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中國近代的杰出法律精英,作為一名具有世界眼光的中國法律人,楊兆龍先生關于法學研究和法學教育的思想為當代中國的法治進步提供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其樸實的學風文風和嚴謹的治學品格,其對比較法方法的重視,其勇于批判、堅持真理的獨立人格,以及其對法學教育之缺陷及補救措施的真知灼見,都值得當今法律人反思、學習與借鑒。
【關鍵詞】楊兆龍 文風學風 批判精神 人才培養
楊兆龍(1904-1979),字一飛,江蘇金壇人,東吳法學代表人物之一,對大陸、英美兩大法系有深刻研究,對比較法學有精深造詣,我國近代著名法學家,蜚聲國際的法學大師。由于歷史原因,楊兆龍的著作和思想在當代中國大陸并不被人熟知,即使在法學界內,對楊兆龍的名字也多有陌生。作為國際級的法學大師,楊兆龍在比較法、刑事法、國際公法等領域,都提出了許多重要主張,著作多立足于中國法學,或直言中國法制長短,或研究外國法制,以為中國法學建設提供參考,他深厚的法學知識和豐富的實踐經驗,及其對世界法學研究的前瞻性眼光和見解,都為今人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當今中國法學研究和法學教育如雨后春筍,遍地開花,但其成果尚未令人滿意。楊先生曾就法學治學和教育提出過許多主張和建議,這些主張和建議雖提出在半個多世紀之前,對今日中國法學發展仍具有相當重要的價值。
一、注重理論法學
從各國法制發展史看,每一部法律的制定都不可能極盡完美,理論法學對正確地解釋法律,以使對法律的理解符合法律的目的作出了巨大貢獻。在實踐中各種問題的產生及法律的應用,經過理論法學的闡述和解釋,提出新的解決方案或看待方法,當一種觀點成為普遍共識時,推動法律得以修改和新訂,新的法律又引發新的法律思考,如此循環推動。理論法學重于法律的應變,法律應用不是法律條文的機械照搬,而是為法律制定的目的而進行的靈活使用。法律的解釋而不是法律條文本身才是法律的生命,才是活的法律。
筆者常遇見人稱:我國的法律制度不健全,明明事實清楚,是非分明,法律上由于沒有具體規定,偏偏管不了。其實我國現行法律的數量雖然不少,質量也在逐步提高,但無論有多少法律條文,條文的設計如何精良,都無法充分適應現實生活的所有狀況。法律不可能完美無缺,期待所有的社會問題都能在法律條文中尋找現成的答案只是個幻想。
許多在司法中出現的案例,并非法律的設計不足,而多是由于法律的不善運用所致。楊兆龍始終注重理論法學的作用,他曾感慨:“許多法官或者律師,因為新法與舊法的不同,而武斷地說新法不好;或因某種事實無現成的判例或解釋可適用,而茫然不知所措;或因法律點過于深奧,而將大家有爭議的重要問題輕輕放過。”這種問題的出現,在于許多從事法律的人士對各種法律制度,只看到現有條文、判例及解釋為法律的全體,而置法律的理論和根據于不顧的錯誤觀念。
許多法律學校,對理論法學重視不夠。法學的傳統教科書,涉及的法學概念,多為結論性概念,作為普遍被接受的理論教導給學生,各類法學派觀點介紹也特別簡單,簡單冠以功能派、歷史派等等稱號,指出其在某時期產生,并提出某法學主張,并不涉及其觀點的形成理由和原因。學生很難對此產生學習的興趣,更勿說有親近的感情,背誦是法學考試的重點,只要記憶正確,按照教科書的要求分析,學生就達到學習的合格標準。學生學習和掌握的知識停于表面,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法學教材對于法學中基本而重要的概念往往缺少充分論證,只下結論不提依據,不作研究性的引導,由于沒有教學上的要求,老師多疏于引導,也或者自身對理論法學的研究尚不足夠,學生在學校中的學習,未能培養對理論法學深入研究的素養,出校門后就更少有如此訓練的興趣。這種粗糙的學風不僅使得教育出來的學生喪失思考的能力,更普遍缺乏嚴謹的研究態度。
《大陸法與英美法的區別究竟在哪里?》寫于1949年,文章對于英美法的各自含義、歷史形成、主要區別作了清晰明了的闡述,足可見作者深厚的理論法學功底。編者陳夏紅說:“這是楊先生所著最有學習意義的文章,對于學習法學者,首先便應知悉英美法與大陸法之分,而英美法與大陸法問題之繁雜,雖各種教材和各種期刊上解析甚多,閱讀所及卻未見哪篇文章能比得上楊先生六十多年前寫的文章說的清楚明白。”
對于大陸法和英美法的概念,法學教科書中通常敘述為大陸法的主要成分來自于羅馬法,英美法的主要成分來自于普通法;大陸法的法律形式為成文法,注重法典的編纂和使用,英美法的法律形式為未成文法,判例占有重要的地位;大陸法以日本、法國、德國等為代表,英美法則以美國和英國為代表;如此等等。這種結論已經作為一種普遍的概念,被多數人所接受。而此結論的作出根據如何,鮮有人提出意見和見解,進行深入的分析。
眾所周知,大陸法與英美法中的“大陸”與“英美”并非地理概念,大陸法并不以歐洲大陸本土為限,英美法也不僅僅包括英美兩國。就法律形式而言,英美國家日益重視成文法的制定,而大陸法國家也逐漸關注判例的影響,現今兩大法系的互通融合,已逐漸縮小彼此差別,實際上,在兩大法系彼此看似獨立的發展過程中,這種相互影響與借鑒也從未停止過。大陸法和英美法如何形成?怎樣的歷史發展造成二者的差別?兩種法系各包含那些內容?區別何在?將各國法制歸屬于大陸法或者英美法,是以怎樣的內容和特征作為區分標準?這樣的問題多問幾處,便可發現,傳統教科書中的描述,大多流于空泛、模糊。
進而言之,若大陸法和英美法各成一個獨立的體系,那么在各自體系內部的法律制度應當是一樣或者大致相同的,這種傳統認識觀念與大陸法國家和英美法國家的法制現實是否相符?傳統觀念的成立依據何在?根據是否準確?結論是否可靠?遺憾的是,當下的多數論著對這些問題往往并未進行清楚的交待,或是根本未見分析。看似簡單明晰的兩大法系的區別結論,對其理由卻不作深入的考證與說明,無法驗證這種結論是否正確可靠,對大陸法和英美法的區別定義未免顯得膚淺草率。
為說明大陸法與英美法的區別問題,《大陸法與英美法的區別究竟在哪里?》全文分為二大部分,第一部分研究大陸法和英美法的意義及兩種法系的形成過程、包含成分。第二部分研究其具體區別。為研究和說明的方便,文章將大陸法與英美法的發展各分列為四個時期以表述大陸法或英美法形成的大概情形,并特別指出,時期的劃分僅為了研究和說明的方便,每個時期并不具有嚴格的界限,后一時期開始前,在前一期或許已有展露萌芽,當其結束時,或還留有尾聲。這對于時期劃分的簡單說明,看起來尋常,而在法學教育正規教材中卻少有見到如此客觀的說明。從小處亦可見楊先生治學的嚴謹,這種學風的培育,必是源于其日常學習中的樹立培養,反復練習、不斷強化,而最終更成為一種習慣。
文章分析了大陸法與英美法每個時期法制發展的重心、呈現出的特點,及該特點形成的由來。楊先生指出大陸法與英美法各成一個獨立體系的看法,結論值得研究。文章分析了大陸法國家和英美法國家法律的內容區別和分歧程度,認為所謂大陸法或英美法只可為研究或敘述的方便用來形容某幾個地方的法律,并不代表一種統一性的體系。兩者的區別主要在司法組織程序和法律體系的不同,以兩者內容而言,相同部分已遠超過其不同的部分,質的區別已經日益減少并有近代完全融合匯通的可能。
理論法學雖然講的是艱深的道理,但并不必然缺乏趣味。要將一個深奧的學術理論問題講述得淺顯易懂甚至生動有趣,需要很高的學術造詣。楊兆龍先生在這方面可謂典范。《大陸法與英美法的區別究竟在哪里?》作為一篇學術性極強的文章,閱讀起來卻并不缺少輕松感和趣味性,這不僅無損該文的學術價值,反而增強了學術和理論的吸引力。比如在大陸法和英美法的發展歷程介紹中,文中談到英國衡平法的確立過程,這樣介紹到:由于普通法的呆板和程序的復雜,缺乏適應性,人民遇到糾紛常喜歡向國王陳訴,以期得到迅速和公平解決,時間一久,大家便養成直接向國王授權的文書大臣陳訴的習慣,而文書大臣接受這種陳訴也成為一種慣例。文書大臣處理這類事件的法院被稱為衡平法院,起初與普通法院有相當密切的聯系。衡平法與普通法相輔相成,非彼此對立的東西。但從16世紀起,衡平法院的裁判或訴訟行為常為普通法院所禁止,而普通法院的裁判或訴訟也常為衡平法院所不承認,二者的摩擦開始一天多過一天,后來雙方相持不下,鬧到了國王詹姆斯一世,國王支持文書大臣,將普通法院院長柯克調職到王座法院,柯克調職后仍舊不時以王座法院名義限制衡平法院的判決命令,限制其職權。1616年,一被告因對方使用欺騙手段而在普通法院敗訴,在當時普通法無法救濟的情況下,向衡平法院請求撤銷普通法院判決,柯克竟將該被告移送刑事法院起訴,這事鬧到了國王那里,國王認為柯克不對,不久將他免職,此后衡平法院便確立其權威而能比較順利地執行其職務。文中以時間為序,此類極富趣味的法學史實介紹并不少見,敘述流利順暢,原來純粹學術性的文章,也能夠如此生動有趣。
專業書籍(這并不單是法學類文章的通病)的貧乏已經是種通病,要么表述空洞無物,有價值有質量的成分兩三頁可說清的,能寫出幾百頁來,要么就是一堆高端深奧的術語堆砌,無比復雜,讓人不禁感嘆學習的困難。我們習慣了由于學科的專業性,學術性文章似乎天生生就一副令人生拒(懼)的古板面孔,而閱讀楊先生的文章才有所領悟:原來學術并非天性令人生厭,是我們的刻板和狹隘,令學術性文章缺少了本真的趣味。
理論法學是法律理由的說明,是生成法律的基礎和源泉,可以說,怎樣加以重視都是不為過的。判決的公平,在于判決的根據是否有足夠的理由使人信服。公眾如能夠通過法律迅速而公平的解決爭端,法律便得以使公眾產生信任性,法律的權威也得以樹立。求學貴在質樸求真,學風嚴謹,方法得當,治學方可有成。
二、重視比較法學的運用研究
1948年,年僅44歲的楊先生被評為世界杰出的五十位法學家之一,楊先生的成功,得益于對比較法學的熟練掌握及運用。《楊兆龍法學文集》編者艾永明先生說:“楊先生學術上以比較法研究和英美法研究為特色,他通曉八國語言,其著作基本上沒有離開比較法的范疇,或是直接引用比較法著作,或者是以比較法為視野。”
閱讀楊先生著作,能感受楊先生之所以學習并掌握八國的語言,來自于對比較法學的強烈學習愿望,閱讀各國法學原著,理解對比各國法律制度,語言是他熟練運用比較法學的重要工具。能掌握八國語言,實是勤奮和刻苦所得。
我國的比較法學一直未能得到實質性發展。楊先生曾將缺乏比較法學的課程、不重視比較法學培養視為我國法學教育的弱點之一。但時至今日,這一弱點仍舊存在。當下的比較法學研究依舊停滯在相當膚淺的層面。比較法學在注釋法學和部門法學的重壓下生存困難,大多高校在本科階段甚至在研究生階段都沒有開設比較法學的專門課程。對于比較法學的基本原理、方法和途徑,學生知之甚少,能理解和勝任比較法教學的老師恐也為數不多。現行大多法學論文,對某一理論問題的參考比較,多為滿足論文結構完整的需要,為比較而比較,有比較而無研究,只知其表象,不究其原理,更不問其利弊長短,優劣得失。至于比較法研究的參憑依據,也多為經過翻譯的二手材料,而非親自考證所得。除開研究者本人的學識所限,對比較法研究的漫不經心,嚴謹考證態度的缺乏,都使得我國的比較法學停滯在相當粗淺的層面。
《大陸法與英美法的區別究竟在哪里?》一文中大量運用了比較法學的方法,直接或間接引用了大陸法和英美法富有影響力學者的原著,并將其觀點加以比較、分析。比如,文章在談論英國普通法是否真能脫離羅馬法教會法自成一個完全獨立的體系時指出,柯克的《普通法原理》被柯克一派學者認為是發展到最高度“純普通法”的代表作,經法制史家考證,此書很多內容承襲于白蘭克頓的法學著作,白蘭克頓的著作曾是當時大家所援引參考的權威著作,吸收了不少羅馬法原則,富于羅馬法和教會法的色彩。這些原則大部分從羅馬法直接得來,另有小部分經由教會法而得來,它們以后都成為普通法的一部分。柯克本人在著作中常引用這些原則而不說明它們是羅馬法的原則,本人對羅馬法缺乏研究,著作中也有不少誤解羅馬法之處。因此,英國普通法并不如柯克等人所想象的那樣“純粹”,這種對于普通法的認識只代表一種錯誤的信念,而不能代表普通法的實況。
文章關于大陸法和英美法學者的著述觀點引用,共有百余條區注釋。涉及法國、英美、德國、意大利等法學家著作及觀點。要對大陸法與英美法的區別作一番研究,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它需要通曉大陸法和英美法的歷史沿革、制度設計、內容區別,不僅需要深厚的法學素養,而且必須對代表大陸法及英美法系的語言有熟練的掌握和理解。很難想象一個無法閱讀外文原著的學者,能夠對國外法律有任何深入的研究,能夠將國內法與國外法的異同、優缺點、理論原理和實踐現狀加以清晰地梳理和分析。
“大陸法與英美法的區別”,這一仔細研究起來,相當復雜的論題,楊先生對比較法學的分析方法和研究方式進行了充分的運用。我們今日能夠很清晰的看到,楊先生對該論題是如何進行立論分析,抽繭剝絲的過程。這一點,對法學的學習者特別重要。大家都知道好的學習方法和學習態度建立的重要性,引導學生對“為什么”的研究和探尋比學生對“是什么”的學習更為重要。
不同的法律制度能解決相同的事實問題,比較法學研究的重要價值,在于從不同的法律制度中,發現相同事實問題可以采用的不同解決手段。進行比較法研究的人首先要了解他國和本國的法律,通過分析,對比參考,達到吸收借鑒或揚長避短的目的。我國法治建設得晚,無不須用到其他國家的制度作為參考,比較法學對法學人才的要求較高(理論水平和外語程度),對于比較法學研究方法的運用,不能不說目前在高校的培養目標和法學老師的教學中,這種方法還是模糊和含混的,大家已經日益感覺到比較法學的重要,但如何進行比較法學的研究和運用,還少有明確的目標和方法。在楊兆龍先生的文章中,中國司法的問題可謂無處不涉及,但所用之“眼光”,卻極其世界化。楊先生的文章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好的研究方式和途徑,我們不妨常常加以學習和自用,以能把這種方法掌握運用起來。
當今世界溝通日加緊密,經濟政治往來中互有你我,各國對共通性問題的研究解決,離不開相互學習與借鑒。具備從第一手資料進行研究的能力,以世界眼光解決中國問題,知己知彼,才能少走彎路。中國法學落后于西方已是不爭之事實,現今中國強調建設法治社會,這一方面需要立足并深切理解中國的國情和民情,另一方面需要對西方法治發達國家的法律制度、法學思想進行詳盡的了解,深入的分析,通過比較借鑒吸收長處和經驗,避免失誤和教訓。比較法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理應在大學法學教育中爭得一席之地。
三、獨立思考,培養批判精神
楊先生的個人成就,固然令人佩服。而其為人治學,對中國法制建設傾其一生,披肝瀝膽的愛國之心和秉直而言的品性更是令人敬重所在。《楊兆龍法學文選》編者郝鐵州在書中序言里寫道:為學不作媚時語,觀其為人,從不諂媚權貴,觀其為學,從不奉迎時俗……他一褒一貶,一揚一抑,皆有法度,有‘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的學術品格。
長期以來,一直有種頗為流行的觀點:中國一直以來是個人治而非法治的國家,人治是落后的、專制的,要建立法治國家,就要改變人治,建立法律的秩序,依法辦事。這種觀點被普遍采用,甚至教科書也不例外。人治代表反動,法治代表進步,這種觀點已經被大家所習慣。而這習以為常的觀念,一旦稍加分析,卻并非有言之鑿鑿的道理。楊先生在《法治的評價》(1937年2月發表)中,指出法治與人治是相輔而行,缺一不可。法和人都是國家所必需,法若沒有適當的人去運用,就會變成死的甚至于壞的東西。人若沒有一定規范作為人行為的標準,就會難免行為失當,失于混亂。儒家與法家的人治與法治之爭,從現代的眼光看,實為觀念之爭,即“刑法之治”與“非刑法之治”之爭。古人所指的“法”,實際只是法的一部分,即刑法,古人所說的“禮”,實在是含有憲法、行政法及私法的意味。
在《憲政之道》(1944年5月發表)中,楊先生進一步闡述到,我國一向所講的“禮”,在古代雖不稱為“法”,但具有現代法的性質,并且流行甚廣,深入人心。明朝的方孝孺,因燕王稱帝,不肯草即位詔,身受極刑,禍及十族而不屈,清朝吳可讓尸諫,以現在法學家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犧牲是擁護和維護憲法的威信而遭受的,是守法精神的體現。這樣的觀點令人眼前一亮,原來只要視野寬闊,學養深厚,思想自由,所謂的“不刊之論”也絕非鐵板一塊。
楊先生認為人治與法治相輔相成,法治從人治中萌芽和養成、人治靠法治來規范和約束的觀點,本是一說即明的道理,但如今通說仍舊把人治和法治絕對對立起來,非此即彼,這種觀念倒可能并不是源于價值立場上的固執或者知識結構的陳舊,而更可能源于慣性的從眾心理,人云亦云的成分居多。中國法學的止步和徘徊,幾十年的光陰蹉跎,批判精神和獨立思考能力的缺失,由此可見一斑。
在楊先生的另一篇文章《法的階級性和繼承性》(發表于1956年12月)的發表時期,整個社會有種壓倒一切的傾向,即認為舊中國的所有制度都是不好,全部應當否定。舊中國的法律具有反動屬性,體現了反動階級的利益,不能由新社會繼承,應該統統拋棄。正是在這種思潮下,國民黨時期的六法全書被全面禁止。楊先生在本文中逆勢而言,直言這種說法的錯誤性,可說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韙”。他指出法律不能完全從“無”中創造出來,對于法律的繼承,是選擇適用的,拋棄落后的、反動的法律,保留那些帶有普遍適用性質的法律規范,為國家和人民所用。尤其帶有普遍規范性的法律,大都是長期經驗和智慧累積的結果,因為是前人或別的國家有過就一概摒棄,理論上并不可靠,實踐上也不可行,否則將造成不堪設想的結果。
盡管楊先生的觀點是批判性的,但文章通篇是和風細雨般同志式的談心和懇切,從學術角度講,并無半分不妥,但在政治壓倒一切的特別年代里,這種作法承擔著難以想象的巨大危險。他不唯權、利,不唯形勢的秉直個性,顯現出知識分子的正直和強烈社會責任感,同時也有賴于先生極具批判精神的素養。
在作者看來,反右傾運動和文化大革命的發生,持續時間之長,破壞性之大,如何不是因為對批判精神的壓制,和批判精神的缺失造成的?社會少了自我糾錯的機制,沒有批判,只有批斗,政治和權力壓倒一切,是非不通過論辯求證,而通過強權定性,楊先生所言“不堪設想的后果”,不幸一語成鑯。
批判精神的培養,首要在于教育。批判精神是勇于探尋事物本質,不受傳統約束,不向權威臣服的獨立人格體現。教師和學校應當鼓勵學生自我思考和自我表達,養成創造和應變的精神,而非單純設定標準答案,學生只需要記憶并作答。習慣于接受現成結論的學生,很難產生批判的精神,答案一旦成為“標準”,思考就變得多余,“答案”不接受思考,只要求符合,否則就會有“掛科”的后果。
法學需要記憶,更需要理解。它不單純是概念與特征,也不僅需要了解并熟悉法律制度,“法的思考方法最重要的特色,是將相互對立的利益進行比較后得出結論”。因此,法學教育更需要培養學生權衡與妥協的態度,從不同視角觀察,感受不同的體驗。標準答案在法學中并不總是如此“標準”,它很可能只是某種立場的“標準”或者某種利益團體所主張的“標準”。允許獨立思考,允許提出質疑,學術精神的培養,正是在一次次思想的溝通和辯駁中得以前進,這對于法學教育尤其重要。
批判精神的培養,更需要包容的環境。批判,不是大字報類型的指責,不是色厲內荏的文斗批語,不盲從,卻非拒絕溝通,更非你死我活的敵對。自由言論,闡述不同思想,在批判中吸收他人的觀念,修正自我的觀點,當批判的習慣內化形成為一種自覺,才能真實獲得辯證看待問題和獨立思考的能力。
四、法學人才的培養
法學教育的宗旨,在于培養有操守有作為的法律人。誠如原東吳大學的院長盛振為所言:“良以法律教育為目的,不在培植專為個人求功利之普通人才,當為國家社會培植知行合一、品學兼優之法律人才。”
中國現今法律人才的培養問題始終兜兜轉轉,一方面是培養的人才質量普遍不高,高水平的人才流失嚴重,另外,研究精神缺乏,抄襲和安樂主義蔚然成風,缺乏獨立觀點,人云亦云,自我吹捧,華而不實的學風和文風相當普遍。即使改革開放后幾十年間,法律學生的培養數量和法學教育的重視程度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但人才質量匱乏的狀況并未得到有效改觀。我國的法學研究生和博士生、博士后數量每年都在增加,從外國回來的高學歷法學者也不在少數,但國際性法學人才仍舊缺少或者說極其匱乏。如果試圖以經濟水平和法制環境不健全來說明此原因,是不具有說服力的。東吳法學自1915年成立到1952年中斷,其間成立僅有短短三十多年,又多經戰亂,數易校址,發展道路不可謂不坎坷曲折,卻培養出了楊兆龍、吳經熊、孫曉樓、丘漢平等一大批杰出的法律人才,東吳法學人為20世紀中華民族的立法、司法、外交和法學教育研究中做出舉世公認的努力和貢獻,難道我們現今的物質條件和法制環境,還比不過東吳大學辦學時的艱難么?
楊兆龍先生的《中國法律教育之弱點及其補救之方略》中將中國法律教育的弱點分為兩類,一是辦學者,二是學生。就辦學者而言,文中有這樣一段話:“他們知不知道現在時代的需要是些什么;能否說一個實施法律教育的具體計劃,學校的課程是否合乎現代社會的需要,與十年或者二十年前所見的有何不同之點,恐怕其中許多人要被我們問倒,因為,許多人的辦學態度是一味因循保守而沒有計劃的。”若我們以這段話追問今天法學教育的辦學者,或許同樣無法得到清楚明確的答案。
《中國法律教育之弱點及其補救之方略》文中指出學校辦學的弱點主要在于教授水平、治學態度和學校課程的安排。學校在法學課程的安排上,忽視法律的發展歷史及發展趨勢;缺乏比較法學的課程;輕視理論法學,將法律條文及其解釋作為法律教學的全部;學生在校期間,沒有在法律的實際方面得到有效的訓練。
以課程安排為例,現今法學中雖已普遍設立了《中國法制史》和《外國法制史》的學科,但此類教育并不受重視,與課程安排息息相關的問題還包括教材的編寫。前文列舉了《大陸法與英美法的區別到底在哪里?》一文中,在英國衡平法發展上的有趣史實,與之比較,我們的通行教材閱讀起來卻如同雞肋般無味。我們所習慣的教材編寫,把法律發展的歷史歸納為一個個需要記憶的考點概念,各學派的觀點僅限于呈列而并不說明與其時代的關聯性,每段歷史被割裂成獨立的章節,法制歷史發展的承前啟后,相互影響,前進或后退,不同勢力的力量博弈和妥協,這些至關重要的內容都無以能從教材中探悉。加之教材通行用語多枯燥乏味,毫無血肉,學生縱能熟記朝代,或將法學人物法律典籍了然于胸,但卻難以形成對于法律歷史的真正“感情”。他們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今日法制的形成,曾來自于多少代人所做的推動和努力;他們不關心,也不反省在法制進化的漫漫長路上,哪些力量曾給予了促進,哪些力量又在橫加阻礙。沒有在學習中得到探究的樂趣,一旦考試結束,法制史所學習的內容便很快在學生的記憶庫里被掃入腳落,再不問津。事實上,缺乏學習樂趣的體驗,是學生缺乏自覺學習、喪失學習興趣的重要原因。我們的教育者怎能不為此承擔主要的責任?
對于中國法制弱點的補救,楊先生認為要做到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法律學校里配置合格教授。教授的學識和教學態度直接影響教學的質量,有的教授沒有真才實學或學識有限,或者對自己所教的功課不肯做深入的研究,或者由于任課太多,能用來研究和教學的時間有限。教授的學識重真實學問的考量,淺薄無實學的人,對學生的危害最大。第二,課程的設置合理。課程的編制需要體現法律的演化和現代趨勢;列必要的法律學科為科目;重視理論法學,使學生學習能夠知其然并知而所以然;法律實踐的實際訓練。第三,法律人才的挑選。學法者的法學基礎教育是否牢固;對法律的興趣是否濃厚;學習法律的學生要對道德修養和智力水平進行挑選,養成創造和應變的精神。
楊先生在文中特別提及創造和應變精神的養成,認為此點對于法學教育是特別值得注意的。“中國人的創造和應變精神太缺乏,什么事情都要盲從別人,別人有的,我們也拿來用用,不問好壞照樣去學。有創造和應變的精神,學問就成為活的,慣于保守自足,學問就成為死的。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什么法律制度都要去盲從人家,難得有人肯下苦功,根據中國的需要,提出新的方案。法律制度采行后,也難得有人切實去研究利弊。”今日法學現狀,創造和應變精神雖開始逐步引起重視,但進步和改變仍遠遠不夠,楊兆龍先生對法學人才培養的言論,今天看來也毫不過時。中國社會已經在物質方面逐漸脫離匱乏,但思想和觀念還依然貧瘠。楊先生所指出的那些在法學教育中存在的弱點,如今并未完全消除,甚至在某些方面還有惡化的趨勢(例如教育的急功近利)。我們應當認真反思,踏實踐行,使先生之思想,能助成中國法學的真正進步和人才培養的下一次輝煌。
結語
楊先生的文章在文革后多已遺失,后經陸錦璧等人各方尋求,才整理而得《楊兆龍法學文集》,該文集是現今收錄楊先生著作最為完整的書籍,但楊先生一生學術之言,文集所收錄到的只有十之六七。這得來不易的法學著作,為我們展現了楊先生重要的法學思想。如果不是中國歷史上的錯誤風暴,楊先生還能取得多大的成就,并能留給我們多少珍貴的見解,中國法學是否早已有了另一番景象,已不可得知。通過對期刊和報紙的查閱搜索,還能看到《駁楊兆龍在立法路線上的謬論》等對楊先生進行批判的文章,雖然歷史已經證明了楊先生的清白,但楊先生個人所受到的損失和巨大悲劇已是無可挽回。
楊兆龍先生的法學思想豐富,在刑事訴訟法學、法制建設等許多方面,都提出過獨到的意見和看法,展現了一代大師的廣博學識和豐富閱歷,而他直言不諱、剛正不阿的品格也足以令后人稱道和敬佩。楊先生因政治風暴而遭受的巨大傷害是整個社會的悲劇,這場錯誤唯一的正面作用,就是促使我們今天竭盡全力地避免其再次的發生,而只有法治,才能提供這種保障。楊兆龍當年為之付出了自由、青春乃至生命的奮斗目標,今天已經部分成為現實,但他所捍衛的一些價值還未完全取得其正當性。向歷史學習,尤其是向自己的歷史學習,立足中國的社會土地,以開放的心胸學習和面對世界法學文化,楊先生的包容和遠見、學識和眼光,都將提供給今日中國法制教育和建設最寶貴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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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楊兆龍. 中國法律教育之弱點及其補救之方略. 楊兆龍法學文集. 法律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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