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舊人

吃晚飯的時候，孫小紅打電話回家，開口就爆出周末要帶準男友登門的消息。這消息幾乎像是一個炸彈，將飯桌上的飯菜炸得滿地都是，姐姐孫麗娜還嗆住了，一個勁地咳嗽，孫麗娜的兒子錢豆豆很乖地放下筷子，幫媽媽拍著背，一邊拍一邊還問：媽媽，姑姑要帶誰來家吃飯啊？

老太太顯然是歷經過大場面的，一臉的鎮定，不過那鎮定在女婿錢勝文看來，有些好笑，好像馬上要迎接大臣的老佛爺，有掩飾不住的驕矜與威嚴。這讓錢勝文想起一次錢豆豆看漫畫書，翻到慈禧太后，忽然就轉過身去，對著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的老太太就說：外婆就是慈禧太后變的！他當時忍著笑，假意訓斥錢豆豆：別這么說，外婆是好人，慈禧太后是惡婆婆。而今想想，兒子的眼光，可真是犀利。

對于錢勝文來說，小姨子孫小紅帶男朋友回家，也沒有什么大不了，他頂多是個陪聊的，主考官當然是岳母大人，孫麗娜則是副考官。所以他聽到這一消息后，立刻開玩笑道：新姑爺一來，我就得退居二線了。岳父聽了沖錢勝文會心一笑，似乎，他和錢勝文一樣，早就盼著新姑爺登門，好讓老太太永遠不會枯竭的精力，分給這個新上門的未來女婿一些，而自己也樂得這樣的被忽略。

錢勝文知道這次孫小紅肯定是認了真，早先她在大學談過許多次戀愛，最長的半年，最短的，就一天。但不管那男孩子被她夸得有多好，她都始終不帶他們上門，這里面當然有孫小紅不想讓一輩子熱愛操心的老太太嘮叨的原因，但就錢勝文對孫小紅的了解，更多的，是她根本看不上他們，覺得那些乳臭未干的男生們，要錢沒錢，要名沒名，不過是空有不當吃也不當喝的俊美容顏罷了。

這樣一想，錢勝文就大致猜出了孫小紅口中這個不肯輕易打草驚蛇的男友，一定是有一些來頭。他將自己的重大發現在飯桌上一說，孫麗娜立刻叫道：喲，難不成我們家還來個新科狀元不成？不過這狀元不知道是文是武，要是個武的，跟媽可有得斗了，要是文的，又是媽手下一員得力干將。

孫麗娜說完這句，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老太太嘴巴鋒利，不等她笑完，就出了狠招：小心你妹夫一來，你除了嫉妒吃醋，笑都笑不出來，可惜你晚生了10年，沒趕上你妹妹現在能多項選擇的好時候，否則，你現在也不會天天賴著我們過日子。

孫麗娜紅了臉，拉長了聲調反抗道：媽——

岳父早已離開飯桌去沙發一角看晚報了，錢勝文也不想插入她們母女的對話，因為一進去，就再也別想出來，老太太明擺著是給他上套，等他跳進去捉個正著呢。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躲開她們，輔導錢豆豆看圖畫書去。

不過不等他起身喊看電視的錢豆豆過來，孫麗娜就朝他發了脾氣：錢勝文，今天我身體不舒服，你洗碗！我要做個面膜，到床上躺一會去！

錢勝文心里暗暗叫苦，想著這新姑爺還沒登門，也不知八字能否有一撇呢，他就先被岳母大人不待見了。當然，他一直都得不得老太太的好感，除了好脾氣能給他掙來幾分，外加上孫麗娜年齡大了，不再是當年小姑娘，否則老太太早就將他趕出去，給孫麗娜另外找一乘龍快婿了。

刷完碗筷之后，岳母大人推開廚房門，探頭張望一下，貌似在檢查錢勝文的工作成果，但實際上則是想找錢勝文說話。孫麗娜早就賭氣跑臥室里做她的“綠鬼”面膜去了，岳父當然從來不搭岳母的話茬，錢豆豆又什么都不懂，那么唯一能夠跟岳母分享這馬上就要到來的新女婿快樂的，當然只有錢勝文一個人。

在這一點上，錢勝文又覺得，老太太不喜歡自己的平庸，但又總是沒話找話跟他聊天的原因，大約，是她太寂寞了，兩個女兒，一個不喜歡跟她說話，一個完全將她當作老古董，所以除了好脾氣的錢勝文，就沒有人能夠陪她嘮嗑了。

這樣一想，錢勝文又覺得老太太有些可憐，一生好強，卻也沒爭出個什么聲名來，照例是普通職工一個，早年單位裁人，她跟領導吵架，氣不過，買斷走了人，自此，就再也沒有回過單位，因為有點文化，她也不屑跟街頭巷尾那些大字不識的老太太們聊天，所以就一直都是孤獨的，而且，話越多，就證明她心里越是孤獨，越是需要人來給她重視和奉承。

心一軟，錢勝文就一邊擦干剛剛洗完碗的手，一邊走到老太太身邊笑道：媽，這事您別操心太多，小紅跟麗娜和我這一輩人，還不一樣，他們遠比我們有主意多了，自己完全能夠拿主意，就沖小紅三年才肯帶一個男友上門這事上，就說明，她一定是考慮得很好了，而且，是覺得小伙子不錯，才肯帶家來讓我們看的，所以，您就相信小紅的眼光吧，實在您不同意，小紅肯定也會懂得您的一番苦心的。

岳母永遠都不會嘴上認輸，所以她照例是自信滿滿的語氣：我當然相信我自己女兒的眼光了，她肯定是從幾百個人中，才挑中了這一個，小紅從小就像我，能干，聰明，有主意，去哪兒都吃不了虧，小時候跟我一起買菜，人家賣菜的還沒有算出帳來呢，她先將錢數報了出來，讀了大學，也照樣出眾，總是有男孩子給她送禮物，你瞧，墻上掛的那個吉他，就是高中畢業那陣，一個天天在樓下等她的男孩子送的。

錢勝文將眼光投向那把已經落滿塵埃完全成了擺設的吉他，心里覺得好玩，想著大約沒有哪個當媽的，將有男生送禮物給女兒，當成一種值得炫耀的資本的，母親們一個一個防止女兒被男人欺負還來不及呢，她卻一心希望女兒能多談幾個戀愛，并多收獲一些禮物。記得在老太太碰到孫小紅當街跟男孩子接吻后，曾經很嚴肅地告誡她說，女孩子得多談幾次戀愛，不能一吻定終身，否則，將來肯定會像孫麗娜一樣后悔。這話連帶地將錢勝文也一起嘲笑了，錢勝文并不辯駁，倒是想起那時孫麗娜第一次向他索吻的時候，他心里一直猶豫，想著不知孫麗娜的嘴里，有沒有剛剛吃過的雞翅的油膩味。

這些事情，錢勝文當然不會對岳母說起，他的任務，只是盡可能多當一會兒聽眾，讓岳母將心里因為新女婿的到來，而引起的不想承認的慌亂和緊張，疏通完畢，然后，再回房睡覺。

孫小紅和男朋友進門前一個小時，家里一派繁忙景象。老太太神經質似的，將地一遍又一遍地拖著，明明孫麗娜都說已經足夠干凈亮堂了，她還不放心，非得帶上老花鏡朝角落里瞅瞅。孫麗娜便笑話她：媽，您不是一向都做慈禧太后的么，這次怎么感覺像迎接慈禧太后駕到似的？當初勝文第一次登家門，您老人家可不是這態度哦，雖然這新女婿有無限商機，也不能這么偏心吧。

老太太一聽透過老花鏡的上沿白孫麗娜一眼：那是老黃歷了，現在的年輕人，怠慢不得，況且，我不對他好，他怎么會對咱家小紅好？

岳父也沒有閑著，將孫子散落在沙發上的玩具全都裝入大袋子里去。錢豆豆不樂意，非要給重新擺回去，孫麗娜見了便哄他：乖兒子，今天咱們不能玩玩具，否則小姑的男朋友會不高興哦。

錢豆豆撅起嘴巴：他不高興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就想跟玩具玩。

孫麗娜親他額頭一下：乖，你去臥室電腦上玩游戲，小姑男朋友不高興啊，小姑就會不高興，小姑一不高興呢，肯定不會給豆豆買好吃的，所以，你今天一定要聽話哦。

錢豆豆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便面帶不悅地去臥室玩電腦游戲了。

錢勝文當然更不會閑著，作為家里似乎唯一能夠跟這新女婿交談一下新聞的男人，他擔負的任務，一點都不比老太太輕。雖然老太太沒有提醒錢勝文，但是孫麗娜卻代母親傳達了意見，就是無論如何，他都得盡可能多地陪這個新女婿說話，說話的目的，當然不是怕冷場和尷尬，而是要有考官的責任，也就是可以多方面試探一下這個新女婿，替孫小紅考察一下他，別讓孫小紅走了彎路，看不清他的本性。

錢勝文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登門來了，猜測那時孫小紅和岳父，一定也擔任了重要角色，陪老太太一起完成了考察任務。當時從領帶到鞋子，甚至襪子顏色，孫麗娜都專制，幫錢勝文選擇，那時他還不明白，怎么登門拜訪一下父母，搞得比考大學還緊張，等他住進這個家之后，才明白當初孫麗娜緊張到失眠的原因，是因為家里坐著一個慈禧太后一樣的老太太。

這樣想想，他就有些同情起這個新女婿來，想著此刻孫小紅一定在路上朝他灌輸了種種注意事項，并警告他，稍有逾越，便會將愛情炸傷，所以他還是小心翼翼為好。

孫麗娜貌似有些吃醋，至少在錢勝文看來，她總是安慰老太太不必如此大驚小怪的話里，帶著一種失寵后的不悅，她當然希望孫小紅能夠覓得金龜婿，這樣好歹將來她自己也跟著沾些光，但另一方面，她又怕這個新女婿，比錢勝文聰明，又會討老太太歡心，這樣一來，她和錢勝文在家里的地位，就岌岌可危，這個房子，怕是也不會如此順利地，就過渡到她和錢勝文名下。孫麗娜的這些小九九，錢勝文清楚得很，所以在昨天晚上睡覺前，就安慰她沒必要緊張兮兮的，不就是一個孫小紅的男朋友嗎，說不定見過面后，兩人就分手了呢，所以現在的一切焦慮，豈不是都多余？孫麗娜不理會這些，照例胡思亂想，到后半夜才迷糊睡去。

門鈴摁響的時候，全家人都立刻安靜下來，竟然沒有人去開門，老太太很快地將視線投到錢勝文這里，意思清晰明了，除了作為“外人”的錢勝文，沒有人有義務去開這個門。錢勝文不怎么在乎這些禮節，覺得實在是誰開門都可以，他也有些不明白，干嗎什么事都搞得等級森嚴、斤斤計較呢？難道老太太主動開門問好，還會掉半斤肉不成？

不過他還是按照老太太的眼神指示，走過去，打開了門，并看到了門口幾乎跟他年紀相仿的一個有些發福的中年男人。

錢勝文一時有些尷尬，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完全沒想到孫小紅找的男朋友，會比她大幾乎10歲，在開門前一秒鐘，他還想，應該幽默地稱呼一句老弟老妹好，可是現在，他的腦子一時糊涂了。

但錢勝文還是沖那男人點頭微笑一下，并響亮地打一聲招呼：嗨，你們來了？

門外的男人略略點頭，算是還禮，孫小紅則忙不迭地介紹：金飛，這是我姐夫。

錢勝文聽到這個名字，在心里忍不住笑起來，想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個姓金，一個姓錢，合起來就是家里三個女人都趨之若鶩的“金錢”。他以為就自己的姓最俗呢，尤其是名字，也不知爹媽當時怎么給他和弟弟起的，錢勝文，錢勝康，解釋起來，就是金錢的價值，要勝過文化和健康；事實上倒是真是如此，他身邊的每個人幾乎都犧牲了精神和健康，拼命追逐著金錢。

不過不管怎么在心里笑，他還是文質彬彬地將他們讓進門來，而后又在孫小紅的嚷嚷聲里，將門輕聲地關上。

老太太和孫麗娜顯然也對這個女婿的年齡有些吃驚，以至于在孫小紅介紹的時候，老太太的老花鏡差點從鼻梁上滑下來。而孫麗娜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站在客廳里，看著未來的妹夫金飛，竟是愣住了。岳父也微微蹙了下眉，將一杯茶端起來，吹著里面的茶葉棒，喝了兩口，那喝茶的聲音，在一時間安靜下來的客廳里，非常地清晰且刺耳。

好在老太太是個見多識廣的人，很快就用無比冷靜的聲音，對女婿金飛道：一路擠車累了吧，坐下休息片刻，吃片西瓜解解渴。

金飛明顯比錢勝文要老成持重得多，領導一樣輕咳兩聲，就發了言：不累，阿姨，我們開車過來的，就是小區里沒有車位，停車費了一點時間，所以讓你們久等了。

在錢勝文聽來，這句話真是一箭雙雕，既強調了金飛是有車族，又暗諷了地震局小區的設施老化，跟不上當下新興小區的潮流。

這句話果然引起了老太太的話頭，讓她剛剛的慈禧太后的范兒，受了點挑戰。因為之前孫小紅一直對這個男友保密，既不告訴名姓，也不提工作情況，只說給大家一個驚喜，所以老太太的第一句問話，其實也有些試探金飛的意思，她以為金飛會羞愧，不想，還遇到了對手。

老太太當然是不怕對手的，她臉上的表情，在短暫的慌亂之后，隨即便回復到平靜如水，并出了下一步棋：你開車幾年了？平時你們出去玩，無論如何，都得注意交通安全。

金飛將兩只手放在腿上，胸挺得筆直，好像一個即將做重要發言的將軍，但這次沒有用輕聲咳嗽做提示語，而是直截了當微笑回復：阿姨，我開車有十年了，換過3輛車，也算是老手了，這個新的豐田，剛剛上手，不過您老人家放心，只要小紅在我車上坐著，我百分之百不會瞌睡。

這最后一句，引來孫小紅的嬉笑聲，老太太立刻拿尖銳的視線，制止了她，并同時瞥了一眼錢勝文，那意思再明顯不過，該換他出題目考察了。

錢勝文一時竟然有些緊張，好像真的在考場上，只不過他覺得自己不像考官，更像應征者，所說的一切，都要通過老太太的點頭同意，才能通過。尤其，他看到對面與他同齡的金飛，射過來的視線，與老太太一樣，是鎮定從容甚至驕傲時，他更是有一絲的慌亂。他甚至因此有些瞧不起自己，覺得沒出息，沒經過場，不過是一個比他貌似強大的新女婿上門而已，他有什么好緊張的呢？

絞盡腦汁，錢勝文終于開了腔：你們平時上班忙嗎？這句話一開口，錢勝文覺得有些傻，他根本不知道金飛到底是上班族還是自由職業者，說不定，他根本就是個啃老族，倚靠爹媽吃飯的小混混。

金飛將視線對接過來，不慌不忙接招道：怎么說呢，給自己做老板，想忙就忙，想不忙就不忙，姐夫有空可以去朝陽大道31號看看我的汽車配件公司，哦，對了，如果姐夫的車以后有什么問題，可以找我，我玩車很多年，也算是積累了許多經驗。

錢勝文聽著金飛叫姐夫，不知為何有點別扭，他總覺得金飛要比他年齡還大，至少，金飛看上去更老相一些。不過別扭倒是其次，他對金飛胸有成竹的自信，卻多少起了一些醋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孫小紅在背后教導有方，專門讓金飛在家人和他面前大吹大擂，反正，吹牛不納稅，只要能討得岳母大人歡心，就算是第一關過了。

孫麗娜過來給金飛添了一點茶水，他立刻半起身道謝，并用貌似真誠但在錢勝文看來純屬拍馬的神情看著孫麗娜道：姐姐氣質真好，很像明星章子怡呢。

盡管錢勝文不屑一顧，孫麗娜卻明顯高興起來，甚至她還有點不好意思，好像自己真的成了章子怡一樣。

趁孫麗娜道謝的空當，孫小紅從后面跳起來，將書包里的一套歐萊雅的化妝品高舉到姐姐面前，得意道：姐，看，金飛給你買的最喜歡的化妝品。

錢勝文習慣了孫麗娜見禮物眼開的小家子氣模樣，但是看到她激動得臉都紅了，還是有些在心里恨她，想不就是一套千元左右的化妝品嗎，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那樣子反而會讓金飛瞧不起孫家人。

不過接下來就成了禮品分發會，家里每個人，都得到了金飛的禮物。錢勝文起初只顧著看金飛的樣子了，竟沒有發現孫小紅手中提的大包小包，以為里面不過是些家常吃的喝的，沒想到都是些昂貴貨。老太太收到了一雙精致皮鞋，岳父的是一套高級內衣，錢豆豆的是他一直念叨的飛機玩具，而錢勝文的，則是一條名牌領帶。

一直在一邊默不作聲的錢豆豆，看到自己心儀已久的飛機，興奮得滿屋子飛跑。孫小紅不放過邀功請賞的機會，逮住他，親他額頭一下，問道：喜歡姨夫買的禮物不？

錢豆豆看一眼氣定神閑的金飛，小聲道：喜歡。

孫小紅繼續啟發他：喜歡還不給姨夫說一聲謝謝？

錢豆豆掙脫掉孫小紅的手，邊飛跑邊喊叫：謝謝小姨！

孫小紅哈哈大笑：瞧我們家豆豆，嘴真硬，就是不肯跟新來的姨夫近，看來姨夫同志還得繼續努力，這個小江山，可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哦。

一家人都笑起來，錢勝文趁亂也朝孫麗娜努嘴笑一下，那意思，是告訴她，看你這個妹妹可真會替她未來老公說好話，你可也得學著點呢。

孫麗娜卻不買賬，白他一眼，隨即便朝金飛眉開眼笑道：你自己創業公司有幾年了吧，看你樣子就很沉穩，小紅交給你，我這做姐姐的，也放心。

金飛握著孫小紅的手，像教堂發誓一樣，對孫麗娜也對全家人保證道：叔叔阿姨姐姐姐夫你們放心，我在社會上也拼打多年了，這個公司雖然是我父母贊助的，但是經營至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現在慢慢做大，也日趨穩定，我也可以兌現當初做公司時的承諾，找一個能給我幸福的女人結婚，我現在相信自己已經找到了。

錢勝文覺得金飛大約年輕時也是一文藝青年，要不就是提前備好的臺詞，否則不會整得這么正式，聽起來有一股子酸味。當然，錢勝文也不排除自己有些嫉妒，同樣的年齡，人家已經開公司了，聽起來還蠻大，盡管是從爹媽那里繼承來的，但怎么說也算是半個成功人士，看看自己呢，依然是宣傳部一小職員，連副部長都還沒有熬上，那點薪水，除了讓孫麗娜鄙夷外，連自己都覺得寒酸。

岳父大約也覺得金飛有些吹牛過度，從角落里幽幽說出一句話來：現在開公司的年輕人很多，但是能開長的不多，這種職業還是沒有事業單位更穩當一些，我們不求小紅能做闊太太，只要她能安穩幸福就可以了。

錢勝文在心里感激岳父，雖然平時他幾乎不怎么說話，好像一個隱形人一樣，但是關鍵時候，他還是會頂錢勝文一下，讓錢勝文覺出這個家里還有一個沉默的男人的存在。

不過這話老太太顯然不愛聽，她即刻接過去道：事業單位穩定是穩定，但男人總呆在里面，又沒有什么發展前途的話，還是有些沒出息，不如就走出去，闖蕩一番，干出一點事業來，女人嘛，適合在單位里待著，工作清閑，照顧好家庭就行了，一個家沒有男人撐著，風來了雨來了，都得靠女人，這樣吃軟飯的男人，還算男人么？

錢勝文知道這話是沖著自己來的，只是沒料到老太太指桑罵槐說得這么刻薄，連孫麗娜的面子都不顧。錢勝文可以做到不動聲色，可是孫麗娜卻不跟她媽客氣，當著金飛的面就反駁過去：媽，話也不能這么說，你說哪個男人愿意吃軟飯，愿意一輩子憋屈著？還不是沒個好爹媽，沒趕上好時候罷了，別說是男人，如果女人的父母有錢有勢，估計她什么男人喜歡就選什么男人，管那男人有錢沒錢，有公司沒公司，還用得著一切朝錢看？

這話幾乎犯了眾怒，不只是得罪了老太太，連帶地把孫小紅和金飛，也給諷刺了。錢勝文想挽救，也找不到說辭，只好保持沉默。

金飛大約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不知道這個家庭會有如此多的矛盾和明爭暗斗，而且，還是母女之間。所以他努力地想說點什么，緩和一下氣氛，可是他清了清嗓子，卻沒說出一句話來，這讓他的清嗓，顯得更為刻意和鮮明，好像房間里忽然就只剩了他的聲音。事實上，房間里也的確靜得有些讓人覺得尷尬。

錢豆豆從臥室里持著飛機控制面板跑了出來，他不關心也不懂得大人的沉默，照例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追逐著在地面上空飛翔的飛機，就在他奔出另外一個臥室的門時，被門把手絆住了衣服一角，啪地一下跌倒在地上，并因為額頭碰到了墻壁，而大哭起來。

這倒是打破了客廳里的安靜，所有人都因為憋得太久，而感謝錢豆豆的哭聲，并立刻站起來，快步走到他的身邊，試圖說一些什么，給予他安慰，也順便讓空氣里粘稠的緊張的氣息，稀釋一下。

錢豆豆從未見過自己受這般寵愛，6個大人都來噓寒問暖，所以他很快得意地笑了，并撫著額頭上紅腫的地方寬慰一圈大人：豆豆不哭，豆豆是好孩子，乖孩子。

一圈大人竟是都被他的話給逗樂了，金飛笑得最響亮，錢勝飛聽著甚至有些刺耳。他離開人群，回到客廳的沙發上，喝了一杯茶，忽然聽到手機短信的聲音，他起身去了臥室，拿起桌上的手機，看到是紅顏知己陶亦佳的名字，他有些緊張地點開來，看到上面有一行字：剛剛讀了你的一篇文字，覺得夏日安靜美好。

錢勝飛看著窗外一棵碩大的楊樹，在風里嘩嘩地奏響著一首無名的曲子，猶如一個人站在窗臺上幽幽地拉著小提琴，不管有沒有聽眾，只是出神地拉著，就像世界，在那一刻的蟬鳴中，是空寂的，渺遠的。

錢勝飛忽然不想回到客廳里，給老太太做考察官了。

責任編輯：王樹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