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渡
只剩脊柱閃亮
一枚針尖穿刺黃昏
仿佛呼吁四季同時現身
夢中一閃而過的那張面孔微涼
一瞬
千壑崩崖,萬物花開
大地開始朗誦你的行跡,這是一種倒讀:
從東到西,那入海口一寸寸鉗合
一尺尺抬高,直奔高原,直入雪山
原初的水線細弱,就要沒入巖石芯蕊
重新浸潤石化的記憶
你的血脈里沖蕩夸父的焦渴
他的步伐已經開始錯亂
巨大身軀雪崩坍塌
而星河在后退,大河在后退,子宮在后退
在行旅和河源之間,在眼睛和燦爛之間
夢想拉長光斑和光影
播放童謠的CD,側耳都是滿滿風聲
遠處的卡日曲、星宿海被金色陽光
攪起道道斑紋
涉渡者像烈士,像修行僧,像嬰兒
正在成為河源一粒雪珠,一顆沙粒,一個無名凸起物
動靜:金銀灘草原
東奔西跑的青草在山坡揪起一道道毛絨絨的斑紋
是一道道綠色老虎的斑紋要拽住風透明的衣角
隔著玻璃窗,草原鬃毛飛揚,接著緩緩沉落
如此反復;陽光播灑她的暖和亮
馬鈞說,如果他是塔爾科夫斯基就給這靈地綠野
足足三分鐘鏡頭
青草和風隔著玻璃,不聽人類的話語
她們自顧自嬉戲,散落舊時院落孩子們銀幣的笑聲
陽光潑灑著她的暖和亮
頭發撫摸著母親眼神和手指的暖和亮
水一般的喧響,抽空了聲音
水一般的寂靜,只留住神態
但也帶著埃及沙粒的安穩和傲慢
但也暗藏沙粒的尖銳和黑暗。
吐谷渾
吐谷渾,吐谷渾
河水解凍,亙古的婦人舒展腰身
她又在唱歌,又在歡笑,又像魅惑的少女
春天到了,你去了哪里
吐谷渾,吐谷渾
誰在唱阿干歌,誰還能獻舞馬
黃河改道無數次,黃沙覆滿琉璃宮
花草抄襲去年妝,誰還記得你
吐谷渾,吐谷渾
挖掘到地質巖層我們也回不到過去
而你馳騁得再遠,也不過和巴掌一樣寬
沒有刀沒有塵,蜥蜴伸舌舔舔風的空寂
吐谷渾,吐谷渾
吐谷渾在沙和草之間數著飛揚的馬的鬣鬃
一會兒瞌睡一會兒醒
馬蹄、青草、沙粒,
玩著形貌互換的游戲,誰還走在大風里
吐谷渾,吐谷渾
一路東來尋找西天福境
磨損、戰爭和貿易
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來路也被沙塵暴抹去
我偶然呼喚你,其實在找自己
貝殼梁:海昨天退去
如果有足夠想象力
石頭會在沙漠瀚海漂游
誰到達這里,誰就是一只漂流瓶
邁過時空阻礙,任性游行
一條黑色的魚,聳起巨脊
從深海滑進夢里
億萬年前的海水比現在更咸澀嗎
曾在青藏高原怒吼的地中海
昨天才剛剛退去
沙粒和鹽依然收藏著海水的溫度
大海——母親頸項的飾物
那貝殼的城墻,睜開億萬枚眼睛
讓夜里的滿天星斗聚精會神
讓每一個經過此處的生靈屏住呼吸
到時候了!放下包袱,舒展筋骨
化作一條魚,游進大海深處,游進地心
命令大水沸騰,剔盡血肉
提煉——提煉——
在陽光下成為面對我的貝殼
禱辭:塔里他里哈
——諾木洪文化遺址,出土大量陶瓷、織物、甕葬墓群,以及土坯墻、房屋等建筑,距今近3000年。
我把記憶輸載于陶片和泥土
陶片洶涌,狂怒地踢打時間的堤岸
我把影像藏在這段土墻深處
三千年了,重復著這段禱辭:
愿我的子嗣血液里陽光歌唱
愿他們和敵人永世修好
愿他們學會平靜地觀看朝陽和落日
愿他們無論化身何物,都將體溫傳遍大地
問天:科肖圖祭天觀象臺
——吐谷渾第13世國王易度侯(在位時間公元481—490年)是位天文學家,在都蘭科肖圖累土問天。
登天的梯子當然該堆壘在戈壁曠野
誰的心事盈漲到胸膛不能托舉
誰就會棄絕兵事、錢糧、歌舞
獨自夜登高臺,仰首問天
星辰清涼地覆蓋雙眼
星辰輕盈地在面頰跳躍
星辰的絮語,猶若童年母親的氣息
靜穆的星辰,有著君父的莊重
聆聽星辰明滅的韻律
我已神游蒼穹深海,享受至樂
我離去;但留下這階梯
幽深、寂靜和奧秘
《通往茫崖之路》
只剩沙粒
只剩太陽
只剩肺管的呼吸帶著金屬的磨損
突來的陣風
像裸身的醉漢
在虛空里狂奔,散失能量
絕對的炙烤
絕對的寂靜
一根鋼針鉆爬,耳鼓嗡嗡作響
哪來的水草
哪來的情愛
血液寫就的人類詩篇到底在哪里誦讀
只剩惶惑
只剩裂縫的大腦
嘔吐嘔吐:那些基因、拷貝、芯片
聽聽誰在發聲?
看看誰在舞蹈?
一只蜥蜴爬行宇宙深處
唐古拉山的石頭
日子就是等待窮親戚
窮親戚讓等待變得既像節日,
又是流水歲月
頭發胡子茂密,性格暴烈的窮親戚
蹲在墻角吃飯,不敢發出比老鼠更大聲響的窮親戚
滿身傷疤,卻把煙桿抽得叭叭作響形同拼命的窮親戚
只要自家多余的一碗飯,必然端給討飯人的豪爽的窮親戚
小腳顫巍巍,聽到別人悲傷的故事馬上眼淚成串滾落的窮親戚
瘋瘋癲癲,指天罵地氣沖斗牛的偏執的窮親戚
本該橫刀勒馬占山為王,現在不得不扶鋤的指關節粗大的窮親戚
東家偷油,西家抄衣,糧食埋不住輕浮得像紙片一樣的窮親戚
穿著摞滿補丁的花衣服,小時候給我擤鼻涕抹眼淚,站在城里看不見月亮的窮親戚
老無所依,整日在街上游走,隔著時代的混凝土,狗一樣尋找往日氣息的窮親戚
衣衫破舊,卻漿洗得像冰一樣刮眼、身板挺直的窮親戚,只要見到他,你就肅然起敬
童年已經藏在唐古拉山石頭內部,成為帶血的紋理
風帶著竹笛的明凈,土塤的悲涼,琵琶一樣的柔情,無意識地清洗著石頭
我已腦滿腸肥,而窮親戚們散布城邑鄉野羽化歸仙
或者絕望地咳嗽著,正把最后的骨頭捏成冰棱
——“貧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終”,一張張面孔最終會成為石頭
一塊塊石頭也可能變成面孔,在某個命定的時刻邀約你追憶
看啊,夕陽把唐古拉山埡口打磨得這么突兀,這么威嚴,這么豐富
石頭們排列成行,積累如陣,這么靜默地注視——
好像一條河流在拼命拽扯大地,其實不再等待什么,什么也不想看
【責任編輯 張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