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海明威作品中的“冰山原則”

摘要 海明威是世界公認的文體風格大師，他首次將“冰山原則”運用到文學創作中，開創了簡潔精煉而又寓意深刻的文風，在文學界引發了一場革命，對后世的創作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追溯了“冰山原則”的產生和發展歷程，概括分析了該原則指導下文學創作的特點，并結合海明威的經典作品，深入探討了該原則在這些作品中的體現以及由該原則為之帶來的獨特藝術魅力。

關鍵詞：歐內斯特·海明威 “冰山原則” 簡約性 象征性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引言

歐內斯特·海明威（1899-1961）是20世紀美國最為著名的小說家，“迷惘的一代”的杰出代表，享有“美利堅民族的精神豐碑”和“文壇硬漢”等美譽。其作品于簡約含蓄的文風中透出深刻的寓意，于簡單樸實的文字中表露出深厚的情感，正可謂寄深于淺、寓重于輕、虛中見實。海明威在文學領域取得如此大的成就，正是在于對這種獨到的創作手法的運用，而這種集簡潔與深刻于一體的手法，則是源自其獨創的“冰山原則”。

一 “冰山原則”概述

“冰山原則”是海明威創作的指導性原則，自1932年提出以來，經歷了不斷發展、完善的過程，并呈現出一系列顯而易見的特征。

1 產生和發展

1932年，海明威在其紀實性小說《午后之死》中首次提出了文學創作的“冰山原則”。他指出：“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中有數，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的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寫了出來。冰山在海里移動很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上?！彪S后在1954年，海明威針對“冰山原則”的運用作了進一步說明：“凡是你省略掉你所了解的東西，它們在作品中依然存在，它們的特質會顯示出來。如果一個作家省略掉的東西是他所不了解的東西，它們在作品中就會像漏洞一樣顯示出來?！?958年受訪時，他又對“冰山原則”進行了形象化的概括，他說根據該原則去寫作時，“關于顯現出來的每一部分，其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東西，這只會使你的冰山變得更豐厚起來”。

由此可見，“冰山原則”強調的是簡潔和省略，認為作者應用最少的文字塑造出最為鮮明可辨的形象，并將自己的思想最大限度地賦予這表層“八分之一”的形象之中，使之情感充沛卻含而不露、思想深刻卻隱而不言，主張水面以下的“八分之七”應該留給讀者去感悟，讓他們從生動、鮮明的形象中去挖掘作品的深層蘊意，從而使讀者更加真實地體會到文學的可感性與可思性。此外，運用“冰山原則”的前提是作者必須對那“八分之一”有著深刻的認識，并且明確在這“八分之一”之下自己意欲表達的哲思和觀點，即作者對隱藏在水面以下的那“八分之七”也要有清醒的認知，唯有如此，才能增加作品的深度和廣度，為讀者留下無盡的思考和想象空間。

2 簡約和象征的藝術

“冰山原則”呈現的是一種簡約的藝術，它要求刪去小說中一切可有可無的東西，拒絕鋪陳，拋開修飾，砍去八分之七，僅留八分之一，以少勝多。同時，它又是一種象征的藝術，作者將深刻的寓意和豐富的情感賦予有形可見的八分之一，讓讀者通過自由而充分的聯想發現水下的八分之七。

首先，從構成來說，水面之上的“八分之一”是簡潔的文字和鮮明的形象，這是作者借助文字描寫直接展現給讀者的部分；水面以下的“八分之七”則是充沛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這是作者隱藏起來而讀者卻能通過上面那“八分之一”感悟出來的內容。兩部分交相輝映，簡單中透著深沉，白描里露著情感，使作品形式精煉、內涵刻骨。其次，從語言文字來看，“冰山原則”指導下的文學作品多采用“電報體風格”，即語言簡潔明了、長話短說，極少使用形容詞或其他修飾成分，人物、景色描寫采用白描的手法，像攝影機實況拍攝一般將事物直面、直接地呈獻給讀者，不再使用冗長、復雜的修辭結構，小說中的解釋、討論甚至議論也被刪去。如此一來，小說只留下了最本質的內容和框架，血肉則由讀者憑借思考和想象自行填充。再次，從作用機制來講，“冰山原則”在兩個層面發揮作用，即作者的省略和讀者的思考。一方面，作者在創作時要不停地揣摩讀者的可能反應，這種揣摩并非憑空而來，而是建立在雙方對事物常規關系的共同認知之上；另一方面，讀者則依托對常規關系的理解，去感悟簡約之中蘊含的豐富哲思和充沛情感。最后，從文學藝術的發展來看，海明威的“冰山原則”可以看做是他對傳統的繁冗文學寫作方法的抗議和革新。20世紀初期，文學作品中的語言開始為了繁瑣而繁瑣，作品中充斥著無休止地解釋和議論。海明威“力求砍去遮住讀者視線的一切障礙”，“剪掉了文學身上的亂毛，……引起了一場文學革命”，使文學朝著精簡而深刻的方向邁進。

綜上，簡潔的文字、鮮明的形象、豐富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構成了“冰山原則”的四個基本要素。在該原則指導下的文學作品中，文字和形象占據了水面之上的“八分之一”，而寓于這“八分之一”的情感和思想則含蓄地隱藏于水面之下，供讀者感悟，因而具有極強的可讀性、可感性和可思性。

二 “冰山原則”在作品中的具體體現

“冰山原則”是海明威基于自己的生活經歷和思想感悟獨創而成的一種藝術表現手法，它以作者和讀者的思想互動為基礎，賦予作品極大的藝術性和可思性，成為海明威文學創作的指導原則，幾乎在其每一部作品中都有深刻的體現。

1 簡約性

“冰山原則”最重要的特征就是簡約精煉，用最少的文字描繪出最生動的形象，能省略之處必然不保留。這種電報體文風的形成主要得益于海明威惜字如金的記者生涯。在他的文學創作中，大到作品的整體建構，小至句式句法乃至字詞的選用，他都追求簡潔樸實、含蓄深沉。

遣詞方面，海明威喜好實用名詞、動詞和動名詞，而較少實用具有修飾作用的形容詞和副詞，即使必須使用，他也挑選那些常用的、意思寬泛的詞匯；造句方面，他多使用簡單陳述句和并列句，較少使用因果句和關系從句，從而使句子的各部分處于平等地位?；诖?，他的作品中很少出現具有修飾意義的內容，這就在很大程度上幫助海明威節省了篇幅。例如，小說《老人與海》一開始，海明威寫道：“他是個獨自在灣流中一條小船上釣魚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條魚也沒逮住?！倍潭倘畮讉€字就將時間、地點、人物等背景因素交代得清清楚楚，簡潔明了。

場景刻畫方面，海明威多采用白描的手法。他的描寫皆基于對事物的準確而客觀的觀察，沒有任何形式的突顯和強調，這一點與電影攝像機頗為相似?！栋紫笏频娜荷健肥沁\用該手法的典范之作。在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情景描述：

“埃布羅河河谷的那一邊，白色的山崗起伏連綿。這一邊，白地一片，沒有樹木，車站在陽光下兩條鐵路線中間，緊靠著車站的一邊，是一幢籠罩在悶熱的陰影中的房屋，一串串竹珠子編成的門簾關在酒吧間敞開著的門口擋蒼蠅。那個美國人和跟他一道的姑娘坐在那幢房屋外面陰涼處的一張桌子旁邊?！?/p>

這段話只是對客觀事實的反映和再現，作者并沒有交代兩人從何而來、為何而來，也沒有追溯二人的過去，更沒有預測二人的未來。但就是這樣真實的描寫，使讀者深深地感受到一種消極的情感因素——“白色的山崗”、“白地一片”、“悶熱的陰影”，都帶給讀者一種孤獨、乏味、窒息與荒涼之感，令他們在這樣壓抑的基調中去想象人物的性格、情感和命運。

人物對話方面，作者不對小說人物的言語進行操縱，而是站在對話環境外，由小說人物本身根據具體的情境自由支配自己的語言。同時，作者也不對人物的言論作任何評價，而由讀者從簡短的對話中去體味話語背后豐富的潛在含義以及人物內心的真切感情，自行填充并再現作者省去的八分之七。例如，在小說《永別了，武器》的結尾處，主人公亨利與護士之間展開了這樣一段對話：

“你現在不可以進來。”一個護士說。

“不，我可以的。”我說。

“現在你還不可以進來。”

“你出去?！蔽艺f，“那位也出去?！?/p>

此時，亨利的妻子凱瑟琳因難產死去，孩子也未保住。他想到病房里看一眼妻子的儀容，而護士卻不同意，因此有了上面的對話。在這段對話中，海明威并沒有告知讀者亨利語氣與情緒上的變化，也沒有描寫亨利內心的起伏與波瀾，但讀者卻能真切地感受到亨利的悲痛與絕望。因為喪偶喪子之痛是不言而喻的，無需再費筆墨。護士不讓家屬進入，亨利態度之堅決、語氣之強硬也是可想而知的，作者也就不必再對亨利的語氣作任何形式的修飾。其他背景內容也可以從對話中推敲而知。凱瑟琳在難產中去世，護士還未整理好，自然不讓家屬進入；“那位也出去”則表明看守病房的是兩位護士。總之，海明威運用了人類共同的認知模式，省略了讀者都知道的經驗性的內容，留下了實質性的八分之一，空出的八分之七則由讀者憑經驗和想象進行填充，從而產生了出人意料的藝術美感。

2 象征性

除簡約性以外，“冰山原則”的第二個本質特征是象征性。海明威的作品之所以充滿哲思、寓意深刻，就在于他那浮出水面的“八分之一”的“冰山”不僅僅是自然景象和人物言行的真實再現，更被賦予了廣泛而豐富的象征意義，使讀者在這種含蓄、精煉的象征手法中發掘出到水面之下的八分之七，體會到作者隱藏其中的思想和情感，從而在無形之中拓寬了作品的廣度、增加了作品的厚度、展現了作品的意蘊。

例如，在《乞力馬扎羅的雪》中，海明威剛一提筆便向讀者描述了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故事：“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常年積雪的高山，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睂⑦@樣一個故事放在小說開始似乎會使讀者有些迷惑，但隨著進一步的閱讀，讀者便會發現，其實豹子象征著最終死去的主人公，而高山則象征著主人公一生的崇高追求。

又如，在《白象似的群山》里，女主人公吉格說群山“看上去像白象一樣?！强蓯鄣纳綅彙?。而男主人公卻說：“我從未見過一個白象似的小山?！沂裁慈硕疾灰?，只要你一個。隨便什么別的人都不要?！覍θ荷讲桓信d趣……”此處的“白象”象征著吉格腹中的胎兒，胎兒在她眼中是可愛的，“白象似的群山”自然也是可愛的。同時，“白象”有“笨而累贅”的意思，在男主人公眼中，這個本是愛的結晶的胎兒已然成為了他極力希望擺脫的負擔。女主人公用“白象”一詞象征她的胎兒，反映了她對未來的憂慮與不安。另外，故事地點是火車中轉站，“車站”象征著離別，意味著女主人公要對過去說再見，也意味著她要通過手術與腹中的胎兒分別。“鐵路”則象征著一種抉擇，一種在流產后繼續單調生活和孩子出生后豐富多彩生活之中進行的抉擇。作為故事中唯一有名字的人，女主人公用“吉格”也具有很強的象征意味?！凹瘛痹且环N快舞步，女主人公用這個名字就象征了她四處飄零、居無定所的生活。

結語

“冰山原則”是海明威文學創作的指導性原則，作為其畢生的藝術追求，該原則貫穿于其所有作品的情節建構、主題表現、情景描繪以及人物刻畫等方面中，也體現在其整個創作思想、創作風格和審美理念中。這一原則的提出是時代的需要和歷史的必然，它使美國文學從浮華繁冗的文風中掙脫出來，逐步走向簡約精煉而意蘊深刻的創作方向。

注：本文系齊齊哈爾大學青年教師人文社科類科研啟動支持計劃項目“關聯理論視角下《老人與?！凡煌g本的對比研究”（項目編號：2011W-M18）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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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崔道怡：《“冰山”理論：對話與潛對話》，工人出版社，1986年版。

[3] 董衡巽：《海明威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

[4] 董衡巽：《海明威談創作》，三聯書店，1985年版。

[5] 董衡巽：《海明威評傳》，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6] 林疑今：《海明威的思想和藝術風格》，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

作者簡介：李佳穎，女，1976—，遼寧黑山縣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文學、翻譯，工作單位：齊齊哈爾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