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這門古老的語言的煉金術走到今天,常常有種萬丈高空獨蹈鋼絲般的驚心動魄。作為旁觀者,我們甚至可以聽到詩人前行時困頓、焦慮的喘息。荷爾德林曾說,詩是危險的財富?!啊鳛樯耢`的傳達者,他必定早早離去?!彼约阂院蟮慕洑v應驗了他的詩句,荷爾德林最終發瘋而死。詩歌之于詩人就像石頭之于坦塔羅斯,坦塔羅斯式的痛苦是對詩的可望而不可及。曹有云的詩里也充滿了對詩的渴念,對詩的終級感的追趕?!罢Z言”、“詞語”在他那里就是一塊塊石頭,這些石頭堅硬無比,而詩人卻在尋找穿透它的力量。他的詩的殿堂需要這些石頭,這些石頭將建筑起他的詩歌。但他顯然感到了一種乏力,一種力不從心,正如坦塔羅斯早上推上去,晚上滾下來的石頭。每一首詩都是新的開始,周而復始,無窮無盡。從這個意義上說,詩歌確是一種折磨,一筆危險的財富。
站在高原上的曹有云是高視的,他好像很容易就看到了太陽、月亮、星星,它們就在他的頭頂,仿佛一伸手就能勾到手邊;而身邊的黃河正在與時間賽跑,岸邊生息著他的父母妻子牛羊馬匹;至高無上的皇帝代表著遠逝的總體世界和一去不復返的英雄年代;春天和秋天以生死的對應輪回著人間的萬事萬物;那些石頭,黃河岸邊鱗次櫛比的石頭,它們是格爾木最常見也最啟示曹有云詩歌靈感的物象;輝煌的老虎、博爾赫斯的老虎,幻想一只斑斕的老虎為喪失詩意的工業文明帶來一抹原始野性的還原;天堂、天庭、不死的鳥,始終像曹有云詩歌理想的彼岸,令他吟詠而徹夜不眠;他像一個高亢而雄辯的現代巫師,對時間、宇宙進行著闡釋,力圖在詩歌里說服自己;而詞語,這個反復無常的情人,日里夢里折磨著他……所有這些構成了曹有云的詩歌世界。
讀曹有云的詩很容易使人想起海子和昌耀。事實上,曹有云的詩受到了海子的影響。充滿原型意味的意象、夢幻的色彩和曹有云努力建構的象征系統……大地、天空、海洋、太陽、月亮……這些高頻率出現在曹有云詩歌中的詞正是太陽神之子——海子的意象空間,是海子浪漫主義的大自然世界。曹有云幾乎是在想像中寫詩,與遠古、中古以及現代的先賢大師們一起考慮哲學問題,形而上的思索占去了他詩歌的大部篇幅,與現實的聯系往往最后也要升發到這些思考里。他好像停留在了一個世界,一個類似海子的精神世界。自言自語地理性,略帶瘋狂地在空中飄蕩。他寫了《三月的哀歌》(為紀念海子逝世15周年而作)、《春天的100行詩》(懷念海子),在這些紀念性質的詩里,作者與海子進行著精神對話,更為直接地表達了作者在精神譜系上的傳承。也正是在這些詩里,詩人激情迸發,才華綻放,好像在家門口贏得戰爭的孩子。
這與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后的內地詩人構成絕然的不同。在一片反意象、反修辭、口語化和日常性的囂囂中,曹有云找到自己的詩學脈系。遠離時髦和所謂的先鋒,他寫他自己的詩。西部的詩學背景無可避免地成為曹有云的詩學背景。而西部和青藏高原又使曹有云和昌耀共有了某種象征語言范疇。青藏高原的地理、風物為他們的詩提供了修辭想象。如曹有云的《不死的鳥》:你就是那只鳥/那只歡樂又憂患的鳥/涌動著古老而年輕的血/在大地上,在風里雨里光里/飛翔了千年,萬年的/不死的,自由的鳥……《飛旋的鳥》:只能以詞語和幻想/編織的飛鳥,永生的飛鳥/在破曉前巨大而黑暗的城堡/焦急地飛旋著,鳴叫……《烽火中的鳥兒》:或者歌唱著飛向藍天/飛向太陽。而昌耀在《人:千篇一律》中寫道:人,意味著千篇一律。/而我今夜依然還是一只逃亡的鳥。在《享受鷹翔時的快感》中,我不想為自己的變形狡辯:這是瞬間逃亡。/永遠的逃亡會加倍痛快,而這純屬猜想。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鳥,鳥的意象在昌耀那里是對市俗化的人的拒絕,是對人間的逃亡,一種純粹的想象。連詩人自己都清楚,這只是瞬間的逃亡?!坝肋h的逃亡雖然會加倍痛快,而這純屬猜想?!痹诓苡性七@里,鳥代表自由,一種飛翔而上的掙脫,寄寓了詩人長久以來所受到的困擾,幻想最終能像鳥兒那樣獲得自由——找到真詩。雖然折磨詩人的根源不一樣,而痛苦是相同的,并且同時想到了鳥——這高原上最自由、最具靈性、離天堂最近的物象。
他們都寫到了陶罐。曹有云《一只彩陶的命運》直言不諱地詛咒了把彩陶掘出,“在眾人邪惡的目光和庸碌的喧囂中/彩陶黯然凋謝、死亡”的命運。詩人認為彩陶“在黑暗的地下/同時間一道/靜靜地呼吸,依然自由而燦爛地開放……而一群人/一群虛空而丑陋的人/從寧靜的郊外,大地的母腹/割斷隱秘的臍帶,掘出彩陶/置于收藏室或展覽臺/在眾人邪惡的目光和庸碌的喧囂中/黯然凋謝、死亡……昌耀進一步深化了彩陶的隱喻。他在《致史前期一對嬌小的彩陶罐》中寫道——“啊,自由的精靈,你們何時與遭難的姐妹/一同落入奴隸市場的圍欄被當眾標價拍賣?!辈臅r空感更加深邃,在這里,他們體現了共同的詩學意志,一種詩意化的人格傾向。對自由精靈的冒犯如同對詩人的冒犯,對遠古的尊重如同對先人的敬畏。而在地下千年的彩陶就是遠古先人與悠久歷史的物化關聯。對待她們,正如對我們的祖先要心持宗教般的虔敬。而可惡的市場,不知敬畏的現代人,連祖宗都敢拿來拍賣,他們還有什么不敢的。昌耀又一次表達了對人的輕蔑和鄙視。將彩陶罐視為自己的姐妹,為和她們交相錯過而苦惱嗟嘆。對史前器物的熱愛和憐憫正是一個唯美主義的詩人的人格氣質。對停下來的歷史、古老的時間、神秘的未知世界的尊重也正是一個詩人的宇宙觀。他們溫柔地、充滿感情地看待世界和自然萬物,愛與美是他們精神家園的駐守地。這種方式在別處可能是失效的,但在文學和詩歌里,某種意義上卻是詩人為整個人類所做的償還和挽留。曹有云也幾乎是本能地為彩陶的命運感到痛心,他們都敏感地發現了不斷掘出的彩陶,一個憤慨一個心疼。出自一個詩人本能的沖動,他們都寫下了自己對彩陶命運的擔憂。在這里,青海的、地域的昌耀和曹有云形成了詩歌上的某種共通處。
在我們這個時代做一名詩人是需要勇氣的,做一名好詩人則除了天賦技能,可能最終拼的還是一份耐力和執著。由此意義上說,詩人既是天生的,也是學成的。曹有云在詩人的鋼絲上行走起來,越走越遠越走越高應該是他詩意人生的理想。而通往青藏高原的路途也無疑充滿了艱險和考驗,好在他已經出發,正在通往高處的途中。
【責任編輯 張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