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西方復仇文學現代性的進程中,懷疑精神是一種重要的思想氣質。在對舊事物、舊秩序、舊觀念否定的基礎上,它不僅促使了傳統復仇文化的提升,更加深了現代人對人性與道德這一主題的理解,從而使現代復仇文學具有了新的道德特性和寬容的高貴精神。
關鍵詞:復仇文學 懷疑精神 現代性品性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同愛情主題、死亡主題一樣,復仇主題也是從古到今永不磨滅的文學主題,是世界文學寶庫中一塊絢爛的瑰寶。復仇行為起源于原始人類的血族及血親復仇,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現象,它往往是以某種極端的方式來體現人類對社會種種法則的遵循和反叛。隨著社會文明的進步,復仇文學的主題進一步升華,經歷了種種精神選擇的歷程并隨著時代走向了現代性。在這一長久而復雜的過程中,復仇文學不僅使人們窺見了種種尖銳的社會矛盾沖突,也成為人們對種種哲學理念進行思辨的領域。其中,以人類對世界的主觀認識為懷疑對象的懷疑精神被公認為是人類進行超越和進步的源泉。在復仇文學方面,它也一直幫助文學家們突破舊傳統觀念的束縛,對有關“惡”的話題進行深入思考。因此,縱觀復仇文學的發展,文學家們所一直堅持的懷疑精神就是西方復仇文學發展歷程中的一種重要思想氣質。
一 懷疑精神的起源及其對原始復仇思想的質疑
懷疑精神起源于公元前3世紀初的古希臘懷疑論。在當時為統治階級服務的獨斷論盛行一時的社會環境下,一些古希臘哲學家提出了對人能否發現真理持一種懷疑態度的論斷,如這一時期著名的懷疑論哲學家皮浪就認為:“不論是理性還是感性都不能獲得真理,我們的一切判斷都只對我們主觀有效,所以我們必須在一切對立的爭論中毫不動搖地堅持不發表任何意見,不作任何判斷。”古希臘文學就是體現哲學反省和思索的重要領域之一。
古希臘神話是一個廣闊浩繁的系統,支脈派系龐雜,傳說故事眾多。其中,在《俄瑞斯忒斯》、《美狄亞》等復仇悲劇中,復仇者們的復仇精神及藝術魅力一直震撼著觀眾。在古希臘作家埃斯庫羅斯改編的戲劇《俄瑞斯忒斯》中,俄瑞斯忒斯的英雄故事在此劇中被拓展成了三大基本情節:阿伽門農之死,俄瑞斯忒斯弒母復仇,以及俄瑞斯忒斯的贖罪與受罰的經歷。盡管弒母復仇情節是整個故事的核心,但第三個情節的出現則是一個頗為有趣、引人深思的現象。在俄瑞斯忒斯贖罪與受罰的情節中,我們可以看出,俄瑞斯忒斯為父復仇后一開始雖然得到了快感,但復仇的對象畢竟是他的母親。為父報仇卻使他成為殺母的兇手,而母親弒父的動機也是為了復仇,冤冤相報何時了以及對母親的愛使俄瑞斯忒斯的心中涌起了后悔的情緒。在此,俄瑞斯忒斯的另一情感空間得到了擴展,在這個英雄的背后出現了對靈魂多重向度的剖析,而懷疑精神正是這里的始作蛹者。為了突出這一點,復仇女神對俄瑞斯忒斯造成的精神折磨被埃斯庫羅斯進行了深入的描述。從表面上看,復仇女神固然是血債血償這一原始思想的代表,但對于持有無神論的現代人看來,其實質是俄瑞斯忒斯在進行喋血沖動后對自己的自責,是其因弒母而產生的一種精神焦慮。本來,在這個血腥復仇之風盛行的原始社會及奴隸制社會早期,復仇被認為是合理的東西,但在母親為女兒復仇而殺死丈夫,兒子為父親復仇而殺死母親,復仇女神又向殺死母親的兒子復仇這一怪圈中,這種精神焦慮便構成了對弒母復仇行為產生懷疑的重要因素。埃斯庫羅斯在這里所展現出的懷疑思想具有進步的意義,它直接打破了血債血償這一古老的傳統,取而代之的是由法庭來衡量是非曲直的觀念。俄瑞斯忒斯的復仇精神在埃斯庫羅斯的筆下得到了質疑,這看似合理的血債血償的復仇精神被懷疑的力量所擊敗,這不僅是一種人性上的懷疑,也是埃斯庫羅斯對血的無厭渴求的這一復仇特質的獨特思考。
二 懷疑論的復興及其對近代復仇悲劇的影響
由于中世紀經院哲學和宗教的統治,懷疑論在信仰宗教的歐洲隱退了一千多年,直至文藝復興后,經過一些思想家如波義爾、笛卡兒、休謨等人的積極倡導,懷疑論又得以復興。在此期間,法國哲學家笛卡兒成為其中的先驅。他開始思考什么是確定的,并使這一思想在西方哲學史上最為著名。“但凡你能想到可以懷疑的信念,笛卡兒都拋卻了,因而他就好像漂浮在茫茫無際的不確定的海面上,鋌而走險,設法找到一些立足之處,以堅實的地基為基礎重建人類知識的大廈。”“我思故我在”,也是最著名的哲學諺語之一。在提倡以人文主義為核心的文藝復興時期及19世紀的傳統現實主義文學時期中,文學家們使用人文主義的方法不僅將懷疑批判精神指向了宗教,也指向了社會現實中的各種矛盾以及丑惡現實中的人類本體。
近代復仇悲劇以1589年托馬斯·基德的《西班牙悲劇》的問世為起點,它開創了英國復仇悲劇的傳統,這部悲劇不僅對古典復仇悲劇中的謀殺、復仇、死亡等情節進行了繼承和超越,而且又加入了世俗化的特征,并且站在新的“反”和“否定”的意義上來理解社會現實。西班牙宮內司法官赫羅尼莫在為報兒子霍拉旭被人殺害之仇時,面臨著兩個復仇的困境:一是他身為法官可以在法庭上審判罪人,為別人主持正義,但對發生在自己家里的犯罪卻無可奈何;二是他面臨的是法律所懲戒不了的罪人,一個是公爵的侄子,另一個是葡萄牙的王子。當懂法的法官都無法通過正當的手段為自己主持正義時,赫羅尼莫的眼中充滿了對封建王朝專制法律制度的懷疑。在這部復仇悲劇中,由于歷史的局限性,赫羅尼莫的復仇行為不可能從徹底否定的意義上去消解社會矛盾,但其已從懷疑的意義上去理解封建制度,這就是一種進步。在《西班牙悲劇》的影響下,復仇戲劇在莎士比亞時期及17世紀上半葉得到了長足發展,成為文藝復興時期數量最多、影響最廣的劇種之一。莎士比亞筆下的悲劇性人物大多都持有對當時的社會、宗教、政治甚至自我的懷疑態度,探討的問題都是關于人與神的關系、人性與道德準則以及個人與社會拯救等根本性的問題。其中,莎士比亞的復仇悲劇《哈姆雷特》所提出的著名的延宕復仇的問題不僅反映出哈姆雷特對這種原始血腥的以死亡為代價的復仇行為的質疑,也是對一個人在不完善的社會環境里是否能夠獨善其身的質疑和思索。雖然一開始缺少足夠的勇氣與自覺性,還受到個人獨善其身信念的阻礙,但政治腐敗的陰霾和懷疑精神促使他不能僅滿足于個人的拯救,而更渴望民主的拯救和對政治責任的承擔。楊經建教授也曾說:“著名的‘哈姆雷特命題’的提出是人生有無意義的問題,哈姆雷特復仇的根本點在于人類現實是丑惡的,而丑惡的現實又使他對人類本體產生深刻的懷疑。”在后來的以《基督山伯爵》、《呼嘯山莊》等為代表的近代經典復仇文學作品中都具有強烈的反對君主專制、反對世俗等級觀念,否定身份第一,對金錢至上的腐朽封建思想意識提出懷疑的精神。近代的懷疑精神幾乎成了所有復仇文學的重要基礎,它與復仇文學的發展有著更加復雜、更加深入的關系。
三 懷疑論及其對復仇文學現代性進程的推動
由于近代以來科學文化的發展,人們在精神上弱化了對宗教的依賴,懷疑論更為盛行。“上帝死了!”尼采的宣告撕開了遮蔽在現代西方文明之上的層層偽裝,荒誕與虛無成為了一種普泛化的情緒,現代哲學也一直迷漫著“懷疑論”的氛圍,西方人甚至在素稱最嚴密的科學哲學家費耶阿本德那里聽到了“怎么都行”的號召。因此,屬于20世紀資本主義文化一部分的現代主義文學就提倡從人的心理感受出發,通過異化的社會關系、變形的人物、荒誕的故事來表現現實生活中人類的感受,因而更具有強烈的懷疑精神和反文化屬性。這時的人類畢竟已處在社會制度較為完善、文明程度較為發達的現代社會階段,尤其是法權意識及法制觀念已深入人心,原始社會及中世紀的血腥復仇也走向了現代文明。那么,除了使用法律手段以外,現代人在面對種種矛盾沖突時應該以何種態度及方式來解決這些問題呢?現代復仇文學出現了兩種趨向。
第一種趨向是出現了大批秉承了古典及近代的以暴力形式呼吁正義公理這種復仇精神的通俗復仇文學。這類文學作品都反映了社會現實的黑暗,記載了人們悲苦的社會實踐和敢于抗爭的精神歷程。由于這類通俗小說故事情節扣人心弦,復仇人物具有傳奇色彩,并且迎合了大眾仇視社會不公的心態,因而擁有著廣泛的讀者,其中,以美國通俗小說家謝爾頓的多部作品為代表,《假如明天來臨》、《午夜的另一面》等都是他寫的膾炙人口的暢銷復仇小說。《假如明天來臨》講述了一個自強不息的堅強女性特蕾西·惠特尼利用自己獨有的智慧和魅力,展開了一系列復仇行動,親眼目睹邪惡的下流騙子遭到應有的報應,為自己和母親報仇雪恨的一段艱辛的復仇故事。有人評價特蕾西·惠特尼是當代的“女基督山伯爵”,這一點兒都不夸張,這部小說不僅是通俗復仇文學的代表作,它甚至還沿襲了《基督山伯爵》中所強調的報復時嚴格的對等性質這一傳統,是原始的以暴制暴、血債血償等復仇思想的延續。
然而,另一趨向的現代復仇文學作品則對傳統復仇文學提出了強烈的質疑,這種質疑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穿透力突破了傳統復仇文學中的“復仇根源于侵害”、“復仇是惡有惡報的結果”等思想,并極力否定在復仇中展現出殘暴品性,使“對生命尊重的美”真正構成了求索的起點。例如,阿利桑德羅·巴里科的小說《不要流血》就是這樣一部帶有現代性品性的復仇經典之作。這位后現代主義文學大師以凝練的筆觸,獨特的戲劇性結構向讀者講述了女主人公尼娜一生的為父兄復仇的故事。巴里科通過尼娜對自己的親身經歷的講述,展開了四個復仇故事,前三個都體現出了對別人生命漠視的殘暴品性,而第四個復仇故事則更加耐人尋味。在這個故事中,尼娜隨著社會文明的進步和對個人痛苦經歷的反思完成了從瘋狂到寬容的轉變,成為了由中世紀的“惡棍英雄”走向現代文明的過客。她原諒了殺父仇人蒂托,“要寬容,不要流血”的呼聲體現出她對復仇負價值的懷疑以及現代人的避免侵害、走向文明的進步意識,并極力宣揚了以犧牲復仇者自身的幸福為代價的復仇是不值得提倡的這一思想。尼娜人性的復蘇使她擺脫了世俗的邪惡,這種醒悟與超脫是她對傳統復仇行為的負價值進行懷疑的結果。因此,這部小說極具先鋒主義藝術內涵,并有著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此外,建立在人道懺悔信仰基礎上的對罪惡的寬容也引人深思,它也對傳統的血腥復仇行為提出了懷疑。從尼娜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他們的復仇之劍不僅指向了仇人,更指向了復仇者自身,這種深刻的懷疑及反省精神使這柄劍并沒有沾上罪行者的鮮血,卻讓罪行者在它面前低頭折服。有人對此深覺不可理解,可這一行為換回的卻是對人類終極幸福及促進社會和諧的關懷。
從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復仇文學現代性的進程中,懷疑精神無疑是重要的推動力。在對舊事物、舊秩序、舊觀念否定的基礎上,現代復仇文學已對傳統的復仇文化進行了新的提升。它們不僅批駁了傳統復仇主義對人生命的漠視以及復仇者自身的毀滅性,深刻地揭露出復仇的負價值,更重要的是,指出了面對仇怨時所應該采取的新的態度。因此,懷疑精神更加深了現代人對人性與道德這一主題的理解,從而使現代復仇文學具有了新的道德特性和寬容的高貴精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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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楊經建:《復仇:西方文學的一種敘事模式與文化表述》,《外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2期。
[4] 董學文:《西方文學理論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5] [意]阿利桑德羅·巴里科,吳正儀、王天清等譯:《海上鋼琴師》,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版。
作者簡介:王曉 ,女,1972—,陜西西安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外國文學,工作單位:長安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