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或者星空

似乎就在眼前。當烏云掩住星月，夜空低得仿佛貼在玻璃上。似乎打開窗子，它們就會涌進來。這種倒春寒的夜空，像層層心事，從陽臺到天庭，這部書的厚度，沒人說得清。說不清的還有參差不齊的建筑物，兩者密布于盛產烏金的煤城。沒有人能夠準確換算它們繁衍的數目。如果倒退幾十年，單憑傾斜的姿式，雪花就能判定前方的凸凹。眼下，大雪試過多少場了，每一次覆蓋，都被半路驟然冒出的冷風景，撞得生痛。連風暴都稀奇古怪地停止了狂舞。先前那些霹靂、狼嚎，以及類似貓哭的雜聲，統治著這片黑白分明的疆域。它們揮舞拳頭，專往井架的頭蓋骨上砸，它們憎恨給固體火作二傳手的道具。一堆鑄鐵，被它們視作眼中釘。讓這些魔咒止步的緣由，是頭頂上方那片星辰的更新。數年后愈加锃亮，像重新換的蓄電器中生發的光韻。每一束光，都輻射一些顆粒，像萬花筒的核心，卻不往眼神里面送信息。它們在高處，目睹花白胡子的煤城，蹣跚的步履，又被風暴掠去一只拐杖。

夜空，這個容納無家可歸的光的故鄉。像憐憫失去媽媽的孩子，用一條深黛色紗布，包裹那些似乎仍在萌芽之中的火種。并不把它們收攏在一塊，讓它們在各自家中燃著小桔燈。夜多長，它們的光亮就有多久。它們喜歡這般恒定的溫度，可以寧靜地生活在不被撲滅，也不被搧動的小閣樓。偶爾望一眼拖著長尾巴的同族，慢慢滑向未知歸宿，它們心痛：在自己的位置上閃爍多好，早知一閃即逝，何必當初。

它們愈是安逸，大地上的燈光愈是不安。愈加躁動的還有大地之下的采光區。二者恍如隔世，冥冥中卻有一種通感：如果雷霆于天界自由出入，地心準保有團陰影伺機幽動，那些瘋涌在地心的火，像勇士般躥出井口，無需鐵的韌性、鋼的脆生，也許只是一環虛影，就讓走太空步的塵埃心神不寧。剛剛專注于“僧叩月下門”的考究，又被“俠客掠紅云”的緋聞弄得興奮不已。

高高在上的星光集體聯歡，漫天的黑啤酒一生都飲不盡。清風把層層天籟碾成雪片，是誰，最先擁有這些小貓似的碎銀。醉酒后的星光紛紛躲進自己的床塌，那是一個沒有形狀的空間，四周沒有天窗。它們可以俯視整個世界，卻無法瞅清自己的腳趾。它們入睡，從睡夢中爬出的蜘蛛網狀的游絲，愈織愈密，愈密愈黑……

光們都撤了，影子把空間塞得滿滿，都均勻分布，像是沒有滋味，沒有形狀的黑霧。沒有人目睹過這種元素，連恐臟的雪花，也被這種黑禁錮。但是，只要救駕的丁點光一到，她們即刻潔白如初。夜空把巨大陰影投到大地，卻抖不掉似乎鉚在夜空中的星辰；好比人間的燈火，只要大地的血管依然脈動，來自地心深處的潛能，總能讓電與光的洪水，野獸般狂奔。

那種蟄伏在地層深處，能把鋼鐵累吐血的原始森林的骨頭，層層鈣質，讓咀嚼者猶如吸食大麻般過癮。巖石，像是飯粒中的砂子，咯得它們嗷嗷叫，愈叫愈狂嘯，愈狂嘯愈無法擺脫吃了搖頭丸似的傳染病。鋼鐵們禁不住甩頭，在成噸成噸的黑中甩頭，想把堵塞周身的黑全部甩空。然而，那些層出不窮的骨頭，像是億萬年前就備好的禁品。何時把鋼鐵們肋骨中的鈣全部抽空，像失去水分的葉子，干巴巴涂在頑石的縫隙，才算罷休。

對于天空，地心才是正宗的星空，而大地只是隔在兩者之間的插圖。那些人工電火以及自然景觀只是依附地心之樹長出的被進化了的枝藤。陰柔的流成海洋，陽剛的矗成山峰；陰陽之間的，被史書冠以仙名。時而在影中纏綿，時而于光里幽動；時而，半陰半陽地偎著地平線，銜一朵灰風，叫不遠處的秋聲，發出空曠的鄉愁。

地心那些零散的燈火，像是一個個無畏的泳者，卻有隨時熄滅的可能。上岸者各懷心事，像一塊塊移動的石炭，被大地扛著。扛不動，就咣當一聲，卸在朝陽或者晚霞旁邊。一縷縷劣質的辣子煙，像一個世界的留言，他們使勁閱讀，最后吧嗒吧嗒嘴：值了！這一切天空都瞅得見。煙頭的火星，正是它們失散多年的語言。可是這種語言極其短暫，不等雙方互對暗號，即刻消散。

星空，依然保持巨大耐力，依然平衡與大地的距離。其實，它們想刺穿大地，從而掘出失散上億年的根系。暫且先讓地面上那些人為的燈火偽裝下去，讓冒充它們的子孫后代，每天從仰視中，解出最高處的光陰。然后，模仿它們的活法，讓低處的隕落，情愿匍匐，一輩子不敢打鋒芒畢露的主意。

地心繼續緘默，偶爾一兩聲咳嗽，只能掀翻密度不夠的褶折。更有幫腔的工具，隨時算計肢解形成體系的黑色部落。終有一天，每粒砂石都能鉆孔，每縷微風都能導火；每個罐籠，都像失去抑制的心臟，急功近利地忐忑。打探終于露出真面目的明月，用害羞的光澤試探空間的深度，那是一種傾刻間環繞九州的榮耀，卻不急于深入盲區。那種柔黃，不比滴水的潤澤，固有的輻射，針對塵封的角落沒有意義。而隱蔽的事物想接受檢閱，先得在祼露的平面，開具一份健康清單。至于頹廢和病態的、打蔫和作秀的，即使被這種光芒擊中，也底氣不夠。海洋最容易與它們揉合，把它們的弧度在浪尖上起伏；微波時，一條細細的云梯，把憂傷和浪漫卸下，再把博大與浩瀚提升，提到比星空還高的地方，比一比，哪個海能有這般璀璨與無垠。

等到一種深黛色，把宇宙之巔涂得高深莫測，這杰出的自然大師，比噴霧器還精準地運作。讓微積分都望塵莫及，看似密不可分，實則相隔空氣。如果想離間它們，先得承受被參照物忽略。再偉大的榮耀，一旦席卷其中，光芒即刻消失，曾經的棱角與線條，還抵不過一粒微塵。沒有了光的陪襯，所有肉身乃至靈魂，只能靠體溫傳遞真理，只能靠觸摸辨別是非。于是，自然界更加凝聚，像一個拳頭，生怕松開手心里的黑。

“打碎后盡是尖銳，復合完皆是圓滑。被裝禎的裂痕，像一條堤壩上的警區，里面準保埋伏驚雷。”夜空，像天地間粉塵的碎瓷。不過，這些微粒沒有棱角，這些分子沒有神經；然而，別把它們與木訥相提并論，它們有極速傳導時空的本能。它們以極柔的暗喻，揭穿了依附在絕壁上的夕照，原來不過是一堆鑲花邊的影子。

那么，等它們全部撤到光的背后，是不是所有真相都會在太陽下消失？沒有了它們的掩飾，必須在暗處完成的構想，依然會尋覓納陰的深洞。比如，封閉千載的地層深處，讓徐徐下降的光之魚釣，釣住來不及粉碎的袍衣——一片片鈣化了的枯葉，一尾尾浸了黑的羽毛。似乎仍在回味飛翔的甜夢，就讓盜火者的誘餌活捉。一滴水，道出整個大海；一棵樹，交代所有森林。甚至，一粒巖石，都自告奮勇充當奸細，想咯掉固體火的牙齦。再深邃的歷史，也算計不過輪回的光陰，萬物必須依附它的定律。沒有它不能變通的方位，沒有它不可操縱的乾坤。

底層倘若情愿駐守卑微的人云亦云，自身光芒指定顯得無足輕重。可能讓星空那些高聳的閃耀襯得失去信心，不知道凌駕于萬物之上，才能讓世界刻骨銘心。沉淪，每個拓片都指向一條幽徑，每條幽徑都蘊含隔世的鳥鳴。風從何處來，又到何處去？剛剛摸一下拐彎的綠苔，就要一路小跑繞到巷道盡頭，測測黑的濃度，究竟會不會讓歲月酩酊大醉。被囚禁了億萬載的軟軟的身子，幾乎覺不出血液的恒溫，其實只是一張脫骨的畫皮，其實只是一幅隱身的春宮圖。

而陽剛的那片如何騰空？除非踩著空氣，或者扯著光線，要不趁著夜色闌珊，從千年古道漫出地表。黎明還在遠方打旽，海洋還在和月亮玩著“天涯若比鄰”的把戲，而空曠的大地，霜們棱角分明地鑲成通向地平線的銀灘。一切真相大白，天光呈現無所謂的緘默與無垠的清灰。那些被淡化了的遠山，矮矮地起伏，像是大自然波瀾不驚的心電圖，而荒蕪的黃昏偎在西天，像是被抽盡了水份的薄膜，顯影著若有若無的村落。

向上，不管出于哪種背景，星們，顯然傲視永遠長不過天空的巔峰。在它們眼里，地位決定命運：活在仰視中的同類，怎么可能低頭給一些衰草以撫慰。像一粒爬到樹尖的螞蟻，對于根的不屑，源于至高點那片葉子的首先妥協：即刻交出紋理，抖抖地作了通往自己墳墓的橋。尤其子夜，滿地煙火均以思想者身份進入它們視線，各有各的生存理念：獨處或群居的都以裊裊不可名狀的快感，發布心情日記，發布有關廣場以及角落的生計之魂。而星們，坐觀九天，像坐在萬物之中的神。人間以另類崇拜向它們敬獻青煙，它們偶爾回報一點閃爍，就被世人奉為指南。

盡管地心渴望全天下隕落，在它的操縱中完成五花八門的奔波，相互撞擊、分裂；彼此介入、融合。依然有由內向外的拓展，依然有渴望掙脫的磁核。比如，重見天光的石炭，飛翔的神力源于內心。有朝一日，它們褪去黑色外衣，呈現一顆紅心。以摯愛融化時空，用光明貫通街衢。讓天光與地火，聯袂演繹《生命傳奇》。叫冰封萬年的北極，提著光的花籃，穿著火的彩衣，徑直步入銀河號云梯……

【責任編輯 阿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