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閑話

短命的蝴蝶

陽光真的太美好了！早晨起來一口氣起跑到對面山坡上，看著太陽緩緩升起，身心就暖和了起來。

走下山坡的時候，小鎮也熱鬧起來了。賓河路上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車輛，他們都來小鎮做客，小鎮為此也帶滿傲氣，霸勁十足。

中午有點熱鬧，那么多形形色色的路人都似乎在遮掩著自己青春的美麗，怕是青春泄漏，致使豐滿一覽無余。

我突然記起一則故事。

武夷山下有一種美麗的蝴蝶，這種蝴蝶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可它偏偏用另一種方式把自己的美麗進行遮掩。越是遮掩，越是難以逃脫人們對它的捕捉，結果導致這種世上最美麗的蝴蝶絕跡了。為此我想，沒有必要對青春進行遮掩，讓自己的美麗完全顯露出來，張狂而帶滿傲骨，多好！但我也告訴你，千萬別有傲氣。

再次登上山坡，已經是八月的末尾了。田地到處一片金黃，麥浪送來饅頭的香熱之氣，這樣的時節怎么能夠將心思安穩下來呢！田地依然是我屋后的那片，我喜歡來這里，走走看看，望望小鎮在八月里慵懶的樣子，聽聽蛐蛐兒的低吟，和蜜蜂逗一回，與臭柳兒親一下，然后想象著將自己慢慢融入它們中間，開出紅的花，結出甜的果……

在山坡上安坐的日子里常常忘記回家。

一只蝴蝶在我眼前翩翩起舞，另一只蝴蝶也遠道而來，它們一起擺弄漂亮的翅膀，忽上忽下，來回嬉戲。看著它們如此癡迷地游戲，我禁不住感嘆生命如此短暫。眾多蝴蝶在八月過后就將慢慢形成枯蝶，即將完成涅槃的生靈們總是在最后一刻對塵世有無限的眷戀。沒有經歷過死亡，但我見過一個人在死亡之前對塵世的留戀。她要親人寸步不離地守護，縱然在閉上眼睛小憩的時候也要開著燈，一關燈，她就在夢中喊黑，喊害怕。她害怕黑暗，黑暗是活著與死亡的分水嶺。是的，這個世界不能缺少光明，只有光明才可以見證我們好好活著的意義！我不知道那對蝴蝶的心思，但是我想，它們也許在八月深處想留下短暫一生里最美的回憶。不再去遙遠的他鄉流浪，也不去陌生的街頭等待。曾經以為，蝴蝶飛不過滄海是因為它沒有飛過滄海的勇氣，現在看來，這不是勇氣的問題，而是滄海的那一端沒有另一只等待著彩色的蝴蝶。

還是說說愛吧！愛要以生與死的激烈沖突來做襯托，這樣才能顯其堅貞和偉大。自由在感傷、晦暗、孤獨的日子中依舊不屈不撓地閃爍著它神圣的光芒，這樣的愛令人向往！

如果你經受了最悲慘的人間痛苦和考驗，更高境界的幸福便會在最后慰藉你的靈魂。生命之樂曲只有在人世間最深刻的痛苦中浸潤和洗禮才會變得最為動聽。

應該守護這樣的日子，尤其是在如此安寧的小鎮上，在八月深秋里，從日出到日落。

雪來了

我在小鎮上剛剛準備好過冬的一切家當，雪就來了。今年的雪有點兒遲，但卻很大。雪沒有任何偏私，也似乎不會心疼人，一夜之間就讓小鎮失去往日的模樣。這個時候，我走在路上，不知不覺就會迷失方向。

窗外的一棵柳樹上早早就落了一只麻雀，它纖細的爪子緊緊扣住枝條，就在我推開窗戶的瞬間，它飛遠了。柳條隨之輕輕晃動一下，一片雪從高處悠然自落，沒有聽到任何聲響，它就和地面上的雪搭成一片。我痛恨自己如此粗暴的舉動，而驚走了一個可愛的朋友。突然之間，我感到了一種無言的、深刻的孤獨。

一生的時間太快了，轉眼間就到了時季的末尾。整整三個季節我用自己的閑散送走花兒的清香，迎來蜂蝶的蹁躚，消化野果的能量。這些自然界的伴侶滋養著我，它們就是所有精氣存活著的“貨幣”，它們足以讓我在小鎮上慵懶、閑散。房間里的花草、書本；窗欞上蜘蛛的網線；窗外的柳樹、喜鵲，以及更遠處的群山，它們都是我在小鎮上最好的伴侶。可是我一直擔憂，因為再好的伴侶經過一段時間的洗刷之后，就會產生厭倦。這時候，我就覺得沒有比孤獨更好的伴侶了。

雪停了之后，我喜歡去田地里走走。我一直尋找一種可以長久留下來的理由。倉鼠們在雪地上寫下一串串奇形怪狀的文字，然后從一山到一嶺，從一坡到一地，帶著尖利的生活工具，在地下建筑迷宮一樣的房屋，永無休止。我曾經聽人說，極度疲憊與饑餓下的行人走在田地里，他的想象里會出現許多美麗的東西。那些美麗的幻想會給予他精神的力量，指示他走出困境。因而，當我身處孤獨，我就渴望有美麗的東西來給予我精神的力量。我的幸福或許就是你看不到的一些孤獨。

寒夜悠長，雪狂飄。風經過小鎮，它來告訴我一個永恒的故事。度過每一個漫長的雪夜之后，蘋果、柿子、白菜、豆芽，它們顯示出自己的絕對優勢和作用來，它們讓每一個蝸居在小鎮上的人享受著生活的甜美。

我在輾轉的途中，總會遇到雪，它為我打開陽光的窗戶，讓我不停地愛上這個美麗的世界。雪飄在我心靈里，讓我無法割舍這個孤獨的小鎮。我不告訴任何人，我的愛多么寧靜。

太陽暗了，月亮也暗了；風嘆息，云蓄滿雨，雨變成雪。樹林脫下單衣，換上絨裝。小鎮很快就完成它生命的又一個輪回，小鎮上的人們也將準備揭開日子的凍皮，舒展筋骨。而我又開始用新的姿勢去消閑，去計算，去料理堆積起來的密密麻麻的生活數字。

立冬的白菜

冬天在寒風的吹刮下疾步而來！我老早就準備好了過冬的家當：棉衣、棉褲、棉雞窩鞋，再有一頂狐皮帽子的話我就返老還童了。可惜修行不夠，道行不深，只是夢回童年而已。每年十一月來臨的時候，我總要先認真回憶一番漸行漸遠的小事件。家鄉的小木房站在大風里，一點也不感到孤獨。場院四周滿是“跳方”、“打螞蚱”、“踢毽子”的孩子們。拴在槽上的驢打一個滾兒，放幾個響屁，然后繼續填肚子。花喜鵲停在樹梢尖，“嘎嘎”地唱著歌謠……

坐在窗前，看著陽光一點一點從腳下消失，想著來小鎮的這些年月，沒有驚天動地的事件值得我自豪，從春到冬，唯有裹緊膀子，混在人群里來回穿梭。小鎮的冬天來得急速而離開卻十分緩慢，街道上的行人都被峽口的寒風刮到熱炕上，像毛蟲蟲，像小貓咪，只有逢集才出來透透氣，買點辣椒，秤點茶葉。

我的房間處于東南方向，冬日陽光充沛，前些日子幾盆花草已經完成了它們的生命歷程。想著飛速上漲的物價，我索性在那些閑置的盆子里撒了白菜籽。幾日過后，幾瓣幼苗鉆出土皮。再幾日，小瓣變大瓣，大瓣變葉片。名貴的花草不愿點綴我的空間，倒是這些白菜讓我的方寸之地充滿了綠意。我在這些無盡張揚的綠中愈加堅定了一個信念：人一生該擇性而生，千萬別追求刻意，更不要攀想高于自身命運的奢求，平淡和坦然才是活著的本真。

在小鎮上一住就是七八年，當我踏上凍得硬硬的田地時，又好像找到了失去多年的歲月。孩子們在山洼里用茬草燒洋芋，牛羊們用茬草填肚子。我拔下茬草，銜在嘴里，嚼著它，品著帶有甘甜的味道，滿心蕩著舒暢。我不再為冬天的寒冷而煩心，反而覺得小鎮的冬天帶給我許多溫暖如春的激動。

冶木河悄悄隱藏起聲響，亮亮的薄冰顯得極為脆弱。四野光禿，樹枝筋骨剛健，小鎮的陰柔悄然間被冬日的陽剛所替代。一回到家，我躲在陽臺上就認真注視親自種下的白菜。那些白菜一日比一日高，它們已由小葉片長成大朵菜。天剛黑，小鎮就顯得分外安靜。逢到十五，月亮爬上山坡，照在我矮小的桌子上，那份靜謐足以讓我打開心靈之門。于是我就在潔白的紙張上記錄著這些年月里的瑣碎細賬。一個人的心靈不怕被別人偷窺，一個人的心靈別人永遠無法偷窺。唯有這冬夜里的月光可以穿透我的思想。月光沒有私心，也不存在惡意，更不和你拼搶金錢與名利，你大可敞開心懷，與其歡悅。月光照在我的方寸之地，照在那些健旺的白菜上，“一點禪心半輪月，今宵寒較昨宵多。”不，今宵暖比昨宵多。我感到眾多來自塵世的、莫名的關愛竟是一些被我們昔日忽略的碎小細節。

天氣放晴，小鎮的冬天愈加顯現出它陽剛的一面。那些被封凍的流水發出高一聲低一聲的叫喊。那些樹木低下純陽的腦袋，定然是雪要來了。這時候我就會再次踏進田地。野雞的爪印，倉鼠的足跡，一個個像是給小鎮簽下大名，以來兌現秋日里的預約。從不爽約，也不背約。

白菜一天天長大了，最邊的葉片放開擁抱之手，它完成使命，不再糾結。不像我們，死死抓住目標，不到私欲飽滿，絕不松手。突然，我被自己種白菜的意念有了新的理解。有心與無心全憑一念之舉，誰曾想到無心之中竟然包含如此大意。

古人云：“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恩德想結者，謂之知己。”我不知道這些白菜與我到底有何糾結！其實，凡事皆由心生，心之所向，興之所至，可惜的是我們往往在“心”與“興”之間背道而馳，終究不能得以和諧統一。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但愿我的“心”和“興”能想到一起，切莫使年華付之東流。當然了，在小鎮上，我會安然度過寒冬，待春雨蒞臨之時，換上新裝，再到田地里去走走。

返青的豆苗

十月的小鎮已近荒涼了！四周群山上的樹葉凋零無幾，峽口的冷風也開始輕裝上陣，但陽光依然是溫暖的，它不吝嗇。小鎮像個孩子，滿帶嬌氣。車輛少了，而閑散的行人多了。顆粒已進倉，進倉的顆粒緊抱自家兄弟，沉然入睡。

在小鎮上的這幾年日子，我一直保持著一個習慣，總喜歡在收割后的田地走走。小鎮四周全是群山，群山下面是層層樹林，樹林之間便是農家田地。我一步一步踏上山岡，走在厚厚葉片上，頓感身心愉悅。這些落葉經歷了從春到夏的絢爛，此時便悠然躺在地面上等候霜降將它們一一腐化。大片蕨類植物們支起梳子一樣的身軀，它們在秋風里兀自發出沙沙的聲響。小鎮在山窩里，在陽光下，懶懶地，似乎連打個哈欠的氣力都沒有了。

田地里全是直直挺立的茬草，茬草下面卻是奮力向上的嫩嫩的新芽，它們不爭吵，不張揚，靜寂無聲。我喑啞，萬物的城府原來如此之深！多年來，我不停地行走，不停地為生活而努力。有時候覺得很勞頓，于是便在狹小的空間里獨自歌吟；有時候頓生喜悅，便又情不自禁而潸然淚下。盡管一顆心處處尋找平淡，而總是被私心雜念所糾纏，不能安然入眠，于半夜驚醒，隔窗遙望那半輪明月，心底油然生出無盡感嘆！“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這樣淡定的思想必是尊者所為了！我心系紅塵，情絲萬縷，何以做到不動與不變呢？

我漫不經心，卻在另一片田地發現不少綠意。蹲下身來，仔細端詳。原來這是一片收割過的豆茬地，大概是主人忙亂而無暇顧及，直到小豆成熟而自落不少，如今它們又發芽了。莖桿肥胖，青與白之間卻見花苞微微露其尖端，讓人憐惜不已。過幾日，雪就要來了，這些葳蕤的生命卻要面臨滅頂之災。每次出門，我要么挎籃子，要么拿個布袋。想著山里的野果，想著松樹底下深黑的肥土，帶幾顆，裝幾把，讓孩子嘗嘗大自然遺留下的精華，讓陽臺上那些纖細的花花草草享受來自野外的滋潤。此時，我毫不猶豫地摘起豆苗來。

豆苗成片，很鮮，很嫩。摘一把，清香的豆芽氣味撲鼻而來，從腳下到手指，從手指到鼻子，從鼻子到心靈，無孔不入。

每到端午前后，我和姐姐總是要去摘豆苗。當然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摘來的豆苗經豬油一炒，氣味獨特，顏色鮮綠。炒不完的豆苗都被姐姐用雙手搓成豆沫，一把一把涂在我臉蛋上，說是皮膚光潔、白嫩，還防止夏日陽光的毒曬。姐姐比我大許多，我無法和她抗衡，便只有忍受了。幾番折騰和哭喊之后，姐姐笑呵呵下地去了。可惜的是一個夏日過后，我的臉蛋依然被太陽曬得像鐵鍋一樣黑。小豆開花的時候，姐姐還折來白里夾紅的花兒，強行扎在我頭上。女兒家愛美，我大概也是從姐姐的所作所為上體會有加。我一邊摘豆苗，一邊憶往事，然而往事卻在光陰里早枯成蜂蝶的翅翼。

田地里的豆苗東一灘，西一坨，就在我來回折摘的時候，似乎看見了姐姐的身影。我還似乎看見這片豆地瞬間變成一片無垠的成熟了的豆子，豆莢低垂，花苞點頭。站起身，哪里有姐姐的影子呀！只有冷風習習。在小鎮上的這些年月，除了精心打理日子以外剩下的便是慵懶了。姐姐在千里之外，她來電話開口就說很想念我。姐姐知道我從小身體羸弱，她三番五次要我去她那里帶些牦牛骨頭過來。瑣碎的生活深處，我總是抽不出時間，也似乎找不到可以脫身的理由，全然怪罪于匆忙，也忽略了親人的呵護與關愛。

從田地里下來，提著一袋豆苗，慢慢悠悠走在小鎮的青石小路上，我突然覺得心里有說不出的愧疚。怕是真的想念姐姐了！有些事情不能由著心思而為，我有著離開小鎮的想法，就是遲遲無法實現。怕是對小鎮上的一草一木也有了另一種情感，甚至癡愛。也或許是我在這里種下了希望的種子，根向深處繁衍，葉向四周擴張，一朵一朵的花兒也似乎就地待放，搖曳不敗，隨心隨緣，可心如意。

坐在陽臺上，我不再去想一己私欲。日出日落，月虧月盈，留在小鎮上，不求再過五百年，在這片方寸之地得以涅槃，帶潔凈之身，去和姐姐在長滿豆苗的坡地里相聚。“……悠然、隨心、隨性、隨緣。注定讓一生改變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開的時間。”

【責任編輯 阿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