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之上

一

這是謝元青第二次踏上這片土地。

早在第一次來之前就聽人家說過，西北邊陲的西寧，七月的天空，難得見幾天陰雨天氣，每天都是艷陽高照，藍天白云的。可自從他來到這兒，整整一個星期了，雨水就沒有斷過。大雨小雨，中雨暴雨，下個沒完沒了。他本以為，這兒不會像濱海，那么多水。原來，生命中最逃不開的，就是這水。

曾經的他，那么刻骨銘心地愛過。如今，也就只剩滿心的疲憊了。這一個星期，他幾乎沒有離開過房間。這是西寧最好的賓館，也是全西北最好的賓館，無論是設施還是格局，都是最一流的。而這些，都是他一手打造的。他是西寧城的另一個傳奇。

雨還是當年的雨，依舊那么迷蒙，那么讓人不可捉摸。

十一年了！為什么她的影子還在心頭縈繞？怎么努力都揮之不去。難道他這一生都要背負這沉重的感情枷鎖嗎？

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由望向天空，不多時，雨水迷蒙了雙眼，他睜不開。可是，他很喜歡那股清涼，這清涼帶給他些微的清醒。是的，他需要清醒。他不能，不能再將路人看成她。不能！

這樣下去，他會瘋掉。

二

蘇小云來到西寧已經五年多了。她來自一個美麗的小山村，叫松多，那里有山有水，還有一條美麗的小河。她的家依山傍水，說起來，還真是個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地方。因為家里窮，她只能早早的上個中專。畢業時正巧是2000年，從這一年開始不管分配，而她學的專業又比較偏，找工作四處碰壁。沒辦法，她只好應聘服務員。先是在縣城威遠鎮，五年前來到了西寧。上個月，她辭掉了一家私企的文員工作，來到了康健賓館當起了送餐服務員。個中緣由，幾乎都是千篇一律。老天沒有給她安排一個好的生活環境，卻給了她一副出眾的面孔。像是照顧，卻也給她帶來了不少煩惱。上一個工作，就是因為常被經理騷擾才不得已辭掉的。這些年的人情冷暖，她嘗遍了。對生活，她沒有太多的奢求，只有一個小小的夢，就是能在西寧買一套房子，不大，只要六十多平米就夠了，到時再把母親接來。那是她唯一的親人。

1601房門口，蘇小云敲了幾下門了，也不見有人應門。這房的住客，真是怪。她已經送了一星期的飯了，一天兩頓，早飯從來不叫。每次來送飯，基本上都是小云自己用備用鑰匙開門，而這房住客，也總是在臥室里睡著。她呢，也總是對著臥室門說一聲，放下餐飯就走。

依舊自己開了門，推開門，餐車走得比較艱難，因為滿地的狼藉，確切來說，是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亂七八糟地扔在地毯上，直到臥室門口。小云停下餐車，彎腰撿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搭到沙發上。回過身，放下餐車上的飯，很豐盛的早飯，確切來說，應該是午飯，這會兒已經十一點了。房客在這樣的時候點餐，已經是這幾天來最早的一次了。

習慣性地，對著臥室門說了一聲：“謝先生，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我是103號送餐員，謝謝您點餐。祝您用餐愉快。”

推了餐車要走，突然“吱”一聲，衛生間的門開了，一個女的伸出頭來，很漂亮，“喂，服務員！你去給我買碗黑米粥吧。”

蘇小云眨眨眼，“小姐，您看這樣行嗎？我們賓館也有黑米粥，我馬上給您端一碗過來好嗎？”

女的穿著一件黑色絲制吊帶睡衣，應該是剛洗完澡，用毛巾裹住濕發，瞪著眼來到了蘇小云面前，突然笑了，“不好！我只要‘五谷粥屋’的黑米粥！你現在馬上去給我買！否則，我就投訴。”

蘇小云有些為難，這不是她的工作范圍。

“小姐，我給我們服務臺打個電話，馬上會有侍應生為您服務。請您理解，這是我們的工作分工。”

“理解？我理解你，誰理解我呀？哈，你有時間在這兒跟我磨嘴皮子，卻沒有時間去買碗粥是吧？我投訴！你工號多少？我看看！”她手里舉著手機，近上前來看蘇小云的工作牌。

蘇小云心里開始有點慌了。這份工作來之不易，經過了三層面試才進來，而且工資也比以前多得多。她不能失去這份工作！可是，工作時間離開崗位，也會有可能丟工作的呀！而且，而且下面還有緊跟著的幾份午餐要送呢！

怎么辦？怎么辦？

她心里沒了主意，眼睜睜看著那女的盯著餐車上的投訴電話撥著號碼。蘇小云心里一涼，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吱呀”一聲，臥室的門開了。一個穿睡衣的男人出來了，睡眼惺忪，皺眉看著那女的，沉著聲道：“吵什么吵？大清早的，讓不讓人睡了？”邊說邊坐進沙發里，靠著沙發背，閉上了眼睛。

女人一見男人出來，忙近上前去，整個身子貼向那個男人，嗲著聲音軟軟道：“親愛的，都怪這個服務員！人家只是想吃碗黑米粥，可她呢，硬是不給我去買！你說我能不生氣嗎？”

男人閉著眼不應話。女人將身體更緊地貼向男人，“親愛的，你的賓館怎么會有這樣差勁的服務員？開了她吧！瞧她！你瞧瞧她，她倒還委屈了！不行，我一定要投訴！”

說著，女人又開始撥號。

“這位小姐，如果我的服務讓您不滿意，我跟您道歉。可是，現在是上班時間，按規定，我是不能離開賓館的。請您原諒……”

“原諒什么？沒錯！你的服務讓我非常地不滿意，所以呢，我就要投訴你！聽到沒有，投訴你！不要再裝你的可憐樣了，我可是……”

“夠了！”男人突然坐起身子，睜大眼睛，“你應該知道，我討厭嘰嘰喳喳的女人。”

“服務員，你走吧。”男人眼神空洞地看著眼前的茶幾道。

蘇小云擦擦眼淚，忙鞠了個躬，“謝謝您！謝謝您！”推著餐車，小云加快了腳步。可是，那女人還是不依不饒，起身快步攔到蘇小云前面，“不準走！你就在這兒等著，我打完投訴電話，叫你們的領班來，我要他當著我的面把你辭掉！”

蘇小云沒了話，愣愣地看著她，心下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男人起了身離開沙發，上前來一把拉住女人的手，拽到門口，開了門，用力一推，將那女人關在了門外。回過身，瞧也不瞧蘇小云，“告訴我你的工號，我會給你加獎金。”

蘇小云不明所以，“為什么？”

男人拿著電話，等她說號，“因為你堅持了你該堅持的。我的賓館，需要你這樣的員工。我欣賞你。”

“可是……”

“哎，你這人話怎么這么……”男人終于抬起了頭，看著蘇小云的一剎那，他像被釘住了，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眨一下，就這么直勾勾地盯著她。

蘇小云迎著這眼神，不明所以，愣在那兒，不知所措，靜靜地看著他。

好一會兒，他慢慢地起了身，走向蘇小云，近了，近得快要撞到一起。蘇小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謝先生，您怎么了？”

突然，他猛地一把摟住了她。蘇小云嚇了一大跳，不由用力去推他。可是，卻越推越緊。天哪！早聽說這個老板喜歡亂找女人，真的沒想到，會是這么嚴重。

“素云！是你嗎？素云！我好想你，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他嘴里胡亂念著這些話，蘇小云越聽越糊涂，“謝先生！你是不是認錯人了？請你放開我！”使盡了全身的力氣，終于，謝元青放開了她。

兩人都驚魂未定，定定看著對方。

“謝先生，我想您是認錯人了！我叫蘇小云，不叫素云。對不起，我要走了。”轉身去推餐車，卻被他握住胳膊拉了回去，另一只手握住她另一只胳膊，將她往后一推，靠到了墻上，緊接著，他的身子也靠了過來。他的臉在她眼前放大，放大。蘇小云一慌，轉過了臉。

“謝先生！請你放尊重點！”

他充耳不聞，靜靜地看著，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似的，靜靜地，沒有一絲聲響，只有他的呼吸聲，夾雜著小云的，在空氣中彌漫。他的右手輕輕撫上她的面頰，慢慢地，上下游走，她的額頭，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臉頰，她的鼻子，她的嘴，都被他摸了個遍。

蘇小云突然生氣了！她猛地轉過頭，瞪著他，“先生！請你自重。我是你的員工沒錯，可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

謝元青一愣，不由松了手。蘇小云乘機猛地一推，謝元青往后退了幾步。突然地，他笑了，笑得那么徹底，讓稍稍定下神的蘇小云心底沒來由的一慌。

他定睛看著她，唇邊的笑意依舊，“蘇小云？好，蘇小云，你聽好了，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女人！聽清了嗎？你是我謝元青的女人！明天，噢不！今天晚上，你就給我搬到這兒來……”

“啪”的一巴掌，蘇小云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在發燙。而謝元青摸著自己挨打的臉頰，又笑了。

“省省吧。我最討厭的，就是像你這樣的男人。”說完，不再費一句口舌，離開了房間。謝元青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半天，還無法從剛才的震撼中抽出神來。

可能嗎？這一切是真的嗎？這個女人，這個蘇小云，居然長著幾乎和素云一模一樣的臉。噢不！除了臉，還有那神情，說話的語氣，還有她的脾氣，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不不！太玄了！他搖搖頭。可是，剛剛她打的一巴掌，讓他清醒了呀！再看她時，還是那模樣！沒錯了！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也許，是老天可憐他，可憐他這個感情的失敗者，才會派這個蘇小云來。蘇小云，連名字都這么像，去掉一個小字，不就是蘇云嗎？

謝元青再也坐不住了！

三

從餐飲部回來，謝元青這會兒才慢慢反思自己剛剛所做的事情。蘇小云辭職了，就在十分鐘前。她到這兒上班還不到一個月，財務部都沒有給她發工資。

這是城東回民區的一條很窄的巷道，謝元青的車根本無法開進去，他只得把車停在巷道口，徒步去找蘇小云。

她的住處不好找，問了十幾個路人，才找到這條深巷。兩邊都是四層的房子，住滿了各地來這個城市打工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應有盡有。樓上窗外的鐵絲上掛滿了各式衣服，外衣內衣。這是這個城市的底層生活區。

蘇小云的房間在四樓的最里邊，一間十平米左右的房子。謝元青有些沮喪，蘇小云并沒有在房里。透過窗戶看里面的擺設，除了一張床一個舊桌子外，再無其他。不過，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一絲不亂。米黃色的床單被套，米黃色的墻圍。墻上貼著一張西湖的風景畫，而在那張桌子上，擺著一個相框，相框里有兩個人，一個是蘇小云，另一個，是個軍人！

謝元青心里咯噔一下！

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謝元青心想也許她不會回來了，就慢慢地步出小巷。卻在巷口，碰到了一身疲憊的蘇小云。謝元青不由笑了，迎上前去。蘇小云一見是他，立時板起了臉，一副戒備模樣。“你來這兒干什么？”

“你別誤會，小云……”

“不要這么叫我，我們除了對方的名字，一無所知。”

謝元青笑意更濃了，“如果我沒記錯，你還知道我風流成性。而對你，我知道的可遠不止一個名字。你在這個城市沒有一個親人，老家只有你母親。上個月，你剛剛失去一份工作，而康建賓館的工作，算是你這些年來收入最高的一份。所以，我希望你慎重考慮，真的要辭職嗎？”

蘇小云低頭一笑，“謝謝你的提醒。不過，我不會回去的。你請回吧！”閃過他，蘇小云走進巷道。

謝元青叫住她，“對不起！我收回今天在賓館跟你說的那些話，你就當是我酒后無德。不要因為我而失掉現在的工作，我知道，找份工作不容易。”

蘇小云猶豫了。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他的話說進了她的心里。

四

回到康建賓館的蘇小云，又面臨著新的難題。賓館的總經理，那個謝先生，總會隔三差五的叫她去他的辦公室。而每次去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公務，全是讓她跑腿的活兒，比如替他買包煙，幫他收拾一下辦公室，給他沖杯咖啡什么的。

這天，他又將她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來了，坐。”他笑臉相迎。

“謝謝，我站著就好。謝總，您今天有什么吩咐？”

“是這樣，我媽來了。我想請你幫我陪她兩天，我這幾天實在抽不開身。”他遞過來一張卡，“這是你的報酬。陪我媽的這幾天，看上什么東西隨便買。”

蘇小云看著他，愣在那兒不說話。

“怎么了？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太忙了。”

“可是，你為什么找我呢？”

謝元青看著她，并不答她的話。

“謝總，說實話，這些天我們辦公室的閑話不少，我不喜歡這樣。我這個人心很小，能有份安穩的工作就已經阿彌陀佛了。所以，請您找別人吧。”

謝元青低下了頭，不再看她，像是在想什么。蘇小云轉過身，剛要開門，謝元青叫住了她。

“小云！我喜歡你！”

蘇小云心里咯噔一下，手握緊了門把，有些不知所措，不敢回頭。

“我喜歡你。我叫你做這做那，無非是想多看見你。請你原諒我的莽撞，我……我有點力不從心，對你，我找不到更好的相處辦法。你太小心，太謹慎，太拒人于千里，所以，我才會這么……你，能明白嗎？”

蘇小云突然轉過身，定睛看著他，謝元青怔住了。

“對不起謝先生，我有男朋友了。請您原諒。”

說完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

五

日子還在繼續。

蘇小云依舊小心翼翼地上班，而謝元青對她似乎也死了心，不再叫她去他辦公室。只是，這個謝元青似乎永遠都不缺女人，這些天又換了女朋友，眾人的話題很快地有了轉移，蘇小云也樂得被她們遺忘。

這天中午，蘇小云吃罷工餐，見沒什么事，就來到一樓大廳前臺。她最好的朋友梅子是這兒的前臺接待，蘇小云到這兒工作，就是梅子介紹的。她們是發小，也是小學到初中九年的同學。梅子和小云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小云恬靜淡雅，而梅子熱情似火。同事都說，小云是百合，而梅子是玫瑰。兩人這樣天差地別的性格，卻能成為朋友，也真是奇事。

“小云，你為什么不肯接受謝總呢？說起來，他的家世他的外表，都是頂尖的。你到底有什么顧忌？”

小云淡淡一笑，“不提他，已經過去了。”

梅子一把抱住小云的胳膊，“不！告訴我！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除非，你不當我是朋友！”說著嘟起了嘴。

小云依舊笑著，不理她。

“哎！你快看！謝元青！”梅子猛拍拍小云的胳膊。小云不由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只見謝元青和一個美艷的女人步入了酒店大廳。那個女人的胳膊挽住謝元青，兩人顯得非常親密，即使是在這人來人往的大廳，女人的臉依舊貼近謝元青，竊竊私語著什么。謝元青笑了，笑得很邪，而那女子也是嬌笑聲聲。

小云忙收回視線，轉過頭去。

兩人明明已經摁了電梯，謝元青突又來到了前臺，“小姐，麻煩你給我叫份午餐，噢，兩份。”

梅子忙起身，笑著揖首，“好的謝先生，十分鐘后給您送到房里。”謝元青明明已經轉身要離開了，卻突地回過頭來，“小云？”

已經避無可避，小云只得起身，轉過來，尷尬地笑笑，“謝總。”

沒等謝元青開口，梅子搶著道：“是啊，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一直是同學。我和小云是最好的朋友。謝總，我們小云其實可有本事呢，她不光……”小云拽了她好幾次，實在不成，干脆捂住了她的嘴，沖著謝元青輕輕一笑，“你別聽她亂說。電梯來了！”

謝元青笑了笑，離開了。小云猛地一拍梅子的手背，“叫你亂說！梅子，以后不要再在別人面前說這些。咱們靠自己的本事掙錢，用不著別人的施舍。”

梅子噘噘嘴，“要靠你那套理論，你永遠也買不了房子接你媽來住。”

聽了這話，小云輕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六

下午七點，交班時間。梅子換了工作服，拿著包剛要出大門，身后有人叫住了她。梅子回頭一看，居然是謝元青！梅子忙笑著迎回去，“謝總找我有什么事嗎？”

謝元青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也沒什么大事，我是想跟你了解一些小云的事。你不說你們是朋友嗎？”

梅子笑得更開了，“沒問題！只要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那，我們去喝杯咖啡吧，好嗎？”

“好啊。”

謝元青載著梅子到了離酒店不遠的一家茶藝，兩人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來，點了兩杯咖啡。

“梅小姐……”

“叫我梅子吧，大家都這么叫我。”

“梅子，有關小云的家世，我知道一點。你能不能跟我說說她上班后的事情，什么事都行，你隨便說說，只要是有關她的。”

梅子喝了兩口咖啡，皺了皺眉，“怎么這么苦？”

謝元青笑了笑，幫梅子加了兩塊糖，再幫她攪了攪，抬手示意她再試試。梅子小心地喝了一小口，眉開眼笑，“嗯，這樣就好多了嘛！”放下咖啡，這才想起謝元青的問話，“小云到西寧的第一份工作是送報紙。那會兒她可不容易了，花50塊錢買了輛舊自行車，風吹日曬的，一年下來，整個人瘦了十幾斤，而且黑得可以……”

“那么，她沒有男朋友嗎？有個人關心，不是可以少辛苦一點？”

梅子愣了愣，抬眼看看謝元青，只見他望著窗外，并沒有看她。到這會兒，她似乎明白了謝元青真正想問的是什么。

“小云有男朋友的。”梅子的笑不見了，一臉的凝重，“他叫方波，是小云送報紙的時候認識的。說起來真是像電影一樣，小云有一次送報紙到武警總隊，而方波正好替朋友值班，就這么遇上了。他們兩個人其實挺像的，一樣的善良，一樣的認真，一樣的有自己的堅持。方波在武警里是出類拔萃的，而且是軍人世家，父母都在省軍區。可他并沒有嫌小云是農村的，也沒有嫌小云沒有工作，他對小云的好，我們旁人見了都要嫉妒。”

梅子講得入神，謝元青聽得認真。

“小云的媽媽身體弱，是關節病，常年放羊導致的，一年到頭離不開藥。小云上班的第二年夏天，她媽媽關節病犯得厲害，下不了床。那會兒小云剛到一家公司做辦公室打雜，工資也就六百多。當時，她就算花光所有的積蓄，也沒法接她媽媽來西寧治療。是方波，接來小云媽媽，跑前跑后，讓小云的媽媽住進了西寧市最好的醫院，而且每天讓小云媽媽泡藥浴，整整一個月，方波一直陪在小云身邊，陪她熬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日子。要真說起來，也許就是那次，小云被方波徹徹底底地感動了。”

聽著聽著，謝元青的心就被一股失落漲得滿滿的。他猛喝了口咖啡，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

“他們倆，真的是一對神仙眷侶，就是走在大街上，都能成為焦點。唉……”

謝元青有些疑惑地抬起頭，看梅子，臉上多了份沉重。“怎么了？”

梅子看了眼謝元青，“也許就是因為他們倆太好了，好得連老天爺都嫉妒了，所以……所以才會拆散他們。”

謝元青心里咯噔一下，“他們分手了？”

梅子搖搖頭，“不是分手，我想這世上沒有什么可以將他倆分開。”

謝元青震驚極了，怔怔看著梅子。

“是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好像說是抓一個越獄犯，警察抓不了，就要武警配合，結果，這一配合，把命也搭上了。”

謝元青久久不能思考，內心被深深地震撼了……

七

南山頂上，小云一個人靜靜地站著，任憑風兒吹亂她的頭發。多少次了？每當失意，每當得意，她都會來到這個地方。就在這片小山坡上，留下過他們多少的歡笑，多少的甜蜜……

也許一切早已換了模樣，只有她還固守著自己的堅持，用淚水憑吊早已逝去的感情。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但鳥兒已經飛過；心里沒有被刀子割過，但疼痛卻那么清晰。這個胸口里最柔軟的地方，承受過最殘忍的傷，遠比那些肢體所受的傷害來得犀利，也許只有時間，才能夠治愈。

三年來，梅子已經勸過她無數次。那些道理，她又何嘗不知？只是，她不愿意忘了方波，不愿意忘了那段唯美的感情。無論未來多么精彩，都不能和過去相比。

她不是不能忘，她是不愿意忘記。方波的突然離去，令她在徹骨的痛苦中知道，那個最疼她的人去了，這世間再無可戀之人。

謝元青靜靜地看著小云瘦削的背影，風吹起她的長發，更添了一份孤寒。

此刻，謝元青突然意識到，其實她和他是一樣的。內心堅守著一份早已不在的情感，一樣的孤獨，一樣的心碎。只是，對待孤獨對待心碎的辦法，兩人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方式。

回到小巷，這會兒正是下班時間，人潮擁擠。意外的，謝元青居然等在房門口。小云有些疑惑地走過去，心里揣摩著他的來意。謝元青歪歪地靠著門，見小云回來，揚揚嘴角。

“等你半天了，咱們出去吃個飯吧，我有點事要和你談談。”

小云面露猶豫，謝元青搶道：“就是知道你累了，才想帶你出去散散心。聽我的，放心吧，我不會把你賣了的。”說著握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說，帶她出了小巷。

一家挺不錯的西餐廳，環境很優雅安靜。謝元青好像已經定了位子，服務員直接將他們帶到二樓一個靠窗的安靜角落。倒了茶，點了菜，還要了一瓶紅酒。小云喝了口茶，任他忙來忙去，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桌上那枝鮮艷的玫瑰發呆。謝元青靜靜看著她，心里想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有時侯，深刻的思念是維系自己與記憶的紐帶。它維系著所有的過往、悲喜，亦指引我們深入茫茫命途。這是我們宿命的背負，但我們始終甘之如飴地承受它的沉沉重量，用來平衡輕浮的生活。”

小云不由抬眼看他。

謝元青淡淡笑了笑，“有沒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

小云輕輕點點頭。

謝元青拿起煙，用眼神問過小云，點了一支，一陣吞云吐霧。在煙霧中，小云感覺到他的臉慢慢變得模糊而遙遠。

“我們是四年的大學同學，四年里，她一直是我心中的女神。當時的我是如此輕易地走到了別人的光環和陰影的籠罩下，愚蠢地聒噪，還堅信這就是自己的優點和價值所在。

“直到畢業時，她突然宣布要和別人結婚了，我才開始著急，然后找她去表白，結果她告訴我她從來都沒有愛過我。那一刻，我的世界整個地碎了。我醉酒，我找人打架，我滿世界瘋狂。可是我知道，無論我如何掩飾，如何轉移，我內心的痛一直在那里，它打不跑，趕不走。”

煙霧繚繞中，小云看不清謝元青的表情。只是，他的聲音是如此的傷感，如此的……無可奈何。

“十年，整整十年，我一直在等待，可笑的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等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和她在我的渡假村不期而遇，我知道我等的是什么了。我等的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報復她的高傲的機會。而這個機會，終于讓我等到了。她的丈夫面臨破產甚至坐牢的麻煩，除了我，他們不認識別的可以幫他們的人。

“如我所料，她來求我了。

“其實，其實我可以報復她的，當時的我認為，這十年是她欠我的，我要她償還。而我，等到了這個機會。”

謝元青又點了一根煙，猛抽了幾口，“可是，我最終還是放棄了。就在她毅然絕然逃開屬于我們的婚禮時，當她緊靠在她丈夫身邊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們明明都會料到事情的結局，卻要走一段很遠的行程去探索它的意義，我們的路途，不過是在毫無意義地上演一個鬧劇的圓。也許一個人要走很長的路，經歷過生命中無數突如其來的繁華和蒼涼才會變得成熟。”

很長時間的靜默，兩人都不說話，各自有各自的思緒，任時間從他們身邊溜走。

天已徹底黑了下來。謝元青先一步緩過神來，見手中長長的一截煙灰，忙撣到煙灰缸里。看小云，怔怔地發著呆。他輕輕地笑了笑，并不去打攪她。而小云也在這時回過神，見他笑著，她也笑了，“怎么了？”

“沒什么。是不是我的故事嚇著你了？”

“確切地說，應該是感動。對你這個人，看來我得重新審視了。”

謝元青高興地坐直身，“噢？這是個好消息。”他的興致很高，“不行！我得慶祝慶祝！來，我給你倒上。”

小云的心情也變得特別好，端起杯子接過酒。

“哈哈……”謝元青時不時傳出一陣陣快樂的笑聲，而小云也是許久沒有這樣開懷笑過。歡笑過后，兩人總會有一陣的靜默，靜靜地看著彼此，卻不覺得有什么別扭。

“我有些疑惑。”

“什么？”

“我和她在一起時，如果沒有話說，就會覺得很緊張，很不自在，好像哪兒哪兒都不對勁。為什么和你在一塊時就沒有這種感覺呢？”

小云笑著道：“真正的好朋友，并不是在一起就有聊不完的話題，而是在一起，就算不說話，也不會感到尷尬。”

謝元青心里一暖，她終于當他是朋友了！小云的心情確實不錯，也許更多的是酒意，他倆已經喝下了兩瓶紅酒。

“來，為了回憶，美好的回憶，喝一杯！”謝元青舉起酒杯，小云也順從地端起杯子，清脆地一碰，“咕嘟咕嘟”，兩人都喝干了。

一杯接一杯，一小時接一小時，一個回憶接一個回憶，一份感觸接一份感觸……

夜里兩點多的時候，兩人這才跌跌撞撞出了餐廳門。還算清醒的謝元青攙扶著醉了的小云，她的重量幾乎都加在了他身上，他索性背起她。

餐廳老板認識謝元青，派了一個男服務生幫忙開車送兩人回康健賓館。上了車，兩人都昏昏欲睡。前臺正好是梅子值夜班，她忙上來扶住小云，帶她到大廳沙發躺好。服務生下車扶住謝元青，在梅子的幫助下，將他送到了他的房間。

一切歸于寧靜，梅子靜靜地守著小云。看著她宛如孩童般純潔的睡容，梅子不由心疼起來。想想這些年，小云從來都沒有輕松過，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自己生活已經很艱難，還要負擔母親的醫藥費，同時還那么努力地從牙縫里擠出錢來存進銀行，她要買房子。

要靠她這個樣子，什么時候才能存夠錢呢？

作為朋友，她能做些什么？

她什么也做不了，因為她是那么了解小云的驕傲和堅持。如果她有謝元青的家底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幫小云的忙。

可是，她不是謝元青！

想到這兒，梅子捶捶自己的頭，喃喃自語：“這世上不是已經有一個謝元青嗎？只要讓這個謝元青和小云之間有了堅固的關系，那他一定會幫她的不是嗎？”

可是，要怎么樣才能讓他倆之間有堅固的關系呢？前幾天，小云還對他很有意見呢！不過，看剛剛，他倆居然一塊兒喝酒，還喝成這樣，看來關系有進展。梅子不由展顏一笑，有希望了。

轉念一想，又皺了眉，嘟起嘴。照小云那固執的性格，怕不會輕易接受謝元青。三年來，也不是沒有過出色的追求者，可那個丫頭一直是一副冷面孔。小云是慢熱型的，再加上過去和方波的那段感情，謝元青要追到她，怕是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怎么辦？怎么辦？

看著小云熟睡的面孔，再抬頭看向電梯處，一個想法猛然爬上心頭。

“小云，別怪我，我是為你著想。等將來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苦心的。”

八

第二天早上，小云是被劇烈的頭痛弄醒的。緊接著，迎接她的是更頭痛的現實。自己赤裸裸躺在謝元青的床上，而他，依舊沉睡著。

小云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想些什么。她只是機械地帶著無地自容的羞恥感撿起地上一件件亂扔著的衣服，亂七八糟地穿上。突然腦子里涌入第一次和謝元青打照面時，也是一樣的一地衣服。她，終于也成了那樣的女人！

“小云？”

天！不要！不要這樣殘忍！小云硬著頭皮繼續向門口走。謝元青快兩步擋在了她的面前，他的身上僅著一件白色睡袍，這會兒他慌忙系上了帶子。

小云猛地轉過身，無法面對他。

“小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我……”

“求你，不要說話。讓我走。”小云感覺到自己全身在抖，心里好恨，卻不知道該去恨誰，所以，她選擇恨自己。她轉過身去要繞過謝元青，奈何他卻不依不饒，雙手突地握住她的雙肩，強迫她面對自己。小云倔強地別過臉，不去看他。

“事情已經發生了不是嗎？不要逃避，我們都是成年人了。”

小云忽地轉過頭來，定定看住謝元青的眼睛，雙眉緊鎖，“成年人了？你把我當成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了是不是？”

“不不，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是想說，我，我會負責任的！小云，我們結婚！明天，不！今天就去登記。我要為我昨晚的行為負責，你放心吧！”

小云猛地甩開他的雙手，心里的痛楚那樣地無以復加，淚，無聲地滑落。

“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我，永遠都不會！謝元青，我恨你！”

說罷，沖出了房間。

九

小云的世界整個的亂了套。

上班時間，她常常會做錯事，送錯房間，報錯菜名，有那么一次，她甚至糊里糊涂地推著餐車往酒店大門外走。為這些事，她在一周內被領班批評了十幾次。梅子實在看不過去，強行從領班面前拉走了小云，帶她直奔樓頂，那里是兩人常去看風景的地方，在那里，可以看到西寧市的全景。

已經靜靜地坐了十分鐘了，梅子看著小云，依舊是失魂落魄的樣子。梅子的心里有愧，她開始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可是她什么也不敢跟小云說，她知道，如果小云知道了真相，就絕對不會再理她了。

“小云，我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什么難處了，不然不會這樣。當然，我是知道你的，你要不愿意說，怎么問都沒用。所以，我只想跟你說，不管是什么事情，沒什么大不了的，你看這天不是還沒塌下來嘛！”

小云依舊愣著，不答不應。

梅子拉過她的手，輕輕地用雙手揉搓著，“小云，別難過，有我呢。沒有什么過不去，等到有一天一切都成為往事，你回過頭來看看，想想，你會發現，沒什么大不了的。”

小云的淚無聲地滑落，卻依舊不言不語。梅子輕輕擁住她，輕輕地拍拍她的背，“哭吧，盡情地哭吧，哭出來，也許就好了。”

“梅子，有很多人，你原以為會變淡，其實沒有。他們一直在你心底的一個角落，直到你的生命盡頭。在盡頭你會懷念每個角落里的黑暗之中的光，因為他們組成你的記憶與感情。但你已經不能擁抱他們，只能在最后明白，路途是一個念念不忘的失去的過程。”

“小云，不要這么傷感，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像你說的，那只是回憶。一些事情漸漸變得淡滅，你知道它存在過，但卻已經忘記怎樣的存在過。你和方波的感情，的確很美，可是，那畢竟過去了，人不能總活在回憶里。”

“我開始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背負的十字架。梅子，也許這輩子我都走不出那段感情了。這世間，再沒有人會像他那樣待我了。其實有時候我覺得挺幸福的，因為我心里被這份感情漲得滿滿的，哪怕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品味。那是一個夢，而那夢里的余溫，夠我抵擋這世間所有的寒冷。所以，梅子，你看，在這個充滿愛與被愛、傷害與被傷害的世界里，生命對我們是吝嗇的，因為它總是讓我們失望；可是，生命又是這么慷慨，總會在失望之后給予我們拯救。只要還擁有這份回憶，我就充滿感激，這就是上天對我的拯救。”

“小云，你不能這樣想……”

小云突然笑了，那樣憔悴，那樣的淡然，又那樣的凄美，連梅子都不由得怔住了。

“陌路盡頭，撒去一捧慘淡暗白的骨灰，有多少淡漠的人情能夠留得住厚養薄葬的遺憾，在悲郁的挽歌的尾音上，給這尊尊沉默的青碑下孤孑的魂靈叩首，而在這朝生暮死之間，有多少尸骨未寒的魂靈遁入空寂，卻在人世中再也撈不起一絲回憶。”

“所以梅子，不要為我擔心，不要為我難過，我是幸福的……”

十

小云恢復了正常，不再出錯。只是，她變得不愛笑，對工作以外的什么事都漠不關心。她像是一只蠶，為自己筑起厚厚的繭，把自己深深地藏起來。

謝元青一直在她身后默默地看著她，不敢去打擾她。可是，卻無法讓她離開他的視線。離開了，他會恐慌，他會著急，他會魂不守舍。

這些日子，他無時無刻不在氣自己，氣自己怎么會酒后亂性，氣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急性子，小云明明已經對他有了改觀。發生了這樣的事，簡直把一切弄了一團糟。他怎么會！

“謝總，明杏公司柳總來了，在會客室等您。”秘書張鵬在身后提醒。謝元青擺擺手，看著小云把菜一個個端進餐車，又看著她推著餐車慢慢走遠，這才回過身，步向電梯。

送走明杏公司的人，謝元青又開了個例會，一直到下午五點才閑了下來。習慣性地來到餐飲部找小云，卻不見她的身影，問了領班，原來已經下了班。

謝元青取了車，直奔小云的住處。意外的，她不在房里。她會去哪兒？謝元青沒了主意，開了車滿大街尋找。小云這些日子雖然恢復了精神，只是還是不大對勁。他心里開始擔心，希望不會想不開。

突然想起梅子，打通了電話，小云沒和她在一塊。掛了電話，謝元青的擔憂更深了，油門不由加大。

三個小時后，謝元青失魂落魄地回到賓館。前臺是梅子，見他進大廳，老遠就叫他。謝元青猛跑幾步上前去。

“有小云的消息了嗎？”

“你先別急。是這樣，剛剛醫院打來電話，是個男的，他說是在路上遇到昏倒的小云，把她送到了醫院。也巧得很，他是我們這兒的房客，不然我們可沒法知道……”

“哪個醫院？”

“二醫院。”

謝元青沒等梅子說完，飛也似的奔了出去。

十一

病床上的小云一臉的憔悴，沉沉睡著。謝元青癡癡地看著她，雙手緊緊握住她的手，捧到嘴邊。

“你是病人家屬嗎？”

“呃……算是。”

“什么叫算是？噢，還沒結婚是吧？知道病人懷孕了嗎？”

像是丟進一個大炸彈，謝元青的心頭猛地一爆，目瞪口呆地看著醫生。

“她已經懷孕四周了，回去后要多注意，病人身體嚴重缺乏營養。要補的有很多，這樣吧，你最好買一些這方面的書，別大意了。”

謝元青怔怔望著病床上小云的睡容，心內五味雜陳。要怎么理清這奇怪的感覺呢？

他要當爸爸了？這一切是真的嗎？

想到這里，他的內心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激烈而溫馨的感覺漲得滿滿的。這是多么奇妙的一種感覺，是他這三十年從來都不曾感受過的。他知道自己喜歡這種感覺！是的，他喜歡！因為這感覺帶給他一種強烈的幸福感。對！就是幸福感。而這種幸福感，也是他三十年來從來沒有得到過的。他暈乎乎地盯著小云那張小巧的臉，覺得這就是世上最美麗的容顏。在這一刻，他第一次忘記了江素云的存在。就在這時候，小云醒了。一見他，她的眉頭猛地一鎖，閉上了眼。

謝元青熱烈地握住她的手，“聽我說小云！我知道你一定還在生我的氣，我也知道自己真的是個混蛋，知道自己對你的傷害有多大。”

小云突然使勁，要抽回她的手。謝元青用力拉住，重又緊緊握住，“求你聽我說，小云，就給我幾分鐘時間好嗎？”

小云掙扎了幾下，見無用，便隨了他，但將頭別向一邊。

“現在這一切都不要最要緊的，要緊的是……”謝元青停頓了一下，心里直打鼓，要是告訴了她，她會有什么反應？

“小云，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好嗎？”

說到這兒，他覺得他的心好柔軟好柔軟，能想到的一切，都蒙上一層脈脈深情。就是和江素云那段痛徹心扉的往事，在此刻，也變得無關緊要了。

“小云，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倆其實很像嗎？對過去，我們都有太多太多的不舍，因為那一切幾乎注定了我們的悲劇命運，而那一切又是那樣的刻骨銘心。”

小云靜靜地聽著，并沒有睜開眼睛。但謝元青感覺得到，他的話她聽進去了。

“請你給我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難道你真的要這樣過一輩子？就算不為你自己考慮，你也要想想你的母親是不是？你難道真的要她一直為你擔心？”

小云的眼睛分明動了動。

十二

幾天沒見蘇小云了。謝元青忙完了工作來到餐飲部，沒在。問了主管，原來她請假回家了。難免失落的謝元青走進了電梯。大堂服務臺的梅子遠遠看見剛出電梯的謝元青，不顧工作紀律大聲叫他。謝元青慵懶地瞅了一眼，無可無不可走了過去。因為已是晚上十點多，這會兒大堂沒有客人，梅子一個人值班。一見他，梅子滿臉的高興，“謝總，可算見到您了。”

謝元青揚揚嘴角，“是好久沒見了。有事嗎？”

“有事！當然有事！我都去找過你好幾次了，可你的那個男秘書總不讓我進去，肯定是以為我要巴結你呢！”

“是小云的事？”

“當然！你知道小云回家了嗎？”

謝元青點點頭，“怎么了？”

“昨天晚上小云剛剛給我來電話，原來這一次她的媽媽騙了她。她媽媽根本沒有生病，原來是要逼小云結婚！”

謝元青不由站直身子，緊緊盯著梅子，“為什么要逼她？”

“是為了報恩！是小云家隔壁鄰居的兒子，叫趙大軍。這些年小云不在的時候，鄰居一家一直幫小云媽媽打理莊稼，有個病有個災的，都是鄰居幫的忙，說起來也真是夠盡心的。這不，前些日子鄰居家長輩向小云媽媽提親，小云媽媽一方面是為了報恩，另一方面，也是替小云著急，就糊里糊涂地答應了。”

謝元青聽著聽著，就再也待不住了。這也太荒唐了！

謝元青此刻正站在松多村口，心底不由贊嘆。也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出那樣的人兒。他將車停在村口，步行進村。

面東的大門，很破舊的木門。迎門而入，不大的院子，南面是一片菜地，這會兒是秋季，地邊開滿了向日葵，地里各類蔬菜一片繁茂。北面一道簡陋的平房，總共四間房，院內再無其他房子。不過，院子里很干凈，很整潔。

一個花白頭發的婦女走出最中間的屋子，很瘦，弱不禁風，一臉的病怏怏，但那雙眼卻盛滿了溫柔。謝元青一眼便認定，這位正是小云的母親。

小云母親一臉的善意看向謝元青，“您找誰？”

謝元青趕忙走上前，遞上手里的禮品，“伯母，我叫謝元青，是小云的朋友，她在家嗎？”

小云母親一聽是小云的朋友，帶著一臉的皺褶笑了，很慈祥很溫暖的笑容，謝元青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好感。

“那快請屋里坐吧，我給你倒茶。”

“伯母您別忙了。小云她在嗎？”

“她走了有半天了，這會兒怕已經到半路了。你找她有急事嗎？”

“噢，沒有，我就是來看看她。伯母，那我就不打擾了，再見啊。”說罷轉身離開了。

謝元青開著車一路急馳。當小云帶著疲憊走下長途班車的時候，謝元青正笑吟吟站在那兒看著她。

小云說不清當時心里的感覺，愣愣地看著他。謝元青慢慢走向小云，拿過她手里的包，“走吧，這一路顛簸，一定累壞了。”

小云沒有抗拒，愣愣地跟著他走。

很雅潔的小餐廳，一桌子的菜。小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有些眩惑。謝元青被她瞧得慌了，展眉一笑，“怎么了？幾天不見，不認識我了？”

聽了這話，小云低下頭去，擺弄著自己的衣角。

“小云，這次回家，一定發生了什么事對吧？愿意跟我說說嗎？”

小云依舊低著頭，只見她長長的睫毛在一閃一閃。

“你的事，梅子跟我說了一點。我這人，也不會勸人。我只想說，小云，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勉強你。我可以給他們蓋一棟新房子，平房樓房都行，用最好的材料裝修。當然，也可以給他們買一大群羊，直到他們滿意為止。如果這樣還不行，那就給他們錢，他們……”

“不。”小云突然開口，謝元青頓住。

小云抬起頭看著謝元青，那眼里不再是先前的冷漠和排斥，而是如水的溫柔，一如她母親眼里的。

“憑什么要你替我還債呢？謝謝你的好意。我已經答應了。”

“什么？！”謝元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緊緊盯住小云。他猛地起身，來到她身旁，“你怎么能答應呢？這是多么荒唐的事，就算要報恩，要還債，也不是非得要用婚姻來還吧？小云，你聽我說，你千萬不能沖動，這可是你一生的幸福，你不能就這么糊里糊涂地決定了。”

小云眼里盛著一泓清泉，看著謝元青，“有什么不可以呢？只要不是方波，其他人都一樣。你不是說過嗎，我們是一樣的人。過去對我們來說是那么沉重的十字架，我們需要開始新的生活。”

“不不！你完全曲解我的意思了。你就算要開始新的生活，也不能找一個你不愛的，甚至也不知道愛不愛你的來開始。不是我瞧不起農民，我真的覺得那個農村小伙配不上你，你，小云，你要冷靜……”

“你不了解大軍哥。其實他沒有你想的那么糟，等你見了他，你就明白了。謝總，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眼見小云執意要走，謝元青急了眼，沒了主意。

“小云！”他猛地叫住她。小云回頭看向他。

“有件事我一直沒敢告訴你，其實……其實你已經懷了我的孩子。”

謝元青直勾勾地盯著小云，仔細等著她的反應。小云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像是不相信，又像是根本沒聽清。謝元青心里更急，上前一步，握住小云的胳膊，“我知道這個事情對你而言太過意外。只是，我希望你能冷靜，這是大事，不管你做什么決定，都請你一定要慎重，小云，我……”

沒等他把話說完，小云暈了過去。

病床上的小云異常的安靜，并沒有像謝元青預料中的哭鬧。謝元青靜靜地陪在她身旁，不敢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終于，她看著他了。謝元青心里一陣激動，送上最誠摯的笑容。他發誓，就算此刻她開口要他的命，他也會心甘情愿地奉上。

她看了他半天，并不開口。

“該怎么辦呢？”

謝元青心里一疼，她的眼神讓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十三

你最愛的，往往沒有陪你走到盡頭，最愛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最愛，而最長久的，偏偏不是你最愛也不是最愛你的。只是，在最適合的時間出現的那個人。

謝元青對蘇小云的感情，不是轟轟烈烈的那種，也不是刻骨銘心的，但卻是最溫馨最踏實的那種，彌漫著淡淡的芳香，和著濃濃的幸福。

是的，他很幸福。

當蘇小云點頭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從未有過的幸福。

他們依偎著，彼此望著彼此，手握著手，心貼著心，在這一瞬間，都有種近乎虔誠的情緒，體會到冥冥之中，似乎有那么一個龐大的力量，在支配著人生的悲歡離合。

他們相對注視，誰也不說話，感動在他們眼底流轉。

九個月后，謝元青和蘇小云的孩子順利出世了。是一個漂亮的男孩，長著和謝元青一樣光潔的額頭，蘇小云一樣明亮美麗的眼睛。

像塵世里所有的小夫妻一樣，他們過著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將快樂寫得源遠流長。

原以為這天就這樣一直陰下去了，經歷過刻骨銘心的傷痛，體味了平凡簡單的幸福，蘇小云這才明白，在那高高的青云之上，還有她不曾意料到的湛藍天空。

【責任編輯 阿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