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雋
(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200433)
Searle所提出的間接言語行為,是指說話人的意圖不是由話語的字面用意直接表達出來的言語行為。或者換句話說,是指說話人意謂他所說的,但同時又意謂一些被他的話語隱含的東西,即“言外之意”。因此話語意義不僅包括而且超越了句子意義,有一種“顧左右而言他”的意味。用圖示說明兩者關系顯得更清晰一些:

U=utterance meaning S=sentence meaning
上圖只是說明定義,并不描述整個言語行為過程,故沒有描繪推理的中間過程。代表utterance meaning的橢圈用虛線,是由于話語意義更傾向于一種主觀、略無形一些。圖(a)被很多論著用來作為間接言語行為一般表達圖式,但是圖(a)并不能合理涵蓋圖(b)、(c),故而將其單列。圖(b)就以《紅樓夢》中一語為例:“你快瞧瞧去!大太太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這里的言外之意(四個標致、絕色的女子)與字面語力(一把子四根水蔥)有交集:均是靈秀之物,多有純潔之美。圖(c)在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經典例子:“I have to study for the exam.”與其話語用意“I can’t go to the movie tonight.”單從字面上說,并不具有大小同心圓似的包含與被包含關系。
間接言語行為的定義更強調的是一種交際依靠推斷、規約等方式從語言的起點到達理解的終點的過程[1]。人們之所以常常使用間接言語行為,Searle認為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出自禮貌。確實,禮貌是人們選擇間接言語行為的最重要的動因。禮貌在很大程度上是社會因素制約的結果,比如地位的高低、性別的差異、年齡的大小、交際雙方的熟悉程度等。比如有如下交際對話:
(1)A:處長,這是我的辭職報告。
B:你的事我知道了,我們要研究研究。
A:希望您能快一點給我答復。
B:你的報告我已經轉上去了,上頭還要考慮考慮。
A:那么什么時候能給我回音?
B:小A,我看你在這里不是蠻好嘛,大家反映都不錯,辭職的事我看以后再說吧。
對話中的“研究研究”、“考慮考慮”、“以后再說”其實是中國人的一種拒絕方式。我們的民族心理是“以和為貴”,因而人際交往時講究含蓄,有時甚至是“模糊”、“言不由衷”。即使拒絕時也盡量“間接”,讓別人知難而退。
間接言語行為包括的言語現象十分豐富,而對它的效果作適當的概括有助于闡述說話人擇取間接言語行為的隱含動因,因此有必要對其進行分析。但是,這種效果概括不可能是窮盡性的,而是時有交叉,具體舉例如下。
Searle提出,在間接言語行為領域里,祈使句研究價值最大,主要原因就是:出于禮貌,在日常交際中它比較鮮見。并且籠統而言,間接度的增加可能導致禮貌級別的上升,這在英語中表現的很典型:
禮(2)Lend me your car.
貌(3)I want you to lend me your car.
度(4)Will you lend me your car?
漸(5)Can you lend me your car?
上(6)Would you mind lending me your car?
升(7)Could you possibly lend me your car?
但是,間接言語行為的禮貌效果并不是由說話人判定的,也不是越間接則越禮貌。在一輪對話中實施間接言語行為能否達到禮貌的效果,聽者才是真正的定量與關鍵,且還要受到具體場合與具體說話對象的制約。比如說,出于禮貌我們可能以“不好意思,浪費您時間了”作為一種辭行的方式。這一類話語,并不是說我的探訪是毫無意義的,因而浪費了你的時間,也不是指雙方見面所花的時間是無意義的(fruitless),而具有明顯的“貶己抬彼”色彩,把自己貶得低些,把對方抬得高些,以上對下,顯示兩人在社會地位上的不均重。這也是中國人的禮貌方式。但是,難以想象對與自己關系極其融洽的好友說:“You may leave the door open if you don’t have the time to close it”顯得古怪而拘謹[2]。相反的,如果對自己至親好友說些不怎么禮貌的話,只要對方能夠理解,在會心一笑之間這樣的話語往往也變得禮貌了。
言語交際中存在各式各樣的修辭手段,如比喻、比擬、拈連、夸張等,可以使話語離開平鋪直敘的表達,進入了生動形象的境界,創造了美的意蘊和意境。
(8)“他呀,猴兒似的,哧溜溜!一眨眼爬上了樹梢,伸手能摘下天上的星星。”(劉紹棠《地火》)
(9)“那時侯,你可就認不出我了,我將不再是你的簡愛,而是個穿著小丑衣服的猿猴,一個披著借來的羽毛的枧鳥了。”(《簡愛》)
(10)“你今天打扮得就像是一朵百合花,笑吟吟的。”
這種具有美學情趣的間接言語行為實質上是語言運用中的外在不合理性與內在合理性達到相對平衡的產物,外在不合理性可由內在合理性來解釋。這也是間接言語行為的構成規律。
對于聽話者而言,這種并不“顯山露水”的表層語言造成描繪與描繪對象之間的矛盾,而同時這種表層語言又有生動形象、新奇獨特的詞語連接形式,因而促使聽話者思考探求其矛盾中的合理性。具體的理解過程就是:拋開詞語不合理的語形,列出描繪詞語的某些屬性,然后按相似性或相關性的聯系,把其中某個與描繪對象相適應的屬性與描繪對象對接起來,這樣便可看出說話人真正的行為目的。
運用婉轉甚至模糊的語言既可以攜帶并傳遞聽話人可能不愉快的信息而不至于得罪人,這是間接言語行為的基本效果。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間接言語行為的這一作用顯得格外突出。
(11)老師給學生的評語往往多有譽美之詞,優點大大的、多多的,而不足或缺點是小小的、少少的,家長卻知道真正的文章是在“但是”、“希望”之后。
上述例子在漢語中俯拾即是。當然,在西方語境中我們也可看到這樣的例子:一餐過后,對于味同重新熱過的咖啡似的湯(the soup which tastes like warmed-over coffee),西方人雖不太會矯情地說:“It’s wonderful.”但也并不是一如我們所想象的那樣直率、毫不諱言,而采用了委婉的托詞、含蓄的遁詞:“You really cooked up a storm.”在我看來,坦率的批評和粗魯的冒犯只是一步之差,為了不冒“天下之大不韙”,避免用自己的坦率使他人陷入不必要的窘境和痛苦之中,東西方人在日常瑣事中(尤其是涉及負面問題時)都盡量采用社交性的間接言語行為;而這種間接言語行為的普遍性使用,也使我們達成了一種共識(或者可以說形成一種社會規約):發話與問話無關,一般表示“否定”。
無傷大雅的白色謊言處于欺騙這個范疇的另一端,由于它們用心良善而被披上了一層保護色,與嚴格意義上的謊言區分開來。白色謊言應當被歸為一種特殊的間接言語行為:
首先,在很多情況下它是一種無可選擇必須以間接方式實施的言語行為,它能繞過令人沮喪的困境,指引人積極地看待問題,從而避免真正的心靈刺痛,化為有效的安慰劑(for the good of humanity)。美國作家Judith Viorst在一篇小散文中舉了這些例子:
“They may lie to their children on money or marital matters.
They may lie to the dying about the state of their health.
They may lie to their closest friend because the truth about her talents or son or psyche would be-or so they insist-utterly devastating.”
誠然如是。比如面對一個年邁體弱的老太太,你不能隨便告訴她:“你女兒在護理抗非病人時不幸感染,生命垂危。”而應該盡量輕快地說:“她這陣子很忙,實在沒空來看您。”老人體悟了人生百味,對“病”、“死”、“活”之類的字眼特別敏感,這種實話實說會激活(motivate)他們敏感的神經,讓他們感傷五內。所以白色謊言雖不實、不直接,甚至有人認為“聲稱自己懂得什么事他人應該知道,這未免太自以為是了”,但它有一定的合理生存空間(也許可以稱之為“smoothing式間接言語行為”),因而它永遠不會從言語中消失。
第二,白色謊言以裹上糖衣的表述言語實施了實質的掩蓋行為,但其實施的方式與其他間接言語行為不同。其他間接言語行為是引發式的實施方式,發話人為使受話人能間接理解語言行為的目的,總是用各種方法保持字面語力與言外之意的聯系。白色謊言則是掩蓋式的實施方式,平易的字面掩蓋著不愿讓聽話人覺察的內容。比如說愚人節那天經常有老師對學生開玩笑:“今天我們隨堂小測驗。”相對于上文的“smoothing式間接言語行為”,也許這里可以命名為“joking式間接言語行為”。
間接言語行為并非是靈丹妙藥,常常會有使用不當、甚至有著不被聽話人理解的風險,這其中原因很值得探討。
間接言語行為是一個相對概念,它會隨語境變量、對象的不同而變化。就同一話語內容而言,可以用不同的言語形式來表達,這里就存在間接度(degree of indirectness)的問題。有時候,間接度過高會產生語用上的模糊。
(12)把門關上。
(13)請您把門關上好嗎?
(14)你忘了關門嗎?
(15)把木板插在門洞中。
(16)你出生在畜棚里嗎?
以上這組例句表明,有些言語行為幫助說話人間接地達到交際目的(例13、例14勉強算是);另外一些言語行為可以直接地達到交際目的(例12)。然而例15、例16間接度過高,就像是在打啞謎,要讓人成功理解說話人的行為目的并且采取有效的言后行為似乎有些勉為其難。
上文已經提到間接言語行為這一概念具有相對性。這就導致了間接言語行為嚴重依賴雙方共知的語境和信息,交際通路決不是必然發生的,更不是必然成功的,間接言語行為的這種依附性是引發交際障礙一大誘因。
顯然,當某人說:“外面的風好大呀!”如果是在炎熱的夏天,說話人可能“建議”出去走走;如果是在寒冷的冬天說這話,并且你的窗戶是開著的,那么,她一定在請求你把窗戶關上;如果同樣是在冬天,但是你的窗戶是關著的,則可能說話人僅僅只是“直接”陳述事實,不存在間接語言行為可言。
間接言語行為本身存在著一定的問題,聽話人為何聽到一句話時既聽懂了句子本身的意思又聽懂了話外之意?對此,不少哲學家和語言學家提出了不同的理論,如規約論、推理論等。Searle認為,說話人實施間接言語行為的依據可以歸納為以下四個方面:共享信息(包括語言的和非語言的)、聽話人的推斷能力、言語行為和會話的合作原則[3]。顯然,推斷能力是一次間接言語行為交際成功的必要條件。這種推斷不僅僅要求基本的邏輯能力,更重要的是受一種文化模式的作用。無論是規約論還是推理論,都建立在同一種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同一心理圖式的基礎之上。比如說在目前本地的文化中,“海龜”在一定程度上還是代表著“高薪”;然而,對于美國而言,“有留學背景”與“高薪”未必形成一種心理圖式,未必能鏈接成一種推斷的通路。此外,我們的一些太有中國特色的語言并不被外國人理解。比如,有求于人,得到的答案如果是“研究研究”、“以后再說吧”,那么我們立即會警覺地意識到這件事棘手、已被拒絕。但是按照西方的準則,這樣的回答根本就不能作為答復。
同樣的,一些普世準則在不同文化中也會產生參數化反應,導致不同的效果。比如說在不同的語言和文化中,禮貌現象具有普遍性,同時又具有特殊性。普遍性使言語交際成為可能,特殊性又常常導致交際失誤。怎樣將交際失誤減少到最小,還得依靠交際雙方的共識,即不光在語言層面上,還應在社會文化層面上加強對對方的了解,因為不同文化之間達到符號間的語義對等還不能等于言語行為的實現。為使交際成功,講話人必須共享一定程度的知識、信念和假設。除了在一對一的會話環境中,在多人參加的會話環境中,說話人和聽話人之間的共同心理圖式顯得尤為重要。
說話人為了達到語言行為的目的,應當考慮到間接言語行為的間接度是否過高、是否共知信息不足或者語境模糊、是否摻雜跨文化因素導致交際隔膜。進行間接言語行為交際時有必要按照如下步驟展開:對聽話人的認知語境進行判斷、預設→有的放矢地選擇間接言語行為表達方式(最重要的是根據前一步把握間接度的問題)→觀察聽話人反映后進行追加補充。筆者相信,這一過程是通往成功交際模式的必經之路。
[1]熊學亮.認知語用學概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
[2]何自然.語用學與英語學習[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7.
[3]Searle J R.Expression and meaning——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speech act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