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 場
我再一次回到它的身邊,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八年。在這十八年里,它是不是在孤獨中堅守,在日升月落中一點點地退縮,最終被繁華逼到了瀕臨改造的境地?我不得而知。于我而言,這么長的歲月,它的存續期猶如一個巨大的空場,其間填充的是與我無關而又令我心生惆悵的一些新景。
這次因為采訪,我被帶到了它的身邊——這個我曾經生活過三年的中專農校。盡管它早年培育出了許多能人志士,但還卑處江南小鎮的一隅,像一位鄉間毫不夸張的母親。聽說它的功用在我畢業后的三四年就已廢弛,并置換給了一個經濟開發區。也許是時間久了,它的面貌改變得讓人難以識別。要不是眼下幾棟尚未拆除的老教學樓證明著它的存在,我還真不知道它就是我當初的母校。它的四周已被當下的地產商催生出了黃金旺鋪,被商家標榜成升值無限的商場門面。即便如此,我沉重的心情始終占據了我新聞嗅覺的上風,使我難以全身心地投入到采訪中去。
隔著自我離開又回來的這段時間空場,昔日的場景反復在腦海里播映。與1995年相比,如今的它,好像被誰抽掉了一根活躍的神經,幾棟教學樓全然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即使開發區的辦公室占用了我們當初讀書的教室,它卻依然不見當年的那種活氣。我下了車,一腳踏在我們當初瘋狂奔跑和追逐的足球場上,雖然現在已被改造成大理石鋪就的廣場,周邊還種植著一些名貴的花草,但廣場拐角處那棵粗大的梧桐樹提醒了我。在風中,它用寬大的樹冠召喚著昔日溫存,仿佛也在召喚著我們一屆又一屆畢業的學子。
我走到梧桐樹下,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粗糙的樹皮,閉上眼睛,仿佛是在撫摸自己母親長滿皺紋的額頭,思緒難以平靜,往事也紛至沓來。
十八年前的許多個下午,許多的故事都發生在眼前的這片空場上。記得那是一個煥發青春與活力的季節,學校舉辦了一場運動會,為了給班級爭榮譽,來自江北農村的我參加了一項2500米的長跑。那時,這個空場外環跑道的周長是800米,也就是說,我要沿著跑道跑上三圈多。在比賽之前,學校廣播播放著催人奮進的樂曲,我穿上運動裝,感覺腿腳特別輕便,仿佛全身有使不完的勁。誰知跑完第二圈的時候,我已四肢無力,盡管全班的同學在一旁為我吶喊“加油”助興,但我還是難以邁出更快更大的步伐。那一刻,這個空場讓我深深地懂得了什么叫耐力與韌性,旁邊那棵梧桐樹親眼目睹了我無奈的表情。一切成為過去了,一切不再回來了。當我跑完全程的時候,幾個同學攙扶著我踱步的情景至今依然清晰。十八年了,他們去了哪里?畢業之后,我們各奔東西,彼此失去了聯絡對方的信息。
現在,回到當初的場地,走遍母校的每一個角落,心情越發憂傷。老師辦公樓前的花園里,兩棵高大的銀杏樹不知去了哪,還有那棵我曾多次坐在上面看書的老藤樹。辦公樓的門是緊鎖著的,我側目從門縫里望進去,里面空無一物,蜘蛛網遍布,上面落滿灰塵。我轉過身,看到不遠處的建筑工地上,幾臺打樁機正在用力地打著地樁,傳來一聲沉于一聲的砰砰響。
母校真的空了,它還能空多久?聽著有關此地經濟發展的思路介紹,我不敢再想下去。
寂寞地堅守
幕色籠罩著大地,夾雜著看不清的烏云。大風使勁地向村莊吹刮,仿佛肆意地亂闖都不解心頭大恨。這是前兩天氣象部門預報的一場暴風雨,在當晚,它如期到來,來到那個有著數棵百年老樹卻少有人生活的村莊。風雨中,盡管沒有人看見那幾棵老樹招架的姿勢,在遠隔兩百多公里的城里,獨自坐在書桌前的我,還是能想像得到老樹極端難以應付的表情——是惶恐?是背對只有幾個老人堅守的心虛?一棵老樹倒了,倒在自己生活過一輩子的地方,沒有離開半步。這就是生我養我近十五年的村莊。次日,它首次以這種方式出現在電視的屏幕上。
我沉默了,鼻子陡然一陣酸澀。沒有人知道,在頭一天夜里,我的心情是何等焦急——我的母親依舊生活在那里,她連同村中幾個不愿搬遷的老人,寂寞地堅守著。大風刮斷了電話線,也刮斷了母親當晚生存的信息。等到第二天中午,通訊被修通之后,我才知道母親的正屋已是瓦破屋漏,東邊的一間柴房也已倒塌。電話的那頭,母親告訴我,她從未見過這么惡劣的天氣,加上幾個老人星散在村子的拐拐角角,彼此夜間連個相互照應都沒有。即便如此,母親也不愿意來城里居住,說是自小到老都是生活在那里,感情深厚得不容分割,哪怕是其他人都走了,她也不愿搬走,堅持著,要守著這個空殼。
頓然,我找不到一個更為合適的理由來說服母親。反而,她的執著像是一個玻璃擦,頃刻間反復擦試著我對村莊的回憶,使之慢慢地清晰起來。我兒時的村莊并不孤獨,它有著一百戶人家的炊煙,有著男耕女種的熱鬧生產場面,有著娃們放牧的歌聲和嬉戲追逐情景,有著雞鳴犬吠的和諧和夜晚的那份寧靜。那個時候的許多個早晨、正午和黃昏,我注視過這一百支炊煙不約而同地升上天空,然而形成巨大的煙氳,飄向村莊周圍的田野、山丘……在這樣的環境中,我與村莊朝夕相處了十五年,我沒有離開過它,我們村里的青年男女也沒有背棄過它。后來,我因為要到異地去念書,我與村莊就慢慢地遠了。
我背上行囊,走在村莊的羊腸小道上,腳上嶄新的布鞋不時地沾著灰塵。父母和叔父們為我送了一程又一程。是不是從那個時候起,村莊的年輕人也聽到了外面精彩世界的風聲?母親說,自我離開的第二年,村莊便陸續有人出去打工,并且一年多于一年,到后來,村莊剩下的全都是老年人,田地也漸漸地荒廢了。
事隔多年,我聽說村人們在外面打工掙了一些錢,有的在縣城里買了商品房,有的把房屋搬離了村莊,搬遷到馬路邊,重新蓋起兩三層小洋樓。村莊居住的人漸漸地少了,以致到現在,所剩的就只有四戶像我母親一樣不愿離開的老人。他們寂寞地堅守著,表示要堅守到自己壽終正寢。
這場暴雨,即使樹倒屋塌,也沒有撼動他們守村的想法。風雨過后,他們請來了瓦匠,重新修葺了房屋。母親在電話的那頭告訴我,她請人換掉了屋頂上的幾根橫木,說是年歲長了,怕它們撐不了多久。由此,我想到那幾個年邁的老人,他們寂寞地守著村莊。房子壞了,可以修葺繼續撐下去。然而,他們人呢?他們一天天在歲月中衰老,在衰老中又無后人接著堅守,他們能撐多久?我的村莊還能撐多久?
我的父親
開始想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的父親離開人世已有5個年頭了。我一直想寫寫我的父親,但總難以下筆,總覺得找不到一個寫這位農民的合適切口,就像一尾犁鏵不知從哪一點深入板結的土地一樣。終于在日復一日中,2008年,我的父親猝然去世了,他把愛丟在了我生活的空間,把我對他的思念一次次地安放在我夢中,化成我醒來時流淌的淚水。我再也睡不著了,有時在床上翻來覆去,有時干脆披衣起床,走進書房,燃上一支香煙。
在那些夜深人靜的時刻,透過眼前的煙霧,我仿佛又看見了父親的背影——個頭不高,佝僂著身子,從我身前經過。他似乎想極力地挺直自己的腰桿,但歲月沒有允許,哪怕是當年我跳出“農門”,被村人視為是光宗耀祖的那一刻。當然,我的父親一輩子并不是這樣,他在年輕的時候,也曾得意地直起過腰桿,他憑著自己的一身力氣,能荷上沉沉的負擔。在那些沒有通自來水的年月,每逢村里的紅白喜事,挑水的活自然少不了我的父親,哪怕是人家蓋房挑磚,都要前來請他去幫忙,父親從沒有拒絕過。有時母親為他體力過分透支而感到擔心的時候,父親常常笑著說,人家正是因為有難處,才找到了你,你力所能及的,何必不去幫人一把呢!也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父親特別“受寵”,一次又一次地接過別人遞上的一支支香煙,歇息間,坐在放下的扁擔上,悠閑地吸著。
一個人是不是在得意和沉悶之時,極易吸上香煙?隨著經濟的發展和人們生活條件的不斷改善,體力活漸漸地被退縮,取而代之的是飲水工程和機械化作業。即使外出打工,僅憑體力也難以找到合適的工種,況且我的父親沒有什么文化,又沒有出過遠門。中年的生活,讓我的父親走進了這樣一道夾縫。父親那時抽煙的神情與先前判若兩人。他試圖把生活的苦澀從水煙筒里過慮掉,一火接一火地抽著,抽出的是父親無奈的沉悶。
漸漸地,父親有些木然了。他花白的平頭短發隨風吹著,像一根根難以撼動的木樁。他把對生活的堅強溶進自己的血脈,把別人的一己之欲淡然地看成過眼云煙。記得有一次,我家門前一棵需要兩個人合抱的大樹被伐倒之后,父親的一個堂兄趁我母親不在家時,單獨同我父親商量,能否將此樹送給他,說是蓋樓房做模板需要這樣粗大的木材。我不知父親當時的內心是否充滿著矛盾?但是母親回來之后,大樹已被運走。即使母親投來許多的責怪,父親依舊默認著。現在回想起來,他如一個得道的高僧,早已悟透了“給予”的真正含義,把爭與欲拋之于腦后,在別人需要的時候,他選擇的是放棄。
父親走了,他沒有為子女留下一件值得一提的財產,一些破舊的家什依舊擱置在老家那三間到處漏風的瓦屋里,無人問津。但在他三十年對我的教誨中,毫無保留地將平凡做人的道理教給了我。父親生前每一個平淡的日子里,他將愛灑在我心靈的田野上,期待著根深蒂固,并且常年開花。
尋找品茶的人
三年了,我一直在懷念著那間茶屋,懷念著茶屋里那個賣茶的年輕女子,不知她用心所等待的那個真正品茶的人,如今是否已經等到,但她那原本的板凳,本色的茶桌,陶瓷的茶盅清晰地儲存在我的記憶中,至今沒有褪色,就連茶屋與茶屋所隔檔的那些密密的風鈴在我幻覺里依舊響得那么清脆。
那是一個新茶剛剛上市的季節,應朋友之約,我第一次來到她的茶屋,品品當年的新茶。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晚涼風習習,我穿著一套很合身的西服,和幾個朋友一道進了她的茶屋,迎接我們的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孩,她把我們帶到一處燈光朦朧的茶座,隨后為我們沏上一壺茶,當時那個女孩不慎將開水滴在了我的手上,我本能地痛叫了一聲,那個女孩連聲道歉,誰知我的朋友執意要請她的老板過來。就在此刻,一個年輕的女子走過來,但她沒有什么姿色,看上去就知道她不懂得怎么化妝。她一進來臉上堆滿笑容地說:“我就是老板,不好意思,服務員沒有服務好,請原諒!”她轉過頭問我要不要請醫生看看。我說沒事。這時我的朋友開玩笑說:“他可是我們圈里受保護的作家喲,你要是把他的手燙傷了,那就攤上大事了。”大概是沖著“作家”一詞,她足足地看了我好幾分鐘。也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她很低價地收了我們的茶錢,連座位費都給免了,并笑容可掬地對我說:“先生!能否方便留下您的電話?”
以后的日子,我經常接到她的邀請,她邀請我去她的茶屋,邀請我去看她在大學校園里寫的感人的愛情小說,去聽她——一個茶農家孩子成長的故事。
她說她原本可以進入一家好企業,只是不愿跟一個與她競爭的同學傷和氣,她選擇了放棄。她愛自由,所以她經營了這間茶屋。她很愛文學,她所寫的小說曾經令許多大學女生傷心落淚過,當然也包括她自己。她很懷念山里的茶棵地,懷念童年的生活:兒時,她被父母背到茶棵地,就在地里拉著茶枝,繞著父母斜背在身上的茶籃,東倒西歪,直到父母拿來麻酥、糕點或甜糖。她忘不了摘茶的獎勵,雖說錢不多,但想到商店里甜糖和香餅的誘惑,她有著使不完的勁。在父母不給零花錢的那個年代,她感激這些茶棵,而且是茶葉經濟幫助她順利地完成了學業。“如今,我再也沒有在茶季回家采過一片茶葉,為了慰藉內心的牽掛,所以我在城里開了這個茶屋。”
她說她每次沏給我喝的都是山里原汁原味的野茶,“茶葉不好看,就像我,但味道很不錯。”她打氣地對我說,“我不美,可是一顆心卻同別的女孩子一樣,有細密的枝節,需要愛與被愛,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靜靜等待,渴望一個人能懂我,能像品茶一樣地讀我,能在茶過三杯之后,觸到我心底深處最疼痛的美麗……”
聽到這些,我有些沉醉,我似乎覺得她所說的那個人就是在指我,而我已是一個結婚生女的人了,我不能傷害她,不能為她如此寂寞的青春增添一些活力。我記得我走的那天晚上,風鈴被我碰了一下,鈴鐺星星一樣,碎落一地。以后,因工作的關系,我調到了另一個小城,再也沒有去過她的茶屋。聽說茶屋夜夜客滿。如今,卻不知她是否找到了屬于她自己的那個真正品茶的人?
在東莞找工作
又是一天了,我仍舊沒有找到一份工作,處境實在困難,口袋中所剩的錢已是寥寥無幾,該怎么辦呢?如果命中注定東莞真的不是我求職之地,我也只得聽天由命,打包回鄉了。
西斜的太陽正循著亙古不變的路徑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紅。我走進偉樂工業區,突然看見一群人,站在不遠的一家工廠門口,從他們手中的行囊看得出他們也是打工者,我便興沖沖地走過去。果然這家新廠門口掛著一個招工牌,上面赫然寫著“招收生手熟手塑膠工一千名”。頓時,我身上的疲勞不翼而飛了,盡管我不懂塑膠工藝,但他不是也招生手么?于是,我像其他的求職者一樣,規規矩矩地排好隊。
不一會兒,從人事科走出一名中年女士,操一口粵語很濃的普通話,說是先招女士,我們求職的男子,自然要退出三八線。天色不早,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也只有等待。隨后傳來一條消息:男工只要噴油熟手,其他的一律不要。可憐的生手同胞們該向哪個方向邁步呢?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原以為作為一名普工,我是有資格的,論身高,我有一米八三,論體重,我有六十五公斤,論力氣,我也算得上一個,可是……命運也真會捉弄人——偏偏男工要噴油熟手。面對即將到來的漫長黑夜,我便第一個站到了所謂噴油“熟手”的前列。“你是噴油熟手?”那個女士半信半疑地問我,我裝著一副鎮定的模樣,把身上的衣服整整,很爽快地點著頭。“我們是要考試的。”我鼓起勇氣對女士說:“行!”她便收下了我的身份證,隨后的噴油熟手也就相應而過。
在一個保安的帶領下,我們來到考試現場——一個噴油車間,工人們正熱火朝天地噴著油漆,在這短短的瞬間,我像一個卑鄙的小偷,目光緊揪著噴油工人的動作,那種姿勢,多少有點畏縮和可笑,然而,我僅僅只能領悟到他們對噴槍的握法,至于開槍噴油的技巧,我全然不知。一個老工人讓出了他的位置,面對這一關,我該怎樣闖過去呢?“第一個測試者石澤豐。”隨著監督人的聲音,我走到桌前不慌不忙地坐下,想搪塞過去。當我握著噴槍開始噴油時,大腦里一片渾然,老師傅自然識其理。孫悟空要想跳出如來佛的掌心談何容易!事情還只剛剛開始就以失敗告終。
暮色再次降臨,借著廠內的一絲燈光,我們被逐出工廠,進入異鄉又一個漫長的黑夜。
【責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