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浩瀚的小說文本中,存在兩種虛構:對現實的虛構和對虛空的虛構。而富有“野心”的小說家,他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覺得現實虛構還不足以表現小說的魅力和心靈的豐富意旨,他們要進行一種徹底意義的修改,在虛空虛構中感受完美與力量。宗利華的小小說《感覺一只青蛙》恰是如此。
關鍵詞:虛構 虛空 力量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為了獲得與現實的同構性,延緩邊緣化趨勢,小說曾大規模復制“逼真”,避免空洞、多余的厄運。它盡量抹掉“虛構”印象,強迫它留下一種“逼真”印象,因為真實使人獲得了一種安全感,真實和認定“真實”的存在,使人類的一切活動皆有了目標,并且保證人類處于真實狀態而不陷入迷惘和恐慌的心理。人害怕虛假,人對真實的追求猶如盲人對光明的渴望,絕望又悲壯。然而,當小說歷盡蹣跚撒下彌天大謊,費勁去描寫“真實”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受著“虛構”這個遺傳基因不可逆轉的指使。這種長久的緊張與羈絆,到20世紀,終于有了倦怠,幾千年的哲學空前統一了,但都朝著自己原先選定的相反方向:世界無真實,真實不能達。“真實觀”的大崩潰,使小說不得不直面它的另一客觀境況:虛構的處境。
在浩瀚的小說文本中,我們看到了兩種虛構,對現實的虛構和對虛空的虛構。
對現實的虛構是指對第一世界的重組與改造,為了主題、深度、情調、美感、魅力等諸多因素的需要,小說家必須彌補現實的種種缺憾而進行重寫。這種重寫,還不僅僅是加加減減的問題,而是一種結構關系的重大調整與改造。但此時的虛構,基本上屬于現實主義框架中的虛構,不管虛構的程度、幅度如何,文章的第一執筆人還是造物主。
而另有一批富有“野心”的小說家,他們覺得對造物主所寫就的文章進行修改,還不足以表現小說的魅力和心靈的豐富意旨。他們要進行的虛構,是一種徹底意義的修改——對虛空的虛構。他們要丟下造物主賦予的虛構,進行一場完全出自于他們之手的虛構。上帝是造物者,他們就是“準造物者”,與造物主的競賽就這樣暗暗開始了。他們眼前的世界,既不是上帝給予的高山河流、村莊田野,也不是紛擾都市的飲食男女、悲歡離合,而是一片若隱若現的虛空。這片虛空可能有現實無論如何改寫都不可能發生的故事,并且它從不把現實的承受力考慮在內。發生、過程、結局一系列圖景都在絕對現實與絕對虛構的邊緣之間此起彼伏。他們下定決心,要讓這隱約的虛空生長出物象與故事,生長在他們無邊的、非凡的心野上。
宗利華的小小說《感覺一只青蛙》便是一次心的物語。
迷蒙的雨夜,孤獨的美惠駕車行使,拐彎的瞬間,一只美麗的青蛙跳人她的視線,于是,一次意外的車禍誕生了一段浪漫故事。
美惠受傷了,她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卻清晰享受著那個有熟悉氣息的男子無微不至地照顧。可是,當她終于拆開繃帶,終于可以看見自己已無法離開的“他”的模樣時,陪伴她左右的溫柔男子卻不翼而飛了。
“從頭到尾都沒有人陪你的呀!”
大夫的一句話,將文本真實的一段故事撞的粉碎,突然一派虛空,讀者和主人公和第三者一起被推進一個莫名其妙的境地,美惠到底有沒有受傷?照顧美惠的神秘男子是否真的出現過?青蛙是誰?它到哪里去了?此時,當疑惑與問題不由自主結伴襲來時,敏感的讀者可能已經意識到,作者的敘述早已超出了對現實虛構的范疇。我們的眼前是一面大大的白墻,作者把無窮無盡、不可思議的心象,按照心靈的需要,涂抹到這堵精彩絕倫、不會剝落的白墻上,它美侖美奐,近在眼前,又神秘莫測,難以捉摸。激情與難忘就在這時一涌而上,充斥心扉。我們來不及做清醒的疏理,就一頭扎進作家為我們營造的這一景象,跟定主人公,細細回味每一個枝節。
一只美麗的青蛙,“突地闖入美惠的思維”。
原來故事發生的源頭——青蛙,闖入地并非現實中的“視野”,而是美惠的“思維”。當一切具象難以擺脫造物主的安排時,只有“思維”可以凌駕于造物主之上,它不屑于現實世界的原有秩序,完全依從于心靈的渴望,可以恣意升騰,在接近實現它追求與夢想的領域馳騁、飛翔。
雨夜奇遇,或許根本就是一場主人公的玄想,是源于心靈的一場對虛空的虛構。
“美惠似乎非常清醒,又像是一派模糊。仿佛是一個夢,恍惚間又不像。”
顯然,現實中的孤獨、寂寞、清醒已令美惠疲憊不堪,長滿荒蕪的心靈,需要一次意外的撞擊,需要出其不意的溫柔滋補焦渴心靈,以獲得繼續與現實周旋的力量。美惠的意愿居然與作者不謀而合,他們攜手共同預謀了一次虛構,讓讀者與美惠一同在那個漫長而美麗的“下墜”過程中,體會心靈的成長與痛苦。的確,在那個神秘的虛空領域,美惠的疼痛,早已越位身體。那是一種情感缺失的疼痛,心靈虛空的疼痛,面對無能為力的現狀,借助虛空虛構,那只溫柔大手的悄然撫摸,疼痛因此變得舒緩,變得優雅。它像一只緩緩流淌的小夜曲,帶給美惠,帶給讀者絲絲溫暖。
“一個等你很久的陌生人。”
多么動人的一段音符!現代生活的浮躁、喧囂,似乎早已將這句原本普通的諾言推進了童話世界,那樣遙不可及。現實總是以絕對正確的姿態無理由的讓人沮喪,在回歸固有的真實狀態之界,渴望心靈自由呼喚,感受現實處境無法感知的體驗和發現,享受一個未知卻能夠超越現實常理的存在,于是生成了一個可然世界——這是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哲學概念。可然世界是由人的心靈和雙手創造性活動所建構的。它不是物理視線可以掌控的,而是發自于心靈深處的一種渴望,正如克萊斯威爾所說:“可然世界是我們能夠談論、想象、假設或期望的東西。”一個可能存在的事物,經過合適的想象驗證,證實其具備真實性的力量,它客觀地存在著,主人公和讀者可以接近它、感受它、渴望它或憐憫它,也可以隨時談論它,這個可然世界就轉化為一種虛構的存在。現在,美惠或者說作者,由一場心靈的虛空遨游,重新找回了虛構的存在。畫面定格,那是一個愛的天堂,溫柔、衷情、忘我、被呵護、感動……就在我們沉浸在虛空的完美虛構中,和美惠一同難以自拔,體會神秘的虛構力量時,虛構以超越現實的殘酷性再次虛構:
神秘男子不翼而飛。
“美惠在醫院的角角落落瘋狂尋找了三天,沒找到。”
對虛空的虛構,原是作家對現實虛構感到乏味與無趣而為,但此時,它竟然比現實更另人傷痛絕望。事實已然確證,與目的初衷背道而馳,一切虛構突然變得不規則、不完整,像一堆碎掉的玻璃,無法重新組合,卻又醒目耀眼。是凄風苦雨的夜,還是明媚婉轉的辰光,似乎同時遵循著苦與蜜的法則,產生了不可抗拒的張力,緊扣著我們的心弦。
“現在,美惠從方向盤上抬起頭來,臉上,早就滿是淚水。”
用“現在”一詞,將虛空虛構與現狀割斷,似乎有可能使虛空虛構回到現實虛構的懷抱。但是,它只在現實的邊緣稍做停留,便跌入更加虛空的虛構深淵:
“美惠恍惚間覺得自己已經下車了,她在那段路上四處尋找。路面上空空如也,那只青蛙的影子早不見了。她又往路邊看了看,路邊的斷崖下,草木蓊郁,絲毫也沒有曾墜車的痕跡。”
美惠所經歷的一切,都在“恍惚”的監視下發生,如夢如幻。顯然,作家對陽光下的實際狀況興趣不大,他的注意力在遙遠的地方。盡管美惠的幸福曾不確定地閃爍在朦朧恍惚中,在跨越真實與可然世界的岔口,難以填充無法解釋的空缺,但她卻可以在恍惚中感受清晰的愛的味道,在虛空虛構中感受到完美與力量,自由徜徉于可然世界,彌補現實邏輯世界的斷裂與不完整。現實主義的逼真敘述也不過是一場幻覺,“只是為了掩飾它們的空白點”。否則,應該有一個篇幅無限的文本,連綴那綿延的時光和歲月,也不會有無數的現實斷點,這是非人類所能完成的。現實本質的虛空和不真實甚至不及虛空虛構帶給我們的印象可靠,每天發生的欺騙和誤解川流不息,它具有更大的生態效益,讓人們有機會鍛煉自己從欺騙與誤解中恢復過來的能力。而能力的增長,絲毫不能抵消心靈的匱乏與脆弱。作家的敏銳與本能構建出了一個臆想中的小世界,窺一斑而知全豹,絲毫沒有可能的經歷居然如此真實的在恍惚中加以實現,這就是“虛構”的力量,他令你想到了馬爾克斯筆下的《百年孤獨》,或是卡夫卡的《變形記》,因為這些作品超越了社會現實,顯現出被環境壓抑的結果和日常生活表象不可能觸及的難題,那種生活,叫做想象,它鮮為人知,模糊不明朗,看似荒誕,卻更加真實地折射出心靈或時代剪影。
我們明知這一切源于心象,源于對虛空的虛構,然而,我們卻將它看成是事實,它并不使我們感到陌生,因為人類對幸福的追尋是那樣盲目、狂熱,不能自已,以至于平庸的現實沒有足夠大的空間承受我們深不可測的渴望。于是,在人類的心野上空,誕生了無數只飛翔的小鳥,銜著我們心的“物語”,飛進我們的精神世界。雖然有一天,我們發現那個涂抹著心象的大墻消失了,那只飛翔的小鳥永遠不可能被我們握在手中,但心靈墻上的世界還存在,這一切,已經足夠了。正如失落的美惠,狠狠呼吸著清新而濕潤的氣息,“直到再次淚流滿面”。面對或許未曾發生就已消失的一切,美惠并未失去什么,卻讓疲憊的心靈呼吸了一次新鮮空氣,做了一次富足、有預見的情感旅行。一部堅持小說虛構與自律的作品,雖然它的許多想象荒誕不經,以至于讓它看上去像一部離譜的幻想作品。但虛構決不是幻覺的自我意淫,相反,它具有強大的糾正力量。正如納博科夫為卡夫卡的幻想做辯護:“如果你讀了卡夫卡的《變形記》后,并不認為它只是昆蟲學上的奇想,那么我就要向你祝賀,你已加入了優秀而偉大的讀者行列。”正是變形拆穿了現實真相,為糾正扭曲的現實敲響了警鐘,這同樣適合于《感覺一只青蛙》。當下的文學大環境,抱怨與控訴似乎越來越多,現實境遇迫使我們在激烈緊張的角逐中,日益粗鄙化、程序化,功力主義如影隨形,純文學寫作在效益最大化區域茍延殘喘。《感覺一只青蛙》以一個微者姿態走在了文學的前沿,蛻變于傳統文學故事但又不拘泥傳統束縛。它嫁接了想象虛構的翅膀,呈現出一個微小卻有力的超越。
現實的不容樂觀與作者的自覺擔當品質發生沖突,于是通過聚焦或疏離的方式進行平衡,小說家要將內心的焦慮流露出來,又不至于悲傷絕望,只能借助虛構虛空的情態。于是,層層被封閉已久的小說虛構之門徐徐開啟,人們意識到小說絕不僅僅是在反映現實,更有義務去創造現實,盡管這現實在形式上不夠可靠,呈現一種精神的面貌,但其強大的內在力量卻具備了改變物質現實的可能。虛構虛空成為一種力量,它不是對現實的復制與臣服,而是對現實的超越與提升。對虛空的虛構,使人類在現實與精神這場較量中,有可能獲得一個信念,一種堅守,讓那些猶豫、停滯的夢想,在濃縮的人生中化為一道耀眼的閃光,重新照亮崎嶇現實。
小說不是簡單地復制生活、描摹生活,小說是想象力的產物,它離現實很遠,離真實很近。虛構虛空昭示的依然是源于物質現實的心靈訴求,孤獨、迷惘、缺乏自信、無所適從的心理情緒,讓歸于理性的現代社會人體驗到自身存在的虛構性,面對平庸、瑣屑、毫無幻想的現實,那種浪漫、純凈、高雅的生活全然被我們當做了可笑的幻覺。我們認為陰霾與垃圾是事實,卻將陽光與鮮花說成是虛構。我們似乎已習慣披露丑與惡,總覺得描寫得不夠深刻,而對于善與美,我們卻悄悄繞開,諱莫如深。
《感覺一只青蛙》中令人頓悟的虛構力量,在疲于奔波來不及想象的匆匆時光中,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在純文學寫作中,閃爍著傲人的光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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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梅紹武:《淺論納博科夫》,《世界文學》,1987年第5期。
作者簡介:高彥,女,1969—,內蒙古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外國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工作單位:鄂爾多斯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