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羅出現之前,我正在一張舊躺椅里,微閉著眼睛,將自己淹沒在糖炒栗子、五香花生、伊拉克蜜棗混合成的味道里。風扇嘶嘶地響著,風時緩時急潑灑在汗濕的背上,張開的毛孔舒服地打個激靈,好像所有的幸福都輻湊而至。
我很放松地躺著,耳朵不再警惕地支著,像隨時開機的雷達。我想到了慵懶這個詞,對,這個詞放在我身上再合適不過了。出來之前,王小水曾對我說過,要是能美美地躺兩個小時該多好。
王小水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撒泡尿也要先立正敬禮向管教報告。我卻在享受慵懶的美好滋味。說實話,我對自己如此奢侈的享受深感不安。
就這樣讓日子流淌吧,沒有人知道你的過去,也沒有人關心你的現在,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吃喝拉撒多好。我這樣一想,身體便像水一樣柔軟起來,悄無聲息地占領躺椅每一個可以利用的凹陷,將那種慵懶的美好發揮到極致。就在這時,我的眼前驀地一黑。睜開眼,一個穿制服的胖子立在了面前,一身肥肉將制服撐得鼓鼓的,如果銅制的紐扣不盡職盡責的話,那身肥肉很可能會逃出來。看到那身制服,我差點跳起來想立正報告。這是在湖田農場養成的習慣。可是,胖子沒有看我,而是徑直走向了糖炒栗子,隨手抓了一把放到鼻子下聞了聞:
手續全不全?
我趕緊說,全,早就登記過。
把登記證拿來看看。胖子頭也不抬地說。他拿過登記證,一下子愣住了。胖子看一看登記證上的照片,又仔細跟我比對了一番:你叫古大湖?
對,古大湖就是我,要不,怎么叫大湖干果店呢?
胖子圍著我走了兩圈,像個專家似的鑒定著我的真偽:你真叫古大湖?
“是”,我身子立得筆直:“我是古大湖,古大湖是我。
狗日的,蒙人呢,你叫古衛國對不對?
你是?我一下子警惕起來。古衛國是我讀高中時的名字,他怎么知道的,莫非是仇人尋上門了。可是,我除了牛主任也沒有什么仇人了。再說,我因為那一刀在湖田農場呆了十七年,按說我們也該兩清了。
張小羅呀,胖子興奮地說。我仔細看看那張胖得有些變形的臉,又瞧了瞧他深陷在肉里的兩只小眼,終于發現了高中生張小羅的某些特征。
我就這樣被張小羅挖掘了出來。張小羅現在是稅務局的稽查科長,同學會的秘書長。他說來到大湖干果店純粹是誤打誤撞,想不到把你小子給發現了。正好,張小羅說,國慶節同學聚會,大家認識一下。臨出門,張小羅又特別囑咐了一句:十月一日上午九點,富海大酒店,古衛國,到時你可一定要去。
聚會這天,我穿了一件紫色橫紋的襯衣。也許是刻意的安排,我的出現沒有引來驚詫的目光。負責迎接的同學像老朋友似的和我熱烈握手,弄得我心底柔軟了一下,眼睛模糊了。
我在距離主席臺最遠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這樣就離老師和那些成功的同學遠一些,不致于弄得太尷尬。我看了看,我那一桌坐的全是自力更生者,最等而下之的就是我這個曾經進去過的。盡管我微曲著身子,低著頭,可是一米八五的個頭再加上十七年體力勞動造就的寬闊胸膛,依然顯得過于突兀。好在,很快音樂聲響起,主持人張小羅開始了熱情洋溢的致詞。張小羅盡管從網上搜來的致詞過于花哨,但還是比較符合聚會的氣氛。我一邊聽張小羅講話,眼睛一面瞄向別的桌子,可是大多數人我實在想不起來了。一動腦筋,就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把我拽回了湖田農場,我汗流浹背地干著,一抬頭看到了荷槍實彈的武警。我的大腦一會兒回到湖田農場,一會兒又來到聚會現場,直到張小羅說,同學們,咱們還有一位同學從美國發來了視頻,大家猜猜是誰?有幾個說,張大秘,你就說是誰吧,還賣關子。張小羅笑著說,既然大家都等得百爪撓心,那就看大屏幕。我的個子高,稍一抬頭就看到了大屏幕,心里忍不住格蹬一下:鄭春雨。我們班的班花,鄭校長的女兒。那段五分鐘的視頻,記錄了遠在大洋彼岸的鄭春雨生活的點點滴滴。鄭春雨瘦了,學生時的圓臉變成了瓜子臉,穿著吊帶裙,露出了肩胛骨。然后,是她的一雙兒女,一個七歲一個五歲,一個叫帕蒂,一個叫吉米。最后出現的是她的老公,黑黑的半截鐵塔似的,鄭春雨只及他的胸部。視頻最后,鄭春雨和他的黑人老公作了個“V”字的手勢,隨著畫面越來越淡,我看到鄭春雨眼里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憂郁。
男生們對于鄭春雨嫁給老外,都有些失落。李子吸著煙說,至于嘛,怎么能嫁個老外,最不濟也要嫁個華僑。李子說的時候,一張泛黃的臉就淹沒在煙霧里。我瞧了瞧李子,沒有說話。就是這個李子,當年占了我的中專名額上了一家供銷學校。后來供銷系統改革,李子下崗了,與李子一起下崗的還有謝麗。下崗不久,謝麗就和李子分手了。我看到李子一臉的倒霉相,竟然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我就心里把自己臭罵了一頓。李子混得再不濟,也比我這個吃了十七年勞改飯的家伙強。在同學們當中,我們兩個都是倒霉蛋。我想,要是換作我的話,能不能保住飯碗也很難說。
想到這里,我就釋然了。李子好像也忘記了我們之間的介蒂。
李子說:怎么,馬小兵把她甩了,還是她把馬小兵甩了?
我看到李子幸災樂禍的樣子,突然對眼前這個男人憎惡起來。
沒有人搭李子的碴,李子就訕訕地把頭扭向了主席臺,這時,張小羅已在聲情并茂地念王小葉發來的一首詩。想不到我的同桌王小葉成了詩人,而且這么有名氣,已經出了五本詩集。
不知是意外,還是巧合,鄭春雨王小葉一個都沒有來。說實話,我是不想在這樣的場合見到她們的。她們的出現,很容易讓人回憶起我不光彩的過去。
說是聚會,其實也沒有什么好說的,張小羅一聲“讓我們共同舉杯,開懷暢飲”剛落下,人們就舉起了酒杯,聚會成了純粹的喝酒。張小羅跟幾個成功人士代表同學們向老師敬酒,感謝親愛的老師對我們的辛勤培養。表示完了,又到同學桌上敬酒。敬完酒便是串桌。這期間,有幾個同學搶了話筒獻唱,幾個男同學獻唱完了,謝麗走到了臺上。我立刻記起了高一時謝麗唱的歌。那是剛上高一不久,班里組織聯歡會,謝麗唱起了《愛像青橄欖》。謝麗的母親在百貨公司賣香皂,謝麗身上天天一股濃濃的香皂味。我們這些剛從農村來到鳳城的學生,聽到謝麗的歌聲,覺得很不健康,什么情呀愛的,純粹是黃色歌曲。還有,她那聲音也有些發膩,像剛吃了奶油蛋糕。我和張小羅用黃板牙使勁嚼著花生糖說,城里的女生真不要臉,唱這么下流的歌曲。她就不能唱《學習雷鋒好榜樣》《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最不濟唱個英語字母歌,也強似《愛像青橄欖》。
同學們對《愛像青橄欖》大概印象深刻,都起哄道:謝麗,來一個《愛像青橄欖》,接著就是熱烈的掌聲。
謝麗拿著話筒,本來還是笑著的,聽到人們起哄,眼圈一紅,哇地哭了起來。那號啕有點懾人心魄,好像謝麗的小身板成了個高分貝的音箱。張小羅一見,趕緊讓幾個女生把謝麗送進了客房休息。女生們對男生們很有意見,你們這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嘛,不知道謝麗已經離婚了,你們以為單身女人的日子是好過的?
參加完聚會,我就被徹底爆光了。這次聚會,除了“希望常相聚、多聯系”之類的蛋話,最實質的是建立了同學QQ群。秘書長張小羅要求每個人都要加入,且要用實名。這一提議遭到了大多數同學的反對,說用網名才有意思。都是不惑之年了,這么多年一直像孫子似的小心翼翼,現在連個網名都不讓用,還讓不讓人喘口氣了。眾愿難違,于是,QQ名就變得五花八門:愛你一天零一夜,到高處眺望的公雞,無花果,一天醉一回……
我的網名是“大湖干果”,一來算不上我的真名,二來還可以用來打打廣告。我很少登錄QQ,偶爾會在夜深人靜時上線一會兒。這時,別人差不多都下線了,我一個人查看著聊天記錄,看著他們耽誤大好光陰胡侃海聊。大概是半個月后的一天,我剛打開QQ,“寂寞的落紅”一下子亮了起來:衛國,想不想找個幫手?
你是誰?我心里尋思著這個他(她)是我的哪一位同學。
見面不就知道了,“寂寞的落紅”很快敲出了一行字。
我回道:要不,過兩天來吧。
明天就見面。“寂寞的落紅”又敲出了一行字。
第二天中午,張小羅跨進了大湖干果店。我笑道,你這落紅該不會寂寞到要來我這里打工吧。張小羅說,你再往后看。我一扭頭看到了謝麗。謝麗穿了件開胸很低的襯衣,右手拿了只坤包,兩手交叉放在前面。
張小羅說,衛國,我看你平時太忙,連飯都吃不上,沒經你同意就給你找了個幫手。謝麗,咱們同學,原先在單位上做了十年會計,我看讓她幫你記記賬、做點雜活。
人都來了,我還能說什么。我能說,他是李子的老婆拒之門外嗎,再說,他們兩個在我出來之前就離婚了。
從這天起,我的店里成了兩個人。我和謝麗。從隸屬關系上,我們是老板和雇員的關系,但謝麗除了做收銀員還幫著我做飯,讓外人看了,覺得她更像個內掌柜。不了解情況的還以為謝麗是我的老婆。
不管怎么說,謝麗的到來,使我的生活規律起來。謝麗做了收銀員,我就不必在賬目上費神。我有空開著我那輛小貨車到二百里外的干果批發市場進貨了,這就節省了不少成本。會計出身的謝麗做收銀員真是大材小用了。謝麗開玩笑說,等你開了大公司我就給你做會計主管。
因為是兩個人,就有了空閑的時間。我們有時會說起這些年的經歷,有時說起幾個相熟的高中同學。謝麗說她下崗后,扒過葡萄,當過送水工,飯店的服務員,總之什么都干了。她也沒有回避李子。她說高中畢業時,她就是圖個李子是個中專生,那時她的父母跟李子的舅舅認識,花了不少錢,給她弄了個中專名額。她和李子上的是同一所學校,后來兩個人就結了婚。再后來,就下了崗。分手是她提出來的。開始,李子不同意,謝麗說,兩個人都沒有工作,喝西北風呀。于是,兩個人就分手了。
我說,我這些年其實很簡單,概括為兩個字就是“勞動”,用誠實的勞動為社會創造價值。
我和謝麗的談話就像兩個大男大女的第一次接觸,別扭而拘謹。其實,我和謝麗還是有共同語言的。上學時,我和謝麗都是坐在牛背上的學生。教數學的班主任別出心裁,弄了個成績排行榜,前五名的學生坐火箭,后五名的學生坐老牛,中間的同學騎自行車。火箭與老牛,快慢優劣形象而生動。坐在火箭尖上的總是鄭春雨,而我和謝麗也總是牛背上的常客。
談了不久,我們都小心翼翼假裝很自然地轉換了話題。
謝麗問,你還記不記得王小葉?我說記得。我的同桌嘛。我記得那時王小葉總想坐上火箭,可每次總是差那么一點點。班主任說,王小葉是自行車隊的領隊,是躋身火箭隊的有力競爭者。
雖說我們是同桌,王小葉很少跟我說話,她無論冬夏,總是一件紫條絨的褂子,戴著雪白的套袖。
王小葉從高一到高二都跟我坐同桌。高二下學期,期終考試后,王小葉突然輟學,再也沒有回到學校。
為這事,很多人對我拋白眼,說王小葉輟學全是我這個小流氓鬧的。人們說,王小葉一直是自行車隊的領隊,考大學是很有希望的,全是古衛國害了人家。
這事過去二十年了,別人也許忘記了,但是我沒有忘。我知道這事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誰讓我睡在了王小葉的床上。
在湖田農場的日子,我一直為這件事感到內疚。如果沒有我,也許王小葉早就考上大學了。她在班上一直是六七名的樣子。出了那件事不久,王小葉就輟學了。我在湖田農場的第十一個年頭,王小葉的弟弟王小水來到了農場,跟我分在了一個勞改大隊,他一直稱呼我為師傅。我出來的那天,王小水找到我,希望我給他姐姐帶句話。我說有捎東西的,沒有捎話的,你不能給你姐寫信。王小水說,我姐不讓我給她寫信,她說她現在居無定所。王小水在我耳邊悄悄耳語了幾句,說完,又一再叮囑我一定要保密,一定要親自告訴王小葉。
謝麗一提起王小葉,我就又想起了王小水讓我捎給她的那句話。
對人家王小葉是不是還很內疚?謝麗剝了個松子放進嘴里。我說,是很內疚。
我說:你還記得我跟張小羅打賭的事吧。
“記得,可”,謝麗說:“這跟王小葉有關系嗎?”
自然有關系,我說。
打賭的事發生在高二期終考試前。我跟張小羅打了個賭:期終考試我要前進五個名次,爭取進入自行車隊。我打這個賭是因為鄭春雨從來不拿正眼看我。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我在追鄭春雨。不過,人們都覺得我是白費工夫。人們說,鄭春雨看上誰也不可能看上你古衛國。論學習,人家是第一,校長的女兒,前途一片光明。而你,不過是個雜貨鋪老板的兒子,學習嘛,永遠都騎在牛背上。
說實話,我追鄭春雨也有點閑極無聊的意思。像我這種一直拽著老牛尾巴的成績是不可能考上大學的。上晚自習沒事的時候,我就給鄭春雨同學寫紙條,可是鄭春雨連看都沒看就隨手扔掉。只有一次,我托王小葉遞了一次,鄭春雨才打開看了看。不過,鄭春雨讓王小葉轉告我,有本事考試前進五個名次。
我當時挺氣憤,鄭春雨這是把我看得一文不值。我就是要爭這口氣。為了給自己鼓勁,我找到了張小羅。張小羅是自行車隊里最慢的,再慢一點就落到老牛身上了。張小羅一聽我的話,不屑地說:就你。我說,我怎么了,要是不能前進五個名次,我請你吃五香魚罐頭。我這樣說的時候,就想起了父親開的雜貨店。
張小羅說,你要是能前進五個名次,我就磕頭拜你為師。我跟張小羅打賭時,張小羅的同桌謝麗也在場。張小羅說,你可不能后悔,這不,謝麗在呢,謝麗就是證人。
隨著期終考試塵埃落定,那次打賭很快就見了分曉。我前進了四個名次,從拽牛尾巴改成了拽牛角。當然,我的這點進步對于其他人來說無關緊要,不過,我一伸手就扯住了張小羅。那次考試,張小羅倒數第六,我倒數第五,我是第一次離自行車隊那么近。
我對張小羅說,怎么樣。張小羅伸出了四個手指說,四個,還少了一個。我說,我古衛國學習不行,但還是講誠信的,說請你吃魚罐頭就一定會請。星期六,張小羅一直在男生宿舍等得饑腸轆轆。直等到黃昏,我才提著東西來到男生宿舍。
本來我以為拿個魚罐頭就像拿塊糖果一樣簡單。可是,那天,父親看到我一直在雜貨店脧巡,就蹲下不走了。他開始煞有介事地把一大把零票歸攏起來,又拿出算盤,嘩拉嘩拉試了試。我知道,他這是要盤點一下。以往都是月底盤點的,現在離月底還有五天,老爺子真是怪了。我一直等到中午,也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父親將那些一角兩角的零鈔和鋼镚兒一股腦掃進抽屜里,再倒出來按照面額一沓沓分好。父親欣賞一會兒他的收成,這才噗地往手心里吐一口帶著大蒜味的唾沫數起來。一沓數完,他把算盤嘩嘩歸位后,在個位和十位上分別撥上算珠,再數下一沓。數完了在一個小本上記下來,又嘩地一聲掃進抽屜里,喀叭一聲將那把小銅鎖落下來。做完這一切,又在貨架子前脧巡一番。我說您快回家吃飯吧,父親說,你小子有啥壞主意。我說,您看,您是我爸,難道我不應該替您分憂解難。父親一聽竟感動起來:到底是高中生了,懂事了。其實,這一切還不都是你的,我不過是臨時幫你看管一下。
父親半信半疑走出了雜貨店,當他明白過來返回時,我已經拿了一盒五香魚罐頭、一瓶洋河大曲和一包喜慶煙。老爺子終于像被割了肉似的痛罵起來:狗雜種這輩子再也不要回來了,我沒有你這個逆子。
正像父親預言的那樣,高考那年,我被警察銬走了,差點在湖田農場呆上一輩子。十七年,我的大好青春已經喪失殆盡,說我這輩子沒有了也不算過分。
謝麗說,講啊,你怎么不講了?
我這才發現,剛才我的講述已經停了好幾分鐘。
我說,行,我繼續講我跟張小羅打賭的事。張小羅一直等到黃昏時分,才聽到我那輛金象自行車與宿舍前坑洼不平的磚石路的碰撞聲。張小羅正要張口痛罵,看到我左手提著五香魚罐頭,右手一瓶洋河大曲,眉眼一下子笑成了花,涎水不爭氣地掛在了下巴上。
那天晚上,我和張小羅都喝醉了。從未喝過酒的我們,以為那像水一樣的東西也不過比水辣一些。后來,我才知道,那瓶洋河大曲是51度,純正的高度白酒。張小羅離家近,他搖搖晃晃走了之后,我鬼使神差來到了女生宿舍。我的本意是要找水喝的,我的嗓子里就像點了個炭爐子,渴得快要冒煙了。摸到女生宿舍時,我兩眼已經發花。我發現女生宿舍只有王小葉一個人。事實上,我已經認不出人了,是我的耳朵聽出王小葉的。我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搪瓷缸涼水,就一頭倒在了王小葉的床上。剛開始,我還能聽到王小葉說,古衛國,你快回去吧。后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當我感到身上冰涼睜開眼睛時,我才知道我被一幫憤怒的女生摜到了地上。這時已是第二天下午。女生們滿臉的鄙夷:不要臉,流氓。
我知道我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我說,沒有你們想的那樣,不信你們去問王小葉。王小葉一聽扭頭就走。后來我才知道,王小葉是想留下來利用周末復習的,結果被我這個醉漢給攪亂了。
那次事件之后不久,王小葉就輟學了,她什么話也沒說,背起書包離開了學校再也沒有回來。學校對我進行了好幾次盤問,又找我們班上的同學了解情況,都沒有得到什么。
不過,全校都知道我古衛國是小流氓了。我感到心灰意冷,心想,跳進黃河算了。那時黃河正是汛期,我一個人去黃河時,一直暗中跟著我的張小羅慌慌張張報告了老師。可能是怕鬧出人命,再說又沒有真憑實據,我受了個留校察看的處分。
講完打賭的故事,謝麗感嘆地說:真是冤枉你了,這么多年,你怎么不說出來。我有些激動地說,我有機會嗎,第二年我就去了湖田農場。我本來已經臭名昭著,末了又成了罪犯。
謝麗聽到這里眼神恍惚了一下:我跟那個牛主任可是一點關系也沒有了。
我緩和了一下口氣說,你別介意,我不該那樣同你講話。我去湖田農場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李子的錯。現在想來,砍牛主任那一刀,也是我一時沖動。
沉默了一陣子,我問,能不能幫我找到王小葉?
“怎么,你不知道”,謝麗驚訝地說:“她就在馬路對面的文化館”。
如果沒有謝麗引薦,我根本認不出眼前的女人就是王小葉了。王小葉本來就瘦,現在的王小葉比上學時還要瘦,人整個比過去小了一號。更主要的是她戴了近視眼鏡,頭發染得金黃,并拉了直。謝麗正要介紹,王小葉說,不用介紹,古衛國。我驚訝于王小葉的記憶力。王小葉說,張小羅早把聚會的照片傳給她了。一看那個頭,不是古衛國是誰。
王小葉很親熱,很有同學味。她拿出她新出版的詩集給我和謝麗,又搬出一大摞證書讓我們看。她一一指點著:這是中國作協的,這是省里的,這是市里的……
在王小葉把我們兩個白丁當成詩歌的知音時,我發現王小葉的辦公條件太簡陋了。一張寫字臺,一半堆滿了雜志,一半放著臺半新不舊的電腦。椅子是那種老式藤椅,椅背上的藤條不知是讓老鼠咬壞了,還是朽爛了,換成了毛線。人一坐下去,就像跌進了網里。
王小葉說,她高二輟學后就在家種起了責任田。我說,都是我害的你。王小葉不屑道:這跟你有什么關系?王小葉說,她輟學是因為她的父母先后都死了,她只有個十歲的弟弟,她們家是外來戶,連個可以依靠的親戚也沒有。為了弟弟,她只能輟學。
為了供弟弟上學,她一個人種了十畝地,到了冬天,還要跟著那些男人去包葦場割葦草。夏天就去趕海。王小葉說,她就是在種地的時候開始寫詩的。開始只是為了對抗無邊的寂寞,后來就愛上了詩。五年的時間里,她一邊寫,一邊發表,直到后來認識了市里一個在全國小有名氣的詩人。說到那位詩人,王小葉就把話打住了,轉向了她的弟弟王小水。我想,這樣更好,她弟弟那種情況也不適合由我說出來。王小葉說,她最自豪的就是弟弟。弟弟很爭氣,不但考上了省里的重點大學,畢業后還留在了省城。
聽到此,我有些發懵。我有點懷疑湖田農場的王小水是不是她的弟弟了。如果不是的話,我也就沒有了傳話的必要。再說王不葉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我們那一級的同學中就有三個王小葉。王小水說的王小葉也許是另外一個人。
在王小葉那間簡陋的辦公室,我們說起了很多同學。王小葉說,你看,咱們說了這么多同學,怎么沒有說起鄭春雨呢。聽到鄭春雨的名字,我的臉色稍稍變了一下。我沒有說話,其實,我還是很想知道鄭春雨的情況的。她是如何跑到國外的?她過的幸福嗎?我聽張小羅說,上高中時,鄭春雨就由他父親做主,跟當時的馬局長做了兒女親家。
馬小兵,還記得嗎?王小葉問道。
我說,就是那個經常到咱們班找鄭春雨的馬小兵?王小葉說,就是那個馬小兵。馬小兵比咱們高一級,他總是跑到咱們班看他的媳婦。為這事,鄭春雨很厭煩他。后來,鄭春雨跟馬小兵結了婚,可是不到一年就分手了。馬小兵是個花花公子,追求鄭春雨只是為了滿足征服欲。鄭春雨在國內呆不下去了,就只身去了國外讀博士,再后來就留在了國外。
王小葉說,我這一輩子最恨的就是薄情的男人。
看到王小葉咬牙切齒的樣子,我不敢相信眼前的王小葉就是高中時那個溫文爾雅的王小葉了。我忍不住問道:她怎么能嫁給一個黑老外呢?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王小葉白了我一眼:為了生存,人是什么都可以拋棄的。跟你說,有一次我帶了詩去省城向一位詩人請教,詩人給我潑了一飄冷水。他問我是干什么的,我說種地的。詩人陰沉著臉說,你最好還是種好你的地,別讓你的地長滿荒草。我氣憤憤地出了詩人的家,一摸口袋才發現只剩了回家的路費。可是,我餓壞了,來到一家小飯館,看到別人吃剩的饅頭就狼吞虎咽起來。
聽著王小葉平靜的訴說,驚得我張口結舌。
王小葉說,人的命運是不可琢磨的。比如你,如果不是那個牛主任,說不定你的命運就是另外一種景像了。
這句話把我帶回了一九九O年高考后那個溽熱的日子。那天是高考放榜的日子,我從父親的雜貨鋪走出來,順手抓了把奶糖騎上了自行車。我知道我是考不上的,所以看榜的時候,我一臉輕松。我擠在人群里煞有介事地瞄了幾眼那張大紅喜報,上面自然沒有我的名字。最上面,意料之中是鄭春雨的名字,她考了省里的重點大學。讓我想不到的是張小羅居然考上了省里的稅務學校。雖說只是個中專,但在張小羅已經是喜出望外。按說張小羅的成績是過不了線的。張小羅在班上三十名,按當時的情況,我們班四十六個人能考上十五個就很不錯了。再出現意外情況,也輪不到張小羅,可是餡餅偏偏就砸在了張小羅頭上。張小羅懵懂了一陣子終于回過神來。他看到我之后,一定要請我吃飯,而且要下館子。我說,你蒙人呢。張小羅拍了拍口袋,二十塊錢夠不夠?
那二十塊錢是他爸讓他順便捎一袋尿素回去的。
不怕你老爸揍你個烏眼青?我心里有些酸酸地說。
他敢?張小羅看了看榜上自己的名字,那神情好像已經大富大貴了一樣。我騎在那輛金象自行車上,兩只長腿撐住地說,茍富貴,勿相忘。張小羅說,那是自然,誰讓咱們是鐵哥們呢。
學校喇叭里正在播放羅大佑的《戀曲一九九○》,我聽了突然有些傷感。春風得意的張小羅說,對了,忘了告訴你,剛才鄭春雨找過你了。
找我?我不相信地說:張小羅你小子可不能拿哥們開涮。
真的,張小羅說,我看到鄭春雨挺急的樣子,剛才她朝操場的方向去了。
經歷了幾場雨,操場上長滿了狗尾草和蔓須草,變成了大草坪。遠遠的,我看見了穿著米黃色連衣裙的鄭春雨。
鄭春雨見到我,開始不停地用手揉搓裙角。我說,鄭春雨,你是不是想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跟你說,雖說你是陽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可我一點也不在乎。我早知道我是考不上的。
鄭春雨問:你真這么想?
不這么想,能怎么想。我早從榜上看到了,你考上了省里的重點。
鄭春雨猶豫一下說,其實,你也是可以考上的。是李子頂替了你。他的舅舅是招生辦的主任。
我有些不相信:你說的是真的?
信不信由你。我是親耳聽到的。昨天,牛主任跟我爸喝酒時說的。我覺得這對你不公平。
為了這事,我去市里找到在市招生辦上班的一個遠房親戚,一查真上線了。我找到張小羅一說,張小羅撓了撓頭皮:這事你得表示表示。還有,你最好再帶上件趁手的家伙。我明白張小羅,這小子壞水不少,他是讓我先禮后兵。放榜的第三天,我從雜貨店拿了把割肉的短刀藏在身上,又提了兩瓶洋河大曲敲開了牛主任的門。
我說明了來意,牛主任噢了一聲說,原來是為了這事。本來我是不想解釋的,不過,既然你來了,我還是要跟你說清楚。牛主任說,李子考上中專只是正常替補。你的情況我知道,你高二時得過留校查看的處分。你這個處分投檔時是通不過的,反倒占了別人的名額。當時我說了許多哀求的話,我低著頭幾乎就要觸到地了,可是牛主任毫不留情,并厲聲讓我把那兩瓶洋河大曲拿走。我沒有拿走洋河大曲,而是問道:牛主任,這事能不能改?牛主任說,我是按制度辦事,自然改不得。
當我舉起刀時,牛主任用手擋了一下,我的刀子刺穿了牛主任的胳膊。因為這一刀,我在湖田農場呆了十七年,將我的大好青春全付與了脫胎換骨的改造與寂寞。
從文化館回來的第三天,我接到了王小水從湖田農場打來的電話。我說,行啊,你小子長本事了。王小水說,他是托管教問的鳳城的警察局。咱們這些人改造了,也在警察局留有記錄。新來的管教是個寫詩的,知道我姐的名字。王小水問:我托你辦的事咋樣了?我說,你姐可能不是王小葉吧。王小水說,錯不了,我姐就是王小葉,寫詩的,對了,她在鳳城文化館。她的名氣很大,鳳城沒有不知道的。王小水話語里透著自豪。王小水說,師傅,你一定要把話帶到。你們是同學,說不定會管用的。
我決定再次去找王小葉時,故意瞞住了謝麗。謝麗不高興地問,哪有那么多話要說,你是不是看上王小葉了,她可一直沒結婚呢。我說,你想哪里去了,我找王小葉是有別的事。謝麗一聽撲地將瓜子皮吐到了地上,砸起一朵小小的煙塵。
我見到王小葉時,王小葉正在煤氣灶上煮面條。早就過了正午的時間,她才做早飯。王小葉看到我說,想不到你很輕閑。她解釋說,寫作一直寫到十點鐘,又看了兩個小時的書。只能湊合一頓了。
等她把面條煮好,我才說,我接到了你弟弟的電話。什么,你接到了我弟弟的電話。王小葉瞅我的眼神好像見到了外星人。
我說,是王小水打來的電話,他讓我捎給你一句話。這句話像一只有力的大手一下子將她摁在了那把殘破的藤椅里。過了許久,王小葉才說,我早就從弟弟的來信知道你們是一個勞動大隊的。她故意將勞改說成了勞動。我說,王小水希望你能擁有個人的幸福。王小葉說,她的幸福早就死了。說到這里,王小葉咬牙切齒地提起了她以前交往的那個詩人。王小葉說,她那時太年輕了,他們交往了一年多,她才知道他是有婦之夫。我弟弟聽說后,跟他打了一架,在他肚子上捅了一刀,差點要了他的命。
可是,這個混蛋把我弟弟毀了。王小葉突然變得有些歇斯底里:我弟弟是我的希望,我父母臨死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弟弟。我發誓,我一定要給弟弟結婚,把我們家的香火傳下去。從我弟弟進去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稿費和工資積攢起來,等我弟弟出來,我就給他成家立業。我弟弟一天不結婚,我就不會考慮個人的事。
告別時,我說,你再好好想想,說不定這有助于你早日見到你弟弟。
回到大湖干果店,我很落寞。謝麗嘲諷地說,怎么樣,是不是碰了一鼻子灰。人家詩人怎么看得上你呢。我有些厭煩謝麗的無聊,就說我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躺在床上,我想,我跟謝麗算是咋回事呢。從張小羅領謝麗進門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張小羅的用意。謝麗像個真正的家庭主婦在照顧著我的日常生活,可我對謝麗一點感覺也沒有。
在我單獨去找王小葉之后,張小羅給我打來兩次電話,說謝麗雖說有些刻薄,其實人是好人,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再說,結過婚又怎么了,現在誰還在乎這些。我明白張小羅暗含的意思。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挑剔的資本的。
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將我和謝麗捆在了一起。我八十五歲的父親病危住進了醫院。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夠盡快娶妻生子,延續古家的香火。我想,即使騙他,我也得滿足他的愿望。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讓他舒心。在他彌留之際,我把謝麗領到了他身邊。父親看到謝麗就笑了起來,好像臉上開了朵紙花。我父親死后,張小羅又一次給我打來了電話,說,古衛國你不要再想三想四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都四十歲了,你再等就成了老混蛋了。我說,行,我聽你的。
謝麗說,算你有良心。我問她有啥要求?謝麗說,房子汽車這些都無所謂,不過,一定要去照婚紗照,而且是那種濱海背景的。張小羅得到我們要結婚的信息后,在電話里哈哈大笑:古衛國,你以為我這個同學會的秘書長是白當的,沒有兩把刷子,能把你拿下。張小羅說,這事你放心,你倆的喜事就是咱們班的喜事,我一定讓全班的同學都來祝賀。
我和謝麗一直保持著彬彬有禮的距離。領到結婚證的那天,謝麗留了下來。說來也奇怪,我的人生第一次居然毫無激情,就好像我們已經結婚三十年,已經對彼此厭倦了一樣。我點上一支煙,剛要抽,謝麗一把奪過來掐滅了。謝麗說,從今天起,你就不能吸煙了。你得對這個家庭負責。頓了一下,謝麗又溫柔地說,你得對咱們的孩子負責。這句話讓我感動了一下,我抬起頭,看到了謝麗眼角稠密的魚尾紋。
婚紗照本來是要去海濱拍外景的,臨了,謝麗又改了主意,說還是在鳳城拍吧,花那些冤枉錢干啥,夠雇一個幫手了。后來,婚紗照改在了鳳城的音樂廣場。廣場上一天到晚播放著流行歌曲。照完兩個人的合影,我就把謝麗交給了攝影師。我在廣場上一個人瞎溜達,音響正在放著流行歌曲,《雙截棍》《二OO二年的第一場雪》。當我轉到廣場西北角的天橋時,音箱里突然傳來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老歌《春光美》:
我們在回憶
回憶那過去
在冬天的山巔
露出春的生機
我們的故事
故事多么甜蜜
在春天的好時光
留在我們心里……
天橋下是滿塘的蘆葦,雪白的葦絮漫天飛舞。我倚在天橋欄桿上,突然覺得時光正在倒流……
哎,好看嗎?謝麗不知何時跑到了天橋上,擺出一個飛天的姿勢。她一手提著婚紗,一手抹了把鬢角細密的汗珠:哎,好看嗎?
這時起了一陣風,滿塘的葦絮飄飛過來,粘在了我的頭上身上。有幾朵葦絮粘住了我的眼睛,黑暗一下子包裹了我。
古衛國,難道你連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你是不是還在想著鄭春雨?我聽到了謝麗潑婦般的大喊大叫。
我很想對謝麗說,你穿上潔白的婚紗漂亮無比。
可是這句話我沒有來得及說出來。也許是欄桿年久失修,也許是我的身體過于沉重,我一下子沖破欄桿跌進了池塘,那些葦絮和音符隨著我紛紛墜落,像一群追逐落花的蝴蝶。
……
我們慢慢說著過去
微風吹走冬的寒意
我們眼里的春天
有一種深情……
我帶著對過去的憧憬緩慢而又心甘情愿地向水里沉去。在被完全淹沒前,我聽到了攝影師按動快門的“喀嚓”聲。之后,就像我一直希望的那樣,我陷入了無邊無際的安靜。
【責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