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在顫抖,仿佛空氣在燃燒。我站在樓下滾燙的空氣中,忽然就想起了這句精彩的臺詞。它來自很久以前一部南斯拉夫電影。觀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和我的伙伴白有才,還有谷星星,都剛剛換下開襠褲。白天,我們一起在田野上挖野菜。夜晚,我們揣著菜團子去鄰村看電影。沒有電影,我們就集合一群伙伴,去同另一群伙伴打野仗。像南斯拉夫抵抗戰士一樣,我們在戰前要舉起拳頭,然后喊一聲:消滅法西斯,自由屬于人民。想到這,我仰望頭上的藍天白云,視野里竟沒有任何一只鳥,膽敢張開美麗或不美麗的翅膀。頓時,我的思緒在如煙的往事中停頓了一下,回到了原點。于是,我穿過燃燒的街道,在路旁一棵老槐樹下蹲了下來。望著我租住的三樓那個窗口,心情格外好。紫色的窗簾已經遮住了里面的故事。這時候,房間里只有兩個人,一男一女,而且是一對久別重逢的舊情人。干柴烈火,料想早已燃燒起來。我很欣賞自己的智慧。一個天衣無縫的復仇計劃,正在一個燃燒的季節里悄然進行,我當然興奮。
看報么?先生。我這才注意到身邊的報攤。姑娘挺熱情,熱情得像她身上的玫瑰紅長裙一樣燦爛。沒等我作出反應,她就遞過一份《牽手》報。那雙美麗的眼睛牽過了我的手,我慷慨地付了一元錢后,開始漫不經心地翻閱這份曾不屑一顧的小報。租房換房,求職招聘,征婚交友,以及轉讓舊電腦古錢幣或一雙皮鞋等等。五花八門,包羅萬象。最勾人的一招免費刊登個人信息,策劃經營這家報紙的肯定是位高人。當然,我對其中大部分內容毫無興趣。只有征婚交友欄目,讓我覺得花那一元錢值。征婚者中也有高手,例如有個離異的女人聲稱:本人五十有四,但特顯年輕,天生麗質,嫵媚動人,皮膚白嫩……憑我的感覺,這女人每天至少有二十四小時春心蕩漾。無奈,我找不到任何借口進入這個充滿誘惑的領域。于是我將目光投向了交友版塊,渴望有一片綠洲出現在我感情的荒漠上。她來了——我送你陽光,你給我雨露,讓我們共同營造生活的緣洲吧。梅蘭,電話:15699099009(晚)。
括弧里的那個字使我產生了許多聯想,包括用了九個夜晚策劃的復仇計劃。此時此刻,計劃中的白有才與蘇萌,正在我的想象中顛龍倒鳳呢。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白有才是我的朋友,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且是音樂天才。蘇萌是我曾經的朋友谷星星的老婆。這女子生得小巧玲瓏,細皮嫩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似會說話,真真正正的天生麗質。她能歌善舞,能寫會畫,原籍揚州,因此算是江南才女。想當年,我和白有才、谷星星在同一個村同一條街上長大,彼此交情甚厚,類似桃園三結義。在我和白有才都成家后,谷星星有些心急。可他長得黑,說話賤聲賤氣,周圍的姑娘都討厭他。于是,他只好另辟蹊徑。一次,他向我索了幾首愛情詩,說是急用先學。不久,便有一妙齡女郎手持一本《文學之友》來到村上,她就是蘇萌。沒等我和白有才弄明白這事的來龍去脈,谷星星與蘇萌就洞房花燭夜了。那天在谷家賀喜,白有才喝得爛醉如泥。直到一個月后白有才與蘇萌鬧出一場風流事,我才明白那天他因何而醉。當時,白有才是村里小學的音樂教師,聽谷星星說老婆在娘家是代課教師,便找校長竭力推薦。校長看蘇萌確實有才,于是安排她教美術,兼做總務。不料,白有才與蘇萌悄然燃起了愛情之火。雖然鬧得滿城風雨,谷星星卻拿不出證據,尋死覓活地哭鬧了幾天,然后就黔驢技窮了。蘇萌用了一點溫存將風波平息后,谷星星再也不認白有才這個朋友,并從此斷了來往。私下里,我問白有才,他說只是擁抱了一下,根本沒干出格的事。后來人口大流動,我們這些人都飄到了城里。我做了合同制作家,白有才成了一所大學的副教授,又教課又譜曲,在歌壇名氣不小。谷星星在城鄉結合部開了家小餐館,而蘇萌則被一家歌舞團聘為歌手,以翻唱《采茶舞曲》聞名京城。谷星星心理不平衡,看誰都不順眼。不久前,我寫了一篇贊揚白教授的隨筆,發表在晚報上。谷星星看了報紙便恨上我了,不僅與我斷了來往,而且委派餐館的女服務員給我老婆打電話,說她姓白,與我有了私生子。為這,我傷透了腦筋。最終決定以毒攻毒,用了一些手段將白有才和蘇萌邀到了我的房間。說是買些冷飲就回,我能回嗎?我必須給他們留夠時間。街上酷熱難熬,我渾身大汗淋漓。
太陽偏西,我無精打采地回到了樓上。早已人去樓空,房間里似乎一切照舊。我仔細察看,就見臺歷上多了幾行柔美的小字:你的小說結尾總是出人意料,但今天的事情肯定出乎你的意料。如果還有機會見面,我想送你一束黃玫瑰——蘇萌。忽地,我的喉嚨里漾上一股酸水。這時,我的手機叫喚了一聲,是白有才發來的短信:作為朋友,你怎么能這樣呢?蘇萌懷疑是我和你共同策劃了一個陷阱,我很尷尬。——虛偽。我發現這一對狗男女真的很虛偽。
坐在沙發上,我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腦海里滿是老槐樹旁那位賣報姑娘。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還在朝我笑,笑得依然像她身上的玫瑰紅長裙那樣燦爛。
終于熬到了19點,任何人都不能說19點不算晚上。我急切的撥通了那個充滿誘惑的電話。接電話的人正是梅蘭。聲音很甜美,又有些耳熟。我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并告訴她,我有個很詩意的名字——張鳴柳,還一再表白,說自己絕對不是壞人。此地無銀三百兩。她笑道:誰說你是壞人啦?海闊天空之后,她說她想寫一部反映殘疾人生活的小說,愁的是無人指導。我說好啊,我們可以互相探討。話題轉到了閱讀,我問她讀過名著沒有?她卻反問我,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里面大量奇異化表演,是不是直指全人類最古老的神話母題?我只能支吾其詞,因為精裝本《百年孤獨》,在我的書櫥里睡了至少二十年了,至今尚未翻閱。令我驚訝的是,她不僅知道美國的海明威,福克納,前蘇聯的肖洛霍夫,而且還知道保加利亞的埃林·彼林。談話持續了34分零8秒,倘若不是多年來練就一點幽默的工夫,我會一敗涂地。因為她最后提出的問題是,你知道中國有多少民族么?我脫口說出有57個。錯了。她說你完全錯了,應該是56個。我的智慧幫了我,所以我故意慢悠悠地說,你忘了,不是還有個追星族嘛。她聽了竟然興奮起來,說你真幽默,張老師!她終于稱我為師了。同時,她約我周日在和平門友誼飯莊共進午餐,我幸福得徹夜未眠。這是有史以來最美麗的一個星期天。持續高溫已經中止,輕風使陽光變得溫柔了一些。我沿著林蔭小道一邊走,一邊哼著周冰倩的歌《真的好想你》,不知不覺中,我走進了環境優雅的友誼飯莊。我按約定,手持一本黑色封面的《大家》雜志,很快聽到了那種甜美的聲音——張老師。循聲望去,我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是她——賣報姑娘。她說她也沒想到是我。我極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以不失風度。她還是那身裝束,還是那樣的笑容,大廳里所有的人都看見了盛開的玫瑰。
她沒有站起來。落座之后,我發現她身后靠墻立著一對拐杖,頓時滿眼茫然。出乎意料吧?她用一種怪怪的目光凝視著我,弄得我不知所措。不過這情景轉瞬即逝,我極快地恢復了常態。吃點什么?我隨手翻開了菜譜。她忽然嚴肅起來,說必須由她埋單,否則各奔東西。最終還是我依了她,雖然心里不快,但我能表現得笑容可掬。梅蘭點了四道菜:清炒苦瓜,辣子雞丁,酸菜魚和松仁玉米。其余的她讓我點,我煞費苦心點了個螞蟻上樹。她一皺眉添了個一蛇兩吃。我生肖屬蛇,因而頓生一種被活剝水煮的感覺。酒水必不可少。她自己要了一罐露露,我為自己要了兩個二鍋頭口杯。席間話題,我試圖從她想寫的小說切入,不料她卻問我,那天在老槐樹下蹲了半天是何緣故?我只好含糊其詞地講了白有才和蘇萌的故事,其中也涉及我和谷星星的一些事。由于省略了不雅的細節,故事講得好像有點亂。她聽了詭秘地一笑,說早就感覺你是個殘疾人,果然如此。她的話令我啼笑皆非,繼而羞惱交加。話不投機,酒喝下去很不是滋味。她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一再大談特談當下人們的精神荒原現象。我只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說對不起,我要去方便一下。
我走路時眼前有些恍惚,因此潛意識里便多了幾分警覺。衛生間門上那個男人的頭像,我仔細看了三遍才推門而入。然而,恐怖的一幕就在這一刻出現了。一個留著披肩發的女人,正巧提著褲子站起身來,我媽呀一聲奪門而逃。在走廊里,我呆若木雞。那女人走出來歪著頭瞟了我一眼,我才發現他是留著長發的男人。
回到餐桌前,梅蘭審視了我一番,欲言又止。沉默中,我們都忙著吃菜,其實內心里是在措詞。我最喜歡吃酸菜魚,吃到嘴里卻是難以下咽——又苦又咸。在有史以來最倒霉的這個周末,我有一種自討沒趣的感覺。可梅蘭卻很興奮。她告訴我,自己的腿腳不靈便,社會接觸面窄,曾經非常孤獨。但有了自己的報刊攤,尤其在《牽手》上刊登個人信息后,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其樂無窮。她感謝我為她提供了新的生活素材,說她的小說可以動筆了,題目就叫《送你一束黃玫瑰》。離開飯莊時,天上罩了一層烏云。梅蘭微笑著與我握別,并送我一本她的詩集《青翠的草木》。
我不知道她駕著雙拐走路,是什么樣子。但我知道她的內心強大無比,絲毫沒有自卑的情緒。在我順著原路返回住處的途中,我用手機撥叫白有才,撥叫了三遍無接聽。我又撥叫蘇萌,同樣是無接聽,在這個并不炎熱的午后,我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朋友。住處附近有一家花店,我走進去問一個賣花的姑娘:你們這兒有黃玫瑰嗎?她搖搖頭,說,沒有。
這天夜里,北京下了一場大雨。電閃雷鳴之中,我久久地站在陽臺上,任猛烈的雨水傾瀉在我的身上。五光十色的都市夜景,被風雨打得支離破碎。我想起了白有才,想起了谷星星,想起了童年時代我們常去挖野菜的那片田野。我哭了。
【責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