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中的禪意世界

摘要 日本當代作家村上春樹在他的短篇小說《螢》中講述了人的生命體驗以及人生的無奈，同時探討了生與死的關系。這部小說是作家以小說這一載體表達自己對人的生存狀態的思索。小說中所表現出的生死同一的生命觀、隨緣任運的人生，以及孤寂空靈的意境營造都現出禪宗的印記。

關鍵詞：《螢》 禪意 分析 村上春樹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日本當代作家村上春樹早期的短篇小說集《螢》（1984）共收入包括《螢》、《燒倉房》等五篇小說，這五部小說用不同的創作手法描述人的生命體驗，展現精神世界，“展示了村上文學風景的撲朔迷離和一觸即發的創作潛能”。小說《螢》用現實主義的手法探討了生與死的關系，用螢火蟲象征地描寫了無奈的人生命運，它成為作者四年后完成的長篇小說《挪威的森林》的一部分。《螢》中沒有對世俗生活的描寫，小說充滿淡淡的、節制的傷感和惆悵；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在作者冷靜的敘述中呈現在讀者眼前。作者在講述生與死的故事中，在觸摸主人公的靈魂世界時，在對人生的思考中折射出佛教禪宗的生命智慧光芒。

禪宗大約在12、13世紀從中國傳入日本，在日本發展出自己的特色。向西方積極推介禪宗的鈴木大拙認為禪宗在日本人的性格塑造中發揮了顯著的作用，它對日本人的文化生活等各個方面都產生重大而深遠的影響。“禪宗哲學從本質上看是一種生命哲學，在慧能禪那里，十分重視對人的生命存在及其價值的探索和追求。”村上用禪宗的生命哲學探索了生與死，以及人類的生存狀態和方法。“禪是心靈感受，禪是精神境界，唯有創作時身心俱融于無盡禪意之中，其清凈祥和之意才會從筆端涌泄而出，作品也自然會充滿幽然之禪意。”所以，小說所自然盈溢的禪意不假外力，是作品敘述中內隱的禪境的外顯，是作者對于禪宗的思考和體悟。

一 生死同一的生命觀

生與死是村上在其許多小說里探討的主題。他的小說中常有人物自殺和死亡，死成了很輕易的事情。《螢》中也毫無例外地出現了自殺。小說中，在“我”的朋友死前，“我”一直認為生與死是兩個相互對立，不能相容的存在；朋友自殺后，“我”完全改變了看法。村上在《螢》中借小說人物之口表達了他生死同一的生命觀：

“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在此之前，我是將死作為完全游離于生之外的獨立存在來把握的，就是說：‘死遲早會將我們俘獲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獲我們之前，我們并未被死俘獲。’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死在彼端。

然而，以朋友死去那個晚間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單純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對立面。死本來就已經包含在“我”這一存在之中。”

佛教禪宗認為生死同一，“生與死這種二元對立已不復存在，死即生，生即死，雖死而生。”從此，在小說的情節發展中，生與死形影相隨，死者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們。“我”因死去的朋友認識直子；“我”與死去友人的女友——直子交往：“每當周日來臨，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戀人幽會。”作者不去直接說出活人的名字，就這樣把活人與死人聯系起來。雖然“我”們交往，但“我”知道“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體溫，而是某人的體溫”。“某人”即死去的友人，他始終在“我”們之間存在；“我”們的生活中，死始終相伴左右。在直子二十歲生日時，也沒有忘記提到死者永遠十七。這樣的敘述方式把生與死聯系在一起，讓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活人的生活；活中包含著死，死中包含著活，是活的延續。“所謂死之降臨，并不是死的起始，生的時候已經就是死。真正徹悟生死意義的人，每天都生活在生與死之中。……即是‘死中有活，活中有死，死中常死，活中常活。’”死生是每個生命必須面對的生命原點問題，死是思索活的問題的起點。如果想弄清楚為什么活著，生命到底需要什么，就必須觀照死生問題；死生問題清楚了然后，便會明晰自己的人生態度和選擇。所以禪宗選擇了隨緣任運、把握住流動的人生的生活態度；追求在日常生活中解脫的生命的自由境界。小說中人物性格的塑造和情節的發展都由此出發。

二 隨緣任運的主人公

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因緣而相識、相處，又因緣分離，他們凡事不執著，不會去規劃人生的狀態和結果。

“我”和直子的相識，是因為朋友的因緣，那時的“我”們“也沒任何共同語言”，朋友死后，便不再見面。半年后，命運讓“我”和直子“不期而遇”，此后每月幽會，但時間并不確定：“電話有時兩周連續打來，也有時一連三周杳無音信。”“我”與直子的交往沒有確定的目標，也不確定是否是戀人關系。“若問自己現在所做何事，將來欲有何為，我都如墜云霧。”直子的生日過后，我們又中斷了聯系。小說主人公的故事因某個因緣而起、時斷時續。他們不受任何觀念的束縛，不去刻意維持某一狀態，亦不執著于某種結局；一切淡泊，一切隨緣，隨心緒、因緣的變化而變化。“至于這段時間過后自己將在何處，現在的我完全心中無數。”表現出禪宗的任性逍遙和無拘無束，尋求生命本來的自由成為小說中主人公的本能。禪宗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是一種“隨緣任運、自然適意、一切皆真、寧靜淡遠而又生機勃勃的自由境界”，但如果“不能體得緣起的依他性，就難以達到完全自由的境地”，佛禪所謂因緣是講任何事物的存在和發展都有因有緣，沒有單一的事物孤立存在。人也一樣，沒有誰能獨立于他人而存在，生命的變化與不可測來自各種直接或間接的緣起。因此，所有預先的安排和規劃都是有限的，當一種現象存在的條件變化后，也即緣盡時，就應放手，否則就是枉費心機。這就是隨緣任運。隨緣任運實現了身體和生活狀態的最大程度的自由。

三 不可言說的體驗

禪宗主張以直接的體驗去觸摸世界，重視從個人體驗中獲得一種主觀經驗，這種主觀經驗很難表達，所以禪體驗無法用語言文字傳達，無法說破。而且，語言無法表示精神境界的深沉意義，有時候非邏輯的東西正是最合邏輯的。另外，“人生是事實，沒有任何必要說明，而任何說明也不可能與活的事實完全相應。”從禪的角度講，人是語言和邏輯的奴隸，語言符號和理性的思維方式，妨礙了心靈的自由自在的活動，擺脫一切成規的束縛，才能解放精神世界。

小說中的兩位主人公都不善言談，他們的交往和相處在靜默中度過。“兩人老是一聲不響地枯坐著”，“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上，閉起眼睛，搜尋合適的字眼，但未能如愿”。她這些日子“表達不好”，總是找不到和內心對上號的詞。語言在“我”倆的交往中并不重要。“我”和直子相處時的主要活動就是行走，而且大多時間保持沉默。“她依舊只有只言片語。而我也沒有特別要說的話，便同樣不怎么開口。”讀者也隨著他們體驗到靜謐的、因為無說而包含了所有的、豐富的、細微的情感境界。不用語言，他們思想和情感的交流卻從來都沒有停止。“我幾次想把這種心情告訴直子，我隱約覺得她倒能夠某種程度地正確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來表達的字眼。每當我斟酌詞句時，便跌進了深不可測的黑淵之中。”小說中的“我”無法分析思考，當“我”想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再用語言邏輯地表達時，反而會陷入模糊不明的狀況中。語言不應支配人的活動，活潑潑的生命不要被一切符號糾纏。“概念與邏輯的專制崩潰之日，就是精神的解放之時。因為靈魂已經解放，再也不會有違背它的本來面目使它分裂的現象出現了，由于獲得了理性的自由而完完全全地享有了自身，生與死也就不再折磨靈魂了”。因為默言而獲得精神的解放；身體和心靈的自由是禪宗所追求的最高的、一切皆真且生機勃勃的自由的境界。

四 孤寂空靈的意境

小說孤寂的意境一方面是通過營造清凈虛空的環境，另一方面是通過描繪女主人公的孤獨性格和孤寂處境來實現的。

小說里故事發生的時間不明顯，環境安靜單一。小說中沒有對城市喧囂和繁忙的渲染，也沒有學校里慣常的嘈雜和活力；場景中沒有生活氣息，一切日常的、世俗的聲音被過濾。兩位主人公都是遠離世俗社會的學生身份；小說中也沒有對他們家人及朋友的介紹，作者將他們置于隔絕寂寞的處境中，象征著禪宗“真如”的永恒。人物之間的對話簡短，留下只有“我”與她的寂靜的世界，留下彼此傾聽心靈的空間。這一切都將讀者帶入一個寂靜、空靈的世界——這里沒有現實世界的繁華、喧囂、沸騰，唯有人物淡泊、寧靜地行走在似乎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世界里，這一切都使作品充滿幽然之禪意。

作者在敘事中也突出了孤寂的氛圍。如多次用“寂靜”一詞來描寫環境：每個周末，“我”都會在宿舍樓寂靜而沉默的門廳等一個并不確定是否會打來的電話；寂靜冷清的寄宿院里，“我”看著螢火蟲慢慢飛去。單純寂靜的環境也是他們心境的寫照。佛家認為“一切諸法皆是寂靜門”（《寶篋經》）。靜是形成境界的必備條件，是佛禪本身的觀照和體驗。只有在孤獨寂寞中，才能使心靈進入澄澈的狀態，與宇宙萬物感通，讓生命的本體與宇宙自然圓融一體，這就是禪境，是禪宗所追求的審美境界。

直子性格真誠單純，內心寧靜。她沒有過多的情感訴求，沒有對名利的欲望，處境孤寂。“直子看起來也幾乎沒什么朋友”，她無依無靠，獨來獨往，內心淤積的對男友之死的悲痛令她更加孤獨感傷。直子的生活簡單樸素，常穿著那件洗過好多遍，已經褪色的灰色教練衫。他們在一起，只有咖啡和簡單的便飯。他們都沒有對物質生活的渴望，不追求感官刺激；他們近于清貧，近于禁欲，去除了對一切與生活本質無關的東西的渴念。“人擁有什么，便要被什么所限。”所以，禪說生活要簡，就可以把各種限制縮小到最小程度，讓生命不會蕪雜，從而變得集中而深刻。另外，“在這種‘貧困’人的心中，他會感到有一種因超越時代、社會而具有最高價值的存在——這就是閑寂的本質構成。”（鈴木大拙，1989：6：16）因為最接近生活的本質，撇去所有的浮華，他們被一種無限的“絕對性的東西”圍繞。孤獨一人，極端的無依無靠，這正是孤絕的禪的感覺。村上在小說中用禪完整地描述了生命的狀態：因為明了了生死同一，所以一切隨緣，讓身體獲得自由；反對一切的形式主義——包括語言以及傳統主義的束縛，讓心靈獲得解放，使精神直接暴露，回到一片孤獨與寂寥之中。孤獨與寂寥是生活的本質，但同時心靈卻獲得最大程度的自由。

“文學，就是人在低頭凝思時，觀照、體驗和感悟自己的生命。文學是人類用藝術形式表現自己生命的一種形式。”這是復旦大學林驤華教授提出的“生命論”文學觀，他認為，“文學是為人的，它的主要作用是揭示出人類生命的存在及其表現，生命的生存狀態和生存方法，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啟發人走向更加輝煌和卓越的生命。”在這個人人焦慮、內心動蕩、苦痛倍增的時代，現代人應如何安放自己的心靈，安然自由地生活，村上春樹通過其小說提供了他對現代人的生存狀態、生存方法的思索。

參考文獻：

[1] 馬爾文、任煥斌：《論“禪”之藝術與藝術之“禪”》，《新視覺藝術》，2011年第4期。

[2] 林少華：《現實與非現實之間》，《螢》，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

[3] 皮朝綱：《禪宗美學史稿》，電子科技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4] 鈴木大拙，葛兆光譯：《通向禪學之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5] 鈴木大拙，未也譯：《禪者的思索》，中國青年出版社，1989年版。

[6] 孫小寧、林谷芳：《如實生活；如是禪》，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7] 鈴木大拙，陶剛譯：《禪與日本文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版。

[8] 林驤華：《生命騷動文學始——我的“生命論”文學觀》，李維屏主編：《英美文學研究論叢》（第十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作者簡介：劉紅嶺，女，1969—，河南郾城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外國文學與教學，工作單位：西北政法大學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