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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二哥當了作家,在那個距我們湖橋鎮200公里的大陽市相當火,熱得燙手,紅得發紫,長篇系列小說《都市丐幫》,初印就是60萬冊,而且,接連再版三次。
這些消息,是鎮中張老師從報紙上看來,學給族長九爺的。九爺并不關心二哥稿酬、版稅拿了多少?發沒發財?而是頗為憤憤不平。
九爺是在我家和我討論這件事的,除了九爺,還有鎮上幾個有頭臉的人物。九爺說,老末,你是在外邊跑的人,懂的事多,你給我說說,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東西,咋就當了作家呢?九爺牙掉光了,癟嘴四處跑風,吹得茶杯水花飛濺,有兩滴濺到我臉上。九爺說,這還有天理嗎?我娘坐在一邊抹淚,二哥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就說,算了吧九叔,別跟他一般見識。不!九爺說,作家是啥?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得找他領導問問,他有啥資格當作家!
別,九叔,千萬別。娘護犢心切,連忙把住屋門,好像九爺當下就要動身去大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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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二哥能當作家,湖橋鎮人十有八九想不通,二流子,街痞子,咋和作家扯到一塊呢?如果說二流子、街痞子能當作家,和流氓當省長、縣長有什么區別?
九爺曾經說過狠話,章子這樣的人渣——我二哥叫章子——哪天死了,我非買一萬頭鞭炮放放,炸出滿街紅紙屑,還要請縣劇團過來,唱它三天大戲。
我家弟兄三個,大哥早年當兵,在部隊提了干部,大嫂帶孩子隨軍去了云南,家里便剩下爹媽和我,還有二哥。我家是湖橋鎮的窮戶,要說,守著集鎮,賣個針頭線腦、白菜蘿卜,也能顧住一家的花銷。我爹嘗試過賣菜籽,扎了50塊本錢,月底盤賬,虧了二十五塊八。爹說,咱個老實疙瘩,不會耍心眼,做的哪門子生意呀?那年,鎮上架電,一口人40塊,四四一百六。大哥挺仁義,一張匯款單寄回來200。我爹那天不在,去二姨家串親戚。二哥把錢取了,直奔北街老西家。老西家是賭場,牌九、麻將、上大人,都玩。老西攔在門口不讓他進,說,章子,沒事了給狗娃撓蛋去,別拿臉皮在這兒蹭。二哥一膀子把老西撞了個趔趄,說,老子今天非玩不可!老西說,你賴人家200多塊了,誰愿跟你玩?二哥掏出錢,在左手心啪啪甩打幾下:老子有錢!
不到兩個時辰,200塊錢進了別人腰包。晚上我爹問他要錢,二哥一把把爹推倒,說,交什么交?這么多年沒用電,不也沒死人?我爹的病,肯定與這一跤有關,雖沒傷筋動骨,可傷了心。爹得的是氣鼓病,我爹是讓二哥氣死的。這是湖橋鎮一致的看法。
我家電路由南往北走,在西屋北頭房山上拐彎,再串到北廂房。剛架上電,燈火通明,一家人心里高興,聊到12點才散。第二天吃晚飯,娘去拉開關,拉一下不亮,拉兩下還不亮,就對我說,老末,你看看咋回事,電燈咋不亮了?我從北屋出來,一看,二哥屋里燈卻亮著,我說,娘,別拉了,拉也沒用。娘問咋了。我說,電讓二哥掐了。我爹罵二哥,你個兔崽子,把電掐了干啥?二哥沒說為啥掐電,而是說,你說我是兔崽子?我爹說,我罵你了,早知道你豬狗不如,咋不把你按到尿罐里咕嘟死呢!二哥說,那你就是老兔子!我爹抓起一根棍子就要打他,二哥輕巧地把棍子奪下,放到膝蓋上一磕,斷為兩截,扔到豬圈里。第二天我爹就病了,走著進去,躺著出來。
這是不孝。二呢,是不仁。湖橋鎮歷史悠久,約在元代中期成鎮,明清兩朝出過兩個進士,三個舉人,文化底蘊相當厚實,算是禮義之鄉。禮義之鄉自有禮義之鄉的風范,鄰里不和、吵架斗毆、兄弟反目的事很少發生。鎮長說,湖橋鎮的官最好當,全鎮一家人一樣,和和氣氣,沒有別處那些鬧心事,一門心思抓好經濟就行了。
二哥成年之前是這樣,隨著二哥年齡漸長,湖橋鎮再無寧靜之日。
二哥16歲躥成大個子,一米八四,膀大腰圓,每次過我家小柴門,頭低著,身子塞滿了小門所有空間,看著讓人憋屈。二哥力氣也大,西場槐樹下那個石磙,是生產隊時用來碾場的,不下500斤,他吭一聲便抱了起來。
二哥是湖橋鎮力氣最大的人,在街面一走,比稅務工商還牛。讓賣肉的割下二斤瘦肉,麻繩捆了,高高舉起來,對著陽光看,說,今天沒帶錢,改天給啊。頗有牛二的潑皮味兒。賣肉的張屠張張嘴要說什么,衣角被老婆扯住。二哥走遠了,張屠老婆說,你惹他干啥?他白吃白拿又不是頭一回,哪次給過錢?全當那肉喂了狗!
7月中旬,二哥一直睡到中午11點多才起床,洗了涮了,就到鎮街上晃蕩,其實是去吃白食。二哥選中的是新悅餃子館。新悅餃子館品種很全,除蘿卜大肉餡,還有蓮菜餡、香菇餡、雞蛋槐花餡、柳絮餡、薺菜餡、春韭餡酸菜餡。餃子餡全由青霞巧手調制,人沒進店,鮮香味先躥了出來,一雙無形的手就把顧客拉進去了。當然,新悅生意好,也不排除青霞的因素。青霞生得唇紅齒白,清秀可人,看著如花似玉的姑娘吃餃子,是再愜意不過的事了。秀色可餐,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二哥去時,青霞正端著一盤餃子從后廚出來,給靠窗一位客人送,和進門的二哥打了照面。青霞知道二哥名聲不好,是鎮上出名的街痞子,就沒理他。二哥目光一直跟著青霞轉,直到青霞回了后廚,看不見了,這才在桌子前坐下,說,來一斤槐花炒雞蛋。不帶餡字,也不說餃子二字。二哥說話一向如此,能省則省,意思到了就行。比如,把他媽的說成“媽的”,把小心擰斷你的脖子說成“擰斷你”。再比如,九爺說他,你小子整天瞎轉,不能正經找個事做?掙點錢娶個媳婦?九爺的話有兩層意思,是罵也是勸,要他學好。二哥回答第一層意思時,只有兩個字:愿意!回答第二層意思時還是兩個字:娶誰?二哥當了作家,小說的敘事風格一如當年,簡潔,明快,能省則省,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那天也是合該出事,吃過餃子,二哥坐著和人聊天,聊著聊著,就覺得肚子難受,咕嚕嚕一陣響,跑著去了廁所。那天下午,二哥一共跑了8趟廁所,人軟得像根面條。餃子有問題,這是毫無疑問的。從衛生院出來,二哥直接去了新悅餃子館,把上衣扒掉,袒胸露腹,坐在新悅門檻上。當時正上客,一尊黑煞神把門,誰還敢進?誰敢吃餃子?新悅倒是識相,說,大侄子,咱這樣吧,你以前吃過幾次餃子,錢我不要了。二哥翻翻白眼,說,白受了?意思是說,吃餃子吃壞了肚子,我不能白受罪。新悅說,那就再賠你100塊錢。二哥這次沒翻白眼,盯著青霞不放。看熱鬧的人明白二哥的意思了,起哄說,干脆,你們兩家做親戚,把青霞許給章子算了。青霞罵了一聲,德行!嫁雞嫁狗嫁騾子嫁馬也輪不到嫁他!二哥急了,說,我就是雞是狗是騾子是馬,我要定你了!
新悅餃子館10天沒做成生意。二哥也不是天天去,新悅以為他會去時,二哥偏偏沒去;新悅以為沒事了,風平浪靜了,幾大盆餡剛剛盤好,二哥一屁股坐到門檻上。夏天天熱,餃子餡易壞,太陽落山,新悅餃子館便躥出一股餿味。第二天,新悅便不敢讓青霞盤餡,免得蝕了本錢。可二哥偏又不去,白白耽擱了生意。
族長九爺邀集六七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把二哥擰到西場,拴到一棵槐樹上,蘸濕麻繩,朝肉厚的地方使勁摔。二哥始終一聲不吭,閉著眼,昂著頭,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九爺暗想,這東西,如是早生些年月,當個地下黨,沒準能成氣候。九爺脾氣上來了,說,給我使勁打,一直打到他求饒為止!
二哥到底沒求饒,日落后把他放了。解繩子時,二哥咬牙切齒說,等著,今天打,明天哭。起初大家沒聽懂是啥意思,把他平時的說話習慣聯系起來,九爺明白了,他是說,今天你們打我,明天我要你們的好看,讓你們哭天抹淚!
二哥言出必隨,打他下手最重的人,不是死了豬,就是丟了羊,沒豬沒羊的,下蛋老母雞沒了蹤影。最慘的是九爺,一頭耕地的老犍子,四只蹄子少了兩個。這就惹了眾怒,30幾個小伙子擁到我家,要找二哥尋仇,可二哥早已不知去向。
3
15年后,二哥突然從大陽市冒了出來,而且成了大作家、紅作家,成了富翁,這讓湖橋鎮人很是不平,街痞子竟然能當作家?這作家當得也太容易了吧?咋跟吹燈草灰似的?人們不信二哥會當作家,也許,此作家章子非彼混混章子,泱泱大國,人口十幾億,重名重姓的多了。在百度打出姚明二字,立馬有數以千計的姚明出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上至耄耋老年,下至青壯后生,大家的懷疑也就不足為怪了。
九爺再次找我,把弄清此事的重任交到我頭上。九爺說,你到大陽市跑一趟,給我弄清楚,寫書的章子是不是咱鎮上那個孽障!
其實,我早知道,此章子就是彼章子,大陽市那個大紅大紫的作家就是二哥。我供職的文化館就有章子那套《都市丐幫》,自序和后記我都看了,他雖有意隱瞞了籍貫、出身,但經歷和生活軌跡卻是有脈可尋。后記說:章子,雄性,由痞子而乞丐而文學,命運多舛,出走大陽,要過飯,拉過板車……完全是二哥的行文風格。
不過我還是去了一趟大陽,我去是為母親。十幾年了,每次回家,娘總念叨,這么多年了,老二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怕是不在世上了,要不,咋沒個信呢?娘哭著說著,說著哭著,眼睛腫得紅紅的。我說,娘,這說不定,你忘了他是咋走的?娘說,要說也是,你九爺他們確實傷了他,打牲口似的打他,還當著全鎮人的面……
那天晚上,九爺他們剛走,娘就催我,要我無論如何弄清楚,那個章子是不是我二哥。娘說,如果是,一定讓他回來一趟,娘沒幾天活頭了,臨死前咋說也得見他一面。
找章子當然得去作協,作協是作家的娘家。接待我的是個30來歲的女人,挺白,挺順看,鼻子眼都安得很是地方。聽說要見章子,她笑著搖搖頭,說,章子老師交代了,他在電視臺做一檔節目,不讓打擾,天大的事也得等他做完節目再說。我要章子的電話,她仍然搖頭,說,不好意思,你過幾天再來吧。
下午沒事,我在招待所門口轉悠,順便看看大陽市這個九朝古都。這時,一個小乞丐走了過來,十二三歲的樣子,灰頭土臉,小臉上顯現出久歷江湖的滄桑。他一直盯著我看,問我是不是姓章?我說我不姓章,姓李。小乞丐說,這就怪了,鼻子、眼、額頭,還有下巴咋像一模子倒出來的?我明白他在說誰了。我說,你是說我像章子?小乞丐大吃一驚:你認識章子老師?我說當然,他是我二哥。我反問他,你也認識章子?他不屑地翻一下白眼,說,瞧你說的,我靈子是誰?是章子老師的好朋友。我說,好到什么程度?靈子說,我常在他家住,請我在順德宮吃過6次飯,還有,他手機號碼就在我兜里,你說好到啥程度?我欣喜若狂,忙問,你說,你有章子的手機號碼?當然,靈子說。我說,給我好嗎?靈子說,給你?在沒弄清你和章子老師的關系之前,我不會給你。我說,我是他三弟,他是我二哥,一母同胞的親弟兄,行了吧?靈子不屑地一笑,說,既然是親兄弟,為什么連他的電話都不知道?
我難堪一笑,說,分開久了嘛。這樣吧,咱們做個交易,我給你20塊錢,你告訴章子的號碼。靈子說,你太小看我了,別說20塊,給200也不行!假若你是壞人呢?我說,我像壞人嗎?他認真打量我一番,說,不像。可也不能證明你就是章子老師的弟弟。我詳細介紹了二哥的特征,耳朵后那塊紫色胎記,說話習慣。這下小家伙信了,不過,他提了個條件:請他吃頓飯,順德酒樓。
飯后,靈子把章子的號碼給了我。我也實踐我的承諾,給了他20塊錢。誰知小家伙把錢退給我,說,我只要5塊。我問為什么?他說,你不懂,章子老師懂,這錢不是我得,要交給我們頭,我憑什么給他那么多?
你們的頭?你們還有頭?靈子說,當然有了,他手里有200多個乞丐,要來的錢都得交給他。要不到錢,就得挨棍子,小狗子被他打斷腿,扔到郊外建筑工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這和《都市丐幫里》里的情節極為相似,我猜,這些乞丐生活能進入章子的小說,很可能是靈子這些孩子提供的生活細節。難怪他的《都市丐幫》寫得那么真實,那么感人,賣得那樣火。
當天晚上我打了二哥手機,他問我是誰,我說我是老末,他問哪個老末?我說湖橋鎮的老末,你三弟!他長長哦了一聲,極是冷淡,問,有事?我說,沒事,沒事不能找你啊?他說,找我就有事。我說真沒事,娘想你了,老人家天天念叨你,眼都哭瞎了。他說,你少玩花的,誰瞎了?我說娘啊。他說,胡扯!
我便知道,家里情況他是知道的。他說,我忙,去家,洛神路213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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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路213號在西郊,是幢舊樓,紅磚裸露,灰頭土臉,夾在現代樓群里,像畏首畏尾的小老頭,二哥家住三樓東戶。二嫂一開門把我嚇了一跳:這不是青霞嗎?咋跑到大陽來了?
我知道她不是青霞,是像極了青霞的二嫂。二嫂對我不太友好,以為我來打秋風要錢,把我扔在客廳,兀自去洗起衣服。我說,我來沒別的意思,就是看看二哥,這么多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娘挺想他的。并且申明,我在縣文化館工作,那份工資足以養活家人。二嫂臉色這才好看一些,說,他這個人,啥時候把別人放到心上?這些年,他掙了不少,前后加起來幾百萬,可你看看,這是個家嗎?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嗎?錢到哪兒去了?肯定養了小三了!
二嫂極是憤慨,唾沫星噴到夕陽里明晃晃的。二嫂說,這還不算,他常帶要飯的回家住,一來就是四五個,鬧得雞飛狗跳。我說兩句,他就朝我瞪眼,你說這日子有法過嗎?離婚申請我遞到法院了,這幾天就要開庭。我說,二嫂,別折騰了,離婚是兩敗俱傷的事。二嫂說不行,必須離!
晚上,二哥來電話,說是那邊事忙,脫不開身,回不了家,接著詳細問了娘,問了九爺,還問了新悅一家。他說,那個青霞,干啥呢現在?我一一作了回答,我說,娘身子不大好,乙肝,老治不好。九爺老了,還當著族長,可不大管事了,族里事由他兒子代管。至于青霞,你來了那么一下,人家在鎮上咋呆?早早嫁人了。過年時我見過,30幾歲的人倒像50歲的老太太。二哥好長時間沒吭聲,沉默著,聽得見他濁重的呼吸。他說,就這樣吧,過幾天請你吃飯。
可第二天,他說他飛了北京,中國作協有個研討會,非讓他參加不可。我郁悶至極,這算哪回事,不就是個狗屁作家嗎,又不是省長市長,親兄親弟,見一面的時間都沒有?
晚上,靈子來找我,看上去小家伙情緒不高,手背上有幾道青紫,像是被皮帶抽的。我問他怎么了,誰打的?他說,還有誰?頭唄,嫌我討的錢少,不給飯吃,餓我兩天了,說是今天再要不到錢,就扒了我的皮。我帶靈子吃了燴面,還要了一斤羊肉。小家伙狼吞虎咽,一掃而光,拍拍小肚皮說,撐死我了都。問我,見到章子老師了嗎?我說沒有,他去北京了。靈子說,我說了嘛,他忙得很呢。晚上,我讓靈子在招待所住下,洗了澡,替他買了身衣服。你別說,這孩子其實長得挺不錯,寬寬的額頭,長長的睫毛,黑亮的眼眸骨碌碌轉,顯得靈動而有生氣。為他搓澡時,發現靈子的后背、大腿有幾處青紫的疤痕。其中兩處,圓圓的,顯然是煙頭燙出來的。靈子說,這都是他們頭兒的手筆。他說,那家伙下手特狠,還不準哭,不準給外人說,說了,就要他們的命!
我和靈子聊了大半夜,話題大多關涉二哥,才知道二哥這個作家是怎么當上的。
初來大陽,二哥在建筑工地當鋼筋工,把或粗或細的鋼筋放在架子上,折出各種形狀,便于建筑時使用。折鋼筋時,二哥不穿上衣,肚皮上有一道黑紫色的疤痕,那是鋼筋磨出來的繭子。后來,他送出去兩個月的工資,工頭便讓他去看倉庫。一次,靈子沒要到錢,頭不讓他吃飯,餓了他兩天,昏倒在倉庫門口。二哥端給他一碗剩菜,兩個饅頭。靈子就哭了,說起乞討的種種苦處,二哥跟著落淚。二哥不愛落淚,濕麻繩抽在身上都沒吭一聲,會為靈子撒貓尿?極有可能,是靈子勾起了他背井離鄉的痛處,。
二哥把靈子的經歷寫成一篇千把字的小文,送到報社,竟發出來了。我后來找到這篇小文看了,很不成樣子,沒有小說的基本要素,語言也很生澀,但卻情真意切,真摯感人。編輯看中的,也許正是這一點。文章的發表,給二哥注射了一針強心劑,根據靈子他們的經歷,連著寫了10幾篇,竟然全部發了。接著被幾家大報轉載,在大陽引起轟動。二哥的野心被逗起來了,二哥想當作家了。只用了4個月時間,12萬字的長篇小說便殺青定稿。因其視角獨特,很少有人關注這個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況,讓二哥拾了個料布袋,一炮走紅。出版社首印10萬,兩個月內銷售一空,不得不再版,出版社和二哥大大賺了一筆。
之后,他便辭了工作,當起了自由撰稿人,沿著乞丐群體的礦脈繼續挖掘,要淘出更多更好的金子。他從工友手里要來一身破衣服,換了,抹上一臉灰土,揣個鞋盒子,蹲在商場門口,向過往客人討要。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屋,他把討來的錢給了靈子,讓他交給頭兒。靈子說,我要那么多干啥,那龜孫!靈子只拿夠當天規定的錢數,剩下的,還給二哥。
二哥的《都市丐幫》系列很快出到第四部,一部比一部寫得順溜,精到,敘事和語言也在持續不斷的寫作中躍上更高層面。出版社都盯著他的《都市丐幫》,小說剛開個頭,4家出版社的編輯已等在大陽,寸步不離跟著,價錢一家比一家開得高。小說面世之前,出版社砸出重金,進行立體式、全方位的炒作宣傳,請來著名評論家、主流新聞媒體召開研討會,發派紅包。評論文章鋪天蓋地,有敲鑼的,有打鼓的,當然也有捧笙吹笛的,還有針鋒相對唱反調的,把《都市丐幫》說成一堆狗屎,上地都嫌臭。這是策略,是迂回,是又一條逆反進攻路線。同一部小說,冰火兩重天,你不好奇?好奇,那好,買本看看吧!
說實話,二哥的《都市丐幫》,除了第一本外,后面幾本寫得都不錯,雖然算不得經典名著,和《紅樓夢》和《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之類還有相當差距,卻也算得上近年文學界的精品。
二哥吃的是靈子,吃的是像靈子一樣沿街乞討的孩子。從某種意義上說,靈子們才是二哥真正的衣食父母,是他的創作素材之源。于是我想,沒有靈子這些乞丐,哪有二哥這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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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在北京一呆就是4天,天知道他都干些什么。而我,賠不起這個時間,我有我的工作,單位申報非遺項目正處于白熱化狀態,活兒都在我手上,館長打過4次電話,催我回去,讓補充一些必要的聲影資料。館長的電話剛掛斷,二哥的電話要了進來,說他北京的事完了,明天回大陽,讓我務必等他回來,有重要的事和我商量。
就是這天晚上,靈子死了,死在距二哥小區不遠的街心花園,一片沒過頭頂的槐樹林里。那里綠草如茵,開著不知名的小花,有紅,有紫,有白,有黃,唯獨沒有紅色。靈子躺在開滿野花的草地上,面朝上,眼睛睜著,望著大陽市鉛灰色的天空。靈子是被掐死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暗色的掐痕。靈子死于他殺,這是毫無疑問的,也是刑警當場得出的結論,但現場沒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破案線索。因為天熱,靈子沒有具體籍貫和親屬,公安局和民政部門協商,決定立即火化。
我把靈子的情況告訴了二哥,二哥急了,說,不行!他們咋可以這樣?案子沒破,尸體怎么可以火化?你告訴他們,就說我不同意,我馬上趕回去。我說,我算哪根蔥,人微言輕,人家會聽我的?二哥說,那好,我直接給市長打電話!
靈子尸體果真沒有火化,存放在市二院太平間里,刑警隊調集警力,對事發現場進行了再次勘察,驗尸工作也隨之展開。我不知道二哥是否真和市長通了電話,反正案件急轉直下,推進神速,二哥在大陽的能量及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細心的尸檢人員在靈子左手指甲縫里發現了一塊布屑,深灰色,含有百分之九十的棉,百分之十化纖,顯然是一種高檔面料,有錢人才穿得起。掐死靈子的,是他的頭。這個姓黃的男人長期控制著大陽乞丐,在省城和大陽擁有8處房產,財產竟達千萬之巨。警方審問作案動機,他說,他早想殺死靈子,這個該死的小東西泄露了行內太多秘密,他和那個叫章子的作家關系密切,多次出入章子家,還在他家過夜,好多內幕就是靈子提供的。據說,隨著《都市丐幫》熱銷,已經驚動了上層,省政法部門下達指示,徹查大陽,挖出摧殘兒童、強迫乞討的幕后黑手。
這個姓黃的罪犯,二哥應該知道,雖然沒有見過,但他的作為二哥不可能一無所知。因為,靈子為他提供的諸多故事,不可能不涉及這個姓黃的頭兒。那么,二哥既然知道,為什么沒有報案,讓公安抓了他?抓了,靈子還會死嗎?
我突然覺得,二哥這人很卑鄙,很殘忍,為了從靈子們那里獲得源源不斷的創作素材,把《都市丐幫》源源不斷寫下去,為了名氣,為了自身利益,眼睜睜看著,讓靈子們遭受非人折磨。
是二哥殺死了靈子!
我這樣說似乎有些殘酷,但卻是事實。雖然并非二哥的本意,但事實與本意,有什么本質的區別?
離開大陽那天,我打通二哥的手機,我說,是你弄殘了那些孩子!是你殺死了靈子!二哥好久沒說話,但他在聽,聽筒里有他粗重的喘息。我又說,是你殺死了靈子!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一個鮮活的花季生命,就這樣沒有了,永遠沒有了!難道你聽不到靈子來自天國的吶喊?你不感到有罪嗎?
二哥終于說話了,沒有了往日的自信和理直氣壯,不再侃侃而談,聲音低沉,有氣無力,不過還算坦白。他說,你說得對,是我殺死了靈子,本來,這一切可以避免,及時抓了那個姓黃的,后來的事就不會發生。可我沒有,我想讓我的《都市丐幫》火起來,火下去。我甚至有個夢想,有一天,憑這部小說拿茅獎拿魯獎,實現我的人生價值。你知道,我在湖橋鎮過的什么日子,被人唾棄的街頭小混混,連瘸子都不愿嫁我,為了青霞,被人趕出家門,流離失所,有家不能回……
我打斷他,說,這能怨湖橋鎮嗎?那個古鎮對誰都不薄,可以接納外鄉人,難道容不下本鄉本土的坐地戶?是你把事做過了,做絕了!二哥說,我知道,我在努力改變自己,改變湖橋鎮對我的看法。這就是我要和你商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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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和我商量的事并非只此一件。從北京回來,二哥買了一束鮮花,拉上我去了靈子墓地。靈子的墓地在公墓南邊一個緩坡上,朝陽,背倚青龍山,面朝伊洛河,是公墓中位置最好、價錢最貴的風水寶地。這塊墓地,是二哥出錢買的,青石墓碑,黑色宋體,上書“靈子之墓”四個大字。二哥在祭臺上放下鮮花,焚化紙錢,然后一躬到地,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起身時甩落一串淚花,滿地紙灰,發出噗噗輕響。我冷冷說,這沒用,眼淚、鮮花和紙錢,不能讓靈子起死回生!二哥馬上火了,說,你想要我怎樣?你還想要我怎樣!我說,懺悔!讓你的靈魂為靈子——不,為大陽被摧殘的乞丐懺悔!
我倆在靈子墓側石臺上坐下,太陽已經偏西,二哥像一尊凝固不動的雕像,窄瘦微黑的臉隱在樹影里,顯得灰暗土黃,還有一種遲暮的蒼老。幸好,二哥背后有幾株大葉女貞,葉片稠密青綠,開著粉白色的小花,才襯出些許生氣。
二哥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讓你走,非要等我回來嗎?我說不知道,單位事多著呢,有話快點說,也許能趕上10點20那趟火車。二哥要討論的,是他的財產分割。二哥說,他的所有財產,包括房子車子存款,大約320萬,如果房價繼續降,就只有310萬。二哥說,他把50萬給二嫂,二嫂跟了他9年,雖然沒生下只男半女,感情也不好,但她是合法妻子。給家里30萬,給娘蓋所像樣的房子,讓娘再住老房子于心不忍。剩下10萬給娘養老,畢竟是娘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另外,九爺、青霞都給一些,他傷害過他們,應該給予補償。雖然他們把他攆出了湖橋鎮,可錯的是我而不是他們。
二哥說,剩下的,全部定向捐出,在大陽市建一所流浪兒童收容所,讓那些無處安身的孩子有個臨時住所,別像靈子一樣流落社會,被逼沿街乞討……
我說,你什么意思?為什么現在討論這個?分配遺產似的。
不錯,二哥說,我真的不久人世了,我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只有三個月。這次去北京,不是參加什么狗屁研討會,前不久,意外查出了肺部癌變,我怕大陽這些庸醫誤診,到北京找著名病理專家復查。結果……
你?是癌癥?
是,已經晚期了。
十幾年沒見,見了,二哥卻送給我如此殘酷的禮物。鄙視轉化為同情,無端生出一種世道無常的感覺。二哥說,從北京返回的火車上,你知道我想了些什么?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他說,躺在軟臥沙發上,我檢視了自己的一生,前20年我是一個混蛋,九爺、青霞、老爹……都被我傷了。而后20年呢,我仍是混蛋一個。靈子的事對我打擊很大,我突然覺得,我這一輩子沒做過一件好事,也許,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
對一個即將逝去的人,即便有種種不是,應該多想想他的好處。可想來想去,除了財產分配,二哥的確沒什么值得稱道的地方。沒有。一件也沒有。
二哥最終死在湖橋鎮,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許是這個世界的法則,人生終極歸宿。
二哥跟我一起回到湖橋鎮,一進鎮他就哭了,從鎮口一直哭到家里,520米的路程淚水漣漣,流了擦,擦了流,始終沒干。
那天晚上,青霞正好回湖橋鎮娘家,我代二哥把九爺和青霞請到家里,告訴他們二哥患癌癥的事。滿以為九爺會以手加額,說一聲,活該!九爺沒有,愣了好半天,說,可見天道無常,天道無常啊。青霞嗚嗚哭了,說,咋會這樣呢?
這是湖橋鎮對待仇家的方式和肚量。九爺說,讓他回來,回咱湖橋鎮吧,說不定對治病有好處。
我說,他已經回來了,在廂房和娘說話。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談到午夜方散,二哥說起補償的事,兩人臉色刷一下變了,九爺說,你這是干啥?扇九爺的臉嗎?青霞也說,咱不說錢,說錢就生分了,見外了。二哥說,難道你們要我一直愧疚下去?到那邊也不得安生嗎?
第二天一早,我去叫二哥起床吃飯,二哥已經走了,也許是心愿了卻,無牽無掛了,提前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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