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淼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150080)
隨著語法化進程的加快,有些動詞由于動詞詞性較弱、結構化形式加強等原因逐步被虛化為介詞。“將”的虛化過程是其中較為具有代表性的。這一過程既伴隨著語義層面的認識,又具有句法結構上的演變。對“將”動詞詞性虛化過程的分析有助于理解同類動詞虛化因由。以下將對“將”所處各個時期的詞性特征進行描寫進而對“將”動詞詞性虛化原因進行說明。
“將”本為實義動詞,有“扶持、帶領”[1]之義,為二價動詞。王力(1989)提出“處置式”結構后,“將”這一動詞逐漸虛化為介詞的過程開始成為學者們的研究重點。上古至唐宋前,“將”主要用為實義動詞,作用是連接一個名詞性成分構成述賓結構,句式結構通常為“將+名詞”。此結構與另一述賓結構構成連動式。“將(V1)”的賓語在語義角色上通常為受事、工具、方式、材料等。
截取其牙,將二牙來。(《六度經集》卷第四)
(施事)+V1+受事
妻臨去,將刀截巖發而走。(《洛陽伽藍記》 卷四)
(施事)+V1+工具+V2+受事
民將牛酒作禮,縣令以牛系幡柱,屏除形像,鋪設床坐,于堂上接賓。(《顏氏家訓》 歸心第十六)
施事+V1+材料+V2+受事
吾以為人將犬行,(《顏氏家訓》 書證第十七)
施事+V1+受事+V2
《六度經集》中,“將”以動詞詞性聯系客事成分的用例共18例。其中,“將”做謂語中心語用例共16 例,占全部用例的88.9%。其余兩用例,“將”與其所聯系的客事成分構成動賓結構做狀語,用于表明謂語中心語動作發生的狀態,
二親舉哀,妃將太子還其本國。(《六度經集》 卷第四)
施事+V1+受事+V2+處所
使者奉命,數日即將道士還。(《六度經集》卷第八)
(施事)+V1+受事+V2
雖然這兩個用例中,謂語中心語是“還” ,“將+名詞”做狀語說明“還”的狀態。但從用例中“將”的客事成分上看,它們均為受事語義角色:“太子”、“道士” 。從語義上可分析出“將”有“帶領、率領”義,因此這里的“將”仍為實義動詞,“將+名詞”結構是動賓結構而不是介賓結構。雖然不是介賓結構,但在句法結構上“將+名詞”仍表謂語中心語的伴隨狀態。這種現象可以認為是“將”之后虛化為介詞的起源。《顏氏家訓》中,除卻“將”作名詞性成分外,“將”在句中以動詞詞性與名詞性成分構成動賓結構的用例共兩例:“吾以為人將犬行” 、“民將牛酒作禮”在這兩例中,“將”與其客事成分構成的動賓結構在語義上是獨立的。在句式結構上,這一結構與其后動賓結構共同構成連動結構。“將”仍為純粹動詞作謂語中心語。但在“將犬行”這一用例中,“將+名詞”則表示一種伴隨狀態,修飾后面的謂語中心語“行” 。在語義上“將”后的動詞是句子的謂語中心語,而“將”雖然仍沿用著動詞的詞性,但在句法結構上,“將”的主要作用是連接一個名詞性成分用來表明謂語中心語發出動作所憑借的工具、材料或方式。雖然中古時期這種形式的用例并不多見,但較之于上古“將”作為純粹動詞的用法,已經蘊含著一種形式上的發展。它的出現正是后來“將+名詞”作為工具語在句中以謂語形式起狀語作用的開端。
唐代初期,“將”的動詞詞性在使用上仍然占據主導地位。
二子將羊而刺之,灑其血,羊起觸二子,殪于盟所。(《獨異志》 補佚)
施事+V1+受事
青提夫人雖遭地獄之苦,慳貪究竟未除,見兒將得飯來,望風即生惜。
(《敦煌變文》 大目干連冥間母變文并圖一卷)
(施事)+V1+受事
此病是狐之病,欲得除喻,但將一領氈來,大釘四枚,醫之立差。(《敦煌變文》 葉凈能詩)
(施事)+V1+受事

數值 考察角度“將”的語義價句法項“將”在句中作謂語中心語百分比“將”所在動賓結構做謂語中心語的狀語百分比“將”虛化為介詞,起介引作用的百分比代表文本《搜神記》 二價單項 45.5% 54.5% 0%《顏氏家訓》 二價 40% 40% 20%《敦煌變文》 二價 40.4% 42.6% 17.2%《祖堂集》 二價 32.4% 47.7% 19.8%《西廂記》 二價 33.1% 24.6% 42.3%《初刻拍案驚奇》 二價 28.6% 14.3% 53.8%
以上三例中,“將”均為謂語中心語直接聯系受事語義角色。但此時期“將”在各文獻中獨立作為謂語中心語的用例逐漸減少。“將”與表工具、材料等名詞性成分構成動賓結構作謂語中心語狀語的用例逐漸增多。也正個是這個時期,具有實義動詞性質的“將”字開始由動詞逐漸虛化為介詞。以下表數據說明“將”由實義動詞向介詞轉變的過程。說明:“將”表“攜帶、扶持”義時,語義價為二價。但在《搜神記》的一個用例中,“將”的主事成分在結構上由表被動的介詞“為”引出:其婦上岸,便為虎將去;其夫拔刀大喚,欲逐之。(《搜神記》卷五)在語義上“虎”為“將”的施事成分,“婦”為“將”的受事成分,“將”為二價動詞。但在句法結構上,“虎”和“為”構成介賓結構作謂語中心語的狀語,因此“將”的句法項為單項。此例中,“為”作為介詞引出施事成分“虎” ,在句法結構上作狀語對謂語中心語“將”起到說明性的作用。可見中古時期“將”純粹的動詞詞性。

圖一
由上圖曲線發展趨勢上可以看出在《祖堂集》所處時期以前,各代表文本中“將”的詞性由動詞向介詞轉變的過程是較為曲折的。《祖堂集》所處時期之后代表文本的各項參考數值曲線發展趨勢所表現出的“將”的詞性轉變特點是一致的:“將”的動詞詞性逐漸減弱,介詞詞性逐漸加強。隨著語言的不斷發展及應用范圍的逐漸擴大,“將”后所聯系的客事成分種類也有了新發展,它們可以是施事成分發出動作所必須的工具、材料等語義角色。而且像上文中我們提到的由“將+名詞”這樣的動賓結構作伴隨狀語的用例在此時期之后也大量出現。王力(1980)將用于表明謂語中心語動作性質的“將+工具”結構稱為工具語。“在工具語中,動詞后面可以有賓語,因為動詞前面的謂語形式只起著狀語的作用。”[2]這種以工具語形式出現的“將+名詞”的結構在唐五代之后被廣泛應用。
亦不聞分付將《楞伽經》來此土。(《祖堂集》 二二三仰山和尚)
(施事)+V1+受事+V2+處所
萬余斤黑面從教暗,我將這五千人做一頓饅頭餡。(《西廂記》 第一折)
施事+V1+材料+V2+成事
那幾個客人將布子去了。(《老乞大》 卷下)
施事+V1+受事+V2
雖然在句法結構上,以上三例中的“將”與其后謂語中心語都是動詞,可看做是連動結構,但是在語義結構上,例句中的謂語中心語分別是“來”、“做” 、“去”,“將+名詞”分別做狀語是謂語中心語的說明性成分。相對而言,“將”的動詞詞性在語義上遠遠弱于謂語中心語。雖然在唐代初期,“將”作為實義動詞的用法占據著主導地位,“將+名詞”形式的動賓結構做狀語的情況在這一時期的應用也十分廣泛,但由圖一中《祖堂集》所處唐五代時期“將”被虛化為介詞的曲線可以看出,此時期這條曲線的斜率最大。也就是說,在歷時層面上此時期“將”被虛化為介詞這一轉變過程相對較快。
王力(1980)認為“將+名詞1+V+名詞2”連動式正是之后處置式結構的源頭。“在唐宋時期,工具狀語和處置式都可以用‘將’或‘把’”,“往往在一句話里,‘將’‘把’都用。時而‘將’字用于工具語,‘把’字用于處置式;時而‘把’字用于工具語,‘將’字用于處置式。”[3]關于處置式結構的形成說法主要有兩種,我們比較贊同王力、祝敏徹的說法。祝敏徹(1957)認為“將”經常出現在連動式句子中是在南北朝以后的時期。主要表現形式有兩種:一、動詞“將”+名詞(“將”的賓語,也是后面主要動詞的賓語)+及物動詞。二、動詞“將”+名詞(只是“將”的賓語,后面主要動詞有它自己的賓語)+及物動詞+名詞。
這兩類句子之所以容易虛化是因為句子中除了“將”以外,還有另一個作為句中主要敘述的動詞,“將”只是表示一種不關緊要的輔助動作。[4]關于第一種表現形式,王力(1980)曾經說過用于將受事成分提到動詞前面的詞是介詞性的動詞。這種形式“主要作用在于表示一種有目的的行為,一種處置。”[2](P474)這里所說的處置是由謂語中心語發出的,而介詞性的動詞主要作用是將受事成分提到動詞之前,并沒有實際動詞義。《祖堂集》中這種形式的句子已經大量出現。歸納后主要句式為:
我今將此法眼付囑于汝。(一一 優婆球多尊者)施事+“將” +受事+V+P+與事將何奉獻? (八四 云居和尚)施事+“將” +受事+V 從語義角度可知,例句中的謂語中心語為“付囑” 、“奉獻”。“法眼”、“何”分別為謂語中心語的受事成分。為了強調一種處置和目的性,用介詞性的動詞“將”把他們提前。“將”在語義上與受事成分沒有關聯。關于第二種表現形式,由于“將+名詞”的工具語并非為承擔句子主要動作的句法成分,而是一種伴隨狀態,因而這樣意義不是很顯著的輔助動作就容易消失掉。“將”的動詞詞性逐漸減弱,由動詞逐漸虛化為介詞,用于引出謂語中心語的客事成分,進而形成處置式結構。《祖堂集》中,“將”以“持、攜”義作動詞的用例有178例,被虛化為介詞的用例有53 例。在以動詞義出現的178 個用例中,有102 例是“將+工具”這樣的動賓結構做謂語中心語的狀語。歸類后主要句式結構為:
俗人將草滿缽盂著,(七八洞山和尚)
施事+V1+材料+V2+涉事
師到石霜,將鍬子向法堂前過來過去。(七九 漸源和尚)
(施事)+V1+工具+V2+位事
諸方大家說達摩將四卷《楞伽經》來,(二二三 仰山和尚)
施事+V1+受事+V2
中古時期“將+名詞”動賓結構中,名詞性成分多為生命體。從語義上“將”帶有“率領、帶領”的實義動詞義。而《祖堂集》中“將”主要聯系非生命客體組成動賓結構做謂語中心語的狀語,其作用相當于“以”。因此,《祖堂集》中“將”的介詞性程度更深一些。另外,以唐代傳奇小說《柳毅傳》中“將”的用法為范例。文本中除卻“將”做名詞性成分和副詞,“將”作為實義動詞用例共1例,作為介詞引導受事賓語用例共7 例。雖然以此特例文本做說明,不具有從整體上說明“將”詞性轉變脈絡的表現力。但能夠說明“將”在此時期動詞虛化程度之深。
當然,詞義用法的變化不是突然的,馮春田(2000)認為在東漢時期就已經有“將”虛化介詞的用例:將洪水變大,不可以聲服除也? (《感虛》)[5]。到了明清時期,“將”在句中作實義動詞的用法略少,大量出現的是“將”更為虛化的表現形式——動詞詞尾,如:翻將起來、搬將出來、攏將來、笑將起來、走將來等等。
“將”由動詞虛化為介詞的脈絡是較為清晰的:唐五代以前“將”主要以動詞形式與句中另一主要動詞構成連動結構,少量的“將+名詞”結構由于在句中不是主要表義動作結構而逐漸被虛化,成為后來處置式的源頭;唐宋時期,“將”以介詞形式出現在句中的用例就非常廣泛了。從《祖堂集》中“將”的用例看,此時“將”兩種詞性的用例數量是比較均衡的;明清時期,“將”的進一步虛化——作為動詞詞尾,則表明了其虛化進程的進一步加深。
[1] 漢語大詞典編委會.漢語大詞典第七卷[M] .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1:805.
[2] 王力.漢語史稿[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447.
[3] 王力.漢語語法史[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267.
[4] 祝敏徹.論初期處置式[ J] .語言學論叢, 第一輯,1957.
[5] 馮春田.近代漢語語法研究[M] .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