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正月二十一日夜里,我家柴垛失火了。那場火真大呀!是我記事以來見到的最蔚為壯觀的大火。火焰旋風般拗著勁兒往上躥,把我家燒紅了,夜晚也燒紅了,葫蘆嘴上空紅通通的,像誰用朱筆在墨黑的底襯上涂抹了一層滾燙的血。大火燒到最旺時下起了雪,雪花翩翩飛舞,如美麗圣潔的白蝴蝶,柴灰飛舞,若數不清的黑蝴蝶,競相擠兌輝映,搞得人眼花繚亂。
救火喲!快來救火喲!整個村子被吼叫聲驚嚇得直打哆嗦,好多人跑幾里地從后街那眼惟一的吃水井挑來了水,可已經遲了,那個高大屋脊的老柴垛已經灰飛湮滅,只剩下腰來高一堆灰燼。奇怪的是,雪只下十幾分鐘,戛然而止,仿佛被大火逼退了。
離柴垛兩米遠有棵高大粗壯的老柳樹,伸向這面的樹枝被燒化不少,這半邊樹身的皮全被烤焦了。值得慶幸的是,最高處枝杈里有個喜鵲窩,不僅完好無損,隱約還能聽到雛鳥唧唧喳喳的叫聲。
土火箭是截蘆葦桿綁著支煙花炮,藥捻在下邊,點著后,借火藥的后沖力,能將蘆葦桿送出幾十米高,叭!半空里爆一聲脆響,爾后倒栽頭落下。就怕內中暗藏的花炮不響,俗稱悶頭炮,落地后仍在亂噴火星。土火箭一旦濺落到垛頂,恰逢當時小北風呼呼呼吹個不住,不星火燎原釀成火災才怪。明個兒挨門打問,鐵定能挖出罪魁禍首!我爹邊吼叫邊挽袖捋胳膊,好像“禍首”就在眼前。
每逢元宵節,家家戶戶都要點泥窩,放土火箭。正月十五、十六那兩晚,我遵照爺爺指示,掂根一丈多長的竹竿,登上靠在老柳樹樹身的木梯,隨時準備把落在垛頂的土火箭撥拉下來。還真撥拉下幾支,從地上撿起來呼呼吹兩口,噗一下就躥出藍色火苗。誰料過正月二十了,還會飛來如此橫禍呢?弟弟在孩子堆里是個有名的刺猬頭,此刻卻蔫頭耷腦,一言不發。我突然懷疑弟弟就是“禍首”,旋即另一個想法占了上風,誰肯拿自己的勞動成果開玩笑啊?
我家那個柴垛是一點點大起來的,似乎永沒有燒完見底的時候,里面有從自留地弄回的玉米稈、豆秸、麥秸,還有不管誰從地里回來,捎帶著薅拾的一抱抱干草。偶遇夜里風雨大作,我和弟弟就被娘喊醒了,那會兒正是撿落枝的最佳時機。大堤兩旁各站成雙排的柳樹太稠密,經勁風撲打,枝梢相互碰撞,地上的斷枝甚至胳膊粗的枯干棍棒比比皆是。一般都是弟弟負責撿拾,我專管往家送,往返幾趟天才大亮,可謂枝棒累累,收獲甚豐。可惜這樣的機會少之又少,哪能夜夜刮八級以上大風呢?大多時候,是我和弟弟利用星期天去河灘用月亮鏟鏟草,鏟啊鏟啊鏟,鏟兩個院落大小一片,撂下不管,讓太陽盡情曬,熏風盡情吹,天傍黑才摟堆打捆。黑地里,仿佛有太行、王屋兩座山在移動。路上沒法停頓,主要是不敢撂下草捆,怕這捆扛起來了,那捆沒人搭幫扛不起來。吭哧到堤嘴才放下,那不是有坡度嗎,人往低處一圪蹴,何愁扛不上肩?這叫借勢就力。
其時,弟弟十六歲,在五里地外張村社辦中學上初二,我比弟弟大兩歲,在八里地外稱勾國辦中學上高二,我倆都是跑趟上學。這天傍晚我回到家,人未進屋就聽到了弟弟的詼諧話。上學路上不咋冷,光顧快走了,還出汗吶,到學校,教室里生有煤火,捅幾下,小火焰呼呼跳躍,像春天野地里鮮艷的花朵,一進家就冷,像掉進了冰窖。弟弟一向愛搗詼諧話,有回肚子疼,疼得他直想就地打滾兒,嘴里仍蹦出句詼諧話,哎呀喂!蛔蟲步紅衛兵后塵,要造反了!我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接茬道,活該!轉而撓撓頭佯裝道歉說,不是說你哩,我是說美國鬼子在越南挑起戰火,殃及自身,活該不活該你說?弟弟翻個白眼,爬炕上扯條棉被裹緊自己,不再吱聲。
雖然快出正月了,夜里仍然很冷,爺爺咳嗽不止。老人老人,增的是年齡,減的是火力,經不起凍,再說了,他腰部有一塊沒取出來的炮彈皮,這幾年又添了哮喘,遭逢孬天就渾身難受,真要起不了床,不得又要花銷嗎?我跑東院撿回半籮頭黑木棍,想籠一盆火,逼逼屋里的寒氣。爺爺擺擺手說,算啦,留著做飯用吧,鉆被窩里就沒恁冷啦。我戴著狗皮帽子,蓋雙層被子,把棉襖棉褲全蒙上,才勉強睡著。
又一個夜晚來臨,月黑人定,我和弟弟出發了,目標是村南漳河北大堤兩旁的柳樹,但必須走遠些,離開村子一段距離。自打一九六三年遭水災,每逢農閑都會蜂擁來麻雀似的好多群民工,投入修筑大堤。大堤筑成后,河防管理局在各村委派了巡堤員,負責維護大堤和看守兩旁的樹木。連年大澇,地表水分充足,撅一根柳條插下去,就能發芽長高,幾年過去,好多柳樹粗壯成了肥佬兒。夜色深沉,空氣寂靜如微波不驚的池水。喀嚓聲太響了,做賊大概都有這種感覺,不想發出丁點響聲,神不知鬼不覺靜悄悄做自己不該做總想做越做越上癮的事。喀嚓聲肯定傳得很遠,村子里的人該不會聽到吧?尤其貴生叔,盡管是同姓本家,人家畢竟當著巡堤員,職責在身,還享受著河防管理局每月五元錢的津貼,能不盡心看守?管他呢,麻利把樹枝弄到手比啥都強。我使勁鉤著,鉤著,突然鉤鉤落空,竹竿緊挨樹枝轉幾個來回,啥也鉤不住,活見鬼了!弟弟也覺得日怪,小聲說放下,把竿子放下看咋回事。原來鐮刀頭沒了,八成用力過猛,被樹枝扳掉了。弟弟轉悠一會兒,踩到了鐮刀頭,距我只差半米,好險!呼!我驚出一身冷汗。天空星星密布,自然少有烏云,更無雷鳴,卻平白無故下起了刀子,插在腦袋哪塊地兒都夠喝一壺的。辦法是弟弟琢磨出來的,我依言而行,挑出一個相對結實的枝杈,削成木鉤,用繩子綁扎在竹竿上,試著鉤幾枝,蠻得勁,比鐮刀差不到哪兒去。是夜,我倆滿載而歸。甭擔心濕柳枝不好燒,填進灶膛烘不大會兒,噗一下就吐出狼舌頭似的火苗,比穰草耐燒多了。
第二天傍晚,我和弟弟正籌劃著今夜跑兩趟,快鉤多扛等事宜,貴生叔笑瞇糊糊進了家。我暗叫一聲,不好!行動恐怕得就此取消。貴生叔何等精明樣人,白天去堤上走一遭,瞟一眼樹枝的斷痕以及樹下的末梢碎屑,就啥都清楚了,作案者不用多猜,有失火那件事證明著吶。貴生叔扛來一捆干樹枝,說前幾天刨了棵死樹,知道你家缺燒柴,就弄來一捆,不夠的話,改天讓小哥倆再去家弄。他和我爹聊不大會兒,便扯到了巡堤上,貴生叔嗨一聲,掙人家倆錢不容易呀!爹清楚貴生叔的來意,一揮手說,有這句話就中,兄弟只管把心放肚里,咱保準不讓孩子們給你臉上抹黑。
我和弟弟在河灘拉開了陣勢,刨蒲草根,當然是利用周六下午(那時每周只放假一天半)、星期日全天。刨蒲草根不適合用鐵锨,怕挖得斷斷截截,不宜摟拾。我們用糞鉤,就是三齒抓鉤,將拃把深以下的蒲草根摟出來,就地晾曬,氣溫低,得多晾曬幾天。一周后再來刨,傍黑把已經萎縮差不多半干的蒲草根打捆扛回家。俗話說茅草根狗連蛋,蒲草根扯條繩,茅草四面五下亂扎根,蒲草根沒恁亂,卻長蛇般爬動得很長,有的長約丈余,小拇指粗細。蒲草根并不像它的葉子苦得發澀,反倒有點綿甜,皆因內瓤里含有少量的淀粉質,這是我在低指標時知曉的。那會兒榆皮都能磨成面煮飯吃,自然有人盯上了蒲草根,刨出后用水沖洗凈曬干,磨成面烙餅,蠻香呢。這幾年好賴能分到口糧,漸漸蒲草根就被遺忘了,如果不是因為失火,我們才懶得搭理個勞什子吶。娘故伎重演,非讓我們磨蒲草根,我和弟弟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會去推磨嗎?娘發狠自個推磨,蒲草根面油餅烙出來,大家搶著嘗稀罕,好像吃了一回憶苦思甜飯。不料西伯利亞寒流襲擊內地,剛剛暄騰的地表重新凍成了生鐵,抓鉤齒被別彎過幾回,汗淋淋刨半天,虎口震得出血,收效甚微。弟弟咣當一聲撂下抓鉤,哭喪著臉說,哥,白浪費力氣,爽利去山里拉趟煤吧!我嗤之以鼻,拉煤?你真敢想,拿空手去套白狼啊?
未料弟弟回家一扇風,爹怔愣一會兒,居然同意了。爹是沖著爺爺手里還有些積蓄,才同意去拉煤的。爺爺當過幾年紅軍,縣民政局每到年底,都要派人來慰問爺爺,發給二十元光榮金。他會花幾塊錢割上一塊豬肉,買點粉條,讓全家人過年吃幾頓肉菜。弟弟從黑墻窯里摸出一捧零鈔分幣,又從褲兜掏出八毛錢,團結、緊張、嚴肅而又不失活潑地說,我賣知了皮攢下的,個人擁護集體一回吧!喲嗬!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開玩笑說,該不會是將功贖罪吧?比“黑五類”還會表現啊!弟弟的眉毛頓時蹩皺成了兩座小山。娘使眼神兒直剜我。爺爺噠噠噠在門墩磕幾下煙鍋,擺擺手說,這個這個這個,話說到這兒就中了,說白了就沒味了。我在心里暗想,敢情,大人都心知肚明啊!
去拉煤得用人力,革命重擔自然而然落在了我和弟弟肩上。其時雖值農閑,牲口卻不閑,正忙著落實公社布置的任務,為修筑攔河壩拉石方呢。爺爺快邁七十歲的人了,走路慢得像掛拖車,不宜出遠門。爹呢,雖剛四十出頭,走路比爺爺快不了多少不說,每跨一步,身子還必須大幅度跌宕,六年前爹作為修筑大堤民工中的一員,在推坡時被一輛斷掉車軸的木輪車翻扣瘸了,差點沒把命扣丟。
這天傍黑我和弟弟各自請好假從學校回來,見娘正忙著攤四合面(高粱面、玉米面、薯干面和少許白面)小鏊子煎餅。弟弟見小簸籮里已摞厚厚一沓,說,夠了。爺爺說,這個這個這個,冷不冷帶衣裳,饑不饑拿干糧,多預備些,小心沒大錯。娘又攤幾張。弟弟說真的夠了,連去帶回不就兩天多不到三天嗎?娘囑咐我倆記著拿個耳鍋,帶一兜玉米面擱排子車上,到外邊胡亂拾些柴草,煮稀飯喝,甭涼了肚子。弟弟說煩不煩呀,出去當時光過了?爹黑鎮了臉,哪兒來恁多廢話,帶上又不沉!
吃罷晚飯就上路了,我倆輪換著拉車,一個蜷車廂里睡覺,一百多里路,第二天半下午時到了周莊煤礦,就趕緊排隊。那時煤價便宜,一千斤七元,我發狠裝了一千五百斤。過罷地磅,天已經黑透了。我倆拾柴,支鍋,點火,吃罷出門后第三頓飯,小睡一會,連夜往回趕。
出周莊煤礦就是上坡,好在坡不大,人又提足了心勁,吭哧一頓飯工夫就上去了。上第二個山坡時,才感覺出排子車異常沉重,像背著個巨大的濕草捆,直往下墜,又像在拔河,得把吃奶的力氣全使出來,不然就被拔回去了。迎面駛來一輛大解放,耀眼的燈光里,弟弟右額角那塊銅錢大小的疤痕,泛出青紫色,像生了厚厚一層鐵銹。
弟弟因為脾氣太犟,沒少挨爹的巴掌。在他八歲那年秋末,有天早晨見爹去趕集,哭鬧著非要跟去。那年秋天大旱,我家東院空地上種著幾畦白蘿卜,卻長勢喜人,那是爹瘸著腿起早貪黑搖轆轤挑水澆旺的,指望收獲后曬成干蘿卜條賣錢換點糧食,彌補口糧不足的缺憾。爹賣罷干蘿卜條,糴一口袋玉米,天已錯晌午了。爹自己啃紅薯渣窩頭,遞給弟弟一個燒餅,推起獨輪車往回走。沒想到弟弟大哭大叫,不走!就不走!我要吃麻花!弟弟見過別家的孩子吃油炸麻花,饞得直流哈喇子,麻花只有集上賣,來稱勾趕集,就為能吃到麻花。集上好吃的東西多了,咱也買不起呀!爹把夾衣口袋翻出來,讓弟弟看,說真沒錢了,這不,糴玉米花光了!爹屢哄屢勸不見效,倏地黑了臉,噗!摔弟弟一包單。弟弟哭得更兇,滿臉是血,原來包單里裹著秤砣,爹只顧發火,把那茬給忘了。
翻過這座山再翻另一座山,又遇陡坡,快到坡頂時,弟弟說頂不住了,扔下梢繩,顧自坐到路旁大青石上喘息去了。我猝不及防,忙扭身將車桿打橫,責備道,你丟手也得打個招呼不是?幸虧這兒路寬,不然的話,車準得栽路溝里,多懸乎!弟弟說裝一千斤就夠載了,非裝一千五,這翻山越脊的,也不端量拉動拉不動,又不是不用掏錢!我說確實超載,超出了咱的承受能力,要么卸幾百斤扔路溝里?也好減輕一下負擔。弟弟怔愣一下說,哥你用的是激將法,我才沒恁憨呢,走!不就百多里路嗎?總有捱到頭的那一刻!有句話我差點蹦出口,不失火的話,能遭這份洋罪?想想即便弟弟真是“禍首”,應該不是故意的吧?自己不也做過失誤事么?就把努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去年夏季有天午休,我和幾個同學在稱勾中學操場打籃球,傳球時,我手腕一軟,球偏飛到了教師住室后窗,一方玻璃嘩啦一下被砸個稀爛,球不見了,我呆愣在那兒,就見董副校長籃球般的腦袋從破窗洞拱出來,厲聲問,誰干的?是你吧?麻利回去叫家長!我跑八里路回家請爺爺出山,滿以為“老紅軍”那塊招牌鋼硬,不想稀松平常,爺爺也沒逃過呵斥,最終賠兩元錢了事。兩元錢能買兩只鹵煮雞呢!有同學挑唆說后窗玻璃曾被稱勾東街的學生砸碎過,沒聽說讓賠錢喲?還說一方玻璃頂多值兩毛,家伙罰兩塊,夠狠的!當時董副校長說了句冠冕堂皇的話,罰錢是教育的一個手段,為了讓你記牢,辦禍事是要付出代價的。這代價忒大了,我心里那個不得勁呀,幾乎扭曲成了麻花。
跺磨大半夜,心說總該出山了吧?后面那輛馬車的掌鞭人說,這才到九龍坡,過坡再走二十多里路就平了,小老弟,頭趟出來拉煤吧,甭走了,停車打打尖,吃點東西養養精神,要么你倆上不去九龍坡的。路旁燈光里有個白漆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幾團火焰似的楷筆字,“九龍口車馬店”,門前停有十多輛煤車,正在點火做飯,有人忙著喂牲口。我找水回來又找碎磚把耳鍋支好,弟弟不知從哪兒弄回一大抱玉米秸稈,他一定和我一樣,饑渴難耐。弟弟說,哥你一路駕轅,肯定累得夠戧,趄那兒歇會兒,我負責把飯做熟。這話我愛聽,不由多瞟了弟弟幾眼,算是刮目相看吧。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你恭我敬,休戚相依,甘苦與共,更像親兄弟。我倆煮玉米面稀飯,泡進去十幾張煎餅,就著咸菜吃罷,弟弟說,不行,跟沒吃一樣。再煮,煮不成了,玉米面沒了,煎餅也沒了,竹籃里僅剩幾塊鴿子蛋似的咸洋姜疙瘩。
睡意漫無邊際襲來,我靠車幫趄下,夢剛做個開頭,就被寒冷的北風割醒了。弟弟袖著手正在原地跺腳,嘴里不干不凈地說,這狗日的風,尖銳得像鋼針,直往汗毛孔里扎,哥,咱還是上路吧,走動起來就沒恁冷了。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將連日來積攢的火氣,又往下摁了摁,再也不忍心“痛打落水狗”、“宜將勝勇追窮寇”了。
天上的星星倏忽不見,夜空低了許多,大有“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這意味著是個陰天。像一張膠片,經過如水的熹微浸泡,九龍坡漸漸顯影。仔細瞅瞅,這哪兒叫坡啊,簡直就是六、七十度角的山崖,路像個滑梯,直溜溜連個彎也不拐。爬過一段后,弟弟說,哥,我覺得麻繩勒肉里了。我呼喘著說,沒有的事,隔著層棉襖吶。肩膀頭麻木,好像不是我的了。我說你換換肩。換右肩更不行,輕易沒用過,使不上勁。我想了想說,有法兒,這手伸背后抓繩子。弟弟試試,用上勁了。
我在心里默默數步,數到九百九十九,離山頂還有一大截,好像更陡了。弟弟嗡隆一聲哭了,嗓子里嗷嗷嗚嗚,像一只賴皮狗在發泄什么,肩頭那條麻繩卻繃得更緊了。我能體察到弟弟窩火的心境,贖罪也罷,逼上梁山也罷,沒說的,可是,這個這個這個,倆小蛤蟆支桌子——超限老鼻子啦!實在撐不住時,我們就把車桿打橫,等汗落個差不多再繼續往前拱。聽說好多國家有禁用童工的條文規定,我曾嗤之以鼻,兒童少年咋啦,早做工早替父母分憂唄!這會兒才知曉,強行干與體力不相匹配的活,沒準兒會把小命累丟。這樣想著,身上的汗落了,眼睛里卻熱淚盈眶,幾欲溢。
約莫打過十來次橫,才拱到九龍坡頂,陰森的空氣中突然飄起鵝毛大雪。我倆擔心路上起冰,不敢怠慢,一鼓作氣下山。連翻幾個緩坡,路平展了,雪也不下了。放眼公路兩旁,哪兒都干干爽爽,原來山外壓根兒就沒下雪。我弓著身子,下死力往前挪動,發現平原上的道路也是那樣立陡,直插云霄,落地的腳很用力,才能把另只腳送出去。
一輛拖掛汽車停在路中心,車廂里的煤塊冒冒尖尖,起明發亮,前內輪壓癟著一輛破舊的燕山牌自行車,旁邊有臉盆大一攤血,不見受傷人,八成送醫院搶救了。一位呆頭呆腦的漢子,不像司機,正在公路旁陀螺般轉小磨。弟弟怪聲怪氣地咒道,開個二熊,再開飛車不咋?我說這兒是個岔路口,或許騎車人犯迷糊,愣頭愣腦撞上去的吶。弟弟思忖片刻,改口說,有這種可能,誰愿往自個兒身上摟禍事哇!
傍晌午,總算吭哧到了邯鄲市郊區,叭!一聲炸響,車胎爆了。我放下車桿,摸幾把外面那個癟了的車胎,摸出一只鐵蒺藜,罵道,準是修車鋪里的烏龜王八蛋干的!弟弟接著罵,缺德!缺八輩子大德!讓他出門被土坷垃絆死!天上掉石磙子砸死!洗澡淹死!烤火燒死!
附近有個修車鋪,修車人三十來歲,是個對眼兒,他用帶來的那根米把長的方木椽子支起車桿,扒出內胎,說瞧這胎,補丁摞補丁,早該報廢了,換條新胎吧!我問,換新胎得多少錢?不貴,兩塊。我就剩五毛錢了。五毛?將就夠扒胎費,一塊錢,麻利給你粘好嘍!我真的沒錢了,您行行好,權當做了件善事。行好?我老婆肺結核,常年不離藥,背一屁股債,家里都斷頓了,誰施舍一個糧食籽兒?弟弟那座火山好像突然找到了噴發口,捏著那只鐵蒺藜,氣哼哼地湊過來,直想把那玩意兒摁對眼兒臉上。這家伙能替你還債,對不?對眼兒收拾起工具,拔腿就溜。我往市里走老遠,幫一位修自行車的老大爺把工具兜拎過來,才算把胎補好。
車胎癟了,又鼓了。人要能充氣就好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更甭說拉這么重的煤車了。弟弟無精打采,我也似漏氣的皮球,挪動一步都不大情愿。弟弟說,要能吃點東西就好啦。我氣不打一處來,吃!吃煤坷垃吧你!弟弟打個激靈,煤坷垃也可以吃喲!我倆挑揀十多塊三、四斤重的煤坷垃,在一個小吃店換了一耳鍋油潑蔥花面條。擱平常,一碗就飽了,這次竟一氣吸溜四碗,弟弟也吸溜四碗,真是太香,太好吃了,吃得大汗淋漓,渾身通泰。我奇怪起了自己的飯量,原來挺能造的呀!
弟弟撒泡尿,回來坐車桿上不愿動彈了,哥,溫溫食兒。又說,要能睡一覺就好啦。我打趣道,得隴望蜀,待會兒怕又指望食品點的劉大胡子用平板車運送你呢。啊?弟弟把眼睛瞪成了玻璃球,那不成要進殺鍋的膘豬了嗎?我可不當吃飽蹲,咱還是走吧!要說吧也日怪,不能停,一停就想坐,一坐就犯迷糊,像給自個兒拔了氣門芯。
近了,更近了,葫蘆嘴村西頭那棵蜷枝曲爪的老槐樹下霞朵般站著兩個人,爺爺和弟弟的好朋友鐵蛋兒。爺爺手搭涼棚正在觀望,嘴里嘟囔著,這個這個這個,是那倆小屁孩兒嗎?鐵蛋兒蹦著高兒說,是他倆!是他倆!是那倆小屁孩兒!
進家后,弟弟倒頭便睡,說大概得睡十天,魂兒才能回來。他其實只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早就去上學了。我當然也去上學了,身子卻像是別人的,萎靡不振,疲軟,拖沓,十二分不情愿地挪動著。
天似亮非亮,影影綽綽中,從前面傳來弟弟的說話聲。哎!鐵蛋兒,那八毛錢,等夏天弄些知了皮賣了,鐵定還你!嘁!鐵蛋兒說,誰說讓你還了?我的本意是拿,不是借,是想跟你陪綁,搜光口袋買教訓。嗨!都怪我,不該打賭射那個喜鵲窩。弟弟說,也怪我玩到興頭上,竟忘記老柳樹旁有個柴垛了。后來再沒聽到說話聲,因為他倆跑遠了。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