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敦煌文學作為敦煌文化的重要載體與組成部分一直為學界重視。《兒郎偉》是敦煌文學諸多體式的一種,雖存世數量不多,但極富特色,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而前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敦煌寫本的輯校和對《兒郎偉》這一文學體式的名稱、形式、性質等考辨上,較少有結合具體篇目進行的探究。本文擬對其中頗為相似且獨具一格的兩首驅儺詞進行分析,探究其創作的成功之處、發掘其包含的研究價值。
關鍵詞:敦煌文學 《兒郎偉》 驅儺詞
中圖分類號:I207.3 文獻標識碼:A
敦煌,是古絲綢之路上的奇跡,其獨特的文化在歷史長河的洗滌下可謂歷久彌新。而作為敦煌文化的重要載體與組成部分,敦煌文學也散發著獨一無二的魅力。在包含敦煌曲子、敦煌文賦、敦煌俗賦、敦煌變文、敦煌愿文等諸多文學形式在內的敦煌文學中,《兒郎偉》雖數量不多,但內容豐富而鮮活,生動再現了敦煌豐富的民俗活動,具有一定的詩歌性、愿文性、政治性、宗教性和民俗性,極富特色,有很高的研究價值,不少學者曾對此進行了專門的研究。但通過整理不難發現,目前學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敦煌寫本的輯校和對《兒郎偉》這一文學體式的名義、形式、性質等考辨上,基本屬于宏觀層面,較少有針對具體篇目進行的探究。而筆者在閱讀敦煌文獻時發現,伯二五六九號中“適從遠來至宮門,正見鬼子一郡郡。……正南直須千里外,正北遠去亦須論”與“適從遠來至宮宅,正見鬼子笑嚇嚇。……因今驅儺除魍魎,納慶先祥無災厄”兩篇驅儺詞在內容、結構上很是相近,體式上更是罕見的以三言句式為主,文學價值與民俗學價值都很高,值得做更為深入的探討。故本文即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這兩首驅儺詞進行的綜合分析。
需要說明的是,敦煌寫本《兒郎偉》主要見于伯二○五八、伯二五六九、伯三五五二、伯二六一二等二十余個卷子中,丹尼爾·伊麗莎白、周紹良、高國藩等多位學者曾做過部分輯校方面的研究,而本文主要參考的是黃征在《敦煌愿文集》和《敦煌語文叢說》中所做的考辨輯校,原文在此便不再錄入。另外,《兒郎偉》在內容上主要分為三類:驅儺詞、上梁文和障車文,基本反映的是當時當地的民俗活動。其文學體式較為特別:大多以六言、四言為主,通常一韻到底,但字數無定、句式無定;有著固定名稱且篇末多數標有“音聲”兩字,應當可以入樂,是典型的俗文學作品。其中,驅儺詞繼承了傳統的儺文化,多刻畫歲末驅除厲鬼的場景,主要應用于敦煌的驅儺儀式與相關活動,以此祝愿新年平安、無病無災。雖然這在表面上看有一定的迷信色彩,但作為文學作品,其運用文學手段藝術化地反映了古時人民最真實的生活愿望,是時代的產物,亦是研究俗文學和民俗學的極佳素材。
總體說來,這兩首驅儺詞寫的都是儺隊遇鬼并捉鬼殺鬼的場面。主要內容分別是:(一)驅儺儀仗隊剛剛巡回到宮門,就見很多鬼迎面而來。在這群鬼中,有一個黑不隆冬的蹲在屋頂。他身負取氣袋,紅頭發,紅眼睛,穿著緋紅色的褲子。這鬼忽然跳進庭院,庭院里立刻騷動、混亂成一片。喚來鐘馗,攔住宮門,用煙氣向鬼頭上熏去,折斷肋骨,抽筋,拔舌,割唇,將他趕到正南面一千里之外,趕到正北不須計數的遠處;(二)驅儺儀仗隊剛剛巡回到宮門,只見鬼依偎在墻角下或籬柵邊,頭發蓬松,眼睛凹陷,騎著野狐在街巷中穿來繞去。(捉鬼者)提起他,扼住脖子,堵上嘴,沖著臉打耳光,再放到磨里磨成粉末。因為今天驅儺清除了鬼,迎納喜慶祥瑞也就沒有災禍了。
結合具體文本,我們不難發現,這兩首驅儺詞中明顯的相似之處:體制上都是以七言開頭結尾,中間以三言為主,或雜以五言;內容上都生動刻畫了“鬼”的形象,以鮮明的感情色彩展現鮮活的捉鬼殺鬼場景,表達了人民的愿望;文化背景上都是立足于敦煌本地的儺文化和鐘馗驅儺習俗,具有突出的地域色彩。而其不同點同樣存在,主要是第一首借“黑論敦”、“正南”、“正北”等隱含了更為鮮明的政治色彩,并直接引入了“鐘馗捉鬼”的形象;而第二首則在末尾直接點出“因今驅儺除魍魎,納慶先祥無災厄”這一借驅鬼祝愿新年平安無災的現實主題。但這些異同綜合起來正反映了這兩首驅儺詞內在的統一之處也是其創作的成功之處:塑造了鮮活而富有生活氣息的文學形象,展現了獨具特色的敦煌儺文化并有所突破,從而具有更為深刻的現實意義。這樣的文學形象和文化意義在文學史上可以說是有獨特價值的,也正是本文分析的重點,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這兩首驅儺詞充分發揮了三言體的特色。從中國詩體發展的角度來看,三言詩雖從未繁盛于文壇成為文學體式的主流;但其產生較早,以“聲易促澀”為主要特征,具有獨特的價值,對后來諸詩體的產生發展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且三言句式的應用與影響更為廣泛與深遠。而縱觀敦煌《兒郎偉》作品,其以六言和四言為主,間有五言和七言,有的則是四、六、五、七言相雜,極少有這樣的主體部分為三言,間以五、七言的。事實上,這兩首驅儺詞雖然雜有五、七言,但已經是現有文獻中僅有的三言體《兒郎偉》驅儺詞,其充分發揮了三言體的特色,具有豐富的藝術表現力與感染力。一方面,三言的句法比較簡單,堪稱“簡凈”,因而表意上比較單純,重點突出,易于接受;另一方面,三言的句式很短,讀起來的感覺總是一字一頓,若加上用詞的硬朗,則節奏就會顯得簡明而迫促。而對于這兩首驅儺詞,其在刻畫捉鬼殺鬼場景的部分使用三言句式,如“喚中夔,蘭著門。棄頭上,放氣熏”,“捉卻他,項底 。塞卻口,面上摑”等等,既簡練又活潑,大大增加了動作感與畫面感,無形中也加劇了捉鬼場景的緊張感。再加上全篇一韻到底,這種瑯瑯上口的音樂性和節奏感最終在潛移默化中加深了讀者對于文中所刻畫的場景的印象,如此突出的藝術效果恰恰是其它句式做不到的。
第二、俗語詞在這兩首驅儺詞中得到廣泛運用,加強了場景的生活氣息;加上文中所涉及的物件俱是驅儺儀式的真實反映,就進一步拉近了讀者與文本、與生活的距離。俗語詞是現代語言學概念,相當于古人所說的“俗語”、“俗人語”、“俚言”之類,多為古代民間的口頭語詞,應用于文學作品中往往與傳統的文言寫作有著極大的區別,表現出一定的口頭文學色彩,蘊含著古代人民的生存智慧和生活態度。譬如俗語詞“黑論敦”相當于口語“黑不隆冬”,用來形容黑,很是口語化、生活化;“取氣袋”是民間捉鬼流程的“鬼”的必備物;“野狐”在驅儺活動中更是常見……這樣的例子在這兩首驅儺詞中可以說是舉不勝舉。這些俗語詞產生于古時敦煌人民的日常生活中,記錄并再現了豐富多樣的民間活動,使得這兩首驅儺詞在語言上格外生動形象,在整體觀感上顯得俏皮而真實,為之增添了鮮明的俗文學特色。而這種俗文學的特征則使得即便是隔了一千多年的現代人在克服校堪俗字的困難后也能感受到民間生活的趣味,亦豐富了文學表現。另外,這種記錄還是研究漢語及漢語史的極佳材料,類似于“‘存’字乃‘蹲’(《廣韻》音同‘存’)之俗字‘ ’之半邊字”之類的字形考辨對于俗字研究乃至語言學研究有著重要的價值。
第三、這兩首驅儺詞在表達手法上的運用也很是巧妙,一方面,抓住鬼鮮明的外貌特征進行刻畫,另一方面,緊扣捉鬼殺鬼進行一系列動作描寫,同時塑造富有視覺沖擊力的瞬間,使得場面的刻畫具有無限的動感和強烈的畫面感。事實上,這兩首驅儺詞并沒有使用多么復雜的表現技巧,而是多用白描,抓住典型特征與典型動作。在第一首驅儺詞中,作者先是用“黑”和“赤”對鬼的外貌進行描寫,從而使鮮明的色彩對比、突出的形象特征躍然于紙上。接著,作者抓住攔門,放氣、折骨、抽筋、拔舌、割唇等一系列動作,加之以三言帶來的節奏感為我們帶來殘忍而又酣暢淋漓的捉鬼殺鬼場景。第二首同樣如此,先是一個頭發蓬松、眼睛凹陷、騎著野狐到處繞的“鬼”形象,再是十二個迫促的三言句帶來的“動作劇”,并且每一個動作都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并飽含民眾對鬼真實的憎惡之感,一方面血腥,另一方面以此達到除鬼的效果。如此一來,整個驅儺詞具有了以真實情感為基礎的動態畫面感,而這種畫面感又調動起了讀者鮮明的情感傾向,從而又反過來進一步加深了形象的鮮活性。整體的文學性也因此得到大大提升。
第四、這兩首驅儺詞一方面真實再現了敦煌儺文化和鐘馗驅儺風俗,另一方面又有所突破具有更為深刻的現實意義。驅儺是一種驅鬼逐疫的儀式,在我國是一種古老而傳統的禮俗。《論語·鄉黨》已有記載:“鄉人儺,朝服而立于阼階”。敦煌文書的驅儺詞有多篇開頭即言“驅儺之法,出自軒轅”。關于驅儺活動的文字記載最早見于《周禮·夏官·方相氏》:“帥百隸而時儺,以索室驅疫”;而念咒驅儺的風俗在先秦遠古就已非常盛行;發展到晚唐,儺文化有了變化和發展,敦煌驅儺活動非常興盛并有其自身的特點。本文中的兩首驅儺詞就是從文學的角度對驅儺活動進行了藝術化的展現,是整個包含了舞蹈、唱和等儀式的驅儺活動的一個部分,是人民祝愿美好生活的文學表現。另外,在第一首驅儺詞中還出現了“鐘馗”這個形象,結合《兒郎偉》中其它驅儺詞我們不難發現,在敦煌驅儺中,鐘馗已經日益成為儀式的主體,他的形象更加鮮明和突出。而鐘馗驅儺習俗也在不斷演變與發展,并具有了一定的地域特征。同時,在這兩首敦煌驅儺詞中,一方面驅儺的迷信色彩得到淡化,更多的體現出民俗游戲的性質;另一方面驅儺活動與現實意義做了更緊密的結合,這一點尤其表現在與政治意義、時代意義的結合上。一來,這兩首驅儺詞中的“鬼”實際都是人扮成的,“騎野狐,繞項脈”中隱射的“打夜狐”其實就是一種民俗游戲;二來,據相關學者結合歷史背景考證,“宮門”當指歸義軍節度使的宅門,“黑倫敦”指北方之鬼,隱射的是歸義軍北面的各部族;“院里亂紛紛”實為隱喻由北方部族侵擾引起的政治動蕩;“鐘馗”隱指的正是當時據有歸義軍節度使地位的李弘愿;而“正南直須千里外,正北遠去亦須論”則隱喻要將鬼趕到吐蕃、回鶻統治區。如此分析,我們不難看出,作者在此處隱含的政治傾向以及當時的政治、軍事狀況。也就是說,這里的鬼不僅僅是所謂迷信觀念中的“鬼”,更是現實中威脅到國家統一的“鬼”;這里的驅儺不單單是傳統的祈福儀式,也是一種被娛樂化的民俗游戲,還具有了更為深刻的政治愿望。這種“鬼”與驅儺儀式在意義上的突破與豐富是基于時代與人民生活的,正是傳統儺文化向現實生活跨近的體現。這一點一方面豐富了驅儺詞的內容,另一方面也使得驅儺詞成為研究當時政治、軍事狀況與西域文明的重要資料,由此,我們不難看出這兩首驅儺詞所具有的民俗學價值與史學價值。
概括地說,《兒郎偉》驅儺詞既反映了古老的儺文化,又被賦予了新的時代意義,作為敦煌文學的一部分,體現了俗文學的發展成就,具有很高的綜合價值。本文中所分析的兩首驅儺詞因其在內容句式等方面的獨特性而具有了豐富的文學價值、詞匯學價值、史學價值和民俗學價值,在塑造鮮活而富有生活氣息的藝術形象和展現具有現實意義的敦煌儺文化兩個方面更是具有突出的意義,從而有了豐富的內在價值與研究空間。然因筆者水平有限,分析中存在的不妥之處敬請方家指正,唯愿在探討中進行進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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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詩雨,女,1992—,江蘇淮安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0級本科在讀,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