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戴紅袖標的狗

姚梓富在調往縣革命委員會以前，他的狗就已經沒人敢惹了，就是狗們也躲著它跑。鄉間的狗，從來就是全裸的，既沒有什么穿著，更沒有什么佩戴，唯有看羊狗，脖子上才圍一圈“護脖”，釘子朝外奓奓著，顯示出威猛，原是為與狼搏斗的需要。姚梓富的狗不看羊，不必武裝，個子又小，活像一條棕色的狐，全憑了那條卷成9字圈的尾巴搖著，才知道它是一只狗。走起路來，鼻頭嗅著地面，遇上人，趕緊繞開。跑了一陣，一樣要掀起后腿撒點尿，沒有一點特殊處。可是，姚梓富造反一成功，一當上公社革委會主任，他就想讓狗也氣派些。他給狗起了新名，不再叫蒼狐，改叫衛彪。但狗卻不曉得主人深意，一樣地像從前走路。住在山莊上的人們，就更不認識這狗。姚梓富帶它去打獵，路過松樹坪生產隊，衛彪吃掉人家孩子剛拉下的一泡屎。人家罵它：這屎是上自留地的，你怎么給吃了？你是革命造反派嗎？造反派才走到哪里白吃到哪里呢！說著還要拿石頭打。因那家門上掛著烈屬牌，姚梓富假裝不認識衛彪，悻悻地走開了，肚子里卻窩了一股子氣。

打兔子回來，他把劉玉田叫來，說，你，馬上給衛彪弄條護脖，上邊掛上我的名字，我倒要看看，誰敢再欺負我的狗！劉玉田原在生產大隊當會計，高中肄業。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滿街筒子貼大字報，從村子一直貼到公社大院。別看他長得五大三粗，滿臉粉刺，樣子像是個粗人，其實他是麥稈里睡覺，心細得很哩，很會看眼色行事。他與公社造反派的總頭目姚梓富司令一接觸，馬上把姚認作靠山。姚梓富坐上公社頭把交椅，就把他弄到辦公室來當主任，紅色政權的紅色大印，就這樣落進他手里。劉玉田說話，雖然對人是鼻孔朝著天，唾沫星子四處飛濺，好像一只大噴壺，但他對姚卻是搖尾乞憐，竭盡吹拍溜舔之能事。當下，姚梓富要他去弄一塊牌子來給狗戴，他連連道著“是”，剛走出門，卻又返回來了。劉玉田說，姚主任，掛牌子，合適嗎？您想，把您的大名掛狗身上……姚梓富一頓，笑了。姚說，我就是要看看你的心機，看你怎樣處理這事！劉玉田說，依我看，不如給狗也戴上一條紅袖標，紅袖標比什么不抗門勢？姚梓富正頷首微笑，劉玉田早取下自己臂上的紅袖箍，給衛彪戴到脖子上了。

戴起紅袖標的狗，很快被人們認識了，就像認識了戴紅袖標的人，誰都深知招惹不得。從此，衛彪不論走到哪里，人們總是退避三舍，關門閉戶，直待它走過去，照不見影子了，這才交頭接耳地議論一回，搖一回頭，跺一回腳，拍一回屁股，吐一回唾沫，又很深地嘆一回氣，然后走開。而劉玉田因聽了衛彪吃屎的事，很覺慚愧。他以為是狗沒有吃好飯，才去吃屎。他哪里知道，狗也像造反派們一樣，喜歡白吃鄉下人的土特產。劉玉田怕姚主任責怪他，趕緊寫了一份檢討呈上，說是都怪自己沒有把衛彪養好。他又找了炊事員老米說，衛彪它，這幾天是不是沒喂好？你，還想著轉正不想轉？老米趕緊說，衛彪好像鬧脾氣，吃得不如從前多，我確實是盡力喂它了！

姚梓富到縣里上任時，原準備帶了狗一起去的。劉玉田說，不大好吧。主任您想，人還沒有站穩腳跟，局面還沒有打開，基礎還沒砸牢實，戰友們還沒盤結好，狗隨人去……姚梓富馬上說，把它先留下也好。那可是要麻煩你了！心里卻想，正好可以進一步考驗考驗你！劉玉田更懂得姚的意思，他當下拉住姚梓富的手說，姚主任，您放心，你在不在這里全一樣。我待衛彪，會像待我爹一樣！姚梓富就笑了說，我狗那就不敢交給你了：你想，你爹躺在病床上，沒人送飯，我這狗還不被餓死？劉玉田說，我爹咋敢跟衛彪比，我爹是個“保皇派”！衛彪為咱們站過崗，放過哨，你打兔子跌了腿，還是它跑回來報的信呢——再革命的言辭我也不會說，誰叫咱拙嘴笨舌呢。您，就看我的具體行動吧！

果然，姚梓富調往縣里的當天晚上，劉玉田就召集有關人員，成立了一個養狗小組，由他擔任組長，進一步加強監護與飼養。接著又起草了一個養狗文件，內容包括，半個月內，要在全公社十八個生產大隊做好宣傳，讓一萬七千九百多名社員、學生、教員以及其他人等，依照相片認清衛彪。下一步，再宣傳衛彪的光榮革命戰斗史。為了引起人們的高度重視，劉玉田進一步強調說，從某種角度上講，對待衛彪的態度，就是對待姚主任的態度，或者干脆說，就是對待紅色政權的態度。他又派人為狗建了一個新窩，窗安玻璃，門設柵欄，頂掛電燈，床鋪被褥，還讓人定時為它打掃衛生。衛彪生活得更是優哉游哉了。

衛彪初吃食堂時，什么食物也不挑剔，舌頭伸得很長，進食的聲音也很響亮，那條尾巴，更搖出無限的得意與感激。可是，幾天之后，食欲大跌，不再喜歡吃糙米。劉玉田寫了一個條子，蓋上大章，要糧站為狗增供細糧。又過些天，細糧也吃膩了，劉玉田又向供銷社要求供應肉和蛋。肉蛋與細糧一樣，當時同樣很缺乏，電話那頭便犯難。劉玉田說，如果肉蛋不能解決，你向縣革委姚主任講。你要知道，衛彪可是姚主任的愛犬！

向縣里的姚主任講“難供”？天呀，就是腳底板上也長滿膽，誰敢講！

衛彪的嘴巴吃饞后，進食便不再搖尾巴，開始顯出心安理得。好像在說，白吃不吃白不吃，白吃的宴席白不吃！吃足喝飽，還等著吃瓜果，瓜果吃罷，又等牙簽。就像造反派們常說的那樣：革命無罪，造反有功，造反得來的“桃子”，有一份是屬于老子的！

由于生活得到了極大的改善，衛彪的眼睛賊賊地亮起來了，耳朵直直地豎起來了，毛色滑滑地光起來了，神態耀耀地兇起來了。再走路，舉頭仰脖地扛著膀子，就像造反派們那樣，越是狗眼看人低，尾巴更舉到天上。人們偷說，果然是得了主子的精氣神！劉玉田又安排人為它按時洗澡、梳背、剪趾甲，又請來裁縫，量身高，量腰圍，很快做了馬甲，繰了扣門，鎖了花邊，繡了圖案，自然是葵花向著太陽轉之類。衛彪的穿戴，比馬戲團的藝狗還氣派。又過幾天，劉玉田說是衛彪長到三歲了，為它祝壽。當時有個什么小村莊，說是全民會寫詩，劉玉田便發動大家為狗寫詩，又作朗誦，又評獎。獲得頭等獎的自然是他劉玉田。在別人，都是歌頌衛彪形體與精神，選材顯得平淡無奇；唯有他能獨辟蹊徑，專門頌揚衛彪會放屁。說衛彪“高聳尊臀，洪宣寶屁，聽絲竹之聲，聞麝蘭馥郁”！人們當然拍手稱奇。祝壽之后，他便向姚梓富匯報，說，衛彪的體重增加了五六斤哩。劉玉田正等著姚的表揚，不想姚梓富卻拉著長聲說，看問題嘛，什么都要一分為二，太胖也不見得是好事。劉玉田立刻答道，以后要注意幫它減肥。又順隨著主子的意思加一句說，怪不得衛彪近來有些煩躁，許是吃胖的緣故，尤其煩門外有噪聲。我們在大門上掛了牌子，勒令行人車馬繞道走。姚梓富問，聽說，你們還給衛彪做了體檢，什么都好，只是情緒欠佳？劉玉田說，是，是。醫生說情緒欠佳不是病，是到了發情期的表現！對，對，發情期。我們已在全公社為它尋找母狗，可惜沒找到一條合適的。

原來，為了解決衛彪的性欲問題，劉玉田讓養狗小組的成員一齊到鄉下去選美。可惜有的品種不大好，有的肥瘦不達標，有的長相不過關，有的不到發情期。只有一條狗最理想，可一調查，狗主人是個地主分子！地主分子的狗，怎么能配咱們衛彪啊！

“對，對，斗爭的弦是得繃緊點！”姚副主任在電話里很嚴肅地表揚了劉玉田一句，接著說道，“你，明天，專車把衛彪送城來，縣城里，漂亮的母狗多得是。”

想不到，衛彪一送到縣城，問題可就發生了。

事情是這樣的：由養狗組長——劉玉田親自押車送狗前，電話上約定，先送到第一招待所后院樹林廢豬圈養著，然后再為它選美。那時，省里下來個女干部，也來選美，不是為狗選，是為人選，為更上邊的一個什么人物的兒子選。因為，到鄉下來做這項工作的女干部，也愛養狗，所以，她從省到縣來時，便將自己的寵物——艾麗斯也帶來了。艾麗斯當然是只狗，而且是只母狗，具有與它主人一樣的性別，但卻沒有與主人同宿，而是單獨住隔壁。女主人在小會議室開會時，服務員到隔壁去清整，房門打開，沒能關好，艾麗斯就跑下樓來了。艾麗斯像從繡樓上解脫下來的小姐，覺得外面的世界真美好。但艾麗斯不是小姐，而是一只狗，憑著比人類強過多少倍的靈敏嗅覺，馬上嗅到，在這個并不太大的招待所，還有一只狗，一只很令它喜歡的雄性同類。這樣，既沒有紅娘牽線，也沒有王婆搭橋，艾麗斯很容易地就在后院的豬圈，與衛彪見面了。艾麗斯穿了一身喬其紗，潔白而透明；衛彪新穿的馬甲是紅中透紫，雄健而深沉。況它脖子上又換了一條新袖標，袖標上繡著金色大字，果然是一副做新郎的打扮。兩個同類一見就鐘情，一鐘情就接吻——當然，準確點說，不能叫接吻，只是碰了碰鼻尖，這有點像人類握手。它們兩個“握手”后，緊接著便關心起對方的后半截來了。后半截的末端，各自長了一條尾巴，它們的尾巴像小旗一樣，都在微微搖蕩著。對于這種搖蕩，狗們也無師自通，曉得是強烈的示愛。偏是衛彪一次次的深呼吸，要比艾麗斯強得多，艾麗斯雖然穿著馬甲，私處卻全裸露在外，裸露處小巧得像只桃子，亮著小溪。衛彪進一步嗅聞時，艾麗斯就坐進它懷里，嬌昵地微微作呻吟狀。它呻吟的當然不是《關雎》，不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它們沒有這個過節，有的是“直奔主題”。所以，當人們發現并圍觀時，它們兩個已成了后來報紙上描述的那樣：四耳朝天，八腳踏地，中間轉軸，兩頭出氣。

這樣的事情，即使發生在人類中，誰又能夠怎樣呢？因為這兩只狗，都還是未婚青年，它們互相傾慕，互有所求，哪一方也沒有硬把意愿強加給對方，純屬“雙贏”之舉，按照常規，本該發展成秦晉之好。但是，女領導硬是顫著聲音說，這蒼毛子野物強奸了她的寵物。又說，強奸她的寵物，就是對她本人的最大不恭，最大污辱與欺負，何況事情發生在太陽下，其政治動機，不言而喻！

事情發生在九月十六號，人們稱它為九一六事件。縣革委為此開會三天，大會發言，小組討論，分片研究，集體決定，加上求情賠罪調停與處分，才算勉強平復此案。姚梓富因有大樹遮蔭，只給予黨政開除，沒有判刑；劉玉田因將革命的紅袖標戴到狗身上，是污辱了所有的造反派，性質更重，縣里寫成報告向上呈報，交由上級來處理。

衛彪脖子上的紅袖標當然是立即就被解除掉了，從此，它又變成原先的樣子。沒了食堂，沒了宿舍，也再沒有人怕它，走路又是嗅著地面到處覓食。巨大的生活落差使它費解。還是嗅覺幫了它的忙，它很快找到了在鄉下勞動的姚梓富。它想詢問一下原因。姚梓富一見到這只喪門星，拿起扁擔就打。它又去找劉玉田，劉玉田卻對它打石頭。衛彪夾起尾巴邊跑邊罵著，怎么人也變成了狗臉？

一位調皮的英語教師，用了一句詼諧的話，概括衛彪這段天上地下變化之閱歷：“這只伶俐的棕色狐貍跳過一條懶惰的狗！”人們不能懂其意。老師笑笑說，在這個句子里，包含了從A到Z的26個英文字母哩！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