薺菜,一如故鄉的丘陵,連綿起伏在我童年的記憶里。
杏花盛開的季節,鄉下孩子的春天就真正開始了,臃腫的老棉襖、老棉褲開始讓位給輕薄的單衣。天晴的時候,我和小伙伴們每人一個竹籃子,一把小鏟子,三五成群像鳥兒一樣在田野里飛來飛去。聞著丘陵田野間青澀的味道,我們快樂地搜尋著薺菜的清香,一棵又一棵……
30多年前,我家幾乎一日三餐離不開新鮮的野生薺菜。圓圓的薺菜籃里裝滿了我童年的記憶。
鄉村粗食淡飯,地瓜麥麩,蘿卜白菜,大蔥蘸醬,吃的東西不好,能填飽肚子就很滿足了。富貴哥的媽媽經常笑呵呵地對我們說:“皮小子們,都給我記住嘍,閑吃稀飯,忙時吃干。”大人們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擠出糧食,留著農忙干重活時吃。富貴哥兄弟多,每當吃飯時,哥四個如餓狼撲食。富貴哥呼呼嚕嚕三兩下就把大黑碗里的薺菜粥喝光了。門外二大爺一袋煙的功夫,富貴哥幾泡尿灑出去,肚子里又咕咕作響。
春雨貴如油。丘陵高地上的薺菜,因為缺少雨水的滋潤,又少又小。富貴哥是我們小伙伴中最大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春天能經常下雨。每逢薺菜挖不滿籃子的時候,富貴哥就與我們唱起古老的童謠求雨,用童謠向蒼天獻上一片童真:老天爺,下大雨,蒸了包子往上舉。老天爺,別晴天,煮了餃子往上端。
天空晴朗,沒有一絲云影,一片炫目的藍。富貴哥用手托著臉,沙啞著嗓子說:“啥時候,地上有許許多多的薺菜,我們能天天吃肉包子和餃子呢?”包子和餃子是富貴哥最想吃的。能吃上香噴噴的肉包子和餃子,那也是我們童年最清晰、最具體、最熱切的盼望。
聞著薺菜的清香,我們分散在田埂上尋薺菜。腳下返青的麥苗,稀疏而又瘦弱。腹中饑餓,我們對大魚大肉細米白面充滿向往。我們湊在一起興高采烈地爭論皇上吃什么。富貴哥說:“皇上天天吃大米白面,粉條燉肉。”大旺說:“皇上吃的應該是八個大菜,一個薺菜湯!”我們常常為皇上吃什么爭論不休,最后誰也說不清楚。這時候,富貴哥就把他細長的胳膊一揮,指向天空,我們就抬頭仰望天空尋找著云朵,再次唱起祈盼下雨的歌謠:云彩往東刮大風,云彩往西披蓑衣……
童年的故鄉,家家都很窮,一年見不到一點油。薺菜渣里帶有銹味,為了防止鍋里生銹,母親每次做薺菜渣前,就用一塊豬油皮擦鍋,直到肉皮又黑又硬。
勤勞能干的母親,是做薺菜的巧手。她教我把薺菜洗干凈,然后放入沸水里燙一下,切碎,和蘿卜絲一起放上一點黃豆面,做成美味的薺菜渣。我端著大黑碗到飯場里去,與小伙伴們分享口福。一路疾走,唇齒間溢著芳香,眉眼里寫著幸福和滿足,那美味吃起來甜滋滋、香噴噴。小伙伴們每人一大碗,吃完了再盛。富貴哥個子大,吃的也最多。
我們往返灶臺與飯場的快樂,母親疲憊而又開心的笑容,嬸子大娘們疼愛呵護的話語……氤氳著滿滿的一大鍋薺菜渣香,帶我尋找那久遠的、歡快的、美麗的童年春天。
故鄉的丘陵邊緣是一條河,它一年四季永不停息地流淌著,給故鄉的土地無窮的生機與活力。雖然故鄉的丘陵地上,每一片生機的孕育和茁壯,每一點活力的噴發和滋長,都是那樣的痛苦,那樣的艱難。
臨水的河邊生長著綿延的垂柳。放下滿滿的一籃子薺菜,我和頑皮而迅捷的小伙伴們爬上柳樹,擲下幾枝抽出新芽的嫩條在地上,樹下圍著的孩童便爭著用那枝條做成粗粗細細、長長短短的柳笛來。做柳笛很簡單,富貴哥用小刀在柳枝根部割一圈,皮與枝脫離。用牙齒咬住根部,用力一拽,把柳皮褪到盡頭,嘴唇使勁抿兩下柳皮。一支柳笛兒就做好了,他就帶頭嗚嗚咽咽地吹著。我們還喜歡把柳枝做成草帽戴在頭上,跑著、笑著、鬧著,或到河里捉魚。春天便從每一支柳笛聲中欣欣向榮地跑出來。
童年春天的河水不算太多,清澈而透明。在陽光下波光粼粼,可以直接看到水底黃燦燦的沙子,一些小小的魚兒游蕩在水里,和我們捉著迷藏。
河的南岸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果樹林,那里是我們挖薺菜最愛去的地方。成行的果樹林下,是軟軟的黃沙灘。沙粒細細的沙灘上,一棵又一棵的薺菜,花朵一樣長在那里。潤潤的沙土里的薺菜,用手一拔,薺菜的根一點泥土也沒有,很干凈。果園里花朵灼灼蝴蝶紛飛的時候,就是我們的樂園了。
春天里,樹林中會開滿形形色色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還生長著一種野蒜,挖出來吃的時候感覺辣辣的。母親做的野蒜拌薺菜,能讓富貴哥一頓多吃兩個煎餅呢。每一次從果樹林里挖薺菜回家,我們都要折一些帶有花骨朵的野花,將父親的廢酒瓶灌上水,然后插進去放在桌子上。這樣的“插花”盡管很原始、很簡單,但我家低矮陰暗的小屋,卻會因為這些鮮艷的花兒而美麗過整個春天了。
在年復一年朝氣蓬勃的春天里,我和我的小伙伴們,伴著薺菜的清香漸漸長大。許多年后,站在皺紋初現的年輪上,驀然回首——童年的故鄉雖很貧瘠,嚴重缺乏“營養”,可故鄉歲月深處的薺菜卻“營養”了我的一生。
【責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