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后第六年,母親也離開了人世。
從此,我成了孤兒。
那一天,是1996年農歷臘月二十三,小年,沒有雪,黃昏大風,特別冷。
這是神們要回到天上去的日子。母親選擇永別,我想是有因緣的——一生善良的人,應該去她該去的地方。
父親的離世,對母親打擊很大。一向開朗的母親不愛說話了,有時候坐在父親常坐的沙發上,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她把太多的話埋在了心底。
活著的時候沒有說出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以母親的脾氣,也不見得說。她早已習慣艱難的生活,把所有遇到的困難,當做這一輩子該承受的磨難。
母親說,人老幾輩子,光陰就是這么推的。
在她的心目中,幸福不是擁有,而是順其自然,有盼頭。
去世前兩年,母親突然張羅著給自己做老衣。起初,我并沒有放在心上,但為哄她高興,就讓妻子買了母親喜歡的衣料。以后閑暇,她滿心歡喜,裁裁剪剪,仿佛在做一件大事。
現在想來,母親當時已經預感到了來日無多。
以后每念及此,不禁大慟,愧恨對母親做得太少。有一晚讀到“子欲養而親不待”一句,長時間無語,越加仇視自己——母親一生給了我多少機會,我卻沒有好好珍惜,盡兒子的本分。即便這句古語是千古至理,也不能消減我的愧疚。
母親大父親兩歲,16歲時就來到了父親家里。那時,爺爺在西寧城里有生意,做得很有規模;在老家,還有大片田地。母親嫁入“豪門”,過得并非“少奶奶”的生活,和奶奶們一樣,一年到頭在地里忙活。
我們那個地方,把治家理財叫“苦光陰”。如今,這個苦字,非一般人所能理解。那時,母親和奶奶們整天在黃土里“刨金”,難得消停;父親平日在西寧上學,假期回家幫著干活。那個年代,一個富裕人家,財富大多是苦出來的,從嘴里摳出來的。后來我看到一些文字,說“惡霸地主”如何欺凌剝削窮人,就對我的爺爺們心生敬意。母親說,爺爺們對農忙時節雇來的人好得像一家人;和他打交道的,背地里都把他叫“宋善人”。
辛辛苦苦大半輩子,爺爺的家產說沒就沒了。本來會過上城里人生活的母親,也失去了進城的唯一機會,繼續依靠苦力維持一家生計。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她隨平反的父親進城,已年近五十,時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
我五六歲的時候,父親正在受難,對貧寒的日子已經有了懵懂的認識。及至八九歲,像同齡的農村孩子一樣,除了拔豬草拾糞,還干些拔莊稼,修路,背土灰等力所能及的農活,以幫母親掙點工分。每到種地或秋收季節,母親拖著“三寸金蓮”,在坡地上忙碌,我真擔心她站不穩當,從地里滾下來。這樣苦一年,年終生產隊分紅,家里不但一分不得,還欠著公家的錢。
母親的很多往事,大多是大姐告訴我的。大姐大我二十多歲,因為家庭成分不好,無緣當工人、上大學,早早便出嫁了。母親晚年說起這些事,總是心懷內疚,好像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不識字的母親,無意識地承擔了本應該由另一些人承擔的責任。
我曾經揣測過母親和父親的婚姻,覺得他們之間親人的情感遠遠大于愛情。父親年輕時俊朗倜儻,才華出眾。前幾年,我和哥哥會不定期看望父親的一個同學,在困難時期他對父親極為照顧,親同兄弟。有一次,父親同學的夫人打量著我們,說:“你爸爸那時候一表人才,你們兩個一個都趕不上。”據說,父親上大學時,曾經有一個四川的女同學喜歡他,結局當然無言,姑娘揮淚歸鄉,自此音信全無。
生活滄桑,多少人魂斷。
父親和母親的感情,在混亂年代經受住了考驗,他們相依為命,撫養了六個孩子。其間甘苦,不能以文字表達。工作后看到一些有關那個時代的文學作品,和書本中那些與丈夫患難與共的優秀女性相比,一字不識的母親一點兒也不遜色,任何艱難時候,她都堅定地站在父親后面。
父親舉家去河西走廊后,精神得到了解放,但一家生活依然窘迫,全家七口人僅靠父親每月七十多元的工資生活。為貼補家用,每至秋收,母親就帶著我和哥哥,步行七八公里,去父親學校的農場割麥子,有時候還為人家打土坯。河西走廊的太陽很毒,尤其到中午,陽光像一把把犀利的小刀子,割得裸露的皮膚生痛。母親戴著一頂草帽,揮汗如雨。那種景象,至今徹骨。
人世間的許多往事,不能回憶。
大多數甚至沒有疑問的權利,他們總是被動,可有可無——生活沒有為什么,也不會有。
清貧的生活在1982年得到了改善,先是哥哥高中畢業參加了工作,我也在十四歲那年,放棄上高中的機會,考進了一家師范學校。父母親從生活的泥淖中拔出了雙腳,長長透了口氣。
母親最舒心的一段日子應該是父親調回西寧后的那幾年。有一年除夕,我和哥哥從河西走廊回家團聚,父母親很高興。那一晚,母親喝了幾杯酒,她和父親都唱了幾首歌。至今,我還記得母親所唱的歌詞:
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
毛主席來到了咱們村莊......
她的歌聲清脆,悠揚,一點兒也不像五十多歲的人。這是我今生唯一一次聽父母唱歌。事后我奇怪母親為什么會選唱這首曲子——她和父親多次給我們說,能過上好日子,我們最應該感激的,是那個小個子偉人。
過了幾年,哥哥和我相繼回到了西寧。但我回來不到一個月,父親突然辭世。母親從此精神不濟,漸漸消沉了。那時候她已經患上了肺心病和高血壓,身體狀況大不如前。
父親去世第二年,我厭倦了飄泊的生活,也為寬慰母親,結婚了。婚后兩年,一直沒要孩子,母親很著急,以為我和妻子有什么毛病,就到北山求神,祈望早日抱上孫子。我聽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拖著一雙小腳,不知道那么陡的臺階每次是怎么上去的。我讓母親以后不要再去了,她不肯,還在家里供起了菩薩像。我為自己的自私慚愧,在第二年(1995年)了卻了母親的心愿。
女兒的出生,給母親帶來了快樂。久別的笑容又浮現在臉上。那一年五月,我去甘肅謀生。一方面,父親去世后,西寧成了我的傷心之地,另一方面,那里海拔低,對母親的身體健康有益。我決定調走的時候,曾經問過母親,她沒有反對,說,只要對你好,你就去吧。但語氣中帶著落寞。
也許想急于離開西寧,我沒有過多留意母親的表情。為了讓她安心,辦好調動手續后,我買了幾袋面幾桶油放在家里,就走了。
1996年元月,我采訪甘肅“兩會”。之前,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問母親身體怎么樣,妻子說母親感冒了,打了幾次點滴,已經好轉。過了四天,我正在吃中飯,突然接到同事轉接的電話,說母親病重住院,讓我趕快回去。
心沉進了深淵。當天傍晚,我匆匆趕到紅十字醫院,妹夫在大門口等我。帶我走進重癥病房,見母親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我貼在她的耳邊,叫了聲“媽”,她沒有應答,兩行淚流了下來。
母親知道她最喜歡的兒子來了,但說不出話來。
淚,那么苦。
三天后,母親在故鄉的老屋去世。
辦完母親的喪事,離春節還有兩天。哥哥說,有幾次他中午回家,見母親獨自落淚。細問才知道,是為我擔憂。母親說,全家人都回來了,他一個人又去了甘肅,那個荒涼的地方,他不孤單嗎。甘肅是父親罹禍之地,又是她曾經艱辛生活過的地方,在她的心里,即使蘭州這樣的大城市,也是不該去的。
聽完,許久無語。
過完春節,我回到蘭州,沒有按時上班。在朋友父母的空房子里,喝了三天酒。醉了睡,醒來再喝。朋友以為我出事了,第四天上午來,見我昏睡在沙發上,枕邊濕了一大片。
三月,妻子帶著一歲半的女兒來看我。我抱著女兒過馬路,車流如河,她奶聲奶氣地說:“爸爸,小心車。”
我的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上班就打了調動報告,六月回到西寧。
走了,我又回來,只為了母親在天堂不再繼續擔憂。
母親去世十七年了,一直想寫寫有關她的文章,但推至今年才動筆。真正提起筆來,才發覺這是十分艱難的事。好多次,坐在桌前,無法繼續。
依然沒有寫完——也不想寫完,今生寂寞。在這個世界上,母親和父親已經刻在心里。
我花了十年時間,適應了沒有父親的日子;又花了十年時間,適應了沒有母親的日子。現在,我寫下有關他們的一點文字,不為紀念——他們活在我的文字中,我就不是孤兒了。
酒 事
高寒之地,酒是暖心之物。之于喝家,就像焦急盼望、遲遲才來的第一場春雨。
每一個人的靈魂,都需要滋潤。或山,或水,或字,或音,或酒。在讀山識水飲經酌音酣酒之間,他的精氣神又回到了腔子里。
酒,待見所有人。無論帝王將相,市井百姓,還是山野村夫,高興的時候,它在左右;難過的時候,它不離身邊。所謂“人生得意須盡歡”,“惟有飲者留其名”等等,不一而足。高歌一曲,或黯然神傷,許多事兒就過去了。
天賜之物,成就了很多人。
但酒背了太多的罵名,更有甚者,將日月之精華貶為穢物,實在不恭。這些人,真是很不懂人間妙趣。
我和一個男人喝了三年酒,才知道他是我的本家,輩分高我四輩。身份分明,兩人大笑,浮一大白。他可列為酒佛。十幾年前東渡,人過四十,事業中天之際,又回到青南草原。
他只喝青稞酒。不曉得這是不是執意回鄉的原因之一。當年在島國,居所附近飯店舉行喝酒大賽,和夫人散步路過,豪氣陡起,長驅直入,輕松奪魁。次日,當地報紙頭版報道,標題令人熱血沸騰:從青藏高原來的“酒博士”。
不幾日,島國一酒徒從另一個城市前來挑戰。在規定的時間,本家喝空了九個一斤裝的瓶子,夷人早已酩酊大醉。夷人酒醒,驚服,從此讓夫人做好晚飯,每日“宅急送”,到本家門口,飯還熱著。
我和他喝酒的這三年,從未見他醉過。在他面前,我的酒量只有兒童的水平,但熱愛酒場合的歡快,并不影響對酌。前兩天約在一家私房菜館見面,依然是青稞酒,中途我不勝酒力,坐在椅子上睡著了。一個多小時醒來,見他正襟危坐,還一杯一杯喝著,不知道那些酒去了哪里。
好酒家大約如是。
日子像水一樣淌著,酒斷斷續續喝著。二十前在河西走廊,大多喝川酒;年少氣盛,喝酒不懼,拳也不差,對付兩桌有余。那時當市長秘書,時時下鄉調研,寫不完的講話和材料,不敢貪歡。只有到周末,提一瓶酒,去朋友家里,備好菜,兩人也不劃拳,邊碰著喝,邊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酒盡,人已微醺,朋友和衣躺在沙發上,我關好門,晃晃悠悠回宿舍,此時,業已深夜,如有月亮,人就像在霧里慢行。
不貪,不狂,情深意長,應是喝酒的高境界。
現在明月依然照著大地,朋友遠在嘉峪關之外,華發早生,相約言歡,的確是奢侈的事。
第一次醉酒,大約十九歲。
那時候,父親剛調回西寧,因為調動,得罪了學校頭頭。他們奈何不了父親,就將私憤發泄到我身上,編造謊言,通過教育局把我貶到一處戈壁荒村教書。
每至黃昏,學生放學,諾大的校園只剩我一個人,唯一的小賣部早已關門,又沒飯館,只好撒面糊糊糊口。一晚郁悶,一個人喝了兩瓶葡萄酒,整整醉了三天。那幾天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星系渦流般旋轉,滴水不進,身邊也沒有親人,度日如年。
再醉,已經回到西寧。父親去世不久,和朋友在人民街的一個飯館,三人四瓶,傍晚結束時,都已大醉。步行至北大街小學門口,醉臥街頭。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西寧滿大街都是酒漢,我躺在那里,沒有誰會笑話,何況對一個剛剛失去父親的人。
如果說酒有靈魂,那無疑是你最貼心的人。
當然,對酒鬼例外。酒于酒鬼,形同暴殄天物。
酒場是人生的另一個江湖,形形色色,最見人心。我的一個同學,從小要強,初中家境困難,和我一起考上了師范。后來有幾個同學大學畢業,前程錦繡。他頗為不平,一次酒后將原因歸罪為父母。我大怒,立地絕交,至今不相見。一個不愛父母的人,對他人也不會如何。
是江湖就有恩怨,有人癲狂,有人沉默,有人揣著明白裝糊涂。而有些事,就在推杯換盞之間,妥了。人是各種各樣的人,酒是一模一樣的酒,人不同,心便不同。這不是酒的緣故,只不過它就是塊試金石,不經意間測出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從2000年開始,慢慢淡出了酒場。沒有其他原因,突然就不想喝了。也沒有戒。遇到投緣的人,喝幾杯,有時候還醉得厲害。幾次醉后給朋友打電話,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但肯定是心里話。有些話說出來大家高興,有些話傷人。有過這些經歷,再醉酒,第一件事情是關電話,免得不快。現在,人海茫茫,沒有幾個人愿意聽你說話了。
人,真是孤獨的動物。
曾經寫過一首詩:醉在青唐,三次找不到家的男人,其中一個是我。好幾個朋友看了,說大家彼此。這是我的親身經歷,并沒有虛構夸張。
喝酒如此,不喝也罷。
現在想想,這是一個熱愛過酒的男人的悲傷。
如今,遠離江湖,隔岸聞著酒香,看大俠好漢們自由馳騁,也是一件愜意的事——那里,有過我的歲月。
【責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