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達明
全家桶·寶貝
□方達明

(方達明近影)
窗外,午后的鳳凰樹綠得發了瘋,兩只蟬閃在樹葉里,比拼胸部的發達程度,因為過于投入,聲嘶力竭。日光火燒火燎,快把蟬翼烤化了。
白水大學多媒體大教室里,授課的某著名教授端坐在計算機前半閉了眼面無表情地念著電子稿件,唐僧一般,底下的學員們則孫悟空似的說話、咳嗽、來去,或者吞云吐霧,仿佛全不相干。
教授頭頂拉著一條橫幅,紅底白字:“全省國稅系統中層干部骨干培訓班”。
蟬的嘶喊一聲一聲鋸進來,長一聲短一聲,拉大鋸,扯大鋸。心都浮在了頭頂上。
程萬里沒有學唐僧,也不像孫悟空,他看書,看小說。已經有五年多沒機會坐下來好好看上一本書了,這一星期來,每個字都像失散多年的初戀情人,揪著眼睛往前飛奔,腳下一街的花朵,絢爛,空氣都是彩色的,每一腳踩下去,心都快樂得尖叫起來。可是今天很奇怪,看著看著,渾身不舒服起來,心在頭頂竄來竄去,抓不住。
他把雙拳壓在書上,狠狠伸了個懶腰。他雙拳壓著的書叫《狼圖騰》。
封面上,兩只狼眼,目光犀利,仿佛要看進人心里。
整本書都是臆想、玄幻,充滿了意淫。每字每頁都在鼓吹人要有狼性,要消滅競爭對手。萬萬沒想到,如今竟然流行這種垃圾。難道非得活回畜生去才叫成功的人生嗎?
他百無聊賴,于是把鑰匙串拿捏在手里數數,一不留神按了摩托車報警器的遙控開關,摩托車在窗外唧唧呱呱尖叫起來,叫聲放肆張揚,嚇得兩只蟬一齊把牢騷咽進胸腔里,連教授也猛然回到了人間,長了脖子兩只眼睛穿過鏡片爬到窗口去。因為不得要領,教授扭了扭腰,不想竟然扭出一粒屁來,聲音嬌嗔妖冶。教授的頭臉一下成了火龍果,紅彤彤的。教授狠狠咬了幾下嘴唇。
程萬里忍不住,笑了,心落在胃上面,腳底也踏實了。
其他學員還是像孫悟空似的說話,來去,或者吞云吐霧,根本沒把這一些動靜放在耳朵里。
程萬里是騎著摩托車上白水來的,程萬里的家離白水足足有一百五十公里。這事放在二十年前可以理解,可如今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都過完了,的確有點夸張。
但程萬里喜歡,他就喜歡風不管不顧拍在臉上的感覺,啪啪啪,麻麻的,木木的,心里空蕩蕩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多少年沒有輕松自在的感覺了?不知道。離開家的時候,程萬里沒有回頭望上一眼,他不想回頭。培訓的時間整整一個月,他至少暫時有一個月的時間不用回頭。
其實時間要是回到十年前多好啊。那時自己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反應太快了,快得影子也跟不上自己的腳步,每次都得在心里喊自己,慢一點啊,慢一點啊,你有的是時間。那時最好的是王君,王君就像一顆八月的石榴,飽滿多汁,兩只乳房又大又彈手,看一眼,眼睛就著火了,想化在她的身子里,化在她酸酸甜甜的氣味里。夜里,他們誰也不肯放開誰,一齊使勁,往無限的深里使勁,使勁,直到把身體里的最后一絲力氣榨出去。可天色剛一翻成魚肚皮,王君就要扯上他到中山公園打羽毛球,晨練,練得兩個人像剛從水里拎出來似的。愛情是什么?愛情是中山公園里飛來飛去的羽毛球,愛情是王君一碰就著火的身子。那時怎么就不知道啥是累呢!
一直到兒子小航兩歲生日前,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那天老同學畢扶生帶了雙胞胎女兒來給小航過生日。畢扶生是醫生,白白胖胖的就像彌勒佛,孩子們都喜歡他,他和孩子們在地板上滾來滾去,滾出了一房子的笑聲。可是小航架子很大,不理大家,一個人對著墻壁說話,說,爸爸,爸爸。其實小航的架子一直很大,他就喜歡自己玩,像頭家一樣,從不把別人的話放在耳朵里,也許他天生就是個當頭家的料。
臨走前畢扶生把程萬里拉到走廊里,他說,小航好像有點問題,找個時間帶他到醫院查一查,可能是自閉癥。
果然是自閉癥。
程萬里眼前一黑,感覺就像小時放學后一路蹦蹦跳跳,突然,背上的書包被人猛地拽住了,脊柱往下一沉,兩條腿僵了,那人卻不放手,死死拽住。活跳跳的世界突然死了。但程萬里沒有癱倒在地,因為王君已經軟了,他必須緊緊地抱住她。
他突然有點恨畢扶生。
他們跑了一家又一家的醫院,跑得王君的身子都癟了下去。但是,進展不大,小航的架子還是很大,就喜歡自己玩,像頭家一樣,不把別人的話放在耳朵里。
從此整天腦子里亂哄哄,走起路來腳步都是虛的,行尸走肉一般,頭發大把大把地掉。沒多久,程萬里頭頂的皮露出來,在鏡子里閃亮。他有時就不愿意看到梳子了。
王君常常在夜里突然打開燈,看著孩子熟睡的臉,兩眼直直的,流淚。
孩子上學了,王君忙得像個陀螺,一刻也停不下來。每次提到老師的眼神,王君就噎住了,眼淚像汩汩的泉水。老師需要成績啊。家庭作業不完成是不行的,老師說了,天下哪有不做作業的學生!小航不肯做作業,哭,鬧,瘋狂地敲打桌椅,文具扔得到處都是,逼急了,他拿頭撞墻,梆梆梆!程萬里抱起他想把他抓到書桌前,可是他亂踢亂蹬,哭喊得像吃了刀子的小野豬。
太吵了,鄰居們有意見了,敲開門了。夫妻倆只好賠笑,賠笑。笑容是擠舊牙膏殼一般擠出來的,擠得聲音都走調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們會好好教育孩子的,我們會注意教育方式的,我們會用愛心對待孩子的。謝謝您,謝謝您。對不起,對不起,謝謝您,對不起。
畢扶生說,要有耐心,要有信心,小航只是喜歡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已。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前方一片渺茫,不知道彼岸在哪一個方向。眼睛一睜開就發現自己是在戰場上,兩腿發軟,邁不動步子,可你還是得向前,向前。你時時刻刻都得跟著小航,因為一不留神他就會跑得不見蹤影。小航不愛說話,可他的手腳利索得很,程萬里常常追不上,更不用說王君。程萬里有時就想到了死,帶著孩子一塊去死。可是人來到世上不應該僅僅是為了赴死……
程萬里上大學時是校足球隊的,守門員,高大魁梧,還挺得住,但王君先受不了了。因為要照看小航,王君經常請假,王君的單位不是慈善機構,人家是縣人事改革試點,大刀闊斧,一斧頭就把王君劈回了家。
王君沒了單位,整個人像出了水的魷魚,連骨頭都是軟的,從此話也不想說完整了,憋壞了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王君的骨頭軟了,但王君的乳房硬了,硬得像兩坨石頭,不是翡翠,是花崗巖。到醫院切開一看,壞了,都化膿了,癌癥,晚期。只好切除,完全切除。然后是化療。王君沒有了乳房就不是王君了。化療后頭發掉光了的王君更不是王君。是誰?程萬里一直沒能搞清楚,反正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再是女人了。她不讓程萬里看到她的身體,程萬里一打開她的衣服,她就暴跳如雷。程萬里開始還能體諒她,可是日子一長,他漸漸對王君的身體和表情產生了敬畏感,每天都要一遍一遍地勸說自己才能走進家門面對王君那洗衣板一般的身材和臉龐。這才明白,原來,面對一個人是需要理由的。
程萬里只好一有時間就把自己丟進網絡里。這樣就可以暫時用后背面對王君,面對小航。他打心底感激比爾·蓋茨。
右腿突然一麻,是短信。打開一看,是小云的:“你能帶小蜜蜂吃一頓肯德基嗎?今天是她六周歲生日。”
小云是程萬里的網上好友,住在另一個縣城里,那個縣城離臺灣海峽很近,放只紙船下去,船幫還沒濕透就到了。
在網上,小云有個可愛的女兒,叫小蜜蜂,特別愛跳舞。程萬里有個可愛的兒子叫航航,大小蜜蜂一歲,很有主見,最喜歡自己一個人搭積木,玩迷宮。兩人特別聊得來,還互相留了手機號碼。小云的QQ頭像已經差不多兩個月沒有閃過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程萬里不知道為什么,一到白水就給小云發了一個短信。不知道為什么。他只知道要是白水之行能見到小云那肯定是件挺愉快的事。白水市區離小云她們縣城不到二十公里。
當時小云回的短信是:“白水有很多好吃的小吃呢,你要去吃個夠!”
他拇指馬上一陣跳動:“你要是來白水,我請你吃個夠!”
小云回了一個笑臉。
當時他臉一熱,把手機收了起來。
——“你能帶小蜜蜂吃一頓肯德基嗎?”當然可以!
教授的靈魂還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進進出出程萬里就摸出了教室。
回到賓館的房間里,他把浴缸灌滿了,漂進去,好好打了一個盹,順便想象了一下小云的樣子。程萬里沒見過小云。他閉著眼睛的時候,小云是個長圓臉,個子高高的,很飽滿,服裝款式和顏色無法確定,聲音沙沙的,甜,像糯米糍。
太陽好不容易才跑到城外去。程萬里套上了壓在旅行袋底的牛仔褲。他感到屁股緊繃繃的,下身充滿了力量,忍不住站到大鏡子前仔細端詳自己。鏡子里的程萬里頭皮锃亮眉眼清楚,臉部棱角線條簡單勁道,腮幫子青愣愣的,像一個人。對,像法國足球隊的靈魂齊達內。真好!于是深吸一口氣,胸部鼓脹起來。
賓館走廊拐角的墻上有只小箱子。程萬里心中一動,踩著毛絨絨的地毯走過去,喂了它一塊一元的硬幣,接了一只安全套,塞進褲兜里。他知道這也許沒什么用,但是放一個在褲兜里,感覺挺好。
賓館的大院里暗香浮動,甜絲絲的,哦,是洋玉蘭。賓館的大院種了一圈的洋玉蘭。果然,滿大院的洋玉蘭都開了,星星點點,熱熱鬧鬧,香氣一點一點溢出來,空氣一晃,香氣就漾開了,一波追著一波。
程萬里兩腿一熱,蹦起來,掐了一朵在手心里。洋玉蘭白嫩嫩的,花瓣柔韌有彈性,躺在手心里,跳跳的。一只蜜蜂匆匆忙忙爬出來,轉了兩下頭,沒整明白怎么回事,翅膀一舉慌慌張張飛走了。程萬里把花托到鼻尖下,閉上眼睛長長吸了一口氣,呀,全身的毛孔都熏開了,眼眶有點濕。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放進上衣口袋里。
見面的地點定好了,在中山路的金都大廈大門口。小云的短信問,要什么接頭暗號?程萬里自信滿滿:“我肯定認得出你來!”他發完短信就回賓館泡澡去了,也沒征求一下教授的意見。
肯德基在金都大廈的隔壁,全白水市的小朋友和父母們都知道。
小云上車時又發來了一條短信。她說,把小蜜蜂抱在腿上和人拼車,只要十塊錢,一人平均才五塊,占了便宜了,哈哈。
金都大廈的門前都是人,像汛期的沙丁魚,密密麻麻。程萬里的眼光只在異性的身上停留。可是才看了一會,眼睛就看花了。女性們大大小小著裝都很清涼,連六七十歲的阿婆也穿著吊帶裙,老天,女人們都爭著搶著把身上與男人不同的部位展露出來。這世界是不是瘋了?
迎面走來一個女郎,眼影吊帶高跟超短裙,露著肚臍眼,像一只直立行走的母貓。程萬里的眼光鉤在她的腰上,舍不得下來。見程萬里眼里都是自己,女郎笑了,女狐貍一般吊了他一眼。
女郎一笑,程萬里的小腿肚就軟了,這才明白自己應該把眼光挪動到別的方向才顯得像個文明人。
女郎真香啊。女郎將要走過程萬里的身邊了,卻突然停下腳來個轉身,大半個胸部怒放在程萬里的眼前,仿佛東北吉林的豐滿水庫起了風,波光瀲滟:
“大哥,一個人哪?要不要小妹陪陪?嗯哼。”
女郎的聲音甜糯輕飄,聲聲入耳。程萬里腦子一熱,下身有了動靜,腦子里蹦出“亮劍”兩字,差點把持不住。還好李云龍那張苦瓜臉及時出現了,把不良的勢頭按壓住了,腦子恢復了清新——李云龍是前一段熱播的電視連續劇《亮劍》的主角,他一個人就把二戰時的所有鬼子趕出了中國。
“不好意思,我,我,我等人。謝謝。”
女郎用綠色的嘴唇“啵”了一口面前的空氣:“不客氣!”
女郎一扭一扭地踩著貓步走了,香味拖在身后遲遲不肯離去。程萬里知道,要是她回過頭來,拍拍自己的肩膀自己肯定就會聽她的安排了,萬幸的是,她沒有。
程萬里把抄在褲子里的上衣下擺扯出來,休閑。還撮起下唇學了一聲鳥叫,畫眉。小云的短信說了,問過司機了,大概七點十五分會到。現在已經七點十六分了。
前面不遠處來了一輛黃色的出租車,車里下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左手牽著一個扎著倆小辮的小女孩。一下車,女人急急忙忙打挎包里摸出一只手機。女人個子高挑,一身淺灰套裙,脖子長長的,腦后綰了一個發髻,站在洪水一般的吊帶裙們中間,仿佛一只走錯了季節的天鵝。那身套裙七八年前流行過,程萬里的女同事們一人都有四五套。女人的身子不胖,但還是恰到好處地把套裙撐住了。要是她今晚能留下來多好啊。
女人看看手機,抬起眼,從金都大廈門口掃向肯德基的門口,又從肯德基門口掃向金都大廈的門口。程萬里緊走兩步,閃進她身后的一棵行道樹下。
女人把孩子往懷里緊了緊,右手拇指開始在手機按鍵上走動。程萬里的手機很快就抖動起來。程萬里一看,果然是小云:“你在哪里啊?”
程萬里不回短信。他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后,按了呼叫。女人手里的手機很快就唱起歌來,是田震的《干杯,朋友》。女人剛打開翻蓋,程萬里就把手機關上了。女人把手機放在耳朵邊,半天沒聽到動靜,于是卷著眉毛轉過身來。哦,不是長圓臉,比長圓臉還好。她的眼光一閃——程萬里正在笑呢,牙齒整齊閃亮,手里舉著手機,搖。
女人舉起手中的手機作勢要打他,動作做到一半,收住了,腮幫子著了火。
果然是小云。
小云的臉好像年畫里的王昭君,杏仁形,笑容淡淡的,不是很流暢。她說,本來想叫個女伴一起來,可是人家沒空。說完,又笑一笑,淺淺的。她的聲音果然沙沙的,甜,柔軟,像糯米糍。
她的眼光不好意思在程萬里的臉上停留太久,很快就轉到了小蜜蜂頭上,她撥了撥小蜜蜂的小辮子,臉從底里紅上來,鼻尖冒出了細細的汗珠,燈光打在那些汗珠上,程萬里眼前一亮。
女人會害羞真好,真好啊。
小蜜蜂果然像只小蜜蜂,一張小杏仁臉,眼睛大大的,眼珠子黑漆漆,穿著公主裙,沒有白絲襪,涼鞋明顯是舊的,鞋幫都車了兩圈了。公主裙太小了,后背最上面的那粒紐扣也扣不上了。
小蜜蜂伸出食指、中指對著他,嘴里含了笑模樣,接著雙手掌心向上,在胸前上下扇扇扇。
小云說,小蜜蜂說很高興見到你。
程萬里有點奇怪,小蜜蜂干嘛不說話,非得用手比劃呢?但一時也不好意思多問。他摸摸孩子頭頂,說,走,我們先到商場里走走,今天是我們小蜜蜂的六周歲生日啊。
小云有些猶疑,小蜜蜂已經點頭了,還跳著腳拍了拍手。
服裝賣場在商場的三樓四樓和五樓,海洋似的,眼睛都不夠使。小蜜蜂左手拉著小云右手扯了程萬里,在花花綠綠的衣服間一蹦一跳地穿行,看樣子,要是有翅膀,她會飛起來。不少人向他們投來了羨慕的眼光——這一家子太美好了。程萬里心里喝了雪碧一般,清涼,甜美,忍不住胸一挺,探手摸摸小蜜蜂的頭頂心,兩嘴角向上彎起來,一臉心滿意足的微笑。
走到五樓兒童服裝專場,小蜜蜂站在一個和她一般高矮的模特兒前,挪不開腳了。那小模特兒穿著一條泡泡裙,歪著頭笑得蜜糖似的,太可愛了。小云嫌貴,想把小蜜蜂拉走,程萬里攔住了她。程萬里比著孩子的腳,又要了一雙娃娃鞋。
從更衣室出來,哇,整一個小公主啊。
小蜜蜂高興啊,在穿衣鏡前跳來跳去,擺出各種可人的姿勢,前前后后地照。太可愛了,像一滴露珠,在清晨微風里的草葉上,蹦。
小蜜蜂右手拍拍自己的前胸,伸出左手十指交叉放在前胸微微點頭,接著右手食指指著程萬里,翹起左手大拇指,右手手心順著左大拇指的輪廓從上至下輕輕撫了一圈,然后翹起右手大拇指,收回右手摸摸自己的下巴。
小云說:“孩子說,她相信你是個好爸爸。”
小蜜蜂點點頭,右手貼在嘴邊向外一揮。這回程萬里一眼就看懂了——飛吻!
眼淚差點掉下來,才兩百多塊,就可以讓孩子如此的快樂。程萬里他們局長一頓飯就可以簽掉兩三萬。程萬里側過身,用袖口蹭了蹭眼角,把眼角的睫毛蹭干了。
程萬里要小云也挑兩套,小云死活不肯。燈光里,小云眼角有細細的皺紋躲躲閃閃。小云漲紅著臉說,不行,已經讓你破費了。
一家子高高興興地走進肯德基。
一進門,大堂里迎面掛了幾排新書包,很熱烈,原來是肯德基正在搞派送活動,準備迎接新學年。有帶小孩的家庭都可以參與。活動很簡單,就是每家派一個代表把面前的二十來塊紙片在三十秒內拼成一個肯德基老頭像,成功的,獎勵新書包一個。最快的記錄是十七秒。
小蜜蜂看到一只粉紅的書包,高興得握緊了拳頭,眼睛盯著書包上的那只頭扎蝴蝶結的米老鼠直咬下唇。程萬里有些手癢,于是看看小云,看看小蜜蜂。小蜜蜂沖他直點頭,還使勁揮了揮拳頭。小云捅了捅他的右肘尖,程萬里就上去了。
程萬里的手如蝴蝶翻飛,一眨眼,面前的紙片只剩下了兩塊。程萬里得意了,側頭沖著小云眨了眨眼。卻見小云的眼睛死盯著自己的手,緊張得鼻子額頭都是汗,兩眼水汪汪的,像個十七八歲不懂人事的少女。
程萬里的腦子一時短路,拿著紙片發了呆。
小云見程萬里突然沒了動作,側頭一看,見程萬里正癡癡地望著自己,臉“騰”,燒透了。
這時有個胖子擠過來,說,我來我來。小蜜蜂卷起眉毛食指豎在緊閉的嘴巴中間輕輕吁了一聲。胖子樂了,趕忙雙手合十閃到一旁去。
小蜜蜂跳到他面前,伸直了右手,拇指食指互相垂直比作手槍模樣,掌心向左,以食指為軸,里里外外翻,一臉疑惑的表情。程萬里明白,她是在問,為什么呢?
程萬里不知道為什么。
小蜜蜂挺起胸膛右手自信地拍拍自己的前胸,十指交叉放在前胸微微點點頭,又伸出右手指著程萬里,翹起左手大拇指,將右手手心順著左大拇指的輪廓從上至下輕輕一撫,接著對程萬里翹起右手大拇指,然后收回右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小云這時已緩過神來,她推了推程萬里:“小蜜蜂說,她相信你是個好爸爸!”
最后一句說得相當用力,一下把程萬里敲醒了。趕緊把剩下的兩塊紙片塞上去。
小蜜蜂把大拇指豎到程萬里的鼻尖前。程萬里很自豪,把胸口往前一送。
18秒!服務員說,真不錯,恭喜你們全家!
接過書包,小蜜蜂高興得蹦到半空親了程萬里一口,程萬里的臉竟然紅了。
吃什么?當然全家桶!聽說小蜜蜂生日,店里特意送了小蜜蜂一塊小蛋糕,還在上面插了六根小蠟燭,火苗蹦蹦跳跳。
小蜜蜂高興壞了,忙不迭地吹滅了蠟燭,舀了蛋糕喂了小云一口,接著又喂了程萬里一口。程萬里胸口都融了,忍不住探過頭去親了小蜜蜂的腮幫子一下,仿佛她是自己丟失多年的親生女兒。
小蜜蜂把自己埋在雞塊里,放開手腳吃。程萬里和小云一人握了一根雞腿面對面坐著,微笑著看小蜜蜂,好像一對從沒紅過臉的夫妻。
小蜜蜂的肚量很小,一個雞塊一根雞翅半杯可樂就飽了,她擦了手和嘴,飛進游樂區去玩了。游樂區里都是孩子,樹上的小猴子似的,上躥下跳。
程萬里回頭看小云,小云鼻尖一動,問,你身上怎么這么香啊,洋玉蘭嗎?我家老院子里就有一棵,可惜拆遷時讓鏟車鏟翻了。
程萬里點點頭,放下手里的雞塊,擦凈了手,輕手輕腳拈出上衣口袋里的洋玉蘭。
一股甜絲絲的香氣漾開了,一波追著一波,把烤雞的氣味擠到了墻角。
小云接了花,別在上衣的扣眼里,低頭看了看,想想,拿下來,別到鬢角去,抬起臉,整張面孔生動起來。程萬里心里甜沁沁的。
程萬里問,小蜜蜂為什么不會說話呢?她聽得見啊。
望著小蜜蜂飛來飛去的影子,小云的眼白紅了:“小蜜蜂天生沒有聲帶。”
程萬里心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說,可惜了,這么好的孩子。
小蜜蜂天生沒有聲帶。找了許多醫院,都沒辦法,小云說。小蜜蜂是個好樣的,她看著盤片自己學會了啞語,還學會了很多種舞蹈。小蜜蜂的爸爸是個小學老師,喜歡打麻將,不知道為什么,小學老師都喜歡打麻將。小蜜蜂不會說話,她爸開始也著急,后來慢慢就習慣了。小云說,他不是不愛小蜜蜂,他肯定是不肯面對,可打麻將要錢啊,他輸光了,上個月竟然把計算機也搬去抵錢了。小蜜蜂不知道,因為小云說是計算機壞了,爸爸拿去修理。小云在縣賓館當前臺服務員,一個月工資才六百塊。服務員也有收入高的,但那得做不是正經人做的事。是啊,誰不喜歡錢哪,可小蜜蜂的媽媽怎么能是不正經的人呢,小蜜蜂的眼睛多亮啊。小云身上穿的是工作服,因為實在找不出合身的了,賓館效益不好,已經幾年沒換服裝了。為什么不離開賓館?事業單位呀,再熬幾年就可以退休,養老的問題有保障。再說賓館的活不重,回到家還有力氣陪孩子玩。去年小蜜蜂生日就答應她了,今年生日一定要讓她吃一頓肯德基,小蜜蜂的幼兒園同學大多吃過肯德基了,遠的去廈門,近的來白水市區。小蜜蜂沒吃過,所以每次電視播肯德基廣告,她都搶著看,兩眼直愣愣,看了人心疼。可是這兩個月小蜜蜂的外婆生病了,前后花了一些錢,今天想起肯德基,卻想不起買肯德基的錢在哪里,還好,想起了程萬里,于是發了短信。小云說,就知道你不會笑話我。
程萬里說,哪會呢,誰都可能碰到難處的,我很樂意幫你的忙啊,小蜜蜂太可愛了。
小云說,你還沒跟我說起航航呢。
程萬里于是說了。他說到了航航喜歡叫墻壁:“爸爸。”
小云說,航航沒問題啊,很可愛啊,他只是喜歡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已,你要耐心地等待他。他能天天叫你“爸爸”呢!要是小蜜蜂能喊我一聲“媽媽”,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啊。
——他只是喜歡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已。畢扶生也這樣說過。自己怎么一直就不肯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呢。是啊,航航只是喜歡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已。知音是什么?知音就是小云,就是眼前這個美好的女人。
小云的雙手搭在可樂杯口上,象牙一般顏色,幾條淡藍色的血管隱隱約約。這是一雙情人的手嗎?程萬里心中一動,忍不住探出手去想把它們捏在掌心里。只是雙手走到半途,突然望見小云的胸口有一點瑩瑩的綠。
那點瑩瑩的綠是一尊小小的觀音。這觀音程萬里也有過一個,那是談戀愛時王君到白水最大的寺廟棲霞寺求來的,不要錢。記得王君把它掛上自己胸口時,程萬里那顆心一下找到了依靠,不再隨意躥跳,呼吸也平穩了。天,自己把它丟在哪里了?好像王君進了手術室后它就不見了。
感覺一股泉水從頭頂一路走下來,清涼,每個毛孔都心甘情愿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程萬里的雙手醒過來,折到全家桶里拿起了一根玉米棒,遞給小云。
小云發現程萬里看著自己的胸口,低頭一看,明白了。小云于是把觀音托在掌心里,說,我有時心里也苦,但是看到觀音我就跟自己說,面對它,接受它,放下它,這樣心情就好多了。
面對它,接受它,放下它。面對它,接受它,放下它。程萬里沒開口,他把這句話在心里跟自己說了一遍,又說了一遍,眼眶里漸漸汪上了水。
面對它,接受它,放下它。面對它,接受它,放下它。
小云說,你們比我們還不容易,航航的媽媽肯定累壞了。
程萬里揉揉自己的手掌,把王君的情況仔仔細細說了。他突然特別想說話,連自己第一次不小心看到王君只有兩塊傷疤的胸口時的感覺也說了。那是什么感覺?陌生,驚訝,仿佛突然一腳踏空了,而腳下,是望不到底的深淵。要命的是一說到王君手術時自己在手術室外顫抖的感覺,雙手竟然抖起來,眼眶里的水不聽話,摔出了好幾顆。
小云丟了玉米棒,把他的雙手緊緊抓在自己手掌里。小云淚汪汪的:“航航媽太不容易了!”
小云說,你要多陪陪航航媽啊,她太難了。
小云的掌心長著硬硬的繭子。這不是情人的手,這是一雙大姐的手。
外面剛剛落過一場小雨,街面是濕的,空氣是濕的,樹葉也是濕的。天空洗干凈了,月亮大而且圓,把天空照藍了。深吸一口氣,胸中涼絲絲,每個毛孔都醒過來。
小云她們上了車,程萬里拿出錢要給司機,小云死活不讓,她說她已經準備好了回去的車錢了,如果讓程萬里再出錢,那太不講道理了。
車子啟動了,小蜜蜂探出車窗來,拍拍自己的下巴,揮揮手。
程萬里明白她的意思:爸爸,再見!
程萬里一愣,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回身沖進肯德基,要了一份熱烘烘的全家桶。
我要回家。我要聽航航叫我:“爸爸!”
對著墻壁叫也行。
回家的路上沒有多少車輛,月亮把公路照得像一匹銀白的綢緞。摩托車行駛在水一樣的月光里,路邊的樹啊山啊溪水啊輕手輕腳地向后退去,風吹到程萬里的臉上,風吹進程萬里的胸口里。程萬里的眼淚像水,像月光,盡情地淌過他的臉龐。
6月10日清晨七點半,太古橋溫泉澡堂里靜悄悄的,大池的水里攤著七八條人,好像沉睡中的小魚不小心肚皮翻了白。小池那邊霧氣騰騰,三道白肉在霧氣里時隱時現,不時長長嘶上一聲,仿佛遠古時代的靈魂醒了過來。
突然一聲驚叫:“哎呀,看,他死過去了!”
霧氣嚇得閃到了天花板上。池里一陣忙亂,很快,大小兩座白肉托上一副骨架子來,這副骨架子上上下下燙紅了,只有臉、頭頂、手和內褲頭是黑的。大胖的白肉一邊探摸骨架子的鼻息一邊抽下肩頭的白毛巾遞到身后:“沒事沒事,蘸點冷水來,他暈湯了。”
暈過去的骨架子是位安徽淮北人士,今年虛歲五十八,學名叫吳有財,不過通常叫“喂!”或者“撿垃圾的!”
七年前,他在老家養黃牛,每天跟著日頭一起出入,日子雖然緊得像竹桶箍,但是,夢還是有得做的,有幾回甚至在夢里撿到了金元寶,開心得笑醒過來。要不是那個電話,他做夢也不會來到這海邊的城里。電話說,兒子病了,重病,要錢,盡快,不然就見不到了。老吳趕忙翻箱倒柜,還找村長借了兩萬塊,利息四千,急急忙忙匯過去。兒子是全村的驕傲,大學生,在北京。想想不放心,老吳把牛也押給了村長,湊了一疊錢,沖到兒子的學校里。兒子不在醫院,兒子和女朋友登長城去了。兒子的同學說,兒子真瀟灑,和女朋友一起在校外租房子,還給女朋友買了蘋果筆記本。老吳知道蘋果和筆記本是啥,但鬧不明白什么是蘋果筆記本。同學說:“蘋果筆記本就是最時興的電腦,敲不死,牛啊!”等半天,終于在出租房門口等到了兒子,還有他的女朋友。女朋友屁股很大嘴唇很紅,蠻好,可惜的是臉跟屁股一樣,沒有表情。老吳還沒開口,兒子硬起臉:“你跑這來干啥子?!”
老吳一口痰堵住了嗓門眼,只好一跺腳回了家。回家一看,天塌了——老爹一聽兒媳說寶貝孫子重病,直了過去,半邊身子不能動彈,話也不會說了,白著兩個眼珠子,好像對天花板很有意見。村長懂政治很敏感,知道他一時半會還不了錢,擔心利息太多壓壞了老吳,已經主動幫老吳把牛賣了,把錢還了。老吳一時沒了主意,還是村長人好,叫老吳留下老婆服侍老人順便看管一下家里那一畝多地,扛上席子和被子,跟著縣里的干部上了火車。火車一路奔到了臺灣海峽邊上,這里空氣腥腥的,很提神。
老吳第二天清晨就上工了。因為初來乍到,一切從頭開始,扛包。不知道是包太重還是水土不服沒睡飽,老吳的腰吃不住勁,讓大麻袋壓塌了。老板人不壞,送他住了兩天醫院才叫他把行李搬出去。有人建議他找老板討個說法。老板板起臉:“喂!是你自己不小心!再說你還沒簽合同。”說得老吳臉火辣辣的。
腰壞了,干不了重活,總不能不活了吧。怎么辦?要飯?不行啊,老吳手腳都齊整,只是腰壞了而已,腰壞了誰看得見。這樣子要飯,要吃唾沫的,再說老吳不姓朱,老家又沒有出過皇帝。
老吳拾荒。這城市有許多垃圾桶。這里的人講話糯糯的,很喜歡丟垃圾。這個城市很干凈,因為有許多像老吳這樣的人。這個城市浮在海上,海時不時在城市的角落探出頭來。海面上,常常有一大群的白鳥兒大雪一般蓋下來,聽人說,叫白鷺鷥。老吳喜歡大海,有時看著看著就呆了,不由得想啊,要是老婆也在就好了,可每每就想起老爹的白眼珠子和兒子那張臉,天就陰了。這個城里一到夏天就刮一種很兇猛的風,叫臺風,臺風把大海提溜到城市的頭頂,一松手,天就塌了,一片汪洋。老吳第一次見到時,嚇得兩條腿都成了別人家的,不聽話,抖、抖、抖。
老吳來南方是準備要賺錢的。機會是為有準備的人準備的。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在一個叫名仕豪庭的小區里發現了一個寶貝。那小區樹大花多,小洋樓一排接著一排,男人仿佛一尾尾直立行走的大金魚,女人都端著架子,一腳一腳耐著性子丈量時間的長度。當時他正在收拾一大堆廢紙箱,眼皮冷不丁撲撲撲跳——紙箱底下有只黑色的小木箱!伸手一拎,沒拎動,差點摔進紙箱堆里,太沉了!趕緊搶張牛皮紙包嚴實。
回到租來的柴草間,掩上門一看,媽呀,這個箱子竟然是雕出來的,細膩得跟十八歲妹子的皮膚沒兩樣,一股淡淡的香味靠過來,對,老家大廟里那尊香火最盛的檀木送子觀音就這味。箱蓋一打開,老吳差點暈死過去,寶貝啊。
老吳再也不敢往名仕豪庭那條路上走。他買了一臺黑白電視,一有空就支起天線看鑒寶節目。他目不轉睛地看,把鑒寶專家的每句話記在心底,再套上一副洗得白生生的紗手套,把寶貝請出來,仔仔細細地瞅,瞅著瞅著,心大起來,快把胸膛脹破了。因為怕寶貝長翅膀飛走了,這個春節,他干脆不回老家了。
寶貝把沉甸甸的天空撐得高起來,高得可以看見老家的小山包。
電視說,大型民間尋寶鑒寶活動“我們一起來尋寶”今天上午九點將在白鷺廣場準時舉行。特邀國家級權威專家來鑒寶,屆時有大批海內外經濟實力雄厚的收藏家當場收購。電視說,這次活動將有效增強全市人民對文物收藏品的識別與鑒賞能力,再現中華古代文明的真諦。電視還說,不用入場費報名費,沒有門檻,只要藏友對自己的寶物有疑惑都可以來請教專家;只要藏友對自己的寶物有足夠的信心,都可以來打擂臺。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即將發生。
寶貝顯靈了。老吳昨晚一夜都是夢。老吳夢見自己買了車買了房,推開門大海就在眼前,白鷺鷥雪一般蓋下來。老吳夢見老爹坐在陽臺上,看著日頭一點一點讓海水吃進去。老吳夢見老婆環著自己的腰,還是二十幾年前的模樣,辮子粗得像蟒蛇。老吳夢見畢業后就連聲音都找不著的兒子敲門進來了……
老吳決定好好洗個澡,洗得干干凈凈,準備迎接人生的嶄新階段。
太古橋溫泉的門票每人次五元,老吳咬咬牙,買了一張。
老吳沒泡過溫泉,一進去,有點悶,脫了老半天,才照著別人的樣子把自己脫光了,但想了想,又把內褲頭套了回去——老吳從沒在城里人面前脫光過,不習慣。大池子已經攤了七八條人。小池子還好,霧騰騰的,就大小兩個胖子。老吳往小池子走。大胖子正在夢里進進出出,花白腦袋一動不動。小胖子三十出頭,瞇著眼睛柔聲吟唱:“在每個想你的夜里,我哭得好無力……”見老吳看他,他笑了笑,肥肥的嘴唇噙上了,身子往下沉了沉,很享受地長長嘶了一聲。老吳側著身子走到小池子的拐角。
腳探進去,哇,燙,幾十根針一齊扎進腳底板,忍不住“嘶——”,狠狠吃了一口氣。腳觸電似的縮回來。看看四周,沒人注意他。于是模仿小時候冷天偷偷下河游水的樣子,先把腳摁在水里,手一點一點把水拍到腿上胸前,然后閉眼撮起眉毛和鼻嘴,緩緩蹲入水里。果然好多了。一入水,汗“啪”地就炸了出來,爽。腦子飛了,里面肉紅色的百元大鈔鵝毛大雪似的,上面的人頭似笑非笑。大鈔鋪滿了老家的平原。老吳上電視了,胸前大紅花,因為老吳捐了一所小學。鞭炮鑼鼓一路吵到了天上。一位肥肥的領導抓住老吳的手,搖搖搖。老吳覺得自己該說兩句,說什么好呢……
忽然,肚子咕嚕嚕叫喚起來,尿泡也脹了。不知怎么辦才好,一急,身子散架了,滑進了水底,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吳接受了兩位胖湯友的建議,美美地吃了一碗米篩目,胃踏實了,每個毛孔都眉開眼笑。
老吳挖出一套西裝一副墨鏡。可惜沒有領帶,要是拾荒時也能淘到領帶那多好!老吳把寶貝請出來,給它上了一炷香,說了一連串的好話。香燃盡了,他將寶貝請回箱子。寶貝抱在胸前,墨鏡罩上,天一黑,信心就站起來了。
白鷺廣場有點遠。當然不能踩拾荒的三輪車,當然。當然打的。
天陰沉沉的,電視說了,是臺風外圍的影響。風正使了吃奶的勁要把房子和樹拉到天上玩,一團團烏云像驚嚇過度的牛群,向著西北方向狂奔。趕到白鷺廣場,正好九點,哇,人已經排成龍了,還扭了好幾下腰。紅地毯一路長進廣場中心的博物館里。兩隊奇形怪狀的老太太圍著人龍樂顛顛地扭來扭去,打腰鼓,咚咚咚,咚咚咚。一隊綠軍裝,一隊紅旗袍。不少人正在隊伍旁邊的紅頂帳篷里交錢。原來,不要入場費報名費,但是,“只需繳納專家鑒定費每件250元。”
心疼是疼,老吳還是很利索地把二百五交了,換了一張撲克牌,撲克牌一面畫著一只青花瓶,另一面是個燙金的數字:168!真好。
站在紅地毯上,老吳擔心寶貝長了翅膀,于是將箱子緊緊箍在胸口。忽聽得撲通一聲,大家笑了,前面那人吊著小嗓子說:“哇,誰家的國寶摔碎了啊。可惜了。”老吳一看,是打腰鼓的一個老太太,讓地毯絆翻了。風把她的旗袍下擺撩到上身,水桶腰,丁字褲,大屁股,肥肉四處亂竄。前面那人又說了:“哇,原來是個老寶貝。”聲音走入耳朵時熟門熟路。
眼前一緊:小鼻小眼肥嘴唇,是把自己撈出湯池的小胖子!背心短褲,像粒氣球。小胖子笑了:“您也來呀,好多了吧……我帶這青花壇子來鑒鑒。我知道不是官窯,是我奶奶的媽留下的。這樣算起來也是祖傳三代了。小時候我媽拿它盛豬油,后來覺得,怎么都是個紀念,就收起來了。你看,青花的紋路確實蠻好看。您那是啥寶貝?”
老吳得意:“沒什么啦,一件小擺設啦,就是年代久一點,傳了十八代了,不值錢的。”
小胖子嘴巴圓了:“喲嗬,那值大錢哪……”
老吳正想客套兩句,一座玫瑰花園撞過來,香味把老吳的話熏回了大腸里。老吳忍不住咽了幾下口水。好漂亮的妹子!白生生的,比老吳高了半個腦袋不止,前凸后翹,一身奶白的短裙,將將把屁股抱住了。妹子的眼睛真深啊,望不到底。妹子俯下身來咬著小胖子的耳朵:“大哥,您能讓我嗎?人家今天鞋跟尖,站不久的,疼。”
小胖子眼睛恰好撞在妹子的胸前,直了:“好好好。”
妹子大大方方地種在老吳的前面,手里捏了一個小盒子。老吳的眼光不好意思往上挑,矮下來順著妹子的頸腰臀一路往下,到了大腿,下不去了。妹子咳嗽了一聲。老吳趕緊甩頭,甩了兩次,終于把目光甩到了一邊。可是沒兩秒,它們又轉了回去,緊緊地鉤在了妹子白花花的大腿上。老吳發覺自己的褲襠起了動靜,連忙騰出手把西裝的扣子扣上了。
小胖子閃在旁邊望著妹子嘿嘿嘿傻笑。
紅地毯的盡頭是鑒寶現場。專家肥嘟嘟的,像一尊不會笑的彌勒佛。兩位助手一人握了一支放大鏡一左一右簇擁著專家。嘉賓和攝像機烏壓壓的。一位三十出頭的女主持人,青花大瓷瓶般站在鏡頭前。女主持人說:“有請下一位持寶人。”
妹子一聽,兩條大腿一閃一閃走上前去。女主持眼睛一大:“哇,這位姑娘本身就是一寶啊!這樣的一寶,帶來的又是什么樣的寶貝?我看你手表就很厲害,香奈兒嗎?”
妹子抬起手腕:“對,香奈兒的J12,陶瓷的,白陶瓷。”
主持人:“好東西。自己買的嗎?”
妹子搖搖頭:“干爹送的。”
主持人:“干爹送的?”
妹子打開了小盒子:“對,干爹對我特別好,還送了我這個寶貝,我今天拿來讓專家鑒定一下。這是一個綠色的翠觀音,綠翠觀音。”
觀音?老吳的心咯噔了一下,脖子不由得一長。
主持人:“哎喲,你為什么不戴在脖子上呢?”
妹子:“太貴重了嘛,你知道嗎,干爹給我說,這個觀音非常值錢,能買好多個LV包包呢。”
主持人:“你干爹對你可真好!他為什么要送你翡翠,而你好像又不喜歡這個翡翠?”
妹子側了側頭:“我特別喜歡呀,因為他說女孩子戴這種玉的能美容養顏,對身體特別好。”
主持人點點頭:“哦。”
妹子把盒子送到主持人的鼻子前:“你看,金鑲玉的白鏈子,應該非常值錢吧。”
主持人笑了:“你干爹出手真大方。他是做什么的呢?”
妹子:“他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板。”
主持人:“你做什么呢?”
妹子柳腰款擺:“我呀,我什么都不用做呀。”
主持人:“好吧,讓專家來鑒定鑒定吧。”
專家的眼光在妹子身上亂走,走到胸口,愣住了,像蜜蜂一頭扎進了怒放的牡丹,半天才拔出來:“你干爹送你這個東西呀,你覺得怎樣?”
妹子:“我覺得很漂亮呀,色澤很翠啊。”
專家:“你剛才一直說它很貴,是嗎?”
妹子:“對呀,我覺得干爹送的應該不會有假東西。”
專家:“這個顏色確實很漂亮,而且呢是蠻翠的,如果要再是真的話,很值個錢。”
妹子急了:“您的意思這不是真的嗎?”
專家:“問題就在這兒。”
妹子:“不會吧,不可能啊。干爹不會騙我的。”
專家:“而且這個問題很大,就是說什么呢,翡翠我告訴你分三個級別,一個是A貨,A貨就是天然翡翠。第二個是B貨,B貨呢是用強酸洗過,把雜質洗出去,實際上那個翠啊已經碎了,然后又用膠把它粘起來,這是B貨。第三個就是玻璃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合成的。對不起,你這個就是第三類。”
妹子:“不可能吧,您再幫我看一看好嗎?”
專家:“我看的已經是很注意的了,而且呢特別是你說的那個白金鏈子也有問題,它不太像白金。”
妹子:“您的意思是這鏈子跟那翠……”
專家:“像是合金。”
妹子聲音帶了哭腔:“都是假的嗎?”
專家用力點點頭:“可以直接地說是個大贗品,謝謝你來參加我們這個節目。”
妹子哇的一聲沖了出去,差點把老吳懷里的箱子撞掉了。
主持人輕輕搖搖頭:“不說了,這個一言難盡,我一聽到干爹這兩個字呢,就害怕。來,有請下一位,168號。哇,好吉利的號碼。”
老吳抬起腿,又收回來,想一想,跺跺,咳一聲,挺胸,邁步,左,右,左右,左右……
看到老吳懷里的箱子,專家眼睛定住了。老吳一打開,專家深深吃了一口氣,眼睛大了兩圈,不由自主地直起身,戴上白手套,把老吳的寶貝請出來。寶貝太沉了,專家的手有點晃。
這是一尊金色的滴水觀音。觀音面目祥和,半閉著眼,仿佛剛剛看破了紅塵。
專家坐穩了,翻來翻去地看,還從助手手里抓過了放大鏡,照了觀音的腳底,又照了她頭頂的發髻。
女主持說:“請專家點評。”
老吳的心提到了嗓門眼。
專家上上下下打量老吳,最后目光停在老吳的領口上,眉毛卷起來:“您這寶貝是哪來的?”
老吳的手見專家盯著自己的領口,連忙趕了過去。老吳西服里穿的是睡衣,棗紅的,好幾個地方洗掉了色,摸起來軟塌塌。老吳左胸突然有點癢,手于是跳過去使勁撓了一把,正撓在心口上。老吳決定實話實說:“撿來的。”
專家肩膀一松,渾身的肥肉散開了,身子一仰攤在椅子靠背上,把剛才吃進小肚子去的那口氣長長地吐了出來,那口氣拖著尾巴飄到天花板上去了:“我說呢。”
老吳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能盡力把要跳出來的心摁在胸膛里。專家屁股一長十指交叉架在桌面上:“我乍一看還以為是春秋戰國的。但是,我可以負責任地對你說,這件藏品是個假貨。”
他把肥臉轉向攝像機鏡頭:“他說這件藏品祖傳十八代,怎么可能,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包漿是不錯,但是工藝太細膩了。人人都有追求財富的權利,但是不是人人都可以追求到財富。天上也許會掉餡餅,但是白日做夢不利于構建和諧社會。”
老吳懵了,他怎么知道我跟小胖子開的玩笑?!眼前金星點點。
專家回過頭充滿憐憫地看著老吳:“這樣,我給你一百元,你賣給我?這東西很沉的,帶來帶去不方便。”
老吳的腦袋左左右右地晃。
專家沉下臉,盯著老吳的領口,右嘴角往右耳根走走走:“舍不得對吧?我說您哪,回您睡覺的地方挑幾塊木板,釘個盒子,把您的寶貝觀音供上,每天清晨一炷香,供個十年八載,興許能發財。觀音很靈感的。”
老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來的。到了廣場上,小胖子還在地毯上種著呢,見老吳過來,一把薅住了:“怎么樣怎么樣?”
老吳沒反應。小胖子握著他的臂膀晃了好幾晃,老吳終于回到了人間:“啊。秦朝的,滴水觀音!秦始皇家供奉的。專家說了,價值連城!”
小胖子的眼睛和嘴巴一齊大起來。
老吳走到廣場邊的彩虹橋上,把觀音請出來,舉過頭頂,小跑兩步,一發力,觀音飛了出去,飛進了橋下的觀音河。
老吳拔腳就走。走到橋下,又折了回來,把箱子撿起來。
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天空很晴朗。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