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幾乎不知從何說起的話劇。它從被看見的第一眼開始,就備受輿論的褒貶。被捧上中國話劇史的圣壇,也曾被不解和質疑。至于何以被矚目,千頭萬緒。
30個演員,跨越80年,分飾100個角色,需要400套戲服;話劇涉及的年代和地域有20年代的上海,30年代的巴黎和諾曼底,30、40年代的巴黎,然后再到70年代的臺北和香港,最后是80年代的法國。整場演出8個小時。
這在中國話劇史上是先例,在世界話劇史上除了80年代彼得布魯克9小時的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之外,也再無類似作品。2000年,賴聲川在世界的另一端把《如夢之夢》呈現出來,成為華人戲劇當中試驗性的第一次。
人們回想起,在關渡首演時,一口氣看整天戲的人是從下午一直看到深夜,分兩天看的人,連續兩天的傍晚,第一天看上半場,第二天看下半場。看到旁邊坐的都是同樣的人,參與同樣的一件事情……劇終時,整個劇場唯一的照明就是蠟燭。而這種空前的話劇形式,究竟是一次荒誕的探索,心靈的旅程,還是一次創作的顛覆,我們很快就將會有一個答案。
賴聲川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的靈魂建設中滲透了很多關于對人性的關注。作為一個劇作家,這是天然的動機。《如夢之夢》的起源,恰恰就是在這個動機最原始的源頭——印度圣菩提樹下。在那兒,來自全世界不同地方的人,不同膚色,生活在不同政治環境及體制中,不管是被尊重推崇還是被忽略甚至懲罰的人,都圍繞菩提樹轉圈。他們行動一致,體態卻各異,臉上寫著截然不同的人生。“這些都是什么樣的人生呢?”那一刻,賴聲川有了探究人生、探究世態、探究命運的念頭。
2009年,《寶島一村》在大陸第一輪演出獲得成功,演出之后,王可然陪賴聲川出去散步,他問賴老師:“你覺得‘賴聲川超越巔峰之作’,這個推廣語怎么樣?”賴聲川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可然,我還有一個作品,叫《如夢之夢》。”
2013年,賴聲川決定再次將《如夢之夢》搬上話劇舞臺,這次是大陸,距離上一次的演出時隔11年,由李宇春、許晴、胡歌、張靜初主演,葉錦添也作為造型師參與進來。而關于為什么將這部“史詩話劇”擱淺十余年,又為什么選擇在北京復演,其中有很多“客觀”,而且“無奈”的原因。王可然跟隨賴聲川四年,目前負責所有賴聲川戲劇在內地的制作及演出,這一次,他的央華公司全權制作《如夢之夢》在北京的演出,包括資金的大量投入。這被他自己稱是一次“自殺”式的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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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不是崩潰,崩潰是安慰一下又活過來了,自殺是要崩斷你所有的來路去路,不是沒有人想做,是因為做不了。”’
circle:《如夢之夢》之前在香港或國外演過很多場,但在內地是首演。
王可然: 它在香港和臺灣各演過一輪,距今已經八九年了,場次也不多,兩個地方加起來不超過20場。除此之外全世界了解這個戲的人都是從文本上或者從資訊上,有幸看到它的人不多,到目前為止不會超過5000人。
circle:為什么擱淺了這么久?
王可然: 用賴聲川老師的話來說,這是一個讓制作人自殺的項目。
circle:讓人崩潰?
王可然: 自殺,不是崩潰,崩潰是安慰一下又活過來了,自殺是要崩斷你所有的來路去路,不是沒有人想做,是因為做不了。或者說,時機并不成熟。
circle:這個所謂的“自殺”具體點兒說是什么概念?
王可然:首先他要把劇場全部改造,這是一個非常巨大的工程。一樓的所有座位都需要重新搭建,傳統舞臺也已經徹底顛覆:坐在整個劇場正中間的觀眾可以360度觀看四個舞臺,舞臺的核心部分變成了觀眾席,1500個人的劇場可能最多只能坐900人。這900個座位還要減掉50個,政府、朋友、公安和消防,就剩下440個左右。整個時長需要8個小時,分成上下兩個半場,一個半場將近3個半小時,其實相當于4部戲。
circle:我特別想知道的是做這樣一部話劇,他的成本大概多少?
王可然: 舞臺布景,服裝,燈光,都是一般話劇的四倍。不同的場景不同的時代要求的是不同的服裝和不同的環境。這至少是4部大戲制作的容量。
circle:聽上去很壯觀。
王可然: 而我們的體量,觀卻只能容納平常戲劇的二分之一的觀眾。
circle:一部自殺式的話劇,但什么東西吸引你們來做?
王可然:很簡單,你怎么知道這個項目的?影視雜志很少做話劇吧,你報選題了嗎? 你的領導也像你一樣關注賴聲川嗎? 他為什么支持這個選題?你周圍有別的朋友知道這個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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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可然: 第一,話劇到今天,我認為它需要有一些有強大顛覆能量的作品。能夠讓整個中國了解或者不了解話劇的人群關注到話劇,這個顛覆不是破壞,而是建設。
第二,這一兩年,我從制作的角度看,這個市場有被偽明星作品傷害的趨勢。話劇市場原來就沒有建立,前40年大家認識的話劇作品,話劇氣質,不是年輕人愿意接受的戲劇形式,所以就迫切的需要有新的戲劇形式,但急功近利的是大家以為有明星就是新話劇。明星確實把觀眾帶到劇場來了,但是作品本身不好,結果像30年前的話劇一樣,傷害了話劇的真正發展,因為戲劇本身沒有抓住觀眾的情感。

“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拿什么樣的作品出來說話呢?”’
circle:這個話劇它是為了顛覆?
王可然: 話劇在部分人群中頑固得不可親近,不可接受,和這個時代的審美,生活審美、情感審感有距離。
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拿什么樣的作品出來說話呢?難道是《茶館》、《四世同堂》?你可以把他吆喝進去,結果就像是十年前看交響樂一樣,進到劇場為證明我是一個名流,想退場還不敢出去,怕我左右的人說我不懂欣賞,但最后我會睡著,最后甚至變成一種恐懼。
circle:話劇本身也變成一種快餐文化,很快消費掉。
王可然: 這個時代大家需要快餐文化,但快餐也有不同。它并不是不要營養地吃這頓飯,我們不能說時代節奏快,就是一種錯誤。快餐是可以用最快的時間吸收最豐富的均衡的營養。
話劇不排斥這個時代的審美和生活的變化,你排斥就死掉了,一個劇種或一個藝術門類在這個時代要死掉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這完全取決于被接受者的需求。藝術的誕生本身就是為了取悅別人。
circle:這就是它的藝術價值和商業價值所在?
王可然: 我剛才用一個彎彎曲曲的方式向你解釋了商業性和藝術性的本質關系。
circle:覺得這部話劇會沖擊話劇市場嗎?
王可然: 我不希望它沖擊話劇市場,成為話劇市場更大的一分子,實際上希望他影響到幾千萬人去關注話劇,就這么簡單。讓這幾千萬人關注話劇的同時,知道原來話劇可以成為去選擇一種文化習慣。
circle:北京的文化氛圍最近這些年有很大改善。
王可然: 正因如此!我們希望話劇是在北京、上海、廣州,在合肥、昆明、成都、在蘭州、南京、鄭州……任何一個地方而不只是首都。活在這個時代,作為這樣一個職業的人,這是一種侮辱。
circle:為此做了些什么?
王可然: 我們的作品每年去十幾個城市,最近兩三年,從做這個項目的第一天起。2010年中國的話劇市場還是很蕭條的,我們這部戲5個月,深圳去了兩輪,上海去了三輪,杭州兩輪、成都、南京、昆明、貴陽、鄭州、武漢、臺北十個城市。
“無數戲劇觀眾沉睡在廣闊的中國城市里,沒有進過劇場的他們,不是不會享受劇場而是怕劇場的內容不讓他們享受。”’
circle:提到話劇,我們可以想起的人,賴聲川,孟京輝,再講一講,田沁鑫、林奕華。
王可然: 昨天、前天連續兩天騰訊的人找我,說他們的游戲要做一個大師顧問團。我看了看他們的方法,我建議他們應該找孟導,孟導做的一些作品我很喜歡,它們非常另類、前衛、先鋒。
我想說的是,每一種話劇風格都是一種舞臺的形態,我們需要先鋒藝術,也需要更貼近生活的藝術。我問過賴導對前衛怎么看,賴老師沉默了兩秒鐘,說我認為前衛要成為后面創作的規則,否則前衛就失去了價值。circle:話劇能夠變成主流藝術么?
王可然: 憑什么要去做貴族化的圈養?主流就是公平,你能給大眾,能把你的作品奉獻給更多的人,讓更多人活在這個時代,不會因為他活在合肥,他就覺得沒活在這個時代,這個時代好的精神產品他也有權利去享受,對不對?我覺得中國缺乏戲劇制作團隊,這個制作人團隊是帶著創作的愿望,藝術的愿望、對市場的理解和市場的組織能力的。
但是如果《如夢》(指《如夢之夢》)成功以后,應該會有一大批這樣的項目跟上。
circle:大眾化意味著“商業化”?
王可然: 我做的這個東西觀眾要看,這就是商業性。我們一直尊重商業的方式,不然我們活不下去,我們所有人不會被政府養,我們還要納稅,我們每場演出一半的錢是在供養市場。我們不能講觀眾愛看就是商業性,就批判他。觀眾愛看是這個作品的成功。但我們不能跳到商業里成為他的奴役。
“表演是什么?表演是敢于表演,能夠表演。李宇春具備。賴老師很喜歡她,還為她專門寫了一首歌。”’

circle:這次角色的設置也是挺顛覆的,比如用到了沒有過戲劇經驗的李宇春。
王可然: 賴老師對演員他有他自己的選擇標準,賴老師是柏克萊大學的教授,也是柏克萊大學的戲劇博士,我們可以相信一點:他不是非學院派。
circle:這樣強調是因為是否很多媒體質疑李宇春這個選擇么?
王可然: 很多媒體不質疑,質疑的往往是舊的戲劇傳統陣容里的人,媒體反而不。對賴老師來說,表演是什么?表演是敢于表演,能夠表演,除此之外別的一切都是框框,創意要放開,怎么能把它局限起來呢。
我看過李宇春的《十月圍城》。李宇春很能演,很會演,只要導演給他放在他自己得體的位置上。
這個劇本里有一個醫生,大學畢業第一天去工作,帶著很多理想,結果第一天上班,5個病人死掉了4個,看著醫生對待死亡司空見慣的冷漠,她問,我們怎么能這么簡單地對待生命?這個人倔強地追問下去,我想這個角色與李宇春很接近。
“塑造”是自己在敢演和能演過程中不斷揣摩,他達到了這個標準,他和這個人物又有天然的契和,當朋友給我介紹李宇春的時候,我回想,快10年了,他沒有一點點和我堅持的戲劇理念對立的緋聞,惡吵,與正面的價值背道而馳的負能量,沒有啊,我突然覺得這個人很神奇。
circle:李宇春本人對這個角色有信心么?
王可然: 他看完這個劇本很高興,她覺得接受這個人物。她和我們現場的絕大多數演員都一樣,非常之用功、仔細、謙謹,賴老師很喜歡她,還為她專門寫了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