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村的辮子

知青趙萌萌是甩著她的大辮子走進丁村的。趙萌萌就跟在韓躍進的后面，步子邁得有些大，辮子擺得有些夸張。趙萌萌的頭不停地擺來擺去，辮子就擺得更夸張，更不切實際，就像一個人拿了辮根搖來搖去的樣子，很虛假。趙萌萌在尋找什么。趙萌萌在尋找什么呢？趙萌萌很輕易地就發現，路兩旁姑娘堆里有好幾條又萎縮又枯黃的小辮子，很可憐。那是丁村的辮子，完全是想象中的樣子，趙萌萌知道那是丑小鴨。這下趙萌萌的大辮子就更神氣了，趙萌萌走起路來一副白天鵝的架式。趙萌萌能聽到人群中不斷的唏噓聲：多好的辮子，是啊，多好的辮子呀！趙萌萌的頭昂得很高。這時的趙萌萌忽得想起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裝》里大臣們夸獎皇帝新衣服的話：“多好看的衣服呀”“是啊，多漂亮的衣服”“多華麗的衣服呀”……這時候趙萌萌步子稍微有些小了，腿腳就稍微有些不聽使喚了，就有些亂了陣腳了，辮子擺得就有些沒底氣了。

辮子足足搖晃了一里地的路程。一直到知青點的大門口，辮子突然就不動了，就像一條凍僵了的蛇乖乖地爬在主人的背上，大辮子實在有些累了。

等女知青們再回頭看時，人群里那幾條萎縮枯黃的小辮子早沒了蹤影。女知青們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女知青們很自信地看幾眼身邊的男知青韓躍進們，看一眼，再看一眼。

眼鏡兒韓躍進是縣委知青辦臨時指定的知青組長，縣城離丁村遠，就沒派人接，也沒派人送，就由韓躍進臨時帶隊。丁村老少傾巢出動夾道相迎。走到村口，鼓樂頓鳴，成群的知了四散奔命。

大隊部改成了知青點，房子有些矮，但青磚藍瓦，一看便是村里最好的房子。

李國慶背包一放，說：“終于到家了！”

韓躍進們到“家”的時候，知青點圍墻邊的楊樹上知了正一輪輪地歌唱。

韓躍進說：“丁村的夏天可真熱！天一熱，知了就格外多，知了一多就煩！”

胖子陳東亮說：“再喊，再喊！再喊，老子把你們一個個生吃掉！”

丁村準備放電影，電影是專為知青們請來的。丁村離縣城遠，離公社駐地也遠，一年看不了幾次電影。十幾個知青也就是韓躍進們統統被安排在放映機周圍，跟隊部家屬坐一起。露天電影看電影的位置最好不過這放映機的位置，太近了耀眼，太遠了又看不清，坐這塊兒養眼。馬上就要放映了，放映員例行公事說幾句：“電影馬上就要開演了，家里一定要留好看門的啊！”人群一下沒了聲音，大家立刻瞪大眼珠子盯緊了銀幕，一副望眼欲穿的樣子。好久不見動靜，正納悶著，丁一錘在擴音器里喊“我再說幾句！”嗚哩哇啦一大通全是歡迎知青的詞兒。

好不容易開演了，電影演的是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銀幕上的李鐵梅一亮相，韓躍進就發現了他前面的那條大辮子。那條大辮子絲毫也不亞于《紅燈記》里李鐵梅的辮子，李鐵梅的辮子是假的，而眼前這條辮子卻是實實在在的，擰著花，烏黑油亮，又粗又長，很野性。這條大辮子當然不是趙萌萌腦后的辮子，趙萌萌腦后的辮子相比之下就小巫見大巫了，顯短顯細，顯得有些單薄，還驕情，趙萌萌的辮子充其量也只能叫做小辮子。趙萌萌的辮子伸直了不及腰部，再熟悉不過了，而那條大辮子卻在李國慶和陳東亮前面。一條木板凳生生把他和那條大辮子給分開了，韓躍進恨死他們了。韓躍進想那條大辮子一定是哪位支部委員家的大辮子吧！那條大辮子伸直了能到屁股下面吧！那條大辮子該長了多少年哪！韓躍進有了想親近一下那條大辮子的欲望，可這個欲望眼下基本是無望的，那條板凳無疑就是波濤洶涌的臺灣海峽。等到換片的空檔，換片燈一亮，前面隔排的大辮子突然一甩，辮梢徑直穿過人頭空檔奔來，在韓躍進臉上很俏皮地不留痕跡地輕吻一下轉眼便沒了蹤影。弄得韓躍進心里凄凄的癢癢的，整整一晚悵然若失。

晚上韓躍進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在海邊游泳被一條海蛇纏住了脖子，用手一摸竟是一條辮子。辮子越勒越緊，直勒得他喘不過氣來，醒來驚出一身的冷汗。韓躍進一下想到了魯迅先生小說中的“美女蛇”。他想美女蛇簡直太可怕了。

韓躍進給家里寫了信，告訴家里自己已經能干一項農活了。韓躍進詳細介紹汲水轆轤的使用方法和步驟，并畫了草圖。韓躍進說汲水過程“擺桶”最關鍵，水桶絞到井口，擺桶如果不正確就會前功盡棄。左手一擺桶、右手一送轆轤把就完成了。動作顛倒了就不行。

家里回信了。一讀信，韓躍進就想那條烏黑粗亮、長至屁股下面的大辮子。

這時丁村知青點有了“兩個”韓躍進，一個靈魂韓躍進，一個肉體韓躍進。靈魂韓躍進正式脫離了肉體韓躍進的軀殼，既然脫離了就要講究工作效率，肉體韓躍進對靈魂韓躍進說：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去找你的大辮子去吧！

肉體韓躍進一扭頭，小辮子趙萌萌來了。

洗頭是趙萌萌每天早上的必修課，與其說是洗頭，還不如說是洗辮子，因為趙萌萌的頭發大部分不是長在頭上而是長在了辮子上。趙萌萌先是把辮子一環一環地散開，小心地用一只手托住，瀑布一樣垂下來，圍了井臺轉一圈后又一圈，細細梳理五六分鐘，再洗，晾干，然后再一環一環編好，前后大約一小時。趙萌萌洗辮子很有些賣弄風情的味道，位置選得也準，所有的知青從窗口探下頭就能看過來，一睹她辮子的風彩。那是過去，現在不同了，演員還在賣力地演戲，下面的觀眾卻冷場了。自從發現了另一條又粗又長、野性十足的大辮子，趙萌萌的辮子就受冷落了，沒人再想也沒人再欣賞趙萌萌的“小”辮子了。可憐的小辮子卻仍舊孤芳獨賞，渾然不覺。

大辮子不只韓躍進想，其他的男知青也想。只要是沒有生理缺陷的哥們兒，誰能不想呢！那條大辮子不只是丁村的驕傲，更是清河公社的驕傲，清河公社再沒第二條那樣的大辮子了。那條大辮子用現在的話說絕對可以用“性感”二字。一條“性感”的大辮子放在一個大姑娘的屁股后面搖來擺去的，怎能不讓人想入非非呢！

知青點黑板報上的女知青腦后突然長出了大辮子，一條伸直了能齊過屁股的大辮子，烏黑油亮，閃著光，很夸張。那分明不是趙萌萌的。趙萌萌心里酸酸的。

其實幾天前趙萌萌和她的哥們姐們繞著她的辮子自我陶醉的時候，危險早就在向她一步步逼近了。

人家大隊代銷點里的大辮子早就有些急不可耐了，你們自我陶醉目中無人，無視人家丁村姑娘的存在，人家丁村姑娘的“大辮子”早就揚眉劍出鞘了。

大辮子顯形了。大辮子一開口就“俺爹”“俺爹”的。大辮子說俺爹來讓俺下個通知，大辮子說俺爹讓你去趟大隊部，大辮子說是組建樣板戲小劇團的事……韓躍進很快就弄明白了，大辮子說的是丁村普通話，大辮子是個文化人。

大辮子叫丁小敏，“俺爹”是丁一錘。大辮子是代銷點代銷員、大隊團支部書記，也是小劇團成員之一。迎接知青那天大辮子不在，大辮子去公社開會去了。

大辮子跟“俺爹”一樣清瘦，個子高高的，不像一般農村姑娘身材粗壯，兩只大眼睛看人一閃一閃的，像夜里的手電筒，讓人一看就來電。走路時辮子一甩一甩，很不安分。

小劇團很快成立起來，首先排練革命樣板戲《紅燈記》，地點就在大隊部。公社宣傳干事現場指導，急得丁一錘大手一揮一揮的。揮手之間，秘密就被破解了：“俺爹”兩只手掌不一般大！其實這早就是一個不爭的秘密，“俺爹”一出生兩只手掌就不一般大，右邊一只瘋長，一握就是一只大錘，左邊一只卻不緊不慢，于是就有了丁一錘的學名。后來丁一錘當了兵入了黨，一只大手掌握緊成一只大鐵錘，在部隊干出了不小的成績，這可嚇了他的未婚妻菜花。菜花是曉得那只大手掌的厲害的，“俺爹”第一次相親跟菜花約會，就在丁村后面的小樹林里把她給摟上了，“俺爹”一只手從后面一摟菜花的腰，菜花的整個胸脯就給“俺爹”的另一只手掌給鋪蓋了。菜花說丁一錘你可聽好，在家你要把手給我伸開了，在外你可要把手給我握緊了。丁一錘一走菜花就后悔了：伸開了肯定不行，哪個女人能受得了他那只手，一伸就能把女人給擺平了；握緊了更可怕，進步了一提拔還不把老娘給踹了。于是菜花先下手為強，干脆去部隊纏著盯著，直到丁一錘復員將其押解回丁村，這才覺得上了保險，再也飛不出老娘的手心了。

兩條辮子都要演“鐵梅”，這就有些不好弄。

小辮子要演“鐵梅”，趙萌萌一條挺好的辮子已經給弄得威風全無了，以后還怎么在知青點混，這次不爭個上下是無論如何不行的。可大辮子有“俺爹”撐腰，底氣十足。這怎么辦呢？最后還得“俺爹”裁決，“俺爹”說你個孩子還有沒有階級感情啊！說得大辮子立刻眼里噙滿了淚水。當秋莊稼長起來的時候，經常會聽到早晨的田野上有人在吊嗓子，有人在練唱紅燈記中“鐵梅”的臺詞。那是小辮子，是趙萌萌，那不是丁小敏。丁小敏只好收起她的大辮子飾演“李奶奶”。

可氣的是趙萌萌居然還穿起了裙子，而且是那種碎花的小短裙，蓮藕一樣的姑娘腿白得耀眼，風一吹就能看到半個屁股。她涼快了，別人卻感到熱起來。別人能沒意見嗎？本來丁村的夏天就熱得要命，這下就更熱了，知了也瘋狂地叫，簡直讓人受不了。更受不了的還是丁村的小伙們，心跳加快不說，動不動就出汗，夜里睡不著覺。

“俺爹”當兵時見過這種裙子，但也不免感慨一番，禁不住一連發出好幾聲驚嘆！

等到排練《沂蒙紅嫂》的時候，大辮子終于報了一箭之仇，大辮子對小辮子說：“你還有沒有一點階級感情呢！”小辮子使勁兒抓著辮梢，沒輒了。

原來是這樣：沂蒙紅嫂中有紅嫂喂奶一節，說的是受傷的解放軍戰士口渴了渴得要命，情急之中六神無主的紅嫂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子弟兵。這要求紅嫂的扮演者在喂奶的細節上，為求真實要掀一下上衣下擺，這就出了問題，出了一個容易“走光”的問題，這讓女演員尤其是大姑娘有些為難。第一次排練時李國慶剛一喊“我渴呀”，排練場就“哄”地一聲炸開，趙萌萌弄了個大紅臉，臉紅得像雞冠。直到排練完了回知青點，飾演解放軍戰士的李國慶和其余幾個男知青還一直跟在趙萌萌屁股后面喊：我渴呀？我喝呀！

這時韓躍進正一個人躺在地里，他躺在西紅柿架旁的田埂上，愜意地看著秋狗子們不辭辛苦地忙碌著，想一想大辮子，看一看藍藍的天，看一看天上的云。

第二年夏天來得格外早。知青點的伙食單調到了極點，總是一日三餐的黑面饅頭、大白菜燉粉條，再吃就要吃死人了。她想換換胃口，而生產隊的地瓜、玉米等粗糧是村民們的主食，是絕對禁止知青們食用的，這就讓想地瓜想瘋了的趙萌萌在地瓜豐收的季節把她的一雙大眼瞄準了“俺爹”的兒子“小螺絲”。

趙萌萌在上學的路上喊住了小螺絲，趙萌萌提出一個黑面饅頭與一塊烤地瓜等價交換，小螺絲遲疑了一下，趙萌萌立刻飛奔進食堂又取出兩個，小螺絲口水早就砸到鞋面了，于是成交。小螺絲的同學們分搶著吃，如此暗渡陳倉，直到小螺絲吃剩的饅頭丟到院子里喂狗，事情才敗露。

“俺爹”惡狠狠地說：“要是讓知青們吃壞了肚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俺爹”錘頭大手一握，小螺絲就嚇尿了褲子。

沒幾天，趙萌萌晾在柿子架上的碎花小裙不見了。趙萌萌也是，你干嘛把你的小花裙晾在柿子架上呢？你干嘛把你的小花裙晾在眾目睽睽之下呢？你趙萌萌是不是別有用意呀？晾在別的地方也不見得就沒了呀！但反過來說，人家那么一條好看的小裙子，就是晾在柿子架上或者什么地方，那怕是晾在汲水轆轤上又何干呢，好東西總是要示人的嘛！不管怎么說小裙子是丟了，從不見外人的知青點難道招了飛賊？一連串的疑問把“俺爹”給激怒了，“俺爹”糾集了好幾個支部委員，發誓一定要徹底查個清楚。知青點進行了地毯式排查，挖地三尺，接連翻了幾個個兒。可幾天下來，“俺爹”立馬就蔫了，只說了一個字：屁！

還是趙萌萌想得開，安慰了“俺爹”后，第二天就翻出一條新裙子，甩著她那條煽情的辮子跟另外幾名女知青到隊部復習她的樣板戲去了。

趙萌萌一直在想自己的碎花小裙子究竟跟誰有關系呢！

丁村要擴建烤煙爐，擴建烤煙爐就要伐木頭。

伐木頭在河灘，兩人一條長鋸，大辮子丁小敏和眼鏡兒韓躍進結對，這是“俺爹”的安排，力氣大的丁小敏幫帶文質彬彬的韓躍進。兩人分別在樹的兩邊，屁股底下各墊幾塊磚，丁小敏喊“拉”韓躍進就拉，丁小敏喊“送”韓躍進就送，韓躍進總是慢，總不合拍。韓躍進滿頭大汗，可丁小敏比韓躍進還累。韓躍進累了，要歇會兒，歇完了再拉。韓躍進一直是低頭從眼鏡上面看著對面的丁小敏的，突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手也不聽使喚了。本來丁小敏穿得就薄，長時間拉鋸，兩人又不能很好地配合，出了許多的汗，一出汗整件衣服就貼在了胸脯上，丁小敏發育得很好的胸脯就變得波濤“胸”涌，很好看，一動就像兩只小兔子似的，一跳一跳地讓人心動。這時的韓躍進就又成了“兩個”韓躍進，靈魂韓躍進對肉體韓躍進說：看吧，看吧，難得一見，不看白不看！

丁小敏說：“怎么找了你這么個白癡！”韓躍進木木的，肉體韓躍進根本就沒聽進去。其實丁小敏話里的意思是說怎么就幫帶了你這么個戴眼鏡的書呆子，怎么就幫帶了你這么個能知天文地理還有些可愛的書呆子呢！韓躍進突然不覺累了，手上力氣大了，長鋸兩人拉著拉著就合拍了，韓躍進自己都納悶了。

傍晚收工時丁小敏把毛巾落在了剛伐倒的樹枝上，丁小敏說河灘上有狼呢，眼鏡兒一聽就明白了，就跟丁小敏回去取毛巾。丁小敏故意走得很慢，韓躍進走得更慢。韓躍進走得更慢有更慢的理由，因為韓躍進眼睛本來就不好使。等他倆的人都沒了耐性，一轟而散，河灘上只剩了韓躍進和丁小敏。丁小敏彎腰取毛巾，毛巾卡在了樹枝上，動作頓了一下，丁小敏的大辮子正好搭在翹起的屁股上，韓躍進突然激動起來，就有了一個欲望：他想摸一下那條大辮子。韓躍進終于鼓足勇氣一伸手，摸空了。這時候的丁小敏卻突然轉身，大辮子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圓弧，剛好打到韓躍進的細脖子上，繞了一圈半，一下就把韓躍進給纏住了。

丁小敏說：“你這個白癡！”

終于盼來匯演的日子，知青們情緒都很高漲，平日里不修邊幅的男知青們一大早也都換了干凈衣服，臉也刮得白白凈凈，女知青們更是把臉洗過好幾遍，頭發梳了一遍又一遍。最細心的還屬美女趙萌萌，一條辮子散了又擰、擰了又散，用手摸一摸，再摸一摸，一直摸得眾人都不耐煩了才戀戀不舍地罷手，用手托著辮子上了“俺爹”派來的馬車。

知了們叫得更歡，知了們叫得比韓躍進們初到丁村時還歡，開歡送會似的。

韓躍進騎了“俺爹”的永久牌自行車，后座上馱著大辮子丁小敏跟在馬車后面。馬車被丁狗剩趕得飛快，跟韓躍進賽跑，騎自行車的韓躍進腳一用力腦袋就向后一擰一擰的，太陽光一耀眼鏡片一閃一閃，身后一片紅彤彤的太陽光輝。

韓躍進說：丁村的夏天可真熱，天一熱知了就格外多，知了一多就煩人！

胖子陳東亮說：再喊，再喊！再喊，老子把你們一個個生吃掉！

其實他們心里一點兒都不煩，心里涼快著呢！

趙萌萌對自己的辮子是很有信心的，她對自己辮子的期望值太高了，她想只要把今天晚上的《紅燈記》演好，只要把《紅燈記》中的鐵梅演好，她這條辮子就出名了，全縣就沒人不知道她這條辮子，就沒人不知道這條辮子的主人趙萌萌了，自己的知青人生就會達到頂峰。可正是因為期望值太高，心里就有了壓力，有了壓力心里就緊張，一緊張演出就出問題了。戲臺上的趙萌萌眼睛總也離不開“李奶奶”丁小敏藏在后背衣服里的大辮子，因為那條大辮子對她的威脅實在是太大了。丁小敏的大辮子本來已經很巧妙地偽裝好了，可趙萌萌總覺得那是條虎視眈眈伺機反撲的大蛇。一緊張一分神，嘴巴就對不上戲詞，走調了。越想演好，越是力不從心。戲沒演完，最后兩句戲詞竟跑沒了影兒，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接下來的戲全演砸了。

第三天下午，縣委禮堂輪演丁村劇目《沂蒙紅嫂》。就在開演前一個小時火燒眉毛的時候，戲中主角“紅嫂”和“解放軍戰士”突然肚子痛，李國慶是真肚子痛，上午李國慶被胖子陳東亮拉到外面吃煮地瓜吃壞了肚子，而趙萌萌純屬是心里作用，怯場，心口痛。這就急壞了領隊眼鏡韓躍進，救場如救火，好在排練的時候大家都在場，臺詞也記得差不多，只好臨時救場，大辮子丁小敏和眼鏡韓躍進臨危受命，匆匆換裝上場。

可換裝的時候太匆忙了，丁小敏一古腦兒把自己的貼身小內衣也脫了，再穿就有些來不及了，情急之中丁小敏把紅嫂的大襟褂子一穿，大辮子往衣服里面一順就上場了。這下韓躍進眼前的紅嫂就性感多了，而臺下觀眾因為距離遠無法領受，正應了那“今夜表演我的獨舞，你是我唯一的觀眾”的詩句。丁小敏一動，衣服一貼胸，前面的兩個電極就掙扎出來，韓躍進的心就被那電極扎得一跳一跳。韓躍進的眼睛始終不離丁小敏的胸，思路就亂了套。好在韓躍進臺詞少，只有幾個字：我渴呀！我渴呀！韓躍進喊：我渴呀！我渴呀！這時的丁小敏就把韓躍進的頭輕輕放到自己盤坐起的腿上，然后稍微一轉身，一掀衣服下擺，這就表示戲中的紅嫂給解放軍戰士喂奶了。丁小敏腰細，衣服就顯得寬松，丁小敏一掀衣服下擺，韓躍進眼睛視角又低，丁小敏一下就全走光了。農村姑娘不穿胸罩，丁小敏從未示人的前胸便一覽無余。韓躍進眼睛立馬就直了，直得像根棍子。直到丁小敏發覺不對頭了，忙把解放軍戰士提坐起來，好久才轉過神兒來……臺下的觀眾還以為是演員中暑了，轟的一下炸場了。

匯演還未結束，丁村小劇團就打道回府了。夜幕剛剛降臨，月亮還沒升起，噠噠噠的馬蹄聲遠去，一小會丁狗剩的馬車拉著垂頭喪氣的知青們出了縣城就沒影了。

路上很黑，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音，兩邊茂盛的玉米地風一吹就唰唰作響，挺嚇人。韓躍進騎著“俺爹”的自行車，后座上馱著丁小敏，丁小敏從后面很緊地抱著韓躍進的腰。韓躍進隔一會兒就摁幾下自行車鈴壯壯膽。突然一聲貓頭鷹叫，凄慘得像小孩哭，兩人身上都哆嗦了一下。丁小敏說：我害怕！韓躍進說：不怕不怕，有我呢！話說得很沒底氣，其實韓躍進比丁小敏還害怕。好不容易韓躍進心里平靜些了，丁小敏胸上的兩個電極又從后面像兩只槍管一樣頂住了韓躍進，韓躍進一下就被接通了，心跳再次加快。心跳一快就滿腦子是丁小敏走光的鏡頭，一會兒就大汗淋漓了。

車子好不容易到了丁村后面的小樹林，韓躍進說：我實在走不動了！

韓躍進走不動了，丁小敏也早就不想走了，既然都不想走了，那就歇歇。草叢里有蛐蛐叫，間或還有螢火蟲一閃而過，月亮還沒升起來。有故事要發生了，發生什么故事呢，故事又怎么發生呢，都得從韓躍進開始。韓躍進說：都演砸了！丁小敏說：都演砸了！韓躍進說：是啊，都演砸了！丁小敏說：是啊，都演砸了！一只螢火蟲從丁小敏臉上飛過去，光線又暗下來。丁小敏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韓躍進的臉，黑暗中丁小敏兩只大眼睛一閃一閃的，像黑夜里的手電筒，讓人一看就來電。這時丁小敏突然把身子轉過去說：你不是想摸我的辮子嗎？韓躍進說：大辮子！韓躍進有些激動，第一次這樣稱呼丁小敏，韓躍進下面的話沒說下去，丁小敏已經把她的大辮子繞到胸前了。萬事開頭難，韓躍進屏氣凝神鎮定一下情緒，像大賽前的運動員凝重而又信心十足。當自己心里數到第十三下心跳的時候，韓躍進把手伸過去了。韓躍進先是從丁小敏辮子根兒摸起，再慢慢向下，摸到辮長約三分之一的位置時有了感覺，辮子從一個兩面小丘的峽谷中流淌而過，就在這時韓躍進的手竟不聽使喚了，韓躍進的手偏離了軌道。靈魂韓躍進對肉體韓躍進說：偏一點兒，再偏一點兒……

中秋節來臨，第一批知青已經回城了，喧鬧的知青點冷清了。如果不是誰故意弄出點動靜就不會有什么聲音，只有韓躍進、趙萌萌、李國慶三人了。這就像秋天的玉米地，玉米還立著的時候，螞蚱、蛐蛐、青蛙、秋狗子之類熱鬧著呢，玉米一倒就樹倒猢孫散了。這時的韓躍進、趙萌萌、李國慶三人就格外想念十天前剛剛走掉的陳東亮們。往年的今天晚上，貪吃的陳東亮會變著法子弄些好吃的，比如把知了、螞蚱等用油一炸，或是再讓丁狗剩給些烤地瓜烤玉米之類，再去代銷點丁小敏那兒買它幾斤散酒，一個中秋就熱鬧了。可眼下缺了陳東亮，什么奇跡都不會產生了，這個中秋怎么過呢！

太陽就要下山了。三人無聊地躺在西紅柿地里，看一會兒天，看一會兒地，看一會兒天地之間浩浩蕩蕩的茅草，看一會兒浩浩蕩蕩的茅草上那些忙忙碌碌的秋狗子們。

韓躍進說：你說茅草上的秋狗子們在忙忙碌碌地干什么呢？

趙萌萌不說話，趙萌萌仍舊在想她前年丟掉的裙子。

李國慶說：秋莊稼一倒，它們就沒了家，大概是找出路吧！

韓躍進想大辮子了，韓躍進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也要回城了，那么大辮子呢？韓躍進的眼鏡片突然閃了兩下……

多年后，歌手李春波的歌曲《小芳》紅極一時，已經回城的韓躍進一聽到歌聲就會跟著唱：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漂亮，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

【責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