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深秋如此純粹,滿城飄金,是豐滿的季節,越發顯得世界蓬勃,情意豐足。一個半農半牧的村莊依山傍水散落在公路兩旁。一條澄澈的河流奔涌而下,逶迤而來,與公路相依相偎蜿蜒流淌。岸畔草甸豐美,牛羊悠然吃草。紅藍小屋點綴其間,一派田園牧歌式的景象,平添出許多生動。這一幕幕不斷浮現在腦海中,這不是風景,是久別的故鄉。
故鄉,讓人魂牽夢縈,刻骨銘心,那是剪斷自己生命臍帶的樂園。
常牧鎮拉德村坐落在黃河南岸四十公里以外的清水河流域,村中阡陌縱橫,農舍三五成群,炊煙裊裊,清流婉轉,道旁的楊樹,樹葉落盡,光禿禿的枝椏瘦骨嶙峋地裸露在秋高氣爽的大地上,不屈不撓指向天空,好像誓要討個說法。
三十年前,深秋的季節看田間鏗鏘作響的犁鏵,看反芻野草的耕牛,傾聽格薩爾王的傳唱;田壟間爭先恐后收割、馱運、打碾飽滿的麥穗、龍口爭食,顆粒歸倉,耕作田疇,從晨光微熹,忙碌到夜幕降臨,奔波使腰腿酸困、風塵仆仆、塵霜滿面,但不知精神疲憊,男女勞作、怡然自樂、一派昇平景象。
月亮高懸天空,色澤淡白,如一面沾滿霜露的鏡子,人們欣喜若狂,點燃麥草與干柴,圍著熊熊燃燒的篝火,如一面殷紅的舌頭舔舐巨大的帷幕,唱歌跳舞,通宵達旦,笛子聲婉轉低回,似山風拂面清曠蒼涼的韻味;舞步剛健粗獷,相互緊挽手臂,朝逆時針方向翩翩起舞,并伴隨音樂節奏的變化,發出呼喊聲,氣氛激越奔放。唇邊的微笑滑落到靴鈴中,發出動聽的音符,再落入她的心房,激勵的敲擊著胸壁,敲出兩座豐美的胸峰,在工整細碎的舞步中搖搖欲墜!隨風飄揚的藏袍,如鳥群起落,若舊事蹁躚,盡顯多情與嫵媚。令人心曠神怡,留戀忘懷。
村莊深秋的晨曦,天邊星輝淡淡,眺望門前群山莽莽,山間的青白炊煙,像千年不曾驅散的云霧,盤繞在山腰間,墨黑叢林隱于其后,明凈蒼穹懸于其上。風清月朗的青年男女,額頭迎來第一縷曙光,挑桶至兩公里開外的泉眼取水。姑娘們臉上涂一層厚厚的粉脂,益發顯得眸如點漆,眼波滟滟,烏黑及腰的長發,笑意明璨如初生的陽光,流連忘返。小伙子用涼水沾發梳妝整齊,如母牛舔舐牛犢的毛發一樣光亮。他們聚集在泉眼邊眉來眼去,暗送秋波,像永不枯竭的山泉。挑水回家的路上,小道凹凸不平,腳步高低不穩,加之將目光呆呆地盯在意中人的雙頰上,氣喘吁吁到了家才遽然發現心潮澎湃的內心與木桶中的水一樣激動,水被潑灑了一半,只剩半桶。
清泉如一塊藍寶石在蒼穹噴薄而出的日色下熠熠生輝,用不竭的乳汁滋養著村莊,成為村莊靈動的眼睛,它窺視了多少背水青年男女的秘密,由此泉水變得愈發清澈透明,如一個溫柔女子,情態繾綣。
黃昏薄暮中,月色傾泄的一地斑駁,心中也似波影顫晃,靜坐在山坡上,心魂交契,悵然若失,凝望天空、云朵、星辰,甚至月色滿懷。
東方微露曙光,遠處山坡上草木蕭瑟,沉默如巖石。家家戶戶在虔誠的凝視中,松柏桑枝被點燃,青煙裊裊,扶搖直上,是久遠以來升騰在雪域高原的精神圖騰,帶著眾生默默的祈愿與內心的酸痛,直抵蒼穹,祈求蒼天眷顧,桑煙撲鼻,令人心意安寧。
天空清澈斑斕,明湛的藍色,飽和得像要滴下來,老人們聚集在寬敞的村口,沐浴在晨光中,搖動著手中的轉經筒,表達著對佛祖的虔誠,相信轉經能洗凈前世今生的罪孽。臉被曬得黧黑,雙眼璨然如水洗的星子。數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是非悲喜已無足輕重。臉上洋溢著美滿、幸福、安康的微笑。朗朗的誦經聲雄渾中透著威嚴;低沉中透著厚重;起伏跌宕中透著一股神秘。感覺時光靜止,生命靜止。
時間擁簇,世事熙攘,光陰遷徙,日影如清水漫漫,心事浮沉,往事一幕一幕。朝來夕往,爭先恐后浮現,流光碎影,鏡頭紛呈閃現,仿佛穿越時光長河,回到天真爛漫的童年時代,再睜眼時,恍惚已到惆悵的中年。
光陰荏苒,逝者如斯。
又是一個深秋的早晨,孑然一身站在村口,天空耀眼的藍,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云蒸霞蔚。村莊傾談世事滄桑,風云變幻。記憶中黃土夯起的圍墻包了一層土塊并刷上粉白的涂料,晃晃白墻,分外顯眼。木門變成了朱紅的鐵門,顯得莊嚴美麗。房屋進行了改造或新建,建筑結構精巧,雕梁畫棟。被濃煙熏黑的木椽如涂了機油的鐵杵,現已成為一日三餐的燃料化為灰燼。彩鋼紅頂房從白墻內冒出鮮紅的一簇,分外妖嬈。
甘甜的泉水再也不需要借助你的肩膀流到滿月般的蓄水缸內,打開龍頭,白花花的泉水順著管壁溢滿心窩。
硬化的鄉間小道驅散了昔日飛揚的塵埃,路面上再也找不到隨風滾動的羊糞蛋,光滑潔凈,卻行人稀少,安靜的讓人窒息。
與達智老人促膝相談,才恍然大悟,鄉親們將積攢有機肥料的羊群悉數出售,換來小汽車、摩托車、冰箱、洗衣機。雖改變了村容村貌,但耕地缺乏有機肥而僵化,收入萎縮。埋頭耕作的人們自命不凡,背家離鄉,走出大山以外的世界,追尋舌尖上的誘惑。除除夕之夜充當匆匆過客以外再也杳無音信,每逢春節佳日,大家歡聚一堂,意外地發現年輕人身上少了一份尊老愛幼的傳統,多了一份趾高氣昂的蠻橫。眼光遠了,心胸窄了。少了一份淡定,多了一份浮躁。青年男女在長輩們面前也無所顧忌,打情罵俏。甚至居然當眾拉拉扯扯,話語更是不堪入耳。唱祝酒歌卻心不在焉,對堪稱藏族歷史文化縮影的諺語,知之甚少,也無心探究。
鍋莊舞已成為溫馨的記憶,似乎被淹沒在久遠歷史的深處,惟自然是永恒存在,蘊涵深重,難以言表。
節慶過后,曲終人散,身強力壯的鄉親們背起鼓鼓的行囊再一次走向城市,穿梭進退在高樓林立中,留給村莊的是老人與小孩,一老一小真正成為土地的主人,由于無力耕作田疇,耕地成片撂荒,入眼是荒田隱隱,朔風陣陣。
站在村口,目睹繁榮背后凄惶的村莊,心中不免屢屢疑惑是海市蜃樓。內心似滾油煎,眼眶濕熱,內心一片茫然。殊不知,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村在何處?
【責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