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謁:達肯達坂山雪峰
自從你以不可抗拒的力量闖入我的靈魂,曠遠的偉岸,便成為我記憶中無法擺脫的一個意念。雖說你依然遙不可及、高不能攀,但你卻從未停止在我失眠的枕邊縈繞、盤桓……
達肯達坂山雪峰啊!
曾經讓我落淚的那一抹銀色蒼涼,
迄今,還聳峙在我記憶的海洋。
五月,河湟谷地已是綠風盡染、柳絲撩肩、丁香撲面。但在西部,綻開在柴旦街頭楊樹上的幾片嫩葉,卻不曾呈現出春天的燎原之勢。
恰在此時,你揮手撒下一片片摘自天界的瓊花,讓眼前這些星星點點的鵝黃與嫩綠,頓時陷入了凄清與孤寂,冷艷和絕望的境地……
而你——頭戴銀冠,目光灼燃的達肯達坂山啊!
卻沒有因為幾片綠葉的枯萎而放棄高峻與威嚴。
我于是不加思索,便脫口發出一聲源自心底的感嘆——
離開溫情,選擇高寒,不僅是柴達木白楊的秉性,更是柴達木人生命歷程中悲愴而輝煌的本質所在,神情使然。
此刻,時間和季節仿佛在你的面前凝固。而我卻坐在你夜晚釋放雪花,白天收攏雪霧,尚存一絲雪跡,正在浸濕我的臀部,讓我不覺涼意,反覺溫暖的石頭上。
我仰望你高聳入云的雪峰,
想到了青藏高原起伏連綿、沒有盡頭的雪山冰川。千萬年歲月的蒼茫,千萬年時光的流淌,都凝聚在你潔白的額頭之上。
我凝視著熱氣騰騰的溫泉,
想到了青藏高原光芒四射、不見陰霾的明月驕陽。千萬年滄海的印記,千萬年桑田的演化,都沸騰在你碧波滾燙的心底。
我放眼你雄闊蒼茫的大地,
想起了青藏高原英雄崩塌、海走林失的自然裂變。千萬年流沙的河床,千萬年絕跡的飛鳥,都烙印在你噙滿淚水的瞳孔里。
從此啊,源自于對你的思念,使我承受著失眠的痛苦。
從此啊,源自于對你的期盼,讓我看到了雪山的偉岸。
達肯達坂山雪峰啊!
你以驚濤凝固的氣勢橫亙在蒼涼的戈壁荒原,你用雪浪奔涌的魅力誘惑著我的雙眼。我坐在你用陽光烤熱的石頭上,仰望雪峰之上的太陽問一聲云天——
達肯達坂山啊!你是遠古飄來的一艘巨輪嗎?
船舷兩側是層層翻滾的雪浪,船桅高掛銀光四射的風帆。此刻,烈日高懸中天,一泓比天還藍的大湖以她少女般稀有的淡定,難得的平靜,舒展了金色的裙裾,等待你泊航她溫情的港灣。
天浴:達肯達坂山溫泉
此刻,大柴旦高懸著五月的太陽,用一把銀色的掃帚把天空清掃得碧藍如洗。這時,無數個土黃色的肉體凡身背倚五月的雪山,面對似火的驕陽,開始在溫泉洗浴。眼下,流光溢彩的水花,讓無數顆黑云般的頭顱,在如夢如幻的水霧中攢動。而我——
恰是這天浴族群中一個不再年輕的凡體,一個渴望在懺悔和醒悟中洗凈滿身世俗的污垢,讓陽光重新雕塑血肉和靈魂的西行旅人。
天浴溫泉,我等待一個奇跡的降臨——這奇跡便是幸福!
她正像一襲藍色的綢緞,以她柔滑的質地,一點一滴地浸潤著我那早已疲憊不堪的肉體,一步一腳地直抵我那早已銹跡斑駁的靈魂。
我疲憊的身軀突然有了一種勃起的沖動,那幸福的激情沖動啊!也許就像你千年萬年一直奔涌于雪山的暖流……
天浴溫泉,我期待一段故事的發生——這故事便是痛苦!
她正像一次痛苦的分娩,以她絕望的呻吟,一絲一扣地纏繞我那早已消失殆盡的青春,一嘴一口地餐食我那早已昏睡多年的才情。
我疏松的筋骨猛然有了一種收縮的疼痛,那劇烈的痛苦凝聚啊!也許就是你千年萬年一直游走在荒原的吶喊……
哦!天浴溫泉,溫泉天浴!
——生命易損,歲月輪回。
——人生易老,自然永恒!
神奇的大自然啊!你一手給柴達木布施千年洪荒,一手為柴達木捧送萬古寶光——你讓肆虐的風沙在這片曾經有過碧水藍天,大樹和青草,鯤鵬和藍鯨的人間天堂立馬橫刀,變為人跡罕至的生命絕地。
魅力的大自然啊!你一手為柴達木捧送萬古寶光,一手給柴達木布施千年洪荒——你讓輝煌的太陽在這片飛鳥已經遠走他鄉,林木早已埋葬于地層深處,重新建造起了車水馬龍,炊煙繚繞的夢幻之鄉。
……天浴溫泉的經歷,就這樣以她滾燙的嘴唇吻開了我關閉經久的心靈之門——這便是記憶——一粒落在記憶的沃土里,讓人刻骨銘心的種子,必定會在心雨的澆灌下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賽什騰遠眺
遠古的熔巖在噴發的瞬間,便被冰冷的海水淬火成青色的巉巖。
遠古的海潮在咆哮的瞬間,便被崛起的高山凝固成荒寂的沙灘。
賽什騰啊!你是遠離昆侖,絕緣祁連,卻甘愿寂寞萬載千年,慷慨地敞開鐵色胸懷的男子漢——日夜守護著蘇干湖
——這只被大海遺棄在柴達木、卻萬年不枯的藍色望眼。
我像一個朝覲者,站在風中的荒原向你頂禮膜拜,我干澀的雙眼頃刻間便被灼熱的風沙打濕了眼瞼,可就是這純粹的驚鴻一瞥呵!
便把你金屬的寧靜之光,烙印在了我滾燙的心底……
賽什騰啊!你是拋開紅塵,無緣綠蔭,卻甘愿孤獨千年萬載,真誠地袒露足金情懷的英雄山——日夜凝望著蘇干湖
——這片被草原遺忘在柴達木、卻搖曳千年的綠色蘆葉。
我像一個祭獻者,站在風中的戈壁向你傳誦英雄悲歌,我哽噎的咽喉倏忽間便被突起的塵沙嗆啞了聲帶,可就是這嘶啞的一喝呵!
便把你燃燒的金色火焰,鑲嵌進了我蒼白的腦海……
你靜觀三千萬年前高原被大海托起,大海被群山流放,林木被巖漿焚毀,鳥鳴被風沙覆蓋的滄桑巨變。你也親眼目睹了三千萬年后大漠被叮咚的駝鈴驚醒,荒原被蓬勃的篝火點燃,流沙被晶瑩的汗水阻斷,生命在無花的戈壁繁衍,西部被油香浸染的激情時光。
賽什騰啊!一群從遠古跋涉而來的駝隊,正在安詳平和地靜臥在河流消盡,綠茵不再,飛鳥絕跡,但絕對不會有嗜血的牛虻,更不會有狼群出沒的戈壁攤上——
你的頭頂是燦爛如初的西部太陽。
你的腳下是洪荒千古的西部朔漠。
你的眼前是大夢初醒的西部湖光。
你的身后是白楊吐綠的西部城邦。
賽什騰,遠眺你的山勢,我便想到了雕刻在你臉上的滄桑。
賽什騰,聆聽你的心聲,我便聽到了彈跳在你胸間的轟響。
冷湖:魅力雅丹(一)
時間:2013年5月12日,
地點:冷湖至茫崖的路上……
午后的驕陽,給神秘的鄂博梁披上了黃金的盛裝。
遍地的云母,在灼熱的沙原上閃爍著碎銀的光芒。
飄渺的蜃氣,像燃燒的青色火焰,蒸干了所有的水分,熔化了所有的云朵——然后,又借助漠風的銀色弧光,把沒有寸草的金色荒原,沒有鳥跡的藍色天空焊接在一起——
任憑你時間的利劍怎樣切割,
也都無法將湛藍和金黃分離……
這時,兩輛結伴同行的越野車,在荒原上扯起一道道比沙暴還要壯觀的滾滾沙塵。這是鄂博梁荒原此刻唯一存在的生命跡象。透過搖落的車窗,我遠望飄渺于蜃氣中的鄂博梁——
竟然把這片也許在千萬年前就已經存在的風蝕殘丘,幻覺成了一群航行于汪洋大海上的戰艦。竟然把這片也許在千萬年前就已經閃爍的銀色云母,誤認為是隕落在冷湖大地的星云碎片。
同行的詩人斯琴夫說:蒙古人把云母稱作月亮的吐沫。
我說皎潔明媚的月亮不可能把穢物吐向她的同胞姐妹。
他于是便脫口朗誦出了一句讓我也為之贊賞的詩:她們是紛紛墜落的星群,渴望在夕陽之后照亮黑暗的母體……
鄂博梁,這個被蒙古人命名百年的神秘之地,
鄂博梁,這個被勘探者一再探訪的夢幻之鄉,
究竟有怎樣的神奇魅力吸引我們的目光,誘惑我們的雙腳呢?
同行的冷湖美女張說:那里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幻勝景,即便是走馬觀花、浮光掠影也會讓你覺得不枉此行……
看似近在咫尺的鄂博梁,路途卻是如此的遙遠。
它的遙遠是沒有路的荒原。它的遙遠是到處都有路的荒原。它的遙遠一會兒是光明的坦途,一會兒又是陰暗的險灘。它的遙遠是無數次記憶和無數次遺忘的荒原。它的遙遠是目光能夠觸及,卻會讓人眼睛干澀,身心疲憊,神情麻木,思維幾乎凝滯的荒原……
而恰在此時,鄂博梁以它依然遠古的步履,滄桑地橫亙于我的面前——那扇豁然洞開的山門,以風為鼓樂、流沙作舞的禮儀,撩開了它原始的幕帳,將一群形態各異、風姿萬千、仿佛兵馬俑復活的砂蝕林,填滿了我不再眨動的雙眼。
——那些在我遠望時排列整齊,航行于汪洋大海上的艦群,此時已經在我眼前分列成相貌迥異,神態紛呈,性格鮮明的生命個體——
埃及的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
古巴比倫的空中樓閣和花園;
龐貝古城的民宅和街道輪廓;
絲綢之路上艱辛漫長的駝道;
秦長城的殘垣斷壁;古樓蘭的碉樓城堡;唐玄奘面對梵天圣地虔誠誦經的禪坐;成吉思汗馳騁歐亞大地的千軍萬馬;梁山伯與祝英臺月下相約的千古熱吻;雙峰駝跪臥甘泉時仰望蒼天的含淚祈禱……
曾經蔚藍的海域啊!被驕陽冷月和風沙雨雪繪制成繽紛的壁畫。
發生在人世間的故事,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還原成粗糲的浮雕。
鄂博梁——昨天是碧浪拍岸、金沙綿延的灘涂。
鄂博梁——今天是長風濁浪、沙丘連綿的雅丹。
歲月正道果真滄桑嗎?——且看那一道道不曾被歲月抹平的車轍;那一個個不曾被流沙淹沒的腳印;那一面面不曾被狂風撕碎的標旗;以及他們燃燒在寒冬的一百團篝火,他們寄存在春天的一千回問候,他們凝固在盛夏的一萬次回望——
他們心懷渴望請教月亮,這里可有蘇醒的海浪?
他們背負重托詢問太陽,這里可有涅槃的鳳凰?
我忽然聽到了一種來自蒼穹的聲音——盡管陌生,卻富有磁性的聲音啊!在這片凝固于遠古的波濤中經久不衰……
富有和荒寂同居的時代從三千萬年前就開始了。
太陽書寫給地球的史詩從來就是這樣金碧輝煌!
我忽然看到了一種懵懂初開的原始舞蹈——雖說笨拙,卻富有激情的歌舞啊!在這個從未停歇過的舞臺上隨風跳蕩……
探索和發現同步的歲月在三千萬年后開始頌唱。
風刀呈獻給世界的群雕從來就是這樣粗獷豪放!
對于雅丹地貌最初的認識,來自于遠古風沙襲來的荒寂。
對于雅丹地貌最后的印象,源自于似火驕陽鍛鑄的浮雕。
冷湖:魅力雅丹(二)
雅丹地貌是風霜雨雪的利刃雕琢了千萬年的海礁嗎?
它們以赤身裸體的姿態試探著海灣冷湖真實的體溫……
冷湖,七百年前的那個黃昏,你是夕陽下的一坨堅冰,跋涉千里的蒙古人把你叫做奎屯諾爾。但你的名字卻隨著駝鈴的消逝,被千年的風沙囚禁在荒丘漫延的牢籠之中。
從此,你僅僅是游牧民族似曾經歷的饑寒交迫的記憶……
風蝕殘丘是驕陽冷月的熔爐冶煉了千萬年的海島嗎?
它們以燃燒自己的光芒測量著深海冷湖確切的尺度……
冷湖,七百年后的這個黎明,你是旭日里的一汪秀水,饑渴難耐的勘探者把你視作生命源泉。你的名字隨著寒夜的篝火,喚醒了阿吉模糊的記憶,也點亮了荒原的曙光。
從此,你不再是我們望而卻步的寒酷荒寂的絕境之地……
但這座因為石油而崛起在砂蝕林叢深處的荒原之城,卻像鷗鳥從遠古銜來的一個七彩夢境,日夜誘惑著我的眼睛。
我放眼望去,一片蒼茫的冷湖大地依然像月球般荒蕪寥寂——太陽風啊!你這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無時不動的無形之物,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生命?究竟是何樣的體征呢?
你是一團火焰嗎?所到之處、林木具焚,讓西部的沃野寸草難生。
你是一股洪流嗎?所經之地、荒沙漫漶,讓遠古的海底溝壑縱橫。
冷湖啊!一個汪洋消失之后,海床殘存在西部中國的一處遺跡。
它用唯一的形體——雅丹地貌——這種凝固在蒼茫沙原上的天然浮雕,詮釋著滔天海水被昆侖和祁連放逐的歲月。
我收眼觀瞻,一片神奇的風蝕殘丘仍然演繹著滄桑變遷——月亮雪啊!你這看得到、摸得著,卻實屬罕見、忽隱忽現的有形花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征兆?究竟是何樣的情感呢?
你是一柄畫筆嗎?描摹之處、風停沙墩,讓冷湖大荒冰清玉潔。
你是一把鬼斧嗎?斧刃所觸、浮塵散盡,讓雅丹風骨傲然臨風。
冷湖啊!一個山地崛起之后,日月存儲在青海之西的一個夢境。
它用太陽的光澤——黃金般高貴的色彩——這種揮灑在冷湖荒野的筆墨,書寫著鹽花綻放于沙灘、油香飄蕩于雅丹的神話。
無所不在的冷湖長風啊!你是如此的執著,
把遠古的驚濤雕塑成冷湖雄渾蒼勁的雅丹!
光照千秋的冷湖驕陽啊!你是這樣的熾熱,
把浩瀚的海水凝固成冷湖千年不謝的鹽花!
鄂博梁——這個被馬背民族命名,而后又眺望百年的夢幻之地,在今天的陽光下依然充滿了神秘色彩。只有走進它風蝕殘丘的密林深處,你才會看到我們伸向母親的嘴唇,今天還在吮吸著她滾燙的乳漿。
昆特依——這個被牧馬人最早發現,而后又被牧歌遺忘的鹽澤,卻在今天的月光里閃爍著古海的靈光。只有領略它波光蕩漾的委婉濤聲,你才能聽到大海那生命的搖籃曲,迄今還在沁潤著我們的心房。
冷湖,一個令人值得崇敬,卻又因為遙遠而使人難忘的地方。
冷湖,一個值得讓人頌唱,卻又因為荒涼而讓人感傷的地方。
【責任編輯 趙 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