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即清雅恬適之樂,清清淡淡的歡愉。蘇軾有詩:“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痹谔K軾眼里,雪沫乳花,蓼茸蒿筍,都是清歡。
而“清歡”二字,在我,總想起大白菜,因其平常,所以是凡夫俗子的“清歡”。
母親的菜園子,種得最多的,就是一棵一棵的大白菜——這最最家常的菜。
秋后的園子,陽光漸漸柔軟,母親在園子里,一棵棵,檢閱著那些大白菜,看它們是否包心,是否長得瓷實,葉子有沒有抱起。抱得不瓷的,母親會撿一塊土坷拉,壓在頂部。于是,白菜們無拘無束的青春,變成了謙虛內斂的生長。
等它們一個個長得濃眉大眼,敦厚墩實。母親按一按說,可以收了。
但卻遲遲不收。我知道,母親在等——等一場霜降。
霜降后的白菜,里里外外地香甜。“霜打白菜賽羊肉”,“味如蜜藕更肥濃”,說的就是霜雪里的大白菜,像人生,不經風霜不成材。
經霜的白菜,清甜幼滑嘎嘣脆,葉子一彈就破,一掰就斷,吃起來,有一種甜絲絲,欲說還休的況味,有天地的精氣神在里面,吃得人熨熨帖帖,豪情萬丈,忍不住想唱《大風歌》。霜后,收了白菜,一車車拉回家,窖在地窖里。一冬天,任霜風凄緊,大雪封門,心,卻是暖的,踏實的。
白菜的吃法很多,清炒,涼拌,臥酸菜,熬粉條,燉豬肉……不挑不揀,好說話,很百搭,這是白菜的品格。是下里巴人,也是陽春白雪。
“春吃韭,秋食菘”。清清淡淡,滋味深遠,既順天時,又不錯過應季美味,是低調而有操守的享樂,不是清歡是什么?能把一棵大白菜吃成至味的,不說個個風霜高潔,最起碼也算比較懂人生,能于平淡之中見悠長,是破衣爛衫的鐘子期,背著沉甸甸的柴火,也能屏息靜氣,把《高山流水》聽得蕩氣回腸。
也曾想附庸風雅,刻一枚閑章“春韭秋菘”,后來發現,我那個本家大哥梁實秋,早已刻過了,我再來一枚,有拾人牙慧的嫌疑,只好作罷。
齊白石畫的大白菜,水墨色的居多,取“清清白白”意,邊上一只蛐蛐,妙趣橫生。后來的畫家,畫白菜的特別多,且都愛名作《清白》。
看來,白菜,在文人畫家眼里,實在是風流高格調,從味蕾的享樂上升到精神追求。
這好東西,還有一種更“清白”,更彰顯清歡的吃法——做成清水白菜湯。
多年前,我去川地,吃完一桌麻辣鮮香,突然上來一盆清水白菜湯。湯色影影綠,淡淡黃,透亮如琉璃琥珀,中間臥著一兩片白菜葉。知是白菜湯了,喝一口,鮮香清醇,回味里帶著微微的甜,是原汁原味的白菜香。那湯,除了清水,就是白菜,一點調料不曾有,卻又美味之極,嘴里的麻辣,瞬間頓失。
這樣的湯,喝了,會叫人發呆。都說川菜如火如荼,浩浩蕩蕩,卻不知,最后,竟有這淡泊的一口。仿佛是,繁華落盡見真醇,大開大合,鮮衣怒馬之后,總要歸于寂靜平淡。
也或許是,萬事講對立統一,取長補短。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邊驚濤裂岸,一邊床前明月光;一個鳳辣子,一個俏平兒;他若是李逵,他就得是燕小乙,這樣,才能相安無事,世事澄明。
所以,在大麻大辣過大癮后,才來那么一碗清水白菜湯,它安撫的,不僅是味蕾,更是心靈,是浩瀚人生的落款,是意味深長的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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