”性質的生命理想作為個體由此到彼的一種救贖,并不約而同地將未成年的少女作為這種生命理想的承載體,但就面對存在匱乏這一人類普遍生存處境來說,兩書主人公實現超越的行為實質及后果卻有天差地別。在《神曲》中,但丁最終通過貝雅特麗齊這個生命理想符號獲得了對自己生存焦慮的拯救,而亨伯特對于生命理想的執著卻使他墮入道德譴責與社會懲罰的深淵。從古典時期到后現代主義時期,理想承載體的功能與生命理想的實現發生了如此巨大而令人喟嘆的轉變。
從《洛麗塔》中,我們可以深刻體會到19世紀后期至今的現代派文學氣質,甚至也能隱約感受到后現代主義文學的些微氣息。在19世紀西方世界進入鼓舞人心的現代化工業發展進程中,兩次世界大戰使本已混亂的人類生存現狀更陷入危機,意義完整性缺席,信仰干涸、價值缺失的“荒原”式景象讓世界陷入無所適從的價值混亂中。納博科夫被視為具有后現代主義特征的作家之一,他在《洛麗塔》中表現出的對個體存在狀態的探索,使這部作品不自覺地觸及了后現代癥候下個體的無奈處境。從古典文學中的貝雅特麗齊到現代文學中的洛麗塔,同類符號的人物形象及功能都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亨伯特也已無法像但丁那樣憑借生命理想承載體完成對自己個體的拯救,這種個體存在屬性的悲劇感也折射出時代的悲哀。
三
納博科夫在《洛麗塔》中既表現出對英語文學作品寫作技巧的純熟把握,同時也在內容塑造和審美藝術上都取得了新的突破。作者非凡的敘事能力、對細節的準確把握及文學形式的創新應用都是形成《洛麗塔》文學魅力的因素所在。這部作品所描寫的也不是一個平庸的獵奇故事,而是充滿著對個體存在特色的時代表達。這種形式與內容的完美融合,與作者博覽群書、汲取眾長,同時又深入內心、微張時代的功力密不可分,也形成了《洛麗塔》審美效果與獨特主題的完美統一。主人公亨伯特對生命理想的執著向往與追逐也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凸顯現代社會下獨特的個體存在特色。
[參考文獻]
[1]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M].于曉丹,廖世奇,譯.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
[2] 杜欣欣.尋訪納博科夫的足跡[J].南方周末,2006(02).
[3] [奧]弗洛伊德.詩人與白晝夢的關系[A].論創造力與無意識[C].孫愷祥,譯.北京:中國展望出版社,1986.
[4] 王乾坤.文學的承諾[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188.
[作者簡介]
巫曉鳳(1976— ), 女,四川西昌人, 本科,西昌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英語語言文化、英語教學法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