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硬漢歐內斯特·米勒爾·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無疑是20世紀美國文壇貢獻最大、影響力最深遠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影響了一代文風。海明威基金會和海明威協會的主席艾倫·約瑟夫斯(Allen Josephs)認為,現在的英語文體處處都有海明威的語言風格。海明威的好友,美國著名小說家約翰·奧哈拉(John O’Hara)評價更高,贊譽他是“莎士比亞之后最重要的作家”。海明威因其個人及作品的獨特性,也是備受我國人民青睞的外國作家,國內近二三十年以來,有關海明威其人、其作的研究一直被視為外國文學研究中的熱點,可謂碩果累累。語言學家和文學評論家們從宗教、心理學、西方哲學、西方美學、文化人類學、比較文學、文體學、現代語義學、敘事學等各種角度去闡釋海明威的作品,以圖更全面地體味他的獨特個性及文學素養。
短篇小說《一天的等待》(A Day’s Wait)出自海明威1933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勝者無所得》(Winner Take Nothing)。這篇小說不過千余單詞,內容非常簡單:一個9歲的小男孩早晨起來感覺身體不適,醫生說發燒了,體溫102度。他在法國時聽說人發燒燒到44度就不能活了,因此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在孤獨恐懼中鎮定、勇敢地等待死亡的來臨。一直到下午父親打獵回來,告訴他華氏溫度與攝氏溫度的區別,他才從一天的緊張狀態中放松下來。小說形象、真實、細致地刻畫了這一天的等待死亡的過程。
在以往的研究中,大家多從“硬漢精神”“冰山原則”等方面分析該文章,而筆者將通過美學視角,對這部小說的意境美進行解讀。
一、《一天的等待》的意境美
意境美是我國美學思想中的一個重要范疇,是在情景交融、物人為一基礎上形成的一種藝術境界、美的境界。它以意蘊、情趣取勝,能在有限中展示無限,即所謂的“言有盡而意無窮”“舍不盡之意見于言外”。體現在文學作品上,意境產生于作者的筆端,完成于讀者的思索。海明威于1954年憑借中篇小說《老人與海》及一生的文學成就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獲獎理由是:“因為他精通于敘事藝術,突出表現在其近著《老人與海》之中,同時也由于他那捍衛崇高的人的價值的光輝演說?!焙C魍膶懽黠L格以簡約凝練、意蘊豐盈著稱,正如同他自己的“冰山理論”所闡釋的:“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他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作品中所體現的另外八分之七需要讀者自己去思考、填充。他就是遵照“冰山原則”進行文學創作,尤其是短篇小說,在文體與結構上,他盡可能地刪除一切可有可無的東西,把豐富的內涵置于簡約的整體結構之中,達到了簡約凝練與意蘊豐盈的完美結合,充分體現了文學作品的意境之美。
在《一天的等待》中,語言精煉但鏗鏘有力,情感充沛卻含而不露,思想深沉而隱而不晦的意境美也得到了很好的展現。
在語言上毫不贅述,干凈利落,對所提出的事實不加評論、不作解釋,讓讀者從平淡簡潔的敘述中去自行品味。比如文章第一句就是“He came into the room to shut the windows while we were still in bed and I saw he looked ill”,這個“he”和“we”到底是誰?兩者是什么關系?在此之前未作任何鋪墊或說明。但是繼續讀下去會發現作者根本無需進行解釋,讀者很容易就明白“he”是“我”的兒子,一個生病的9歲男孩。
作者對于父親與兒子之間的信息差也未作過多解釋,文中對醫生對于孩子的病情、病因的介紹,所開三種藥物的作用及服用方法,體溫不超過104度就不要擔心的安慰等,進行了細致描述。那為什么小男孩仍然認為自己要死了呢?父與子之間的信息差來源于哪呢?海明威并未直接說明,只用了一個詞“downstairs”解釋一切——因為場景發生了轉換。測量體溫、告之小男孩102度發生在樓上,病情介紹等是在樓下,是醫生與父親之間的交流,不為小男孩所知。
這部小說的意境美也體現在海明威對父親與兒子對話獨具匠心的描寫上。在父與子連續性的對話中,海明威省略了所有引號以外的文字,如以下兩段對話:
“What’s the matter, Schatz?”
“I’ve got a headache.”
“You better go back to bed.”
“No. I’m all right.”
“You go to bed. I’ll see you when I’m dressed.”
“What?”
“About how long will it be before I die?”
“You aren’t going to die. What’s the matter with you?”
“Oh, yes,I am. I heard him say a hundred and two.”
“People don’t die with a fever of one hundred and two. That’s a silly way to talk.”
“I know they do. At school in France the boys told me you can’t live with forty-four degrees. I’ve got a hundred and two.”
兩組對話中,均未見諸如“he asked”“I said”的引導,也沒有任何交談時兩人語調、神情、動作的描述,但因其語言“真實”、巧妙,父子倆一言一語的交流場景栩栩如生地呈現在讀者眼前,同時也使節奏更加緊湊。這正是海明威小說的一大特色:充分運用對話這一手段,用對話代替敘述,用對話追求真實,以精妙的對話促使讀者積極思考,充分調動讀者的想象力。
總之,在語言運用上,正如英國著名文學評論家赫·歐·貝茨 (H·E·Bates)所言:“海明威是個拿著一把板斧的人……他斬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贅詞,他還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他刪除了解釋、探討,甚至于議論;砍掉了一切花花綠綠的比喻;清除了古老神圣、毫無生氣的文章俗套;直到最后,通過疏疏落落,經受了錘煉的文字,眼前才豁然開朗,能有所見。”
此外,本文之所以意味雋永,給人以意境美的感受還源于作者重復、象征及對比手法的巧妙運用。
海明威用詞向來是反復推敲、字斟句酌的,但文中曾三次描述了小男孩的面色,而且是使用了同一個詞“white”。這并非海明威語言匱乏,不懂得交替使用“van”“ashen”等來體現語言的多樣性或者不清楚“pale”常被用于描述病人臉色蒼白,而是小男孩在三次不同場景下的蒼白面色不一定全是因為疾病,還可能是因為內心的心理活動等。white是個不帶任何傾向性的顏色詞,語義范圍寬,難以確定它的具體意義。海明威利用這一特點,通過重復,提供模糊的輪廓,由讀者去填補、揣度。
海明威作品中一貫的豐富深刻的內涵還常常借助象征性的事物和象征性的情節隱于其中,淺入深出,寓深刻的內涵于平凡的事物中,言盡而旨遠,給讀者留下充分的咀嚼回味的余地。例如文中三次提到小男孩盯著床腳——“looking at the foot of the bed”“stared at the foot of the bed”“gaze at the foot of the bed”。第一次發生在他知道自己的體溫102度后,父親給他講故事時;第二次是父親打獵回來后;第三次是父親解釋華氏溫度與攝氏溫度的區別時。這一情節不僅僅描述他外表的淡然鎮定,更象征他內心的孤獨恐懼和人在面對諸如死亡等悲慘命運時苦苦抗爭卻前途渺茫的無限隱痛。象征手法在狩獵一節中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乍一看,惜墨如金的海明威此次一反常態,以較多篇幅細致描述的父親狩獵情節與整體內容甚是脫節。但作者正是巧妙設計、以景喻情,使充沛情感和深刻寓意得以含蓄體現,其中的弦外之音讓讀者久久回味。嚴寒的天氣、光禿禿的樹枝等象征著殘酷的現實,晴朗的天空象征著光明與希望,冰天雪地里打獵的父親象征著生命活力以及勇敢無畏、堅強樂觀的人生態度,鵪鶉設法逃生的種種努力象征著人類與悲慘命運抗爭的不屈精神。情景交融、物人為一的意境之美力透紙背,躍然于心。
小說中貌似不著痕跡的對比手法的運用也進一步強化了主題,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效果和感染力,給人以美的享受。比如小說中父親狩獵時的生機勃勃與兒子等待死亡時的孤獨、鎮定與恐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矛盾的雙方被置于一個完整的藝術統一體中,形成相輔相成的呼應關系。
二、結 語
文學創作是制造美的活動,賞析文學作品是感悟美的活動,愈是研讀海明威的作品,愈是能品味到其中的意境之美。段新桂曾撰文指出:“感物興情,情與物融;構思深切,命意清新;言志不盡,富有余味。我認為,這是構成意境美的三個基本因素?!蓖ㄟ^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短篇小說《一天的等待》雖然無華麗的辭藻,敘述也平淡無奇,沒有抒情渲染,也沒有煽情評論,但是達到了“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目的,完全符合意境美的基本特征。但也必須承認,因筆者能力有限及篇幅限制,對該小說意境美的探討仍需進一步深入。
[參考文獻]
[1] Baker, Carlos. Hemingway: The Writer as Artist[M].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2.
[2] 常耀信.美國文學簡史[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0.
[3] 董衡巽.海明威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
[4] 段新桂.論意境美[J].文學理論與批評,1995(04).
[5] 管軍,羅小娟.國內海明威研究現狀及趨勢分析[J].山花,2011(18).
[6] 郭蕾.論海明威短篇小說的省略藝術[J].美與時代(下),2010(10).
[7] 劉久明.“重壓下的優雅風度”與海明威的“準則英雄”[J].外國文學研究,1998 ( 02).
[8] 李燕.簡約凝練 意蘊豐盈——海明威短篇小說藝術風格淺析[J].連云港職業技術學院學報(綜合版),2003(03).
[9] 李蔭華,等.大學英語·修訂本(第三冊)[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7.
[10] 楊辛,等.美學原理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11] 張笑云.撥冗存簡,去矯歸樸的“凈化”藝術——論海明威的語言風格[J].龍巖師專學報,2002(04).
[12] 朱振武.論海明威小說的美學創造[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04).
[作者簡介]
王宏(1979— ),女,滿族,河北承德人,碩士研究生,河北醫科大學外語教學部講師,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蔣惠英(1979— ),女,河北蠡縣人,碩士研究生,石家莊經濟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語言學與語言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