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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沙漠

2013-01-01 00:00:00愚石
當代小說(下半月) 2013年2期

愚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詩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當代小說》(下)執行主編。發表小說260多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鄉志》、《地平線》、《愛情不是女人的天堂》,中篇小說集《仕途坦蕩》、《歉收年景》,散文詩集《霉變》、《一切與風有關》。《鄉志》被中國作協定為重點扶持作品,其他作品多次獲精品工程獎及國內數十次小說、散文、散文詩獎項,并當選“中國當代精短文學十佳小說家”、“中國十大最受讀者喜愛的作家”等榮譽。

傅云石教授抬起頭,掃了一眼面前的十六位學生:“下課之前,我給同學們通報一個情況。這個暑假我準備去青海,尋找我夢中的沙漠。這片沙漠有一片綠洲,有一棵沙漠中極少存活的觀音柳。”傅云石教授故意停頓了一下,“說到這兒,同學們應該有了一個浪漫的想象,沙漠、綠洲、觀音柳,這是我們每個畫家都夢寐以求的寫生神境,她像海市蜃樓般地蠱惑人心。如果哪個同學愿意去的話,可以隨我前去。至于費用嘛,當然是自理。”

傅云石的下課宣言太突然,弄得同學們都沒有反應過來。這也難怪,傅云石總是能給大家帶來詫異的人,這符合他特立獨行的性格。

長青藤上一朵盛開的小花,淡藍如煙,正從窗臺上悄悄飛進趙小溪的眼睛。那一刻,她正想著如果傅教授看見這朵花會作何感想,然后如果她把這朵花摘下來送給傅教授,他又會是怎樣的表情。接著她就聽見了傅云石的出游設想。

“我去。”趙小溪不假思索地舉起了手。她盼著傅教授是欣賞的表情,或者目光中流露出脈脈深情,卻只見他無動于衷地繼續環顧著班上的其他同學。

“只是為了畫那一片沒有人煙的沙漠,鬼才去呢。”班長武彪山一付不屑的表情,“小溪,你也不能去。”

傅云石見再沒有其他人說話,有些尷尬地干咳兩聲:“這事絕不勉強任何一個同學,完全自愿。有想去的呢,在暑假前找我報名,我好去買車票。”

傅云石走出教室的時候,聽見趙小溪質問武彪山:“你憑什么管我的事?你算老幾?我憑什么不能去?我偏要去。”

然后傅云石就聽見身后有一個高跟鞋的脆響跟上來:“傅老師,我先報上名,我是你最堅定的支持者。對了傅教授,咱大約什么時候走?”

傅云石回過頭,見趙小溪滿臉的興奮:“放了暑假就走。不過,你一個女孩子家,跑那么遠的路去寫生,你家里同意嗎?”

“這有什么不同意的?這是去寫生,不是去旅游,我爹媽肯定會支持我。放心吧。”

趙小溪身材單薄瘦小,一臉的稚氣,跟在傅云石的身后如同父女,這想法讓傅云石的臉上閃過一絲光亮,然后不自覺地回頭看了趙小溪一眼。

“傅老師,我一直想去你的畫室看看。同學們都說,你的畫室是不允許任何一個學生進去看的,為什么呢?畫室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如果我愿意給你當模特,能不能讓我去你畫室呢?”

傅云石停下腳步:“世界上總有一些秘密是我們永遠無法探知的。好奇心對我們這些人來講,有時是前進的動力,有時卻并不見得是優點。”

趙小溪抬頭看著傅云石的臉,有些不解,也有些委屈,“那么,這個周末,我們一起去爬山吧。這個時候的彩石溪還散發著春天的氣息呢。”

“呵呵,我最沒空的恰恰是周末。沙漠之行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對你會是身體與心智的全面考驗,你就好好準備吧。”傅云石輕擺著手,算是與趙小溪打了招呼,然后快步離開。

趙小溪看著傅云石的背影,越發感覺這個男人的與眾不同。她在花園里的木椅上坐下,把畫板放在身旁,若有所思的神情如漸淡的黃昏之光。

“趙小溪,你不能跟著這個老男人去沙漠。”班長武彪山不知何時站在趙小溪的身后,粗壯的聲音把趙小溪嚇了一跳。

趙小溪白了武彪山一眼,站起身,把畫板猛地往身上一甩,徑直走了。

武彪山輕輕地捏起木椅上的一根長發,放在鼻子下面,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打開自己的畫板,把趙小溪的那根長發放在潔白的畫紙上,再輕輕合上畫板,轉身回了宿舍。

趙小溪是美術系公認的系花。

武彪山正在追求趙小溪是公開的秘密,趙小溪看不上武彪山也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實。武彪山一直說,自己是山,趙小溪是水,他們是山水相戀,天地神合。所以武彪山放出狠話,系里誰要是對趙小溪有意思,他就會扒了誰的皮,然后再把他扔進油鍋,連骨頭帶肉地炸酥了,一點不剩地把他吃了。

趙小溪也放出狠話,她情愿出家當尼姑,也不會嫁給武彪山這種人,他就是武夫一個,沒有一個美術細胞,根本懂什么叫美藝術,對色調和技巧一竅不通,根本就是枉活一世。

趙小溪的話傳到了武彪山耳朵里,武彪山跺著腳說:“大不了來個魚死網破,要不把趙小溪弄死,要不就把她搞到手。”

話說到這兒,趙小溪不敢再有什么狠話應陣。但她采取了對武彪山不理不睬的態度,任他什么樣的愛情攻勢,都像鐵頭砸到棉花上,沒有一絲聲響。

傅云石拋出沙漠寫生的計劃后,武彪山猛然意識到,怪不得自己沒有機會,原來趙小溪這臭丫頭喜歡的是傅云石這種類型的怪物,心里便多了些怨恨與嫉妒。

武彪山把自己的鐵哥們吳化德找來,讓他去告訴傅云石和趙小溪,他們都愿意去沙漠寫生,沒想到傅云石一臉的高興,說你們參加太好了,我們更多了些安全保障。這話把武彪山氣得不輕,他本想嚇唬一下傅云石,別想把趙小溪從他身邊奪走,傅云石卻把他和吳化德變成了路上的保鏢。趙小溪的話更可恨了,“當馬夫可以,替我和傅教授背著東西,寫生對他們來說,純粹是驢唇與馬嘴的關系。”

“既然如此,我們必須阻止這次寫生計劃。”武彪山和吳化德兩個人坐在小酒館里,吳化德小有醉意,武彪山卻沒有喝酒的心情。

“傅云石這怪物,他認準的事沒有誰能阻止。為了一次計劃好長時間的寫生,他連研究生導師的資格復核會都不參加,白白丟掉了研究生導師的資格。這種人油鹽不進,咱能有什么辦法?”吳化德搖著頭,說。

“調查他的底細,然后把他的爛事告訴趙小溪。只要趙小溪不去,誰愛去誰去,管他呢。”武彪山說。

吳化德端起一杯啤酒,一口氣喝下去,說:“他那些底細,咱一上大學就都知道了,愛上了自己的學生,把人家的肚子搞大,結婚然后離婚,沒什么新奇的。這些事趙小溪也肯定知道。我們還能有什么更多可挖的?”

“你想想,一個正常男人,離婚十多年不再結婚,他怎么可能沒有艷遇?他又為何不再結婚?這些事我越想越覺得有文章。化德,咱是鐵哥們了,這事你得想想辦法,盯這個家伙一段時間,看他到底有沒有什么花邊新聞之類。只要一有風吹草動,你就告訴趙小溪。無論如何也要讓趙小溪這個小妮子知道,傅云石不值得她愛,只有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兄弟,這個事就拜托你了。”武彪山拍著吳化德的肩膀,說。

“咱兄弟倆誰跟誰啊,放心吧,我就是跟斷腿也要找到傅云石的致命傷。”

“記住兄弟,你看到的那些事,十件事中只要有一件是真的,能讓趙小溪相信,我們就大功告成了。”武彪山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白酒,一飲而盡,“還有,事成之后,我給你些跑腿錢。”

“好,我敬你一杯。”吳化德碰了碰武彪山的酒杯,說。

梅琴從雪青色的奧迪車里下來的時候,眼見傅云石在淺色的西裝之外,又搭上一條稍帶咖啡色的絲巾,頓時感覺眼前一亮。梅琴看著傅云石慢慢向自己走來,淡淡的笑容保持在溫婉和平和之間,這也讓走上前來的傅云石贊嘆著:“蒙娜麗莎的笑,我應該給你畫下來。”

“那你就畫啊,我可以保持這種姿勢一萬年不變。”梅琴開著玩笑,為傅云石打開了車門。

“可不敢勞駕美女。”

梅琴的笑是無法拒絕的武器,讓傅云石順從地坐進車里。

“已經換成了你喜歡的菠蘿味道,有沒有發現?”梅琴問道。

傅云石使勁的吸著鼻子,有些夸張,仍然顯出失望的表情:“這哪是菠蘿的味道?這明明是水果味嘛。”

梅琴笑著,無語,眼睛專注地盯著前方,方向盤靈巧地躲避著車來車往。傅云石也有些故意地看著窗外,喃喃自語道:“眼前是人流的流,心里是寒流的流。”

“你不是已經圍了圍巾嗎?還怕寒流?”梅琴揶揄著傅云石。

“天寒不如心寒,心寒不如什么呢?”傅云石繼續調侃。

“心寒不如命苦。”梅琴答道。

“命苦不如我苦。”傅云石繼續說。

“是么?你苦么?我怎么沒有發現。從年輕時你的身邊就美女如云,如果這也算是苦的話,這個世界上會有成千上萬的男人都喜歡這種苦。”梅琴的話有些諷刺的味道了。

“你這個硬嘴鴨子,嘴頭子什么時候也不能吃虧。如果別人說我這些話,我會裝作沒有聽見,你這樣說可讓我傷心呢。”傅云石長嘆一口氣,“好在我快給你打完工了。也算是解放吧。”

“怎么?覺得自己委屈了?我們同學四年,我追了你三年,你愛理不理的,直到現在我都沒有覺得有多么委屈,說你這幾句就委屈了?”梅琴從車的后望鏡里看了傅云石一眼,心里仍然是帶著疼痛的感覺。這個自己一生中唯一放不下的男人,成為迭蕩命運中的隱形推手,走或者停,都在苦苦的等待和無望的愛戀之間。只是時光改變了人許多的東西,不僅僅是自己改變了,就連坐在自己身后的男人,也改變得更加讓人難以捉摸。

梅琴的車緩緩地行進在通往玉霞山頂的路上。玉霞山是當地的名山,有著北方山勢的雄渾大度,更有南方山姿的精致靈秀;有著男人的粗獷飄逸,更有女人般的柔美婉轉。而雨后的玉霞山,更像是夏日沐浴之后的少女,清新得讓人心醉。氤氳的水汽從山腰間漫起,與天上的白云慢慢接近、融合,直到幻化成一條彩帶,懸掛在山與天的連接處。山上密密的松樹、柏樹、楊林以及近年栽植上山的板栗、棗樹,如某個只靠色彩取勝的畫家,毫無節度地隨意鋪展開成片成片的濃重色彩,在陽光的照耀下現出光與色的斑駁陸離,并在風的搖曳中,擺動著最美的腰身。在大大小小的山峰間不經意流出的水澗,如夢幻天使的一縷長袖,舒展然后升騰,慢慢消失在傅云石的視野之中,讓傅云石心生感嘆。而路旁的景觀樹,以及近可輕觸的各色薔薇花、鳶尾花、馬蘭花,雖然多了些人工的精心打扮,卻仍然如自然的處子,閃現著美的奪目身姿。

“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蝴蝶只為一種花傳播花粉。”梅琴突然的問話讓傅云石回過神來。

“不僅如此,世上有一種燕子叫雨雁,它一生都在尋找最后的愛的歸宿,永遠不會停下飛行的腳步;還有一種鳥叫荊棘鳥,它一生只為愛情歌唱一次,卻要把自己的胸膛扎在長長的荊棘刺上,然后歌唱著嘔血而死。”傅云石看著后望鏡里的梅琴,卻不想與她的目光正好相對。

“是啊,愛情就是傷人的東西,人類鳥類都是一個樣子,談這個干嘛呢?以后咱倆在一起,誰都不能談愛情,就說我們的畫展。”梅琴的語氣明顯帶有傷感的印記

“我糾正一下啊,是你的畫展。你付我工錢,你搞你的畫展,賣再多的錢也與我無關。”傅云石說,“也只有你這樣稍懂點藝術而又精明的企業老板,才能想起辦這樣的藝術館,還要辦什么裸體畫展。”

“你得承認,你這個人,藝術天分天下無雙,卻沒有經濟頭腦。我再一次明確地告訴你,入股比你單純的賣畫給我,要多幾十倍。”梅琴說話似乎有些急。

“賣給你畫是我在出賣自己的勞動成果,入股卻讓我感覺是把自己賣給了你。再說了,我要那么多錢干嘛?只要能夠給女兒治病就行了。”傅云石說道,聲音忽然間就低了下來。

“你以為這些錢就夠?你說你這個人,死腦筋,我說資助孩子吧,你不愿意,還說那是嗟來之食。真拿你沒辦法。要說買你,年輕時如果我有這么多錢,就把你買到手了。那時你還是潛力股,現在是績優股,再過幾年,就成了垃圾股。唉,沒想到你還是如此自戀。”梅琴開著玩笑,說。

“對了,你在美國的寶貝女兒怎么樣?生活學習還習慣嗎?”傅云石忽然問。

“人各有造化。悅兒在國內上不了好大學,去國外肯定要吃些苦。一個女孩子家,雖然不讓人放心,卻也不必擔心太多。適者生存,這是真理般的生存法則。”梅琴平緩的語調里有無奈,也讓傅云石感覺到了她對女兒的深切思念。只是這個外表熱情內心冷冷的梅琴,總把許多東西隱藏得很深很深。尤其是在經歷過商場如戰場的打磨之后,她的理性讓人吃驚,她會一二三四地說出好多邏輯規范的長篇大論。但還有些時候,她又感性得讓人哭笑不得。比如她自己曾經親口告訴傅云石,在招聘助手時,因為自己心情很差,感覺很冷,所以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就選用了一個姓冷的女孩,叫冷小雨。她說這名字有詩意,也符合她當時的情緒,所以就錄用了她。名字也能改變命運,真是可愛得狠。想至此,傅云石的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車緩緩停在梅琴建在半山腰的別墅之外。這棟完全封閉的小院,如森林中的唯一燈火,沐浴在山風花香之間,如世外桃源般安詳與寧靜。在陽山的商場人士里,傅云石相信,也只有梅琴會有這樣的情致,有這種把別墅建在風景區的氣魄和能力。

“我告訴你云石,今天的這位姑娘還沒有結婚,你可得小心噢。”梅琴站在車門前,有些壞笑地對傅云石說。

傅云石嘿嘿笑著,“什么話到了你嘴里,就變成了另一種味道了。”

“我明天下午五點來接你們。”梅琴打了個響指,開車下山了。

武彪山和吳化德在外喝完酒,回到學校后沒有回男生宿舍,而是直接跑到趙小溪的宿舍樓下,對著趙小溪所在的512房間喊話,讓她下來。趙小溪推開窗看了一眼,便將窗子關上,再也沒有了動靜。趙小溪的不屑一顧讓武彪山很惱火,他徑直跑到趙小溪的宿舍門口,門都沒敲,直接闖了進去。

“你要跟我走。”武彪山語氣生硬地說。

“我憑什么跟你走?”趙小溪的臉上寫滿厭倦,這讓武彪山更加生氣,他一巴掌把趙小溪課桌上的臺燈打掉,“你跟我走不走?”

臺燈碎裂的聲音和著趙小溪的吼聲:“武彪山,你算什么東西?憑什么到我這里來撒野?”

“你知道我憑什么?我憑拳頭。你信不信?”武彪山揮著兩條胳膊。

“你敢,我借你三個膽子。”趙小溪毫不相讓。

武彪山伸出手,使勁地捏著趙小溪的下巴:“我知道你喜歡那個流氓教授,可那家伙現在正在和別的女人睡覺。如果你也愿意當婊子,你也去啊。”

趙小溪的手揮起來,猛地打在武彪山的臉上。

武彪山把自己的手猛地一推,趙小溪一個趔趄,頭碰在床的鋼楞上,鮮血馬上流了出來。

“武彪山,你干什么你?”趙小溪的下鋪楊嬌看見武彪山動了手,上來擋住武彪山。她眼看著趙小溪整個身子躺下去,然后看見流出的血,尖叫起來。

宿舍管理員跑過來,看著地上的趙小溪,過去把她扶起來,然后訓斥著武彪山:“誰讓你到女生宿舍的?馬上給我走!再不出去我會讓學校給你處分的。”

“趙小溪,你如果再和那個教授不明不白,我會把你搞臭。”武彪山惡狠狠地瞪著趙小溪,推門而去。

武彪山夜鬧女生宿舍的事很快被上報到學生處,學生處做出處理決定,撤銷武彪山的班長職務,校內警告一次。武彪山聽到這個消息,哈哈大笑,他跑到趙小溪跟前:“趙小溪,這下你滿意了?我告訴你,這樣只能使我變本加厲。我現在是無官一身輕,我還有什么害怕的?你要么和我談戀愛,要么就會成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你自己選擇。”

“你這潑皮無賴。”趙小溪氣得臉煞白。

“這個世道,潑皮最吃香,不信你走著瞧,你早晚會成為我的女人。”武彪山有些得意地離去,只留下趙小溪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樓下。

吳化德找到武彪山:“哥們兒,你這樣不行,你這不是談戀愛,你這是強搶。強扭的瓜不甜,老話都這樣講。現在的女孩子都愛慕虛榮,你要給趙小溪來點軟的。好多同學都知道你在追求他,已經沒有人再敢和你搶了,這就達到效果了。下一步你就應該轉過身子,甜言蜜語,軟刀子磨她。”

“那你說,我應該怎么辦?”武彪山大大的嗓門,問。

“愛情這點事兒,得來新奇的。你沒看見大街上給女孩下跪的?還有什么蠟燭擺成心的模樣,組成樂隊在樓下集體求愛,還有什么鮮花首飾。我可以這樣給你說,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對戀人,就要多少種求愛的方式,什么辦法新鮮什么辦法就最有效。但你這種方式,可能是最粗魯、最不容易讓人接受的。”

吳化德的愛情理論讓武彪山不停地點頭:“兄弟,你說我現在咋辦?”

“這個嘛,其實很簡單。你先去趙小溪道個歉,來點軟的,然后再穩步推進。在她和那個流氓教授的問題上,采取欲擒故縱的策略,先順著她,然后再把我們發現的那些秘密,血淋淋地撕給她看。”

“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關鍵時刻還是兄弟最好。”武彪山拍了拍吳化德的肩膀,“走,哥請你喝酒。”

傅云石跟著保姆進了女兒的房間。

房間里仍然是淡淡的中藥的味道。不知從何時起,傅云石開始喜歡起這種味道了。

雀兒看見傅云石進來,模仿著馮鞏的聲音說:“老爸,我想死你了。”

傅云石的臉上如綻開的花,他徑直坐到床邊的方凳上,低下頭,使勁地親著女兒的臉。

女兒的身體狀況,似乎和以往并沒有兩樣。但這次見到雀兒的那個瞬間,傅云石忽然有種說不出的痛。

“雀兒,最近看的什么電視啊?給爸爸說說看。”

“老爸,我最近迷上了一部片子,是美國人拍的《良醫妙藥》,里面有兩個孩子,和我得的是一樣的病。我覺得那兩個孩子天真開朗,是我學習的榜樣。那個小女孩叫梅根,聰明漂亮,在輪椅上還想跳舞。我也想讓老爸陪我跳舞,老爸一直是女人最好的舞伴。”雀兒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傅云石知道這部片子,因為他在查閱龐貝氏癥的時候,曾經看到過這種片子的介紹,只是自己沒有看過。

傅云石需要女兒在她的一生歷程中,都能如此時一樣的開朗。但傅云石知道,女兒現在的情緒和狀態,來得是多么艱難。前幾年雀兒剛剛患上這種病的時候,她幾次試圖自殺,尤其是她的男朋友考上大學之后,她絕食了四天。雀兒知道自己的最后結局,逐漸的肌肉無力,軀干和下肢會逐漸失去所有能力,脊椎側彎,后背疼痛,最后會在疼痛中死去。只是讓雀兒沒有想到的是,從發現自己得病到完全不能行走,她只經歷了一年的時間。這一年里,她想著自己曾經如何在教室里快樂地學習,并且始終保持在全級前三名,如何和那個農村小子去他的老家,摘玉米刨花生,在散發著清新氣息的濃濃的青草之間嬉戲奔跑。而這一切,也在一年的時間里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個叫奔兒的男孩,考上了中國醫科大學,他說自己愿意拿一生的時間,研究治療雀兒疾病的良方,還說要出國去學習,只要能把雀兒的病治好。他每周一封的來信,成為雀兒最好的處方藥。傅云石告訴雀兒,如果奔兒考上了外國的研究生、博士生,他愿意替他的父母攻著他上學,只要他能治好雀兒的病。奔兒或許現在是雀兒唯一的希望了。

“雀兒,爸爸一直在攢錢。爸爸一直說要攻著奔兒去國外讀書,然后回來給你治病。我覺得這個過程太遙遠。我還是想直接把你送到國外,找最好的醫生給你治病。爸爸再有一兩個月,就可以掙到一百萬了,這些錢足夠你到美國治病。”傅云石輕撫著女兒漸漸干柘的手,說。

“我這病本就是慢性病,早一天治晚一天治沒多大區別,可奔兒去國外不一樣,他去得越早我的病就能治得越早。”雀兒把眼睛轉向窗外,“如果老爸不幫他,他家里根本拿不出他去國外讀書的錢。”

“雀兒,老爸總在想,男人只有靠自己的能力出去讀書,才是最出息的。而你的病從十八歲開始到現在,已經四五年時間了。這種病拖得時間越長越難治,所以老爸想先救急,再救貧。”傅云石把女兒的手貼到自己的唇邊。

“老爸,奔兒還沒有放棄我,是因為他真的愛我。可我現在這種狀態,能給他的所謂愛情,或許只有你能給他的這點希望了。把你的給予當作我愛情的籌碼,其實很悲哀,雀兒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可話又說回來,為自己愛著的男人犧牲自己,對女人來講是一種幸福。老爸,你還是不懂女人啊。”說完這話,雀兒笑起來,眼中卻漸漸充滿淚水。

傅云石輕輕地搖著頭,輕嘆著:“愛會毀了我們一生。”

“哎,老爸,你給我說說你的沙漠行動計劃,還有那個女人,她真的會去嗎?如果她跟著你回來,我應該叫她媽還是別的什么?”雀兒的情緒忽然有些興奮。

傅云石輕輕地拍了拍雀兒的臉,“傻孩子,哪有什么女人?那都是你的想象。”

“那是我的合理想象。”雀兒搶白道。

“你老爸一輩子的情種,怎么會少了女人?”傅云石轉過身,看見尋燕雙臂抱著,倚在門邊上。

傅云石站起身:“你回來了?”

尋燕轉身離開,讓傅云石有些尷尬。他拿起衣服,“寶貝女兒,老爸該走了。老爸向來是不受歡迎的人,只有你,才是老爸唯一的溫暖。”

只一瞬,雀兒的眼里就涌滿了淚水:“老爸,你照顧好自己。”

傅云石點點頭,然后俯下身了,貼在雀兒的耳邊說:“你媽也不容易,要多體諒她。”

“媽媽對我很好,你就放心吧。況且,我還有保姆呢。”雀兒抬起手,給傅云石打著招呼。

尋燕在客廳里站著,見傅云石從身邊經過,冷冷地問了一句:“他們說你病了一場,我看你這不是好好的嗎?

傅云石笑了笑,這種說話的語氣,還是那個說不了軟話的尋燕。他停下腳步,說:“急性闌尾炎,割了,沒事了。你們…離了?”

“我們離了你高興,是吧?”尋燕說完,自顧拿起外套,披在肩上。

傅云石跟在后面,如尋燕一樣地沉默著。離婚這么多年,有好多習慣總也改不了,比如兩人這種距離的一前一后,比如尋燕始終高昂著的頭顱,比如尋燕的讓人無法捉摸。而尋燕的第二次婚姻,比她和傅云石的第一次更加失敗,她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疼她愛她的人,真相卻是遇到了一個花心情種。

尋燕和她的第二個男人沒有孩子,所以雀兒一樣是她手里的寶,雀兒的喜怒哀樂也一樣是她所有關心和疼愛的中心。對此,傅云石一直感覺很放心,也很慶幸。

同樣的咖啡廳,同樣的咖啡樣式,雖然不是同樣的音樂,卻是同樣的窗臺,同樣的靜默,同樣的眼睛看著窗外不同的車流人流。傅云石多么希望能聽聽尋燕的心里話,想讓她告訴自己她所有的難和疼。可她,只是一塊冰做的雕塑,任怎樣的溫暖,都無法把她的心融化。或者她就像一只繭,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不會給別人,包括她自己,留下任何一點縫隙。傅云石忽然想,尋燕,如果你真的是繭,我會很高興的,因為所有的繭都有破殼而出的那個日子,終會成為天空中飛翔的蝶。可你,尋燕,會有這么一天嗎?

多少年了,她就一直這樣,冷著,與世人隔膜著。于她,是怎樣的苦呢?傅云石突然心疼起來。他緩緩地伸出手,想撫一下尋燕,卻被她一下子甩開。

回去的路上,燈光依然暗淡。雖是初夏,但因為剛剛下過的一場雨,天氣竟有些涼的味道。傅云石看到尋燕似乎有些發抖,卻并不敢把自己的衣服給她。直到尋燕打開自家的大門,頭也不回地把門關上,傅云石才長嘆一聲,在暗夜里緩緩地轉身離開。

天上的星星竟也有些清涼的味道。

星星多了,也會是沙漠嗎?傅云石突然這樣想。

教室的南墻上一夜之間懸掛上了三張題為《小溪三絕》的畫作,落款為武彪山。

十幾個同學對著三副作品贊不絕口,讓抱著雙臂、一只腳站立在墻角的武彪山很受用。能得到同學們的認可,一個星期的通宵達旦算是沒有白費,武彪山心里想。只是,這三幅畫還需要得到趙小溪的首肯才行。

趙小溪走進教室的時候,一聲長長的口哨響起,是吳化德吹的。

趙小溪看到了墻上的畫,看到所有的同學都把目光齊刷刷地投射到她的臉上,心里有些狐疑。她知道那畫肯定是畫的自己,但不知道畫上的自己會是什么模樣。她忐忑不安地走近,然后仔細地看著畫上的每一處用筆,她看到武彪山的落款,然后就聽到了武彪山大聲地喊:“趙小溪,我愛你。”

武彪山洪亮的聲音穿透了所有時空,也激蕩著趙小溪的青春渴望,讓她幾乎不能自持,幾乎要整個身心地沉醉下去。那一刻,趙小溪心里如甘泉沁潤,她幾乎要轉過身,撲到武彪山的懷里,幾乎要回應武彪山愛的呼喊,心甘情愿地做他的愛人。可當她回頭的時候,卻正好看見傅云石走進教室,心里猛地一顫,然后是被抓得緊緊的感覺。

傅云石看到了那三幅畫。在學生們的注目中,傅云石緩步走到三幅畫前面,仔細地看了又看,然后說:“很好,同學們,我們今天的課就以這三幅畫,作為這堂課的講解內容。我特別聲明,我喜歡這三幅畫。可以說,武彪山同學在這三幅畫上用心頗多。從創意上看,《春日》、《夏浴》、《天上人間》是三個貫穿時空的美好想象,他以這三個創作意象,貫穿起了愛的主題。從色彩和筆調上看,這是我從教多少年以來,看到過的最好的學生作品。《春日》的表達讓我們感受到母性的光輝,春日的陽光滿含溫暖的味道,少女喂食小雞的動作和表情,充分展示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子關于愛情的美好想象。她的動作是遲緩的,遲緩得充滿羞澀,她的表情是溫婉的,溫婉得滿含柔情。《夏浴》的主題同樣是浪漫與柔情的完美結合,濕透的秀發上的每一滴水,都寫滿青春少女的美麗。而那稍露出的肩頭,雖然小了些,卻同樣讓人充滿美麗大膽的幻想。這里沒有情色,卻有一個少女萌動的渴望,在她的目光里,一定有一個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人形象,歌唱在她的內心深處。他或者還會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縱橫在征服整個世界的戰場廝殺中間,一直高昂著驕傲的頭顱。而那潭深水,綠得充滿詩意,這綠我想也是畫家的某種象征,比如象征著愛情的旺盛生命力。這第三幅畫嘛,更是美艷絕倫,少女脫離了所有的塵世氣息,只在云端,沒有憂傷、沒有愁苦、沒有黑暗地飛翔著。天上人間這個主題表達得也相當生動,愛情就是天上人間的最美尤物,鮮活地躍動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里。不管你是老者還是少童,不管你是貧窮還是富有,不管身處高樓別墅還是居于草棚野里,愛情就像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呼吸,須臾不可分離。趙小溪,因為武彪山的這三幅畫,你是幸福的愛情女子,你一定要珍惜武彪山同學對你的一份真情。由這三幅畫,我也深信,我們的武彪山同學極具藝術天賦和藝術表現力,同學們都要學習他這種對藝術的執著和探索精神。”

教室里響起掌聲,只是趙小溪不知道,這掌聲是送給武彪山的,還是送給自己的,或者本就是送給傅云石老師的精彩解讀。

武彪山走到傅云石面前,深深地鞠下一躬,“謝謝傅老師。”然后他又走到趙小溪跟前,“小溪,讓我們相愛吧。”

趙小溪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她滿臉通紅地低下頭,然后就有一行冷冷的淚,緩緩地在臉上流淌。趙小溪忽然間想,武彪山這樣的求愛方式,或者就是傅云石的指點?而傅云石的畫作講評,是在把自己推向武彪山,還是他自己愛情觀的表達?趙小溪似乎感覺到,傅云石話里有話,如果僅僅從畫作的立意和主題看,他的點評明顯得有些夸大其辭,字句之間有那么多的牽強,他不像是在評畫,而更像是為了痛快淋漓的表達,因為武彪山的畫根本沒有那么好。還有那句“比如老者還是少童,”這不就是在說他自己嗎?這明明就是此地無銀的味道,那么傅云石話語間的那些柔情蜜意,就有些借題發揮向她傾訴愛情的味道了。想至此,趙小溪如沐甘泉。她站起身,抬起頭看著武彪山:“你以后少費這樣的心思了,我根本不愛你。”

武彪山如霹靂轟項,感到天旋地轉,他猛地把拳頭砸到課桌上,然后手指著傅云石,“為什么?是不是因為他?”

“因為誰你管不著。但我可以告訴你,關于愛情,你不配!”

武彪山抬起身,巴掌在接近趙小溪的臉的時候,緩緩地落了下來。他轉過身,走到墻邊,把懸掛著的三幅畫狠狠地取下,然后撕成碎片:“趙小溪,我也可以告訴你,關于愛情,你也不配!”

一地的彩色紙屑,像哪個人的心臟碎片,帶著疼痛在地上抽搐著、流淌著。

雀兒看著窗外的觀音柳,在細雨的滋潤下,現出油似的綠。那些綠在細細的柳葉上慢慢聚集,由小變大,最后變成飽滿的綠色的珍珠,緩緩地滴落下來。

雀兒雙手合什,放在自己胸前。為自己和奔兒祈禱,已經成了雀兒每天的必修課。她不能到寺廟、到佛前膜拜,只有對著這棵觀音柳,說著自己的心里話。而此時,雀兒心里有說不出的涼,就像是窗外的雨,在心底生出,然后慢慢泛開,積在胸膛里。

只是,雀兒不知道,她是否還要繼續自己和奔兒的愛情祈禱。她愛奔兒,可他很快就要出國了,他的大學課程還沒有讀完,就已經考上了全美國最好的醫學院約翰霍普金絲醫學院的研究生。無論自己有多少渴望,雀兒心里都清楚,奔兒回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而盼奔兒回國的愿望,也便成了自己的自欺欺人。而自己的病,能讓苦痛中的生命堅持到何時,都很難說。這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宣告結束的愛情,無論多美,都美得讓人絕望。雀兒忽然就想到“絕望”這個詞,用在自己和奔兒的愛情之上,多么貼切恰當啊。

雀兒的淚在臉上沒有節制地流著。此時,沒有母親,沒有保姆,只有這棵遠不遠、近不近的觀音柳,與她無言靜立。面對這沒有開始就已宣告結束的愛情,我最喜歡的觀音柳,你能給我什么?

那么,奔兒這次來,便是他們最后的見面了。奔兒說,過幾天就為看她。過幾天是幾天?雀兒不知道。她相信過幾天不是奔兒的拖詞,因為奔兒沒有虛假,他從骨子里就是真的,就和他們的愛情一樣。

保姆阿勤進來,見雀兒滿臉的淚,趕緊走過來,拿出面巾紙為她擦著,“我可愛的小公主怎么了?又想起什么人了吧。我知道一定會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帥哥。帥哥誰不想呢,我這成了豆腐渣的老女人,還一樣想著帥哥呢。并且還要有錢有車有房,現在的人都興這個。想帥哥沒什么錯,所以啊,雀兒流淚就不對了。告訴我你想一個什么樣的帥哥,我替你尋著點。”

“那可不行,你要是跟我搶去怎么辦?你不是也喜歡帥哥嗎?”雀兒臉上露出笑容,也與阿勤開起了玩笑。雀兒忽然間想,如果世界上的人都能像阿勤這樣天天快樂著,該是多么溫暖的一個世界啊。雀兒知道阿勤的愁苦,前幾年老公因病早逝,兒子又不爭氣,因為借了別人的錢放高利貸,賠上了所有家產不說,還被債權人追得到處跑。阿勤的兒子實在還不上其余的錢,便一個人偷偷跑了,留下了老婆孩子。阿勤的兒媳被逼債的人從房子里趕了出來,一氣之下跑到法院和男人離了婚,帶著孩子再嫁。而阿勤則成了孤身一人,連個容身的地方都沒有。幸好有了保姆這份差使,她才算有了棲身之所。也正因為如此,阿勤拿雀兒和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疼著,照顧著,沒有一點差池。對阿勤為家里做的一切,連最挑剔的媽媽都無話可說,雀兒清楚這一點。

“我是沒有帥哥的命,找了個命短的男人,又攤上個手短的兒子,只有我一個人,要替他們還這些苦命債。人爭爭不過天,人強強不過命。誰給我啥,我都認。”阿勤為雀兒梳理著頭發,有些憂怨地說著,淚不自覺地流出。雀兒伸出手,為阿勤擦淚。

尋燕不知何時站在了阿勤的身后,阿勤一激靈地站起,“大妹子,沒聽見你進屋。”

尋燕沒有與她答話,直接走到床邊,輕輕地捏著雀兒的臉說:“雀兒,媽媽出發幾天,讓阿勤照顧好你。”

“方便時來個電話,照顧好自己,媽媽。”自從得病后,雀兒與媽媽的關系才算緩和。以前因為她和爸爸離婚,雀兒一直對尋燕心存記恨。雖然尋燕強行把雀兒帶在自己身邊,雀兒卻和她成天頂撞。尤其是媽媽的第二個男人來到這個家之后,雀兒和尋燕成了死對頭,見面就要打。而隨著媽媽的第二個男人選擇離開,雀兒忽然意識到,媽媽心里的苦越來越多,她甚至連個說話的知心朋友都沒有,她也開始可憐起媽媽來。尤其當自己得了病之后,媽媽沒有嫌棄她,成夜成夜地守在病床前,雀兒終于明白,媽媽才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這或許是媽媽最后一次出去。”尋燕像是對雀兒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媽媽,我還想問一句,你到底在找什么呢?”

“在找我自己。命運殘酷地把我丟棄,我自己不能再弄丟了自己。”尋燕扭過頭,看著女兒,笑了笑。

媽媽臉上的笑容在雀兒看來有些僵硬,似乎寫滿了說不出的苦。

“媽媽,你看窗外的觀音柳,多好看啊。你出去這幾天,我會天天對著它為你祝福。”雀兒用手往窗前指了指,“爸爸讓這棵樹陪伴我們,也保祐我們。”雀兒知道,雖然媽媽背叛了婚姻和爸爸,可爸爸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她們母女的關心。

雀兒知道媽媽不是出發,因為媽媽作為學校里的后勤工作人員,她沒有太多的出發任務。做后勤對媽媽來說不公平,她應該是一個藝術人才,會跳天鵝湖之類的舞蹈,或者是一個京劇青衣或花旦,每一個劇目都有一個浪漫繾綣、讓她用心廝守的愛情故事。或許正是因為這該死的后勤工作,才讓媽媽感覺委屈和壓抑,讓她所有的激情和浪漫無處釋放,才改變了她所有的生命軌跡。誰知道呢,命運好多時候,就是這樣不著邊際,也無法推想。

“媽媽,不去不行嗎?”雀兒的聲音很小,她明明知道這樣的勸說形同空氣。

“媽媽就是一個靠傷療傷的人。媽媽喜歡某種疼痛,那些疼痛讓媽媽有激情和快感,也讓媽媽在那些稍縱即逝的快樂中漸漸麻木。媽媽對自己都感覺越來越陌生。”尋燕搖著頭,嘴角撇出一絲無奈的笑,“明明知道是地獄,媽媽還想在地獄里尋找一點光明。這就是不爭氣的媽媽。你千萬別學媽媽的樣子。”

“爸爸還是一個人,你們就沒有重新在一起的可能嗎?”雀兒問道。

尋燕搖著頭,“你爸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他的生命畫作里,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偏色,更何況是污點。”

“媽媽,你說實話,當初你和我爸,是誰拋棄了誰?”

“是我拋棄了我自己。”尋燕幽幽地說,“我也想過回頭,可丟掉的東西,就再也拾不起。”

尋燕的眼睛望著窗外那棵綠綠的觀音柳,目光空洞,毫無神采。

梅琴的助手冷小雨來找傅云石的時候,傅云石剛剛從教室里出來。因為武彪山上課時間總是搗亂,傅云石的課經常上不下去。原定明天去玉霞山的寫生,也讓傅云石生氣取消了。

“傅教授,梅總急性闌尾炎動了手術。她讓我來告訴你一聲,她想讓你去醫院一趟。”冷小雨說。

傅云石有些著急地問道,“這個時候,怎么得了闌尾炎?手術順利嗎?快快快,拉我去醫院。”

冷小雨笑了笑,“看把您急的。梅總沒事,她現在挺好的。”

即使在病床上,梅琴的優雅也幾乎是隨處流淌著的,流在笑容里,流在長發間,流在衣袖的輕舞中。看到傅云石有些關切地進門,梅琴的笑意寫滿了幸福。

“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傅云石的眉頭擰成一團麻花。

“我摔碎了一只大花碗。”梅琴說完就笑了,接著就看見她倒吸了一口氣。

傅云石知道肯定是梅琴的笑扯疼了她的傷口,便又急急地問,“怎么了?沒事吧?”

“我摔碎了一只大花碗。”梅琴又笑著說。

傅云石也笑起來,這樣的一問一答,是梅琴與他戀愛時的經典對話。這兩句毫不搭界的對白,在愛情的浪漫中,突破了所有的思維和語言邏輯,也成為他們二十年的交往里最原初、最本真的快樂。

傅云石坐在梅琴的病床前,輕撫著梅琴的手,看著梅琴,一言不發。

梅琴注視著傅云石,以笑相對。

冷小雨早已經走開,只有傅云石和梅琴,凝固起所有的關心和幸福。

“假如沒有尋燕,當年你會娶我嗎?”梅琴突然輕聲地問。

“你怎么又問這個問題?”傅云石沉默好久,說,“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

梅琴長嘆一口氣,然后搖著頭,“你真是不了解女人啊。你畫了那么多的女孩子,如果不能深入到她們的內心,這樣的作品是有傷的。”

一滴淚流出,梅琴沒有去擦。多少年了,她多想從傅云石的嘴里,聽到他說會娶她的肯定答復,她只求這樣的一句話,哪怕是一句假話。但她始終沒有得到。梅琴生氣,她為自己的不爭氣生氣,這么多年為何還不能忘卻這份感情?自己還有婚姻,不管這份婚姻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畢竟還是身不由己。即使傅云石說出“會娶你”這三個字,對自己、對目前的現實狀態,又能有什么意義?梅琴又為傅云石生氣,生氣傅云石就是這樣一個不懂得偽裝的書呆子,連哄騙女人的一句假話都說不出來。

“你恨我和尋燕嗎?”傅云石自知理虧,問話也帶顯得怯怯的。

“恨能有什么用?那個時候,我連殺你的心都有,我甚至還想去買了硫酸,讓尋燕毀容,讓你成天守著一個丑八怪。但我什么都沒有做,看到你能留校,這比什么都好。”梅琴清了清嗓子,接著說,“到了后來,看到你和尋燕離了婚,我甚至還幸災樂禍過。其實想想,我很卑鄙,很可恥,心也太狠,我怎么就能看著自己用心愛過的男人受苦受罪呢?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要在心里詛咒你和尋燕,其實主要是尋燕,并且給自己定下了每天不少于三十遍的任務。呵,真的很可笑,也很可憐,或者更應該說是可恥。”

“愛情總是在現實和幻想之間,失去它本來的味道。如果不是學潮,如果不是那年所有的大學生都要分配回原籍,我也不至于屈從于留校的壓力。這些,其實你都知道。”傅云石低著頭,他甚至沒有勇氣再去看梅琴一眼,“再說了,如果你真的和我生活在一起,你會受不了我的好多怪毛病。我以自己的生活方式生存,不會顧及其他任何人、任何事。比如我的研究生導師資格,比如國家特殊人才津貼,都是因為我不會巴結而白白丟失。但我不后悔。”

梅琴伸出手,托起傅云石的下巴,“像個男人似地看著我。對任何事,都要昂著挺胸,這才是男人。做就做了,錯也就錯了,我們可以改變現實,卻從不可以更改歷史,更不能更改命運。我再問你一句話,如果悅兒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辦?”

“什么?悅兒是我的孩子?”傅云石猛地一驚。他想起和梅琴曾經有過一個不眠之夜,那是在自己結婚的頭一個晚上。但也不會這么巧吧,一夜之間就能讓梅琴懷孕?

梅琴笑了笑,“看把你緊張的。她怎么會是你的孩子呢?我們之間,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從來沒有。悅兒那么優秀,她怎么可能是你的孩子?她是我一個人的。”梅琴像是自言自語。

“你老公最近身體怎么樣?”傅云石轉移話題,他害怕梅琴再回憶以往的日子。

“七十歲的人了,還能怎么樣?在康復中心,他有最好的醫生,有專門的護士。老年癡呆,這種病對一位老人來講,是最好的病。忘卻,所有的恩怨情仇,所有的苦難波折,都在轉瞬之間遺忘,生命的過往如同一張白紙,多好。”梅琴的眼開始變得空洞,“在你離開我的時候,我想要的就是這樣一種結局,找一個年齡大的,身體也不好,我過著苦日子,然后以我的苦,折磨你,讓你一輩子生活在愧疚之中。呵,可當這一切都成為現實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真傻。”

“他的那些子女們,對你怎么樣?”傅云石的聲音顫抖著。

梅琴見傅云石把手捂在胸口上,額頭上滲出汗珠,“云石,你沒事吧?”

“我沒事。呵呵,如果能在你面前死去,也算是向你謝罪了,我求之不得呢。”傅云石開著玩笑。

梅琴坐直身子,“你沒事就好。他的那些子女,在分得了應得的財產之后,對他們的老爹已經不管不問了。對我,也更無所謂好壞。本就是路人,甚至說是仇人。他們認為我搶了他們家的財產。也難怪,二十多歲的年輕大學生,嫁給一個老頭子,不為財產又是為什么呢?讓我也會這么想。只是沒有人知道,我是為了懲罰你呢。”

“傻梅子,你真是太傻了。”傅云石把梅琴的手放在自己的嘴上,然后雙唇親吻著梅琴手心中的每一條紋絡。傅云石似乎看到了那些掌紋中的艱辛和淚水,以及對自己的眷戀和仇恨。傅云石不知道,在梅琴的老公早早地得病之后,她是如何掌管起那個資產過億的企業,又如何將它一步步壯大,現在已經達到幾十億的規模,并且順利上市。

傅云石聽到了關于梅琴的種種傳言,比如她為了得到市里的一塊低價土地,如何陪市委書記睡覺;比如她為了企業能夠順利上市,如何給監管者送錢送車,最后還送人;如何在生意場上打拼,靠出賣色相謀利等等等等。對于這些傳言,傅云石無法求證,更不愿意相信。他唯一相信的,就是他和梅琴的愛情,在他二十年的生命過程中,始終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畫,光彩奪目,熠熠生輝。

那份愛情,曾經變得越來越遙遠,遙遠到無可觸及。現在,卻又因為梅琴的蝶戀花藝術中心項目,一下子清晰起來,清晰得如同樹上的一片樹葉,或者樹冠下的一片涼蔭,近在咫尺,又怡人心脾。

只是如今的這些,還可以稱之為愛情嗎?

“云石,你知道嗎?有時我很害怕,等我老到和他一樣的時候,誰會陪我說會話呢?他雖然忘卻了所有的成敗悲喜,可我覺得他現在是幸福的,他畢竟還有我。我還能在陽光燦爛的某個午后,陪著他,靜靜地享受著親情和陽光。你不知道,我多么向往那份安靜,沒有語言的安靜,你甚至可以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在手指間,在發梢,在身體的某個部位,靜靜地踱著步子。在我們剛剛結婚的時候,我曾經可憐他,覺得他得到了我的身體,卻永遠也得不到我的靈魂,更得不到我的愛情。可現在,我竟然發現,在他得病之后的那個瞬間,他忽然間就擁有了我的全部,身體,包括靈魂。在我為他擦口水的時候,我覺得他就是我不懂事的孩子,曾經在我的腹中孕育生存,他喝過我的乳汁,他是我骨肉相連的兒子,是我生命中的某一個部分。我曾經以為,這一輩子,我會堅守對你的愛不動搖。可后來我越發清楚,我要的,或許并不是你,不是現在的你,更不是過去的你,我要的只是自己虛構的某種影像。對,只是某種影像。”梅琴忽然間說了那么多話,這些話好像蓄積了好久,又似乎是剛剛在心中萌生。

傅云石的心里忽然涌起無邊的落寞,他有一種被梅琴或者時光拋棄的感覺。剛才還溫熱的梅琴的手,也忽然間冰涼起來。

“別想那么多了,你還是要快快好起來,把你的藝術中心建好。越是到最后的裝修階段,越是需要你親自把關。暑假快到了,等你的畫展開展,我就要去沙漠了。”傅云石站起身,“我該走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梅琴目送傅云石到病房門口,傅云石忽然間轉身,問:“悅兒真是我的孩子嗎?”

梅琴揮了揮手,算是與傅云石告別。

門輕輕帶上,梅琴的淚水卻不可遏抑地流了下來,流在臉上,更流在心里。

一個人流淚,在無人處,早已經是梅琴的習慣。

武彪山、吳化德和楊嬌找了一個臨窗的座位坐下,然后由楊嬌點了幾個菜,開始喝啤酒。

來之前武彪山就把請楊嬌的意思說清楚了,他就是想讓楊嬌幫忙,勸勸趙小溪和自己談戀愛。楊嬌本不想來,但禁不住武彪山和吳化德的軟磨硬纏,勉強同意來吃飯。至于能不能說動趙小溪,事得另說。

武彪山垂頭喪氣的樣子,讓楊嬌很反感,“武彪山,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成天沒點精氣神,就是打趙小溪的時候勇猛,那算什么本事?還有,你得反省自己,為什么趙小溪討厭你,他討厭的就是你的粗野。趙小溪是什么人?人家那是未開的花蕾,用她媽媽的話說,那是用嘴吹著捧著喂大的一個主兒。再看看人家那長相,比湖南臺選出的快女們強多了吧?你看現在的那些快女,男不男女不女的,長相中性,唱歌男性,表演野性,純粹的三性女人。可人家趙小溪呢,那是沾著露水待開的花,要身材有身材,要長相的長相,要才情有才情,要溫柔有溫柔柔,是真正的天下奇女子。這樣的女子,就像是天上的嫦娥,天下的男人有幾個能配得上?其實要我說啊,你不如另找獵物,她離人間太遠,屬于不食人間煙火的那種人。”楊嬌對武彪山也不太對眼,所以說話就直了些。

“她就不食人間煙火?就是仙女一個?你拉倒吧楊嬌。對了,我請你是想讓你當說客的,不是讓你來刺激我的。”武彪山用酒杯敲著桌子,有些不高興。

“你看吳化德,我說不來吧,你們哭著鬧著的讓本姑娘參加,來了吧,說句真話你們還不樂意聽。我還不如走了呢。”楊嬌拿包要走的樣子,被吳化德摁到了椅子上。

“楊嬌,我不是難為你。這樣,我問你幾個問題,算是請教你,行吧?第一個,如果我還想追趙小溪,有哪些障礙?第二個問題,趙小溪是不是在追傅云石?”武彪山的眼睛幾乎瞪出眼眶。

“你別瞪那么大眼好吧,我快被你的眼睛給吃了。”楊嬌往后仰著身子。

武彪山有些不好意思地搔著頭,嘿嘿笑著。

“喲,少見啊,武彪山臉紅了。你這么厚的臉皮,還知道臉紅?”楊嬌繼續跟武彪山開玩笑。

“你嘴下留情吧楊嬌,哥們兒求你點事,你怎么那么多話?”吳化德故意把臉拉下來,說。

“好好好,不給你們這些沒有幽默細胞的人瞎掰了,簡直是對牛彈琴。好,我回答你的問題。你追求趙小溪的障礙會有很多,比如你的家庭條件。她家里各個方面的情況都很好,所以要想追求她,能不能過她家里這一關很重要。趙小溪是一個很孝順的女孩子,她特聽她爸的話,幾乎是言聽計從。如果你想走個捷徑的話,你不妨從她老爸那兒下手。至于她是不是愛著傅云石,我不好說。但我聽說她是經常到傅老師那里請教問題的學生之一,至于請教的啥,她從來沒有給我提起過。如果非得說愛吧,也有點牽強,這么大的年齡差距,我覺得她的觀念還沒有解放到那種程度。”楊嬌一邊分析,一邊說,“不過話又說過來,趙小溪是一個腦子里充滿了Romantic的人,并且有著那么重的戀父情結,喜歡上一個年齡大的、有著各種各樣愛情傳奇的西部牛仔似的男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樣吧,趙小溪的爸爸那兒,我專程去拜訪一次,我相信我的才華能說服他。至于她是不是愛傅云石,這樣,你把這些照片給她,她就會從此離傅云石遠遠的。”武彪山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交到楊嬌手里。

楊嬌抽出那些照片,見都是傅云石和一些女人在一起的照片,有的是在咖啡廳喝咖啡,有的是在路邊散步,還有一張是一個打扮妖冶的女子站在傅云石的家門口敲門。

“這些女人都是誰?”楊嬌問。

“我們怎么知道是誰呢?但這些照片足可以證明,傅云石是一個地道的大流氓,在幾個女人間玩得如魚得水。”武彪山肯定地說,“尤其是最后這個年輕女子,一定是應招女郎,你看看她穿得多暴露,黑色絲襪,濃妝艷抹,這可是傅云石招嫖的有力證據。你看看拍照的時間,晚上十一點呢。”

“這些照片你們從哪兒得到的?”楊嬌問。

“這個嘛,無可奉告,你只負責轉交給趙小溪就行。”吳化德說。

“是你們照的?是PS的吧?至于那只雞,我想一定是你們花錢雇來的托,拍了照往傅教授頭上扣屎盆子。”楊嬌有些懷疑地說。

“我們不會那么卑鄙吧?”武彪山說。

楊嬌“切”了一聲,反問道:“你們高尚?”

“君子愛成人之美。楊嬌,這事就拜托你了。”武彪山拱手,然后端起酒杯,“大哥再敬一杯酒。”

楊嬌臨走的時候,猶豫著是不是要把照片裝進包里。吳化德怕她變卦,硬硬把她的包奪下來,然后把照片塞了進去。

楊嬌把照片帶回宿舍交給了趙小溪。趙小溪看過之后,就和楊嬌商量,讓她就說自己鄙視這種小人做派,照片看都沒看一眼,原樣歸還。誰知在下了晚自習之后,吳化德在樓門口截住趙小溪,非讓她收下照片不可。

“吳化德,我知道這是你和武彪山的小把戲。他神經有毛病,你也不正常?”趙小溪說話很不客氣。

吳化德摸著腦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為朋友兩肋插刀嘛。”

“那你告訴武彪山,我寧愿喜歡你,也不喜歡他,讓他死了這份心。”趙小溪扭過頭就走。

“你真的喜歡我?”吳化德對著趙小溪的背影問,聲音顫抖著,在夜色中被薄霧打涼,然后消失。

雀兒打電話給傅云石,說她媽媽已經出去十多天了,前幾天手機還能打得通,這幾天竟然全部是關機。

傅云石聽出女兒的聲音帶著哭腔,她是擔心尋燕的安全。

傅云石進門的時候,女兒臉上的淚水還在流著。他快步地走到女兒前,把她的手緊緊地抓住。傅云石感覺到,女兒的手已經越發無力。

“奔兒也說要來,可媽媽又不在。我擔心媽媽,也擔心奔兒看到我這種樣子,會受不了。”雀兒低聲說著,“爸爸,我是不是大家的累贅?我死了大家是不是都能開心些?”

傅云石猜想,很可能是因為奔兒的到來,雀兒心理上出現了大的波動,所以她才如此地不開心。雀兒的病情,是一份沒有希望的等待,這空茫無期的疼,如梗在喉嚨里的魚刺,讓傅云石說不出任何話。傅云石不知道該如何勸解女兒。

門鈴響了,阿勤去開門,然后就聽見一個聲音問:“雀兒的家是這兒嗎?”

這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呼吸一樣的聲音,讓雀兒幾乎坐了起來,是奔兒。雀兒感到自己渾身的血往上涌著,她幾乎是使盡了全力般地喊道:“奔兒,我在這兒。”

一個戴著深度眼鏡的大男孩,羞赧,帶著明顯的孩子氣,走到傅云石跟前,謙卑地躬下身子,叫了一聲“叔叔”,傅云石伸出手,使勁地握了握小伙子的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招呼著阿勤泡上水,然后走出了雀兒的房間。

奔兒有些局促,他不知道是該抱抱雀兒,還是握手,或者親吻。兩年多了,奔兒感覺在時間的流逝之中,愛情的渴望與激情也消失著,他對雀兒似乎更多了些兄長般的疼愛和掛念。雀兒的病,雀兒的生活,雀兒的心理動態,每時每刻地存在于他的腦海之中,讓他想著如何盡快克服這個世界性的醫學難題,如何讓雀兒盡快地站起來,青春依然地站立在他的面前。雀兒如每一分秒都不可能遺忘的生命映像,跳躍在大腦皮層的每一個溝溝坎坎之中。

雀兒的嘴唇咬出了血。此刻,雀兒最想要奔兒的一個親吻,深深的,如同靈魂與靈魂的交融。

然而奔兒,將袖子挽起來,開始為雀兒按摩身體的每個部位,起初力量很輕,然后慢慢地重起來。雀兒看到奔兒的額頭上漸漸滲出汗珠,神情如此專注。雀兒也終于忍不住,她伸出胳膊,將自己掛在奔兒的脖子上。

臉和臉如此貼近,淡淡的中藥氣息和著青春的味道,讓唇與唇之間甜蜜著、舌與舌之間探尋著,世界也在那個瞬間,成了某種多余的物件,只有愛情如此鮮活,陶醉與忘我地蕩漾在生命的每一絲血流之中。

時間就這樣流逝著。奔兒說著大學里的那些奇聞趣事,雀兒認真地聽著,如一個好學的孩子,而她的目光卻從來沒有離開過奔兒一眼。然后雀兒說著她是如何在夢中與奔兒相見,而奔兒在夢里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無論怎樣哭著求他回頭,他都非常狠心地把她丟在寒冷的風里。有淚流出,有淚交融,愛與被愛都以一種疼痛的姿勢,凝固成那個下午最美的畫。

阿勤做好了飯菜,讓傅云石和奔兒坐下,然后她又把雀兒抱進輪椅,推到飯桌前面。一家人就這樣一起說笑著,如失散多年的親人團聚,親情流淌在每個碰杯、夾菜的動作里。

從不喝酒的傅云石,三小杯白酒下肚,已經滿臉通紅。而奔兒只喝了一小杯,臉也紅得像公雞。雀兒笑話著兩個大男人,喝酒的本事太小。雀兒的聲音不大,溫柔得像初起的春風。在雀兒的感覺里,自己的生命中最近的兩個男人,突然就像長不大的孩子,頑皮得不成樣子。而她也在那個瞬間,似乎長成了噓寒問暖的母親,看他們的目光輕得都像是花兒在飄。

“人家都是燭光晚宴,我們開一場燭光舞會吧。”等一桌人吃完飯,雀兒提議道。

奔兒看了傅云石一眼,然后臉上堆起了笑,開始應和著:“好啊。”

于是,不大的客廳里,奔兒抱著輪椅,臉貼著雀兒的臉。傅云石也做了一個紳士般的邀請動作,和阿勤摟在一起。阿勤從來沒有跳過舞,卻被傅云石抱得緊緊的,臉上羞得比喝過酒的傅云石還紅。

客廳里的燈突然亮起的時候,幾個人同時看到了頭發散亂、臉色蒼白的尋燕,她目光冷冷地看了幾個人一眼,然后獨自進了臥室。

幾天后,奔兒回學校去了。在走之前,奔兒采走了雀兒的血樣。他說他已經和美國的導師溝通好了,他要先到北京學校實驗室,分析出雀兒病情的基礎數據。出國之后,他就把雀兒的病當作他一生的攻關課題,他還要把雀兒當作實驗的志愿者,那么他就有機會經常回來看雀兒,他也會因此可以親眼看著雀兒,在自己的扶持下,重新慢慢站立起來。

奔兒走了,雀兒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點。她每天仍然十分虔誠地對著觀音柳頂禮膜拜,祈禱奔兒平安,祈禱她和奔兒的愛情能天長地久。她給自己規定的祈禱次數每天一百遍,雀兒相信,只要自己心誠,老天爺終會有眼。

“你出國以后就不要回來了,我什么都給不了你。”奔兒在離開之前,雀兒說了這樣一句話。這話像一根刺,扎在雀兒的喉嚨里,讓她幾天幾夜不能吃不能喝。

雀兒看見奔兒站在那里,他沒有轉身,他一定是猶豫著要不要轉身。雀兒知道,奔兒一定是淚流滿面了。是男人就不要在自己的愛人面前流淚,奔兒多少次這樣給她說。所以雀兒似乎看到了奔兒臉上的淚水,在那一個瞬間,流成了河,流成了血的河。

武彪山局促地站在趙小溪的爸爸面前,滿臉通紅:“伯父,我是來向你求婚的,不不不,是我,是我愛上了小溪,想讓你支持我們。”

武彪山看到趙小溪的爸爸眼睛斜睨著,說話的語氣也十分地生硬:“簡直是做夢!你何德何能?”

武彪山的心里忽然間就如爆炸了十噸炸藥,但他強忍著自己的情緒:“伯父,你想我怎樣?我一定做到。”

“小溪有個同學,叫奔兒。我早已經為她選好了這樣的女婿,學歷高,品性好,長相出眾,最近已經考上了美國的研究生,辦理了出國。可你有什么?”趙小溪的爸爸不再理武彪山,一個人坐到沙發上。

“伯父,我可能什么都沒有,沒有地位和金錢,但我有一顆真心愛小溪的心,可以愛一輩子,永不更改。你看著。”武彪山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刀,猛地將自己的左小指剁了下來,然后他用右手提起那根斷指,“伯父,這一根手指,夠嗎?能證明我對小溪的愛情嗎?”

趙小溪的爸爸驚恐起來,“快快把刀扔下。你這孩子怎么這樣呢?”他快速地摸起手機,先打了110,然后又打了120,報警的聲音顫抖著。

110把武彪山送進醫院,武彪山卻拒絕治療。主治大夫讓趙小溪的爸爸通知學校,美術系輔導員迅速趕到醫院,但無論任何人怎么勸,武彪山都拒絕將斷指接上。

趙小溪也聞迅趕到:“武彪山,我命令你,馬上把手指接上。”

“除非你現在答應嫁給我。”武彪山斬釘截鐵地說。

趙小溪氣得眼淚掉了出來:“武彪山,你這不是強盜嗎?我最后告訴你一句,手指接與不接,與我趙小溪無關。”

趙小溪轉身就走。

武彪山的淚滲了出來,在他漸漸蒼白的臉上,如一條冰河,緩慢而寒冷地蠕動著,劃過的淚痕,似乎也結成了冰。武彪山讓醫生包上流血的小指,然后給他們要了一個玻璃瓶子,要了一瓶富爾馬林藥水,將小手指扔了進去。武彪山慢慢地做完這些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連疼痛,也似乎是別人的。他仔細地看著那根斷指在藥水的表面旋轉了好長時間,然后慢慢地沉到瓶子底部,最后悄無聲息地躺在了玻璃瓶子的最邊緣,他忽然意識,即使這根小指,也如同自己的人生,總是隱藏在最底層。想至此,武彪山淚流滿面,他沒有哭出聲,卻在猛然間暈厥過去。

待傷口愈合,武彪山被學校送回老家休養。而自從趙小溪離開醫院之后,武彪山整個人如死去一般,再也沒有一句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兩只眼睛只盯著他的那根斷指,從早到晚地看個不停。

武彪山離開學校后,吳化德來找趙小溪,“趙小溪,武彪山這樣做,是因為太愛你。我們這些大老爺們都被感動了,就感動不了你?”

“吳化德,愛情不是靠感動得來的,我的愛情也用不著你說教。武彪山有病,他太自大,也太自戀,他用他自己認為合理的方式尋找愛情,那是他自己的戀愛,與任何人無關,更與我趙小溪沒有任何關系。我有我自己的愛情,但那絕對不是靠這種無賴方式得來的。如果你還把武彪山當朋友,你應該去勸他而不是來找我。我知道你在背后給他出了什么樣的餿主意,他變成今天這種樣子,你絕對脫不了干系。”趙小溪說完,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如果你還不死心,我會把你們在背后做的那些事上報給學校,讓你也吃不了兜著走。”

吳化德被趙小溪的話打懵了。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一些事,尤其是在武彪山追求趙小溪的手段上,他出了許多不該出的主意。吳化德來找趙小溪,一方面是想挽回武彪山的愛情,更重要的是想讓自己的心里少些愧疚和不安。但趙小溪的話卻讓吳化德更加忐忑,他決計要去看看武彪山,再認真地勸勸他。吳化德不相信別人說的武彪山瘋了,小縣城里出來的孩子,什么苦沒有吃過?尤其是他爹做生意有了錢之后,把武彪山他們母子趕出家門,武彪山與他的親生父親斗,爭他自己應得的撫養費、教育費;替他的母親與那個后媽斗,為親生母親爭取她應得的地位和財產。這么多年,武彪山學會了在斗爭中生存,在斗爭中累積起勝利的經驗,并以此作為生命的快樂,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可能如此脆弱。吳化德搖著頭,他想起自己甚至還動過追求趙小溪的念頭,現在看來,更是癡人說夢。唉,人再強強不過命,命中注定沒有的東西,是強求不來的。可是在愛情面前,為什么許多人都不能理解這一點呢?

愛情是分等級的,與世俗密切相關,金錢、地位決定著愛情的走向,一個人從生下來開始,就決定了會有什么樣的愛情結局,吳化德心里想。

吳化德再次看趙小溪的背影,飄逸婀娜,如在夢里一般。

偌大的展廳里,只剩下了傅云石和梅琴兩個人。

為了保證開展后的轟動性的宣傳效果,畫展展廳的布展放在了最后,布展也只有三個人,傅云石、梅琴和冷小雨。傅云石曾經想讓趙小溪來幫忙,但因為武彪山的事,傅云石這個念頭只在腦海中一閃,便迅速放棄。

上千平方米的展廳里靜下來,靜下來的還有剛開始布展時所有的心潮澎湃。傅云石和梅琴不約而同地坐在接待貴賓的沙發里,所有的疲倦和勞累,在一杯淡淡的咖啡過后,慢慢消散。

“三年了,我的藝術館建了三年,你的畫畫了三年。云石,我想哭。”梅琴說。

傅云石沒有說話,只將手輕輕地拍了拍梅琴的頭。他輕閉著眼,輕松快樂與疲憊憂傷,在他的心里翻滾著。他清楚自己在這三年里,付出了多少身心之痛,而梅琴,作為女人,同樣是苦頓難堪。

梅琴長出了一口氣,然后掃視著展廳,換了一種語氣,說:“傅云石,不要對我這樣不理不睬的,是我給了你第二個藝術生命。明天一開展,你就更加出名了,后天全國的各類報紙上,都會把你的名字放到顯眼位置,會把你吹得天崩地裂、天花亂墜。什么全國裸體油畫第一人,什么天下第一裸體畫家等等。到那個時候,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梅琴笑起來,與傅云石開著玩笑。

“我現在已經夠出名了,再出那么大的名什么用處?可你的蝶戀花藝術館會一炮打響,會成為全國知名書畫家辦書展畫展的理想之地,會成為書畫界的靈山。我的畫展轟動只是一時,而你的藝術館卻會長久地興盛不衰。所以最大的贏家還是你,你的錢會像海水一樣源源不斷。可你這個剝削人的大資本家,只給我區區的一百萬。這99幅作品,每幅畫都會在5萬元以上,你想想掙了我多少?如果不是看在老情人的份上,如果不是你的藝術館需要那么多的投資,沒有一千萬我絕對不答理你這個茬。你剝削我的900萬,算是給你藝術館的賀禮了,你不能忘記我啊。”傅云石臉上的笑容燦如春花。

“你這個沒良心的,我這可是給你辦畫展,誰欠誰的還說不準呢。再說了,別說這個藝術館,我連整個人都給你,你敢要嗎?”梅琴的話半真半假,讓傅云石不知如何回答,“蝶戀花,這是我們二十年前相愛的時候,我就給自己的藝術館起好的名字,多美啊。”

梅琴站起身,“再陪我看一遍這些畫吧。等開了館,各種各樣的領導都來了,我連安靜地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了。”

畫展的第一張是梅琴自己的,雖然她的臉側向一邊,但她的笑容,她帶有標志性的高挺的鼻梁,讓人一眼就能認出是她。這幅畫,傅云石用心太多,纖細的毛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梅琴依然高貴典雅的女性氣息,明白無誤地寫在了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明天會有人因為這幅畫罵我,罵我是娼婦,是老鵓。不管他們罵什么,我都會面帶笑容,因為這畫是你畫的,這也是你這一輩子唯一為我畫過的畫。明天這99個女人,只有不到十個人明確答應會來,其他人都說等等看。”梅琴頓了頓,說“我明白她們的感受,她們會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赤裸裸地站在了所有人面前,沒有任何遮攔。他們挑戰的,不僅是自己的身體底線,還有社會的道德底線。”

“可她們都是成功的職業女性,她們什么場面沒見過?”傅云石說,“在我為她們作畫的時候,她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有說有笑,有的還誘惑我呢。呵呵。”

“那是因為她們只把你當作畫家,誘惑你只是開玩笑罷了。這些女人,資產都在千萬元以上,不愁吃喝玩樂。她們答應我作你的模特,也只是想把自己作為成功女性的另一面展現給大家。她們首先是女人,然后才是成功女人。她們生活在這個男權社會里,她們的成功,甚至她們的身體,在社會人的眼里,都是用來被男人評判的。”梅琴走到一幅畫跟前,“你知道她的名字嗎?你肯定不知道。你只把她們當模特,是誰并不重要,一切都被冠之以藝術的名義。只是現在的藝術,低俗和色情太多,而只有你的畫,無論裸到什么程度,都是身體美的藝術再現,這也是我要與你合作的根本原因。我拒絕給你提供她們的名字,就是想讓她們和你,都不會因為是熟人而變得尷尬。這是一個被三個男人欺騙過的女人,她的一生只生活在夢里,關于愛情的夢里。她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有長生不老的愛情,她相信愛如初見不只是一個童話,她會有一份愛情堅如磐石,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變得麻木和淡漠。她的三個男人,第一個騙走的是她的身體,第二個騙走的是她流血流汗拼出的資產,第三個男人騙走了她對愛情的所有幻想。每次倒下,她都能堅強地站起來,可每次,血痂還沒有結好,她就會忘記所有的疼痛,開始了她飛蛾撲火的新的旅程。她老去的是她的身體,而不老的,只有她對愛情的夢想。其實在作畫之前,我應該把她們的內心世界告訴你,但我又怕影響你對人物的判斷和對藝術的把握。不過這幅畫,你畫出了她的堅強。你看,呵呵,這乳房,多像二十多歲年輕人的乳房,這乳頭的顏色和姿勢,分明寫滿了驕傲和自豪。你不愧是專業人才啊!”

傅云石聽出了梅琴的揶揄,做出一個要打梅琴的姿勢,手卻輕輕地落在她的腰間。

最后一幅畫是趙小溪的裸體畫,兩個人站在那兒,好久沒有說話。

“我知道這是你畫得最艱難的一幅畫。那天我送你去玉霞山的時候,沒有提前告訴你是你的學生做模特,只是怕你拒絕。我知道你會因此罵我。但我經不住趙小溪苦苦的哀求。她說她愛你,你是他最理想的愛情夢想,她要讓你為她留下人世間最值得珍藏的記憶。所以,我就答應了。”梅琴抓住傅云石的手,感覺他的手有些發抖。

“在我作這幅畫的時候,我的心里只有父愛般的溫暖。你可能不知道,雖然她是我的學生,在我的其他學生們看來,趙小溪在千方百計地追求我。其實好多東西,他們并不知情。趙小溪愛的,是奔兒。她曾經追著奔兒去他在農村的老家,奔兒的父親為此打過奔兒,說這么好的女孩子為什么不要。但奔兒心里,只有雀兒。趙小溪雖然不知道奔兒愛著的雀兒是我的女兒,但她是想用一種忘年之戀,尋找某種溫暖,并以此來刺激奔兒的。奔兒給雀兒的信里,曾經說起過這一段事情。”傅云石把只有自己知道的這段秘密說出口,心里并沒有絲毫的輕松,“我們那一代人,老人的話總是要聽的,他們左右了我們的命運,卻苦了我們自己。比如尋燕,屈從于她爸爸為她選擇的婚姻,硬生生地和我綁在一起,她這一輩子,幾乎從來感受過愛情的快樂。而現在的80后、90后,上一輩人的話基本上沒有參考價值。可愛情總有太多的相似,我們這一代人的愛情軌跡里,曾經遇到過這樣那樣的難題,在下一代人身上,卻同樣不可避免,只是存在的方式不同。命運,或許只是某種特定方式的循環。”

“尋找,卻是一個共同的主題。”梅琴長出了一口氣,說,“那么,你這次沙漠寫生呢?也與愛情有關?”

“尋找,就是你所說的尋找。十年前,在我和尋燕離婚之后,曾經有過一次沙漠寫生。在那兒,我平生第一次認識了觀音柳,那是在很深的沙漠腹地。也正是在那兒,我遇到了一個只有七歲的女孩,她就站在那棵觀音柳下,似乎就是在等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她是我前世的某種約定,她的身上散發著某種神秘的光芒,刺痛了我的靈魂和心臟。她既像是我的母親,又像是我的女兒,更像是我的愛人,她的目光讓我魂不守舍。當我告訴她我愛她的時候,這個只有七歲的女孩說,十年后,還是這個時間,你還是到這兒來,我會給你一個結局,愛或者不愛,都是命中注定。從沙漠回來后,我忽然弄不清楚,自己所經歷的沙漠之旅,究竟是夢境還是真實。而這十年,我只因這句承諾,或者說是因為這個夢境,整個人如同著魔一般。于是我拼命地畫畫,甚至當你讓我畫一百個女人裸體的時候,我幾乎跳起來。我想忘記那個約定,忘記那個夢,我想用這一百個女人的裸體,強化我的罪惡感,然后忘掉這個如同童話的諾言。我一直在想,不管經歷過的是不是一種真實,我對于一個十七歲的女孩來說,都會是一個噩夢,愛情和婚姻的噩夢。”傅云石把自己沙漠之行的所有初衷,全部告訴了梅琴,“這也是我為什么只畫了99個女人,堅持不再去畫。第100個,留給那個或夢或仙的女子。如果是一種真實,她會是我最后的愛情花朵,也會是我最后的藝術作品。如果是一種虛幻,那么99之后的不圓滿,就是所有男人女人的生命缺憾。而這種缺憾,于每個人的生命過程,都是一種美麗。”

梅琴發現,剛才還緊緊抓著的傅云石的手,不知何時已被他拿開。她轉過身想再說些什么的時候,傅云石早已經走了展廳,消失在夜色之中。

生命中間有那么多的尋找,到底誰是誰的歸宿?梅琴心里想。

西行的列車徐徐進站。

傅云石再次往身后看,空空的站臺上只有他一個人,他希望同行的學生們,沒有一個前來。

沙漠,像一個魔咒,讓他的學生們害怕。而他自己,又對這個魔咒如此著迷,如同追逐著自己的靈魂一般。

傅云石摸出手機,想給趙小溪打個電話,不是想邀她前往,而是想問候一下。但幾乎在拿出手機的同時,他又放了進去。傅云石以為,自己所有的安慰,此刻都是多余。

傅云石不知道,趙小溪在經歷過武彪山的強奸事件之后,是不是還能堅強起來,然后像原來一樣充滿快樂。趙小溪怎么就那么傻呢?她自己的生日聚會,為什么偏偏要邀請武彪山?她以為她的一個邀請就能讓武彪山放棄所有的幻想?而作為一個女孩子,她又怎么沒有絲毫的防備?而武彪山,又怎么能把所有的同學都趕走?他又怎么能下得了手?

傅云石似乎聽到了玉碎的聲音,拖著長長的絲絲音,尖厲地刺過隔膜。美麗的消損像一朵花的消散,只在轉瞬之間。

而這次消損的,除了趙小溪的美麗愛情之外,還有武彪山的青春。十年的牢獄光陰,能改變他生命的多少軌跡呢?傅云石聽說,武彪山被抓到看守所時,他的身上還帶著他那根用富爾馬林泡著的小手指,裝在一個透明的密閉著的玻璃瓶子里。有獄友打碎了他的瓶子,為此他差點把那個人打死。

有學生說,趙小溪準備出家當尼姑。聽到這話,傅云石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棵觀音柳,想到了那個留著童發的小女孩。她現在是什么樣子?她紅紅的臉蛋是不是已經被青春的美麗更改?直到此時傅云石才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女孩竟然一無所知,她姓什么、叫什么、什么民族、家住何方,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個清晰而又模糊的不解之謎,真實卻又虛幻地存在著。

梅琴打來電話,說她已經收到9個國家的巡展邀請,她還要等其他國家給她帶來的好消息,就不陪他去沙漠了。梅琴說,沙漠天使無論是不是一種真實,傅云石都要為她畫出這樣一幅天使般的女人裸體畫。沙漠里可能沒有天使,但肯定還有其他年輕的女人在,什么民族的都會有。裸體畫真是個好東西,讓全世界的男人都著迷,你不知道那些人觀看畫展時的表情,色色的,恨不得要咬掉那些女人的乳房,然后把她們全都摁到地下。那些裸體畫也讓企業女老板們受益了,她們的企業訂單忽然間都成倍地翻,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這不就是藝術賣淫嘛。說到這里,梅琴笑了,笑得讓傅云石有些惡心。

雀兒發來信息:“爸,我是你的觀音柳,會保祐你的一分一秒。”

傅云石回過信息:“等爸爸回來就帶你去找美國,奔兒說他的研究已經有了突破性進展,能改善你的生命肌理了。”

傅云石坐上火車的時候,又有一條信息發來,是趙小溪的,只有四個字:“可有歸程?”

傅云石淚流滿面,卻不知如何回復。

責任編輯:王樹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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