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言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說文解字詁林》(以下簡稱《詁林》),丁福保編,刊于1928年。該書匯輯以往研究《說文》的專著、單篇論文以及其他著作中論及《說文》的材料,資料詳備,征引豐富。檢一字而眾說畢備,可謂許學淵海。筆者以《詁林》收書分類為切入口,研究收書特點,探討《詁林》性質。
丁福保在《詁林》序言中說,《詁林》征引書目達182種,計一千余卷。但經筆者仔細核對,實際數目要多出19種,即共有201種文獻,且主要分布在轉注、假借類里。漏錄原因,可能是數量龐雜造成。筆者將這201種文獻按性質分成校勘、訓釋、音聲、文字四個大類,每個大類里又分出各個小類(次級),分其所當分,進而統計每類文獻數目及所占比例(《詁林》收書分類情況見表1),探討其特點,最后綜合考察《詁林》的性質與特點。
校勘類是對《說文》文本異文、訛誤情況進行研究的書目,共有25種,占總書目的12.4%。主要包括對大徐和小徐版本的校勘與研究。

表1 《說文解字詁林》收書分類表
大徐本文獻主要指對徐鉉本《說文》的校勘整理,有20種。小徐本文獻主要是對徐鍇本《說文》的校勘和整理,分量比大徐本文獻少,有5種。小徐本少的原因是,篇簡殘缺,流傳較少;而徐鉉本《說文》后成為官方定本,最為盛行,對其研究整理的也較多。在大徐本20種文獻中,有15種是對大徐本原文進行的校勘整理,他們或對其訛誤進行考證,或聚數本重新校正,或對前賢故友著作考證。發凡起例,多有正見。另有5種是對大徐本新附字的整理。對于新附字的來源,這些學者多堅持錢大昕的說法,認為是徐鉉奉宋太宗詔而增入,并力辨正俗通假。這對考察“古今雅俗之別,經典異同之處”,多有貢獻。在小徐本5種文獻中,有4種是對小徐本的單純校勘。他們多以小徐不同版本的校勘考異為主,旁據群書,實事求是,兼下己意,以冀恢復小徐本真面目。其校勘結果,多有可取。有一篇為非單純系傳類校勘,主要是對大小徐異同進行整理,即近人田吳炤的《說文二徐箋異》。田氏對大小徐異處,先臚列出來,后引據群書,疏通證明。
訓釋大類書目量最大,占總書目的78.1%。可根據訓釋性質分為6個小類,即段注類、義證類、句讀類、訓聲類、雜釋類、引經類。訓釋性質只是籠統來說,具體而言,前4類即《說文》四大家,雜釋類內容駁雜,比重最高,引經類主要討論《說文》引經問題。
段注類10種文獻可以分為兩部分,一類是訓釋兼校勘類,即訓釋為主兼有校勘的性質,丁氏收有8種著作;一類是單純訓釋,丁氏收有2種著作。訓釋兼校勘類著作以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為中心,段注以徐鍇本為主,校勘訂正,由聲音通訓詁而《說文》明。段注不少地方勇于自信,后人匡定不少。其中如鈕樹玉的《說文段注訂》,鈕氏首先指出段注與許書的六點不同,后述自己研究《說文》之方法,即以《玉篇》等書校正《說文》。如“捲”字,“《國語》曰有捲勇。(段注)云:《廣韻》引《說文》‘有’上有‘子’字。《說文段注訂》云:按‘子’字當不誤。然《系傳》《韻會》作‘予’,《篇》《韻》并同。”[1]11948其他著作如鄒伯奇的《讀段注札記》,從理論上總結段注之失,亦有可觀之處。單純訓釋類有2篇文獻,即徐承慶的《說文解字注匡謬》和徐灝的《說文解字注箋》。他們可謂段氏諍友。其考辨段注得失,援引經傳字書韻書等,兼下己意,多有可采之處,但亦有嗜博太過,雜揉群書,強事會通之嫌。
雜釋類內容駁雜,筆者將其分為三個次類,即考釋類63種、六書類48種和其他類9種。
考釋小類又可根據性質分為5個次類,即校勘類4種,辨字類18種,釋義類34種,音義類1種,其他類6種。
校勘類文獻對深入認識《說文》形義關系很有助益。此處的校勘不同于前面所論的校勘,這里的校勘兼有訓釋作用。如錢坫的《說文解字校詮》,他在《凡例》中說,“校毛斧扆刊本之誤,校宋本徐鉉官本之誤,校徐鍇系傳本之誤,校唐以前本之誤,詮許君之字只應做此,不應以旁解仍用而使正義反晦,詮許君之讀如此,而后人誤讀,遂使誤讀通行,而本音反晦,詮經傳只一字而許君有數字,詮經傳則數字而許君只一字。”[2]校而詮釋。

考釋字義類有34種文獻,這些文獻多非專書考釋,只以其中單篇論文的形式考論《說文》字義,探討本義、借義、引申義等問題,兼論形義、音義關系。方法多以引據文獻,疏通證明為主。如潘任的《說文粹言疏證》,主要對《說文》中的某些字義援引經傳,重新解釋。如“鬼”,“人歸為鬼,從幾 象鬼頭從厶,鬼氣賊害人故從厶。潘任按:《禮記·郊特牲》云: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祭義》云: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骨肉斃于下,陰為野土,此人身之歸于土也。朱子《中庸注》云:以一氣言則至而申者為神,反而歸者為鬼。此言歸乃統言二氣之歸。《爾雅·釋訓》:鬼之為言歸也。郭注引尸子: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左傳》‘子產曰:鬼有所歸,乃不為厲’,《禮運》:列于鬼神。鄭注:鬼者,精氣所歸。《風俗通》云:鬼者,歸也。精氣消越,骨肉歸于土也。此但言人身之歸土而朱子必云二氣者,以人稟天地之中以生,中即此陰陽之氣,氣稟則人生,氣散則人死,然人死則此身猶為陰陽之氣所成,故葬于地下,陰為野土,故云反而歸者也。”[3]援引數種經傳對《說文》“鬼”字解釋,以求圓通。
音義類只有一種,即章太炎《文始》。它以《說文》為材料,另辟蹊徑,創發理論,探求漢字變易孳乳之由。茲不贅述。
其他類內容駁雜。有的探討體例,有的探討與《說文》有關的古文字問題,有的探討《說文》讀若問題等等,多有可觀之處。試以讀若小類說明。讀若小類只有3篇文獻,但價值不可忽視。段玉裁曾論及讀若,認為讀若與讀如都是擬其音,即注音。而這三篇文獻豐富了對讀若性質的認識。如陶有銘的《釋說文讀若例》和金轂元的《釋說文讀若例》。他們總結讀若條例,并舉例解釋,又探討讀若變例。而葉德輝的《說文讀若字考》意在通過考訂讀若發現文字、聲音的本原,發明文字通假原因,進而利用讀若讀通古書。
六書類可分五個次類,即六書總論類12種,指事類3種,轉注類18種,假借類13種,轉注假借類2種。
六書總論類主要考察六書的定義、次序、體例、性質等。如江聲《六書說》、胡韞玉《六書淺說》等多有發明,對深入研究六書性質與特點很有意義。
指事類指章紹曾、胡朋、徐嘉言的《六書指事說》。主要研究指事的性質、指事與其他造字法的區別、指事在六書中的次序等。
假借類有13種。從中可見學者對假借性質的論說言人人殊。有的從假借性質入手,認為假借是造字法;有的認為是用字法;有的遵從許慎說,不區別造字和用字等。
轉注假借類即胡琨的《六書假借轉注說》和劉昌齡的《說文假借轉注說》。他們主要針對某一學者的論述,或演繹,或修正。其性質與別的著作不同,因此另立“轉注假借類”。
其他類主要從《說文》體例、讀若、所引古文等方面研究《說文》。收書不多,但對認識《說文》性質有幫助。
引經類有21種。主要是考證《說文》所引經文的字形字義問題。具體又分三個次類,即考辨字形、考釋字義和形義兼考類。

考釋字義類有13種。或“由文字以究聲音,由聲音以通訓詁”;或以經證字,以字證經;或以許證許,對探討本義以及意義演變很有啟發。如陳瑑《說文引經考證》,“(《說文》)揫,束也。《詩》曰:百祿是揫。(陳瑑案)今作遒。傳云:聚也。《爾雅》:揫,聚也。《釋文》云:揫,郭音遒。《說文》:遒,迫也。《廣雅》:遒,急也。又云:遒,迫也。《楚辭·招魂》:遒相迫些。注遒亦迫也。本部揂,聚也。義皆與束相近,揫、遒聲同義亦不異。”[1]11838陳瑑援引經傳訓釋,認為今《詩》“遒”字與《說文》所引《詩》“揫”字,聲同義亦不異。
兼釋類只有3種,但價值不可忽視。眾所周知,《說文》引經與今本異處多在文字,文字異,意義便不同。這些學者征引經史,考證形義,以求相異之因,進而指出以詁經之法考《說文》引經的局限性。《說文》是字書,不是解經書,字書多求本義,貴圓;解經書多求經義,貴專。不可拘泥,不可泛濫。這些探討對正確認識小學書與解經書之不同很有意義。
諧聲類根據性質可分為三種,一是材料補遺類,有2種,即宋保的《諧聲補逸》和畢沅的《說文舊音》;一是諧聲論證類,有1種,即陳立的《說文諧聲孳生述》;一是補遺兼論證類,有3種,即胡玉縉的《說文舊音補注》、苗夔的《說文聲訂》和鄧廷楨的《說文雙聲疊韻譜》。這六種文獻,雖系之以諧聲類,但具體性質多不同。有的側重補遺,“以還許君之舊,正徐氏志失”;有的側重論述;有的兼斯二者,聚相校勘,闕疑求是,“因義以求聲,知義之出於聲,而聲以正;知聲與義之相比附而古音以明,知許書之雙聲疊韻鑒鑒如此,而群經之雙聲疊韻無不可讀”[4]。這些著作對研究音義關系,探討古音問題有幫助。
文字類有13種。可分為兩小類,一是金石小類,一是逸字小類。
金石小類,有孫詒讓《古籀拾遺》等7種文獻。這些著作或補輯或論述,或兼斯二者,“定文字之本形,審六書,窺制作之源”,考論文字發展源流,對探討字體演變問題很有啟發。
《說文》逸字類有6種。以考釋為主、補輯為次,筆者據以分類。這6種文獻,“於《說文》中求其本字,於他書求其通字”,“別偽體,定正假”,有功于許書。
筆者對《詁林》所收文獻按校勘、訓釋、音聲、文字四個大類以及相應小類進行分類,并分析各類在總量中的比例,進而將《詁林》的性質確定為有關《說文》的類書。胡道靜在《中國古代的類書》一書中論及類書的性質,他說,“如前所述,我國古代類書是‘百科全書’和‘資料匯編’的綜合體。另外還要加上一條,就是它們的形式是區分門類的。‘類書’的名稱,本是由此得來。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易·系傳語》),‘事類相從,聚之義也’(皇甫謐《甲乙經·序》)者是。”[5]胡道靜從百科全書、資料匯編以及分門別類三點論述類書的性質。張滌華在《類書流別》一書中論類書“體制”時說:“此外又有一事,為治類書者所當知,即世行舊籍中,往往有非類書而可作類書觀者。如《文選》李善注、《三國志》裴松之注,以及杜韓蘇黃諸家集注之類,典故詳博,引據無誤,讀之既學文筆,又獵詞藻,其用或反勝于俗謬類書,故學者往往精熟,以為饋貧之糧。又字書如《爾雅》、《說文》、《廣韻》之類,其注旁羅曲載,靡所不該,足以廣異聞,資多識,而古今精字善句,亦匯聚焉。文章采色本之于此,則詞句斑璘,根柢深厚,取徑猶高于比類之家剿襲字句者一等,故文家亦時時取閱,蓋即以之作類書之用。”[6]張滌華認為,類書是工具書,“兼收眾籍”言其廣博,“區以部類”言其條理,“應時取給”言其實用,又將《文選》李善注以及字書如《說文》等看作類書。這些論述對討論《詁林》的類書性質很有啟發。
《詁林》的類書性質是由《詁林》自身的特點表現出來的。從對《詁林》所收文獻的分類分析可以看出《詁林》校詮類編的特點。校和詮側重《詁林》的內容,類編側重其編排方式。校主要指大、小徐類有關校勘的著作,校的部分占全部書目數的12.4%,量雖不占多數,但價值不容忽視。詮,主要指訓釋類文獻。詮的部分占全部書目數的78.1%。詮的部分內容博雜,但又有一定的體例。《詁林》這一特點,對認識《詁林》的類書性質起到關鍵作用。《詁林》是有關《說文》的類書,它對傳統類書有繼承又有發展,繼承方面主要體現在資料繁富、分門別類、使用便捷三點,發展方面主要體現在編纂形式上,即更忠實于所選材料的原文,版本精良。
《詁林》有校詮類編的特點。它收編一二百種文獻,計上千卷,相應比綴在每個小篆字頭后,可謂詳細博賅。對不少問題都有較集中的研究文獻,且版本精良,“不獨匯羅美備,而尤多海內罕見之書”。[7]有利于校勘古籍,輯錄佚書。另外以類編排,案而不斷,述而不作,對前人工作進行了整理,又對后人研究這一問題提供了材料依據,是“繼往開來”[8]之學。
《說文解字詁林》作為一部有關《說文》的類書,是對歷史特別是清代《說文》研究成果的總結,對后世小學類文獻的整理與編纂有很大啟發。如后世的《廣雅詁林》、《古文字詁林》等,都采用了“詁林”這一形式。當然,在新形勢下,應及早建立《詁林》數據庫,方便查閱。同時,《詁林》成書至今已近百年,這期間對《說文》的研究整理著作可謂汗牛充棟,應將這些成果吸收進來,以更好地嘉惠學林。
[參 考 文 獻]
[1] 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第13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 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第1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2:315-316.
[3] 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第10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2:9091.
[4] 鄧廷楨.說文雙聲疊韻譜·自敘[M]∥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374.
[5] 胡道靜.中國古代的類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5:7.
[6] 張滌華.類書流別[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6:22-23.
[7] 蔣維喬.說文解字詁林補遺敘[M]∥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第1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15276-15277.
[8] 孟森.讀《說文解字詁林》[M]∥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