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剪燈余話》是明代初期李昌祺繼《剪燈新話》之后創作的一部文言短篇傳奇小說集,作者把自己的懷抱、才情和責任傾注于小說之中,因此表現出獨特的創作思想,這既有豁懷抱宣郁悶的憂憤之心,又有力圖超越《剪燈新話》的炫才之心,還有為彌補《剪燈新話》之不足而敦促人倫以廣教化的良苦用心。
關鍵詞:李昌祺 《剪燈余話》 創作思想 《剪燈新話》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剪燈余話》(以下簡稱《余話》)是明代初期李昌祺創作的一部文言小說集,與較早出現的瞿佑的《剪燈新話》(以下簡稱《新話》)一起被視為明初文言小說的代表作,在文言小說史上具有較重要的地位。《余話》無論在題材、篇幅、篇數等方面均與《新話》相似,李昌祺在自序中也承認了對《新話》的模仿,但小說的客觀效果卻與其不盡相同。如果說《新話》注重的是情的張揚以及故事的新奇性的話,那么《余話》則是在繼承新奇性的同時更加注重作品的倫理教化以及個人懷抱的抒發,因此從中可以窺見作者獨特的創作思想。
一 豁懷抱,宣郁悶的憂憤之心
李禎,字昌祺,廬陵人,弱冠之時就已經文譽蔚起,于永樂二年考中進士。為人方正剛直,曾身為封疆大吏,卻因事在七年之內先后兩次被貶至長干寺和房山,這對于曾經深受朝廷重用的李昌祺打擊很大,憤懣、憂傷的心緒難以排遣,因此借小說以抒其內心之不平。如同司馬遷所說:“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詩》三百篇,大氐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也如韓愈所說的“不平則鳴”一樣,被貶官的李昌祺在小說中表達了文人命運的悲慘以及現實社會的不公,并把這一思想投射在作品里,因此,通過對作品以及李昌祺好友們在序言中評價的分析,我們可以窺見作者的創作思想。
古人作史需具備才、學、識,而李昌祺身備三者之長,并深諳圣賢之學,因此將自己所遇所感以游戲的方式形諸于文字,進而來宣泄其久積心頭之憤懣。針對這一思想,李昌祺同年好友劉敬對其進行了肯定,并認為此書乃是有感而作,他感嘆于李昌祺的“微眚于役”,并將其和琵琶女、至正老妓的凄慘遭遇相比,這里既有對李昌祺人生際遇的同情,同時也揭示出了李昌祺兩次遭貶不平則鳴的創作心態。而在小說中,李昌祺通過文士在天上、人世、陰間三個層面的不同遭遇來表達自己郁悶的心情以及對現實的不滿。如《聽經猿記》寫的是靈異幻化之事,其中滲透了作者對人世苦難的揭示。文中主人公袁遜,雖有志于功名,但卻窮困潦倒至家破人亡的地步,這對于一心入仕的文人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滿心的功名熱忱,遇到的是暮年昏惑的皇帝,委曲求全換來了邊遠小官,卻導致了親人的全部死亡。于是,對現實社會失去信心的袁遜不得不“問道參禪,談空空于釋部”,以此來消解懷才不遇的憤懣,同時袁遜的個人遭遇也對當時社會的用人制度提出了深刻的批判。如《泰山御史傳》的書生宋 ,俊偉有學,在人世不得重用,卻在陰間得到賞識。后數年,遇到陽世舊友儒者秦軫,說起陰間用人制度是“用人不茍”。一句話道出了陰陽兩世用人制度的差別,也道出了宋 士不遇的無奈感慨,同時也對現實社會的用人制度提出了批評。再如,《洞天花燭記》的窮秀才文信美,受到天上華陽丈人邀請為其即將出嫁的女兒寫撒帳文,之后賞賜頗豐過上了富足的生活。有才的文人在人間不得重用卻在天上得到賞識,這對于現實社會的用人制度是一種尖銳的諷刺。在《青城舞劍錄》中作者則對功臣謀士的命運和出路進行了探討,作者反思了功臣謀士的未來出路,強調只有急流勇退才能保全生命,實際上也是對文人命運的難測表示擔心。李昌祺在作品中通過文士種種坎坷的境遇來表達自己被貶后的郁悶心情,有惺惺相惜之感,并且作者在《余話》自序中肯定了這一創作意圖。作者自述七年間之間曾兩涉憂患,一次是永樂十年坐事謫役至長干寺(今南京報恩寺),一次是永樂十七年被貶至房山。這使滿腔熱忱一心為國的李昌祺遭到重大打擊,憤懣憂傷之情難以消解,于是把謫官之痛以及對現實的不滿情緒投諸筆端,猶如疾痛之不免于呻吟耳,寫成了《剪燈余話》,以豁其懷抱,宣其郁悶。
當然,在小說中我們除了能感受到作者曲筆而為的憤懣心情之外,還能看到作者力圖超越《新話》的炫才意識。作為一部模擬之作,如果單純停留在模仿層面而沒有自己的創新,只能是曇花一現。因此,李昌祺在作品中極力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去構思新奇的故事情節,并在小說中大肆炫耀自己的詩詞才華,力圖超越《新話》。
二 雖為模仿,志在超越的炫才之心
李昌祺并沒有回避《余話》是《新話》的模擬之作,這需要一定的勇氣。因為《新話》在當時已經取得了良好的評價而且讀者甚多。如果自己不能推陳出新,那么終將淹沒在《新話》的光環之中。李昌祺在自序中談到創作的緣起,是在被貶至房山時期,看到了錢塘瞿佑的《剪燈新話》,被其新奇的故事和美妙的文字所吸引,雖然自己目前境遇堪憂,但畢竟也曾是滿腹才華的當朝進士,出于對《新話》的熱愛以及自信的創作才能,利用閑暇時間搜集舊事軼聞撰寫成了《剪燈余話》,仍取《還魂記》續于篇末。
但是李昌祺并沒有停留在題材、篇幅、情節等方面的簡單模擬,他繼承《新話》“奇”的特點并馳騁自己的想象,常常采取時空錯位的方法來構造新奇的故事情節,這也是其超越《新話》的一個努力。《長安夜行錄》是《余話》中經典的翻案文章,作者揭示出了餅師是迫于強權的壓迫而做出的無奈選擇,并非是因為愛財而拱手把妻子讓給寧王。作者構思的巧妙之處在于采用時空穿越的辦法,讓背負了七百年不貞罪名的唐代餅婦的鬼魂與明代書生巫馬期仁相遇,陳述了七百年來自己所受的不白之冤,并懇求巫馬期仁為其辯白于世。如何對已經流傳七百余年的定型故事進行翻案,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讓受到冤屈的餅婦鬼魂以當事人的角度站出來傾訴系列秘事以證當年所受不白之冤:一是《本事詩》記載餅婦在寧王府的時間有誤,應是一個月而并非一年;二是并非寧王召餅師前來與妻子相見使之團圓而出,而是餅婦求死而得出;三是寧王最終由于無奈,是斥責她而讓她回家的。巫馬期仁敬佩她的人品,為其寫文章來辨白此事,證其清白,以勵風俗。那么該篇構思的新奇之處在于,作者讓跨越七百年時空的鬼魂作為當事人親自訴說自己所受的不白之冤,并列舉系列事件以駁世人所言不實,為自己翻案,這樣要比作者站在旁觀者或者歷史學家的角度去搜集證據、撰寫文章為餅婦辨別冤屈要新奇很多。再如,《田洙遇薛濤聯句》一文構思頗為新奇,作者采用時空錯位的方法讓洪武年間的書生田洙與唐代名妓薛濤的鬼魂相遇,二人惺惺相惜,極盡恩愛,在良辰美景、才子佳人的浪漫氛圍中盡情展示他們的詩學才華,盡顯文人雅趣,有潤物無聲之美,其實這正是李昌祺炫耀詩才的一個最好表現。
李昌祺之所以敢于在小說中使用大量的詩詞,是因為他對自己的文學才華充滿信心,并深諳作詩之道,小說中無論用詩詞來敘事還是抒情都與正文相得益彰,表現出不凡的詩詞才華,正因如此其小說被稱之為“詩文小說”。詩詞在小說中的大量運用,并非偶然之作而是有意為之,一方面是受到前代示范的影響,從唐宋傳奇到《剪燈新話》都給了李昌祺創作的勇氣;一方面詩詞的運用的確能提升小說的地位,而且有助于渲染環境、塑造形象,提高小說的整體品味,使小說兼備小說和詩歌之美,因此李昌祺借助書生、名士、名妓之口吟詠出大量詩詞,以游戲的方式來炫耀自己之才學。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文字數量上詩詞比重較大。在《余話》中,“全書60827字,摻入的詩文有17424字,約占30%,書中的詩詞共有206首,集中起來倒自可成一部詩集,全書篇幅與之相當的《剪燈新話》中,插入的詩詞只有70首。”另外,二十一篇作品中有三篇小說詩文比例超過50%,詩詞比例超過30%的作品也有十篇之多,而且除了《何思明游酆都錄》一篇外,其余的詩文篇幅比例全都超過10%,詩詞總數是《新話》的一倍,這是作者有意而為,也是為超越《新話》以詩詞炫才的一種努力。而另一方面則是在形式上雜用了各種詩歌形式。如在《田洙遇薛濤聯句》就用了你一句,我一句,連綴成篇的“聯句詩”。例如,《月夜聯句》:“庭月如鋪練(薛濤),池星似撒棋(田洙)。天空河影澹(薛濤),節換斗杓移(田洙)。”有正讀反讀都成詩的“回文詩”,如《田洙遇薛濤聯句》中的一首正讀:“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城。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甌注茗清。”反讀:“清茗注甌茶碧淺,暖爐圍火炭鮮紅。城關夜冷風飛雪,戶閉朝寒雨凍天。”還有表現其博采眾家之名句的“集句詩”、詩句中暗含答案的“隱謎詩”、《洞天花燭記》中出現民歌形式的撒帳歌等。可以說,作者在小說中極盡詩歌形式變化之能事并且運用自如,不僅增添了文章的華美,而且也符合文人的審美情趣,一舉兩得。一方面詩詞的恰當運用,有助于營造氣氛,渲染環境,與正文相得益彰。另一方面,也有助于立體塑造人物形象,展現人物的才華及品味,從而讓讀者能夠看到家世、衣著掩蓋下的人物形象的精神面貌,更符合文人的審美情趣。
值得一提的是,李昌祺除了把炫耀詩才當作是超越瞿佑的一種手段之外,還看到了《新話》“風教少關”的不足,于是在《余話》中努力提倡人倫節義,表現出強烈的風教意識,這也是其超越《新話》的創新之處。
三 敦人倫,尚節義的教化之心
明初思想文化控制日趨強化,程朱理學被規定為科舉考試的依據,“文道合一”重被提倡。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作為進士出身的李昌祺雖被貶官,但并沒有放棄維護傳統道德、教化大眾的責任,他看到了《新話》注重情的張揚卻無關于世俗教化,因此在小說里努力提倡人倫節義,采用文以載道的方式來敦促人們向善,表現出了文人應有的社會責任感和良知。這相對于《新話》來說是一個創新之處,也是《余話》最重要的創作思想。而他的好友們對這一創作思想也都給予了肯定。
張光啟在《余話》序言里揭示出了李昌祺為補《新話》“風教少關”之不足而敦尚人倫節義的創新之處,并認為李昌祺所寫之善事可以給人鼓舞,所寫之惡事可以讓人們警戒,因此必定會有補于世教。好友劉敬也在序言里說:“于以美善,于以刺惡;或凜若斧鉞,或褒若華袞;可以感發人之善心,可以懲創人之佚志;省之者足以興,聞之者足以戒,斯豈傅巖之近詞,實乃薇垣之佳制也。”在這里,劉敬指出了《余話》美善刺惡的現實意義,指出了其社會價值在于反映現實,揭露現實,進而引起人們的反思,達到倫理教化的目的。如《長安夜行錄》中的餅師之妻,再三懇請巫馬期仁為其撰文鳴冤,以證自己并未失貞于寧王之清白;如《月夜彈琴記》中的譚節婦,城陷之后義不受辱,痛罵元兵,舍生守節;如《鸞鸞傳》中的鸞鸞,丈夫柳穎被人殺死,鸞鸞火葬丈夫之后自己也投入火中,舍生取義;如《連理樹記》中的賈蓬萊,丈夫被強盜殺死之后為保貞節而自刎于丈夫墓旁;再如,《何思明游酆都錄》中,何思明本不信佛老,于是被陰司抓去強行閱獄,使他看到了世間作惡之人在地獄受到的種種酷刑,從而使其折服,并接受了陰司的教誨,此后做人做事極為廉潔。在這篇小說中,作者通過何思明眼中所見的種種酷刑,不僅對地獄中遭受刑法之人的不義行為予以揭露,而且給現世不義之人以嚴厲的威懾,警醒人們要做善事,否則死后下地獄也不會逃脫嚴酷的懲罰,因此說該篇有強烈的現實教育意義和警醒意義,也體現出了作者敦人倫尚節義的教化之心。
總之,作為進士出身的朝廷要員李昌祺,雖然七年之間兩涉憂患,但是他在宣泄自己郁悶心情的同時也看到了《新話》風情有余而風教不足,于是搜尋神異希奇之事,把自己的懷抱、才情還有責任都傾注到小說當中,借助文學的社會教化作用,來宣揚自己“敦人倫,促教化”的良苦用心,進而達到勸誡世人、改良世風的教化目的。
參考文獻:
[1] 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75年版。
[2] 陳大康:《明代小說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
[3] 瞿佑,周楞伽校注:《剪燈新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作者簡介:王井輝,男,1976—,黑龍江安達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工作單位:齊齊哈爾大學文學與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