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對王國維“有我之境”“無我之境”的研究中,學界已呈現出了百家爭鳴的萬千氣象,但鮮有從印度佛學這一層面和背景著眼去揭示其內在的佛學意蘊。王國維順向式繼承了叔本華的佛教思想(主要是《奧義書》),其理論和作品有相當一部分均閃爍著佛學的靈光。特別是《人間詞話》中,“有我”“無我”的觀點承襲了印度佛教中“小我”“大我”的表征和內涵,“天人合一”之論亦與印度佛教中的“梵我一如”相契合。不難看出,王國維倡導的是將自己的般若之心性和生命體悟灌注到萬物中,朗現佛性的光輝,達到圓融澄澈、萬物和諧的境界。
關鍵詞:有我之境 無我之境 《奧義書》 小我大我
中圖分類號:B94 文獻標識碼:A
關于《人間詞話》中“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解讀闡釋,學術上爭論頗多,有學者統計過,至2005年11月止,學術觀點就達19種之多。由于研究者立論各有側重,結果亦是見仁見智。這些觀點的提出,不斷地豐富和壯大著《人間詞話》的研究體系,對把握“有我”與“無我”及王國維學術理論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歷年來,學界對“有我”與“無我”的觀點不斷出新,從2005年11月至今,新增了至少4種新觀點,例如,清華大學哲學系肖鷹教授提出的“有我”“無我”是自然與理想,繼承了席勒人本主義詩學的宗旨;湖南師范大學詹志和教授的“無我之境”即“禪境”;云南大學蔣永青教授提出的“有我”與“無我”是超越“超驗與經驗”二元對立的“超主客對立”境界等。這些觀點的提出,不斷地豐富和壯大著《人間詞話》的研究體系,對把握“有我”與“無我”及王國維學術理論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近六年來,學界對“有我”與“無我”的研究,無論是在深度還是廣度上,都得到了更進一步的充實完善。但從中也不難發現,上述學術爭鳴中,尚無從印度佛學的視角來對之進行解讀闡釋的聲音,而印度佛學對王國維創作的影響卻是相當深刻的,無論是《紅樓夢評論》還是《人間詞話》以及其它作品,無不充滿濃重的佛學氣息,閃爍著佛性的靈光。本文試從這一角度切入,把《人間詞話》中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與印度佛學的“小我”“大我”納入同一平臺加以探討,以加深對王國維詩學觀及其融匯中西的學術智慧的理解。
一 “有我”“無我”即印度佛學中的“大我”“小我”
王國維的佛學思想,可以看作是二手佛學思想,主要源于叔本華,他順向式繼承了叔本華印度佛教思想的諸多觀念。他曾在《〈靜庵文集〉自序》中寫道:“留東京四五月而病作,遂以是夏歸國。自是以后,遂為獨學之時代矣。體素羸弱,性復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于吾前。自是始決從事于哲學……始讀汗德之《純理批評》,至《先天分析論》,幾全不可解,更輟而不讀。而讀叔本華之《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書。叔氏之書,思精而筆銳,是歲前后讀二過,次及于其《充足理由之原則論》《自然中之意志論》……”可見,叔本華與19世紀許多哲學家熱衷于東方宗教一樣,從康德、柏拉圖的研究中轉向,改為研究印度佛教,以宗教為突破口,打通東西方學術文化的障礙,實現了東西學術的交匯。叔本華稱自己的哲學思想主要來源于三個方面:柏拉圖、康德和《奧義書》。其哲學起點和哲學歸宿都深深地打印著《奧義書》的痕跡。他曾說過:“對鄔波尼沙曇的研究是我生活的慰藉,并且至死都是我的慰藉。”由此,王國維在順向繼承叔氏思想的過程中帶有印度佛教的痕跡,無疑是很自然的了。在中國,習慣上把大自然或者宇宙稱之為“天”,而在《奧義書》中則稱之為“梵”(Brahman)。中國的“人”,《奧義書》稱之為“我”(Atman,阿特曼),與中國“天人”對應的則是“梵我”,我們的“天人合一”則為“梵我一如”。《奧義書》中,梵是絕對的存在,宇宙萬有(自然)的根源。梵不是一種無知覺無意識的存在,它既有幻現宇宙的全能,又有遍觀一切的全知。全知叫做我,我又分為二:遍我和命我,遍我是宏觀上的我,與梵同一同體,命我是微觀上的我,是眾生肉體內的靈魂和承受輪回轉生的主體。因此,在絕對意義上說,梵我同體,絕對唯一;在相對意義上說,梵我分工,梵表現為客觀世界的本原,我表現為主觀世界的本原。把《人間詞話》與《奧義書》的幾個概念放在一起加以比較,就能很清晰地看出二者含義大抵相同,詳見下表:
《人間詞話》:
有我——具體 無我——空無 天人合一——理想境界
《奧義書》:
小我——有形 大我——無形 梵我一如——理想境界
如此審視“有我”與“無我”,許多問題即可迎刃而解,譬如一些學者對王國維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判定為“無我之境”的質疑。如季羨林先生,他曾指出:“境界”二字來自佛典翻譯,這是大家都承認的事實。《人間語話》的基本思想是受了本文一些哲學家學說的影響,恐怕也是一個事實。靜安先生對自己的境界說是頗為得意的。他寫道:“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對于靜安先生境界說本身,筆者不敢贅一詞。但是,對于“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筆者卻有一點疑問,一個小小的夫傷大文雅的疑問。王先生說:“‘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所舉的例子中,別的我且不說,只說陶淵明的兩句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王先生把它列入“無我之境”。筆者認為,實際上是有我的,漢文可以不打主語,如譯為英、德、法等文。主語必赫然有一個“我”字(I,ich,je),既然有個“我”字在,怎么能說是“無我”呢?筆者覺得,在這里不是“無我”,而是“忘我”,不是“以物觀物”,而仍然是“以我觀物”,不過在一瞬間忘記了我而已。
此處,季先生質疑王國維界定“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呈現的“無我”之境,季先生根據西方習慣,認為翻譯成外文就會呈現明顯的主語“我”了,故判定應為“有我”之境。若以“大我”“小我”的概念視之,其結果自然就清晰明朗,就不會有此質疑了。筆者認為,此句仍屬“無我”之境,理由有二:其一,此處確實隱藏著主語“我”,確實有“我”的存在,但這個“我”是無形而無不在的“大我”,而非具體有形的“小我”。其二,此句中并沒有強調主觀情思的直接流露,表達的感情也不是具體明確和強烈。作者并沒有用景物或物象來烘托自己的感情,而是將自己的情感意趣藏起來,沒有主觀色彩,沒有表達對外物的感受,呈現出來的是物我兩忘、和諧寧靜之境,應判定為“無我”之境。故用“大我”“小我”的概念來區分詩句究竟屬于“有我”還是“無我”,則會簡單得多。在“大我”境界里,沒有審美主體的直接參與,在那個時刻里,純粹的物我兩忘,主體并非不存在,而是走向審視內心與靜觀宇宙萬物之中。這正與《蒙查揭奧義書》所說的梵一致:恒常、遍入、遍在、微妙極。
二 “有我”“無我”“大我”“小我”可相互轉換與互存共生
其實,無論是“有我”“無我”都有“我”,區別在于呈現的是“小我”或“大我”而已。兩者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互存共生的,也不是靜止不變而是處于運動變化中。印度佛教有首《有無歌》,形象地說明了這個問題:“無既非有,有亦非無有;無空氣界,無遠天界。何物隱藏,藏于何處?誰保護之,深廣大水?”此處,把具體有形的“小我”擴大,融入整個宇宙之中,審視內心,無限深遠;審視宇宙,空袤廣大,使自己的身心與宇宙合一,如此,就到達“大我”的空間、“大我之境”。“有我”“無我”,“小我”“大我”之悟,引入詩學后作為一種感性與知性混合的體驗,具有短暫而非長久的瞬時特征。這種體驗不能長期地停留,亦不是永恒不變、純凈如一的,“無”不是永恒為“無”,只是一個居前的,或先行的“無”,“有”也不是永恒為“有”,“無”中生“有”,“有”中變“無”,就在一霎那間對認識的主體產生作用,短暫而美好。
印度佛教中,“小我”“大我”相互之間可以互存共生,“小我”中見“大我”,“大我”中有“小我”。來看《奧義書·歌者奧義》中是怎樣描述“有”與“無”的關系的:“太初之時,此界為有,唯一無二。亦有人云,太初之際,此界為無,唯一無二,從無生有。”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同一首詩或詞中,不可能單獨呈現“有我”或“無我”,即“小我”或“大我”。依此觀點,再來解讀陶淵明的《飲酒》: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對于此詩,學界一直熱衷于對“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的界定研究,而對于前四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則問津者寡矣。從“大我”“小我”之觀來視之,毫無疑問屬“小我”,即“有我”之境。后四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屬“無我”之境,即大我。“小我”與“大我”,“有我”與“無我”相存共生在一首詩里,為進一步研究提供了鮮活的樣本范式。再來看元好問的《穎亭留別》:
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閑暇。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畫。
其中,“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之意大致是:冬天的河面上寒風吹來使河水泛起波紋,白色的飛鳥緩慢地向水面回旋低飛。大多數學者視之為“無我”之境,此處,筆者認為是“有我”與“無我”的交融,包含了“大我”的和諧與“小我”的影子,即“有我”與“無我”、“大我”與“小我”的互存共生。從整個意境看來,確實展現了物我兩忘的和諧一致,而倘若細細品味,則不難發現,“寒波”的“寒”字,“悠悠下”的“悠”字,均體現了認識主體的主觀心理感受和神往之情,他希望自己也作為那河面寒波、悠然白鳥幻化而去,這是詩人“有我”即小我個性的自然流露。接下來的詩句更是突出詩人主觀感受:“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閑暇。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畫。”意為思歸客子歸心似箭,而自然景物卻如此從容。其中的“急”“閑暇”“吟嘯”“悲咤”“回首”等動詞,均生動形象地體現了認識主體的心理活動,是自然界的自在之物與人類主體相互作用的結果,突出了“有我”之境,即“小我”。縱觀全詩,詩人站在有我的境界里追求無我的境界,“有我”與“無我”互存共生,最終走向統一。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處處可見印度佛學的影子。可以說,印度佛學不僅影響了他的詩學觀,對他的哲學觀以及人生觀都有著相當程度的影響。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其思想淵源雖然主要來自印度佛學,其統攝作用毋庸置疑,但印度佛學并非其唯一本源,本土文化和西方哲學背境所起的建構作用同樣也不能忽視。只有諸多思想植根于作者體內,既相互滲透、和諧包容又矛盾沖突,才形成了異彩紛呈、獨樹一幟的王國維學術觀。從印度佛學的層面和背景來對其加以闡發,只是為了更貼近王氏的原初思想動力而已!
參考文獻:
[1] 乃文:《奧義書》,中國致公出版社,2008年版。
[2] 寇鵬程:《歷來關于王國維“有我”“無我”之境的研究》,《內江師院學報》,2006年第3期。
[3] 王國維:《王國維遺書》(三),《靜庵文集》,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年版。
[4] 叔本華,石沖白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
[5] 季羨林:《禪和文化與文學》,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1998年版。
[6] 姚衛群撰:《吠檀多派哲學的梵我關系理論》,《南亞研究》,1992年第3期。
[7] 徐梵澄譯:《五十奧義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
作者簡介:馮麗榮,女,1972—,云南富寧縣人,西南大學文學院2010級在讀博士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學、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