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婚禮的成員》以弗蘭淇對婚禮的期待為中心,以“他們是我的我們”的空間構建為軸線,講述了弗蘭淇等人在小鎮的困頓生活,以此展示了現代人的生存困境。由于受到現代社會的文明規訓及生存束縛,人們既擺脫不了現實空間的限定,也不能實現理想空間的接納,只能在空間的夾縫中不斷徘徊,經歷著孤獨無助的精神流浪。
關鍵詞:卡森·麥卡勒斯 《婚禮的成員》 精神流浪 空間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婚禮的成員》是美國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長篇小說,以弗蘭淇對哥哥婚禮的向往和期待為中心,并以其“他們是我的我們”的理想構建為軸線,著重描述了弗蘭淇等人物的現實困境及心靈流浪歷程。流浪作為古老的文學母題,自荷馬至20世紀,千年文化積淀的“流浪意識”并沒有在文學寫作者的領域消失,而是在現代文明的催生下演變出更多、更復雜的形態。《婚禮的成員》所表現的流浪主題并沒有顯著的地域空間轉換,而是一種擺脫限定與追求自由均不得后的精神流浪,這是“一種與個體或群體存在處境和精神處境相分離的生存形態以及由此產生的一種心理狀態和身份”。
小女孩弗蘭淇處十二歲到十三歲的夾縫中,到了開始認識世界和自我的年齡,卻突然遇到前所未有的尷尬與孤獨,她不知道自己該是誰,該去哪兒,應該做什么。“小女孩的內心極其厭倦她所處的環境,她想擺脫,同時為了擺脫內心的孤獨,渴望得到一種接納”,她試圖通過參加哥哥的婚禮實現對現實空間的逃離和理想空間的追求,但這種擺脫與被接納是失敗的。歷經婚姻不幸的貝麗尼斯安于現狀,希望維持最低的理想追求,最終被現實再次摧毀;約翰·亨利的世界充滿歡樂,堪稱現代人的理想空間,但是,這個空間隨著他的死而蕩然無存。卡森小說中的人物生活及理想,充斥著孤獨與無助,精神的流浪成為現代人無法擺脫的生存困境。
一 無法擺脫的現實生存空間的限定
卡森認為,孤獨是現代文明的產物,“越是荒莽的山野,孤獨感越少,越是現代化的鬧市,越是孤獨纏人”。實際上,卡森所關注的孤獨與無助,既是村落文明與現代城市文明對抗下的困境,亦是現代人頻繁文化沖突下的生存狀態。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就有社會學家西美爾等人指出,“村落的社群里人與人直接交往,對彼此的工作、歷史和性格都十分熟悉,他們的世界相對來說是可以預知的。反之,現代城市則是陌生人的世界,人與人互不相識,互不相知,鄉村的寧靜平和為都市的喧囂躁動所取代”。所以,隨著工業文明的發展,人們生存的穩定成為未知,兩種生存空間的沖突與對抗改變了人們本真狀態下的寧靜與平和。
“空間本身既是一種‘產物’,是由不同范圍的社會進程與人類干預形成的,又是一種‘力量’,它要反過來影響、指引和限定人類在世界上的行為和方式的各種可能性”,不同社會生產著不同的“生存空間”。事實上,卡森所關注的“南方”并不是整個美國南部,而是指南北戰爭中叛亂的東南部七州。這些地區在經歷了南北戰爭之后,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既不能回到原來的村落文明舊環境,亦不能融入北方工業文明構建的新空間。于是,還沉浸在農奴村落文明下的人們,自然對突然改變的、各種規訓和限定越來越多的現代化生存空間無法適應,只能像小說中的人物那樣步入精神流浪的困境。
弗蘭淇是典型的主動流浪者,她討厭現實生存空間對自己的限定,主動嘗試各種各樣的流浪方式,以實現自己對既定空間的逃離與擺脫。弗蘭淇的母親過早的去世,父親的忙碌和不管不問,讓她既沒有完整的“家園”要素,也找不到家的依靠和溫暖,更無法構成一個屬于自己的“我們”。于是,廚房成了弗蘭淇在家最常待的空間,但在她看來,廚房是丑怪的、令人消沉的,表弟約翰·亨利在墻壁上所畫的“稀奇古怪兒童畫,給廚房蒙上了異樣的色彩,就像瘋人院里的房間”。在廚房里交往最多的三個人也始終無法組成一個完整的“我們”,于是,為了實現自己對“家”的叛逃,弗蘭淇開始如同一個“閑余者”在小鎮流浪,主動嘗試短距離的逃離。
而弗蘭淇所生活的小鎮,也只是充滿精神危機的現代社會的縮影和象征,充斥著戰爭和種族沖突帶來的混亂和丑陋。在她期待哥哥的婚禮、急于逃離的漫長夏季,小鎮“像是一個綠色的、討厭的夢,或是玻璃下一座死寂而荒謬的叢林”,枯燥和乏味、孤獨和失落甚至讓她對九英里以外軍營來的士兵充滿嫉妒。弗蘭淇的生活里充滿了太多的限定,厭倦、孤獨、反抗成為其現實生存空間的主旋律,但這種種的反抗和擺脫在現實空間的威壓下顯得如此的徒然和無助。
在既定的空間里,弗蘭淇“不屬于任何一個團體,在這世上無所歸附。弗蘭淇成了孤魂野鬼,惶惶然在門與門之間游蕩”,廚娘貝麗尼斯的現狀就是弗蘭淇努力反抗的未來及四處流浪碰壁后的結局。貝麗尼斯曾經為愛而追求,為理想為奮斗,但是,在屢受打擊與摧殘之后,她對婚姻產生恐懼,并對愛喪失信心。弗蘭淇對現實生存空間的逃離,注定是徒然和失敗的,最終只能像貝麗尼斯那樣,接受現實生存空間的規訓和限定。
二 無法實現的幻想型空間的接納
小說首先給弗蘭淇設置了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讓她努力地向往和追求,以體現理想空間的無法實現性。弗蘭淇在孤獨與失落中,唯一期盼的就是去冬山參加哥哥的婚禮,然后與哥哥、哥哥的新娘一起去阿拉斯加旅行,最終完成“他們是我的我們”的構建。小女孩“天真地以為作為婚禮的成員,可以跟隨新婚夫婦一起遠走高飛,擺脫疲竭環境所造成的孤獨與役從的狀態,徹底從沉悶封閉的生存空間中解脫出來”,以找到新的歸屬感。但是,這只是小女孩“自私”的夢想,只是自己“按照理想的想象的情緒的要求”,“通過想象,在超越生活原生態形象的基礎上創造的”空間,僅表達自己的感情、意念和理念。
弗蘭淇的空間構建是虛幻的,也缺乏現實根基,她所向往的“婚禮中的新郎是她哥哥,他的面孔被一團光亮所取代。新娘也在那兒,拖著長長的白色裙裾,這位新娘同樣也沒有面孔”。(卡森,P4)很明顯,弗蘭淇只是一個“我”,而哥哥的“我們”是不可能有她的,每人都是被限定好的。就像貝麗尼斯所言,“我們所有人都被限定了。我們生來就各有各的命,誰都不知道為什么。但每個人都被限定了。我生為貝麗尼斯,你生為弗蘭淇,約翰·亨利生來就是約翰·亨利。也許我們都想自由,擺脫了好自己做主,但無論怎樣努力都在定局之中”。(卡森,P121)于是,弗蘭淇的冬山之旅注定是失敗的,永久地成為“我們”一員只能是幻想。最終,哥哥并沒有將弗蘭淇永久地接納為自己的成員,她還是要回到小鎮,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這個限定是永遠無法擺脫的。
如果弗蘭淇對幻想型空間追求的失敗,還讓人對美好生活抱有幻想的話,那么黑人廚娘貝麗尼斯的失落與小男孩約翰·亨利的死,則全然讓我們看到期待夢想接納的無助與絕望。久經磨難的貝麗尼斯已經安于現狀,只是時不時地講一講自己生活的婚姻的苦難、生活的艱辛與無歸屬感。事實上,貝麗尼斯的生存空間更加限定、更加無歸屬感。在婚姻上,她曾經深愛的丈夫魯迪早逝,帶著對美好愛情的期待及前夫的關愛,貝麗尼斯又結了三次婚,但后來的三任丈夫都在肉體和精神上給她帶來傷害,最后一位甚至殘忍地挖掉了她的一只眼睛。幻想的一次次破滅,使得她對愛情和婚姻極度恐懼,即使威廉姆斯如何獻殷勤,她也從不敢期望在婚姻中再次構建一個“我們”。安于現狀的貝麗尼斯已經接受了現實的限定,她只希望保住自己與弟弟僅存的“天倫之樂”。但是,就是這種最低的空間建構最終破碎了,弟弟因為搶白人的大麻而被關進了監獄,失落無望的她辭掉了弗蘭淇家廚娘的工作。最終,她只能在家園及婚姻的破碎中流浪,無所依托,深處麻木、孤獨和絕望。
另一個輔助人物就是小男孩約翰·亨利,他幾乎不在自己的家,常常寄居在弗蘭淇的家中。小男孩的世界是樂觀的、幸福的,他喜歡弗蘭淇,安心依靠貝麗尼斯。但是,弗蘭淇始終把他作為小孩子來看,只有在無聊的時候才會找到他。貝麗尼斯雖然愛護他,但,始終不屬于自己的種族和階層,不屬于自己構建的世界。不懂流浪、孤獨的小男孩卻在孤獨中死去,最終留給弗蘭淇夢中“陰郁,灰白,徘徊不去”的映像,著實耐人尋味。文本為三個人物構建的美好向往及理想,對于現代人、特別是西方現代社會來說,其實就是魯迅先生所界定的悲劇誕生的道具,最終是要被撕毀給現代人看的。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說,三人所向往的理想似乎是文本寓意式的文學空間,這是虛幻化的,每個人的心靈和生活歸宿注定只能在現實的人化空間中不斷地流浪,始終在叛逃與流亡中奔波。
三 現代人的生存困境
《婚禮的成員》所表現的弗蘭淇的痛苦,象征了人們擺脫孤獨狀態之無望。弗蘭淇想沖破孤獨,把“我”變成“我們”,并不是她自己專屬的、幼稚的狂想,而是現代人在逃離與加入均不得后的無力、曲折表現。20世紀以來,由于現代文明的發展,存在主義、結構主義等現代主義的主題對傳統權威的結構與摧毀,促使人們現存的價值體系與信仰的急速坍塌,人們普遍期盼著逃離戰亂、種族及城市文明關照下的生存空間,向往和構建著自己內心虛幻,并艱辛追求的夢想空間。但是,這種奮力的叛逃和美好的構建,最終,都歸于弗蘭淇式的孤獨與無奈,要么像卡夫卡所說的枉費工夫、徒然奮斗,要么就如錢鐘書所言的夢想與現實轉換后的失望。
卡夫卡的《城堡》為現代人逃離現實生存空間,而建構了一個桃花源式的意象型虛幻空間,主人公為了生存的幸福而不斷執著地追求,但結果發現那個空間是不可企及的,一切的努力最終只能走向無奈和徒然。而錢鐘書的《圍城》展示了現代人獵奇式的流浪與欲望的探索,給人傳達了現代人在現實中的不定性和欲壑難填的本性,每個人都在不斷的流浪追尋,但新鮮后的失落總是不可避免的。實際上,通過對三個人物構想的解析,我們發現《婚禮的成員》正好表現了這兩部小說的內在主題及其深刻的哲學蘊含。
小女孩弗蘭淇基于對哥哥婚禮的期待,而向往阿拉斯加及冬山,“她想到了阿拉斯加,他登上一座寒冷的白色山崗,俯瞰遠處冰雪覆蓋的荒原。她看到太陽在冰面上映照出七彩虹光,聽到夢幻般的聲音,看到如夢的景物。無處不是清涼、潔白、輕柔的雪”,并進而延伸出對“他們是我的我們”的建構。但實際上,阿拉斯加及冬山對于小女孩來說,只是錢鐘書筆下的圍城式意境空間,只是她現實生存空間中的另一個小鎮,這種向往與追去注定是要回歸失望的;而對于“他們是我的我們”的建構及貝麗尼斯、約翰·亨利的現實夢想,也僅僅是屬于卡夫卡城堡式的幻想型空間,一切的努力和嘗試都是徒然,人們只能無止境地在旅途中奔波,歷經孤獨的精神流浪,耐不住孤獨就只能走向死亡。在現代文明限定下的生存空間中,人們始終無法擺脫現實空間的限定,亦無法實現理想自由空間的接納,只能處在不斷等待和追尋的精神流浪中,“陰郁,灰白,徘徊不去”注定是現代人在空間夾縫中的生存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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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吳淑嚴,女,1979—,河南臺前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英語教學、英美文學,工作單位:平頂山學院公共外語教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