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瑩
(天津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天津 300204)
模糊語言存在于言語交際中,如“小的房屋”、“高的建筑”、“美的服裝”,什么程度才算“小”、“高”、“美”,界限意義并不確切,使得概念表達具有模糊性。然而正是這種模糊語言的外延不確定、內涵無指定,成為一種彈性語言,具有更大的概括性和靈活性(崔傳明,2010)。目前學術界多從定量與定性的視角進行研究,郭麗娜(2000)從共時的角度分析語言的模糊性特點,并揭示出模糊語言的本質。李春華等(2002),萬來聲(2002)對語調、詞義、語法和跨文化的模糊修辭進行描述。苗東升(2000)進一步拓寬模糊語言學研究的領域,將詩眼和詞眼視為模糊美詞語。余富斌(2000)將模糊語言的意象研究應用于翻譯實踐。語言社會性研究的多元化豐富了對模糊語言的認知,但其變化條件、變量組合與相互影響因素等認知主體的心智活動并未納入研究的向度。模糊語言作為人的一種交際手段,實際上具備了社會現象的本質屬性(武玉潔,2010),從心智語言學視角研究語言的模糊性,將對闡釋模糊美的意象生成具有重要意義。
語言是人類認知活動的產物,也是認知活動的工具,喬姆斯基稱語言為“心靈之鏡”,他把內在語言看成一種心腦狀態,是人類實現語言能力的集體組織(蔡曙山,2010)。隨著心智哲學逐漸成為認知學科方向發展起來的嶄新學科,在研究語言意義時,研究者把語言表征與人類共有的涉身體驗、語言、文化等因素聯系起來,使語言內部的心智因素成為研究重點。Searle(2004:159)指出:“語言問題的認識依賴于更為基礎的對心智問題的認識,意義和意向性是先于語言的心智能力,語言依賴于心智,甚于心智依賴于語言。”Lakoff(1980:166-169)則將人類認知的能力重新奠定在經驗主義的基礎之上,認為內在語言與身體、大腦、本能結合起來,各種語言形式下產生的意識、心身、意向性、感知等問題被賦予了語言能力。
語言最重要的性質是基于心智的,人們的語言活動分為語言學習、語言記憶和語言運用,其過程為語言信息進入大腦長時記憶系統后,人們根據語言的形式和功能對語言信息進行加工,建立各種相關聯系,這一復雜的過程涉及人的心腦活動。當人們對語言能力和意識的諸多問題做透徹地研究時,心智研究轉移到前臺,并著重對大腦功能和身心關系的探索。因此,心智語言學的研究是從認知主體的心智活動契入,最后回到語言中去,即“語言—心智哲學理論—語言”(徐盛桓,2011)。
模糊用語作為一種彈性語言在言與意間的張力下升華為模糊美,這一升華過程涉及了心智哲學所關注的知覺、推理、記憶等心腦反映,認知主體的思想情感和模糊意識。
1965年美國科學家札德提出的模糊理論使模糊語言、模糊心理、模糊修辭的研究進一步深入。與精確語言相比,模糊語言是人們認識中關于對象類屬邊界和性態的不確定性(李曉明,1985:66),這揭示了模糊概念的實質,即事物和現象的模糊性先是在人們意識中反映,進而在作為思維載體的語言中得以反映。從心腦活動來看,語言的模糊意義首先是紛繁復雜的客觀世界構成難以分解的統一體,成為一種本體模糊性映射在人的頭腦中形成了思維和認識的模糊性,例如,晝與夜的循環、春夏秋冬的交替本無確切的界限可言;其次,人的認知能力的局限性,在把握對象的類屬意義時缺乏明晰的界限或精確的劃分,使語言形式表達不明確,例如鯨魚、鱷魚并非魚類,人們給其命名時,只抓住其在水中生存的特征,而忽略其他特征,造成了模糊語義;再次,在語言運用過程中,出于語言表達的策略需要,人們故意使用一些語義模糊的詞語以適應不同的交際需要,如“按照國家有關法規辦理”中的“有關”一詞就沒有規定按照哪一個法規辦理;最后,不同社會角色身心意識的介入,有意識模糊事物界限,促使模糊意義的生成。
語言的模糊功能是主觀因素、經驗因素、意識因素、情感因素以及其他種種與認識主體心身相關因素的映射,在交際過程中,其獨特的語言信道、思維空間、意蘊表達在語言物理屬性、心理屬性和意向性上的心智意識體現得尤為明顯。
2.1 獨特的模糊信道
任何事物都具有固定的物理屬性,模糊語言也不例外,Kempson(1979:125)將模糊性詞語分為四類:指稱模糊(referential vagueness)、意義不確定(indeterminacy of meaning)、缺乏確指(lack of specification)、意義析?。╠isjunction)。它們表達的概念因缺乏明確的界限和精確的物理定義域,形成獨特的物理屬性——模糊信道容量廣。語言表達的模糊化使認知主體必須依賴對外在世界綜合性的認識來理解意義潛勢,模糊信道隨之拓寬。伍鐵平先生曾舉過一個例子,假如要求某人到會場找一個他不認識的人,只需要模糊地描述出“中年、身高體胖、高鼻梁、大耳朵”即可,但是用精確語言“36 歲零8 個月,身高1.8 米,體重95 公斤,鼻高2 厘米,耳長7 厘米”,反而難找此人了。通過對比發現,模糊語言因其信道寬更易于為聽話人所接受和記憶,當語言的物理屬性作用于人的大腦后,激發了對模糊信息的記憶與提取,使信息容量增大,認知主體根據不完整話語信息尋求模糊語義的物理范疇,對客觀事物進行識別與處理,推斷出客觀事物的完整形象,這一經過整合后的模糊語言在信息識別方面明顯優于精確語言。相比之下,精確語言運用的是精確思維,但認知主體因缺乏對有限信息容量的物理類屬進行有效判定,而無法將傳達的精確信息和所指對象進行匹配??梢姡@種獨特的模糊信道是人類進行模糊認知、模糊推理,把握客觀事物本質的重要途徑,模糊語言由此擴大了語義表達的信息容量,增強了交際效果。
2.2 模糊思維與意象
模糊語言的物理屬性體現其獨特的模糊信道,而心理屬性體現于意象的模糊思維,通過一定的修辭結構進行傳遞。人們對模糊詞語“藍色”是通過視覺獲得感知的,但當說“我的心情如同湛藍的天空一樣”,話語的心理屬性依附于語言的物理屬性,并形成對這個顏色詞的一種思維空間,認知主體通過視覺所感知的天空與當時自己的心情結合起來,“藍色”這一客觀的物理事件發生了主觀的身—心改變,由“天空湛藍”的物理感受涌現為“內心澄清”的心理感受,寄生于語言的心理屬性中。這種心理屬性表現為人的感知和感受(徐盛桓,2010),由人的眼、耳、鼻、舌、身對事物進行感知,再由感官獲得的感受(色、聲、香、味、觸)反映到大腦,延伸至信念、意向等心智表征上,通過隱喻等修辭方式寓于語言之中?!都t樓夢》中對柳湘蓮的性情描寫使用了“眠花臥柳”的隱喻修辭,這種模糊修辭依賴于主體的認知方式和認知能力,映射出一種開放式模糊思維,人們通過對“花”、“柳”的記憶感知而生成一種柔軟的感受,物理感受與抽象的性情概念相聯系,模糊思維下產生的意象隨附于對柳湘蓮性格的認知空間中,這種轉化過程拓寬了“花草之情”思維空間,涌現出一種對柳湘蓮性情的更為廣闊的模糊意象思維——世家子弟的風流形象。語言的心理屬性拓展了文學形象的表達思維空間,文學作品中常用己知事物表達新概念,而開放的思維空間使模糊語言在意象、情感、意境、風格方面的表達難以計量。
2.3 模糊話語的意向性
認知主體對話語對象的總體態度,如愛慕、憎恨被稱為意向性,諸如信念和欲望之類的心理意向要通過某一話語方式體現,模糊話語由于蘊含了認知主體對描寫對象在認識上的模糊,自身的情緒、愿望等心理意識取向,從而產生意向性。例如美國前總統克林頓被問在英國讀書期間曾吸食大麻的說法是否屬實時,以“吸食大麻違反美國法律,我沒干違反美國法律的事”的回答對話語進行模糊控制,將自己的心理意向反映在語言中。在缺乏特定的信息或是有意保留信息情況下,話語主體運用模糊表達產生特殊的意向性,既讓公眾相信了他的清白,又不用擔心日后被人們發現真相后會指責他撒謊。模糊話語有意保留信息,避免把話說得太直白,Searle(2004:172)指出,話語意向性是通過語言的結構特性反映出某一種心理模式并對內容的描述構成了意向態度。同樣,聽話人對模糊話語在心智空間也將做出意向性的判斷,通過語言的模糊信道、模糊思維和主觀上的心理干預、過濾、解釋、重組,構成一種合理且符合自我意愿的解釋,或“克林頓沒有吸食大麻”,或“即使他在英國吸食大麻也不受美國法律制裁”,從而形成模糊話語的多維意向性。這種意向性是核心意識和記憶共同運作的產物,體現了認知主體在言與意之間的取向態度、意圖和趨向。
綜前所述,模糊語義外延寬,伸縮性、適應性與包容性強,提高了語言表達的靈活性,在交際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協調作用(毛榮貴,2005:330)。認知主體的心智活動是一個復雜的過程,不同的交際對象和交際目的使語言意義多樣、富于不確定性和啟示性,模糊美的意象應運而生。
模糊概念要比明晰概念更富有表現力(伍鐵平,1999:44),藝術的模糊美在文學作品中體現得最為明顯,作者運用比喻、夸張等修辭手段對事物進行模糊類比,喚起讀者的聯想與想象。語言的啟發性和暗示性使這種含蓄的模糊語言通過以言抒意、言不盡意的抒情范式,讓人在言外思而得之,以獲得言已盡而意無窮的模糊美意象。
古人注重觀物取象,通過類比加工成有象征意義的語言符號,在模糊美的言與意之間,以言抒意正是認知主體先通過眼、耳、鼻、舌、身對外界信息攝入,形成物理感知,進而引發一定的心理感受,最后通過聯想、推思、判斷、理解等心理活動對修辭語言產生的意象予以表達。
(1)香花的文藝作品
這是1957年毛澤東在討論文藝作品時提出“香花”與“毒草”概念后便廣泛沿用下來的一種表達,在探討文藝“雙百”方針的時候,常常涉及“香花”、“毒草”的問題。用“香花”比喻中國的文學藝術作品和學術作品時,讀者通過感官(鼻)對香花味道的體驗喚起知覺經驗和意向判斷,將花的香味上升為對“香花文藝作品”的感受,延伸至心智上形成了對文藝作品的心理感受,獲得了一種積極、健康的意向性,這種較為模糊、有暗示意味的語言信息容易激活讀者的思維,因而將“文藝作品”比喻為“香花”,語言意象漸次遞深,讀者通過“言”體味文藝作品的“意”,在情感意識的作用下,使文藝作品的陽光性和健康性獲得了最大限度的意象空間,這種修辭的模糊美內在而抽象,蘊涵了話語的核心思想。
(2)思悠悠,恨悠悠。(白居易《長相思》)
漢語中許多附加式重疊詞語生動表現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各種感悟,直訴意識深層,詩人將“意”的蘊含意義置于人們對“悠悠”一詞的感悟之中,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言“情動于衷而形于言”,詩詞中的“言”必然經過物理屬性、心理屬性最終上升為某一意向態度。詩句中“悠悠”的模糊表達,程度之深不可計量,內涵抽象的“言”使詩句中“意”的可能性擴大,讀者基于自身經驗,從對模糊信道的認知到意象的模糊思維,獲得愛、恨、喜歡、希望等心理上的某種意向性,體味詩中婦人對丈夫思念與怨恨交織的愁苦之情,在感知與感受“悠悠”的思念怨恨的程度和時間長度增強了模糊美的意境,從而由模糊修辭的“言”美感受到模糊的“意”美,若將“悠悠”改為精確詞語,有了年月的期限,讀者的思維便會鎖定于時間的長短上,而閉合了模糊的思維空間,無暇感受“思”與“恨”意象之美,詩句因缺少了“情”也就無法傳遞“意”?!堕L相思》中所運用的模糊修辭的表達形式不僅激發了讀者無限綿延、無可估量的心理感受,涌現為又“思”又“恨”的悲涼意象,而且令讀者在無奈與悲傷的意境中體味詩句盼歸的主題。詩詞往往借助于語義界限相對較靈活的模糊語言,以言抒意,升華成模糊美,從而獲得抒情特質的感受意。
言不盡意是另一種模糊美意象的抒情范式,其文字向內凝縮,意義向外延展。交際主體的身心意識活動成為欣賞模糊美的核心,主要通過自我體驗感受模糊語言的意象,采用類比—聯想—意象來替代概念—判斷—推理。
(3)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塞上》)
詩句中雖然只有10 個字,卻形象地繪出塞外雄奇瑰麗的風光,此外,景物的描摹凸現了大漠粗獷、詩人剛毅的精神。讀者的心靈可以延伸至人煙以外的事物,大漠除了煙和落日沒有其他形態的生命,一片孤寂,讀者亦可從“煙”字中感受到景物之外的活動,如邊塞的戰爭、士兵的怨聲。這種空間的延伸是一種概念化的邏輯框架對直覺對象所處空間的抽象規范。當任何個體感知對象時,所把握的不是對感知對象屬性的全部把握,只是對其整體精神、特征等的抽象概括,并通過個體意志、情感、體驗加以整合所產生的開放意象。由于任何形式的話語行為都是以語詞為思維的起點和歸宿,表達出的“言”富于感性,喚起了讀者微妙的直覺,而類比中的“意”卻紛繁抽象,不受時空限制和邏輯的約束,由類比到聯想再到意象,對模糊美的意境感受可謂言已盡而意無窮。
為什么會產生言已盡而意無窮的模糊美意境呢?從根本上說,就是人類心智活動的感知和感受。感受是通過語言和行為表達發生在人身上的某種特殊的感覺(王姝彥,2010),而人的大腦除了具備感性思維和理性思維之外,還有悟性思維的能力(劉佐艷,2003)。讀者并非消極、被動地接受,而是積極主動地把模糊語言作為審美客體,通過身心的感受進行心智的編碼,將語言信息進行記憶、存儲、提取、加工進而形成概念、判斷、推理等的思維意識,最終“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
(4)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王維《終南別業》)
詩中以“水”、“云”作為物理事件起點,以“窮”、“起”作為事件變化的結果,通過“行”和“坐”產生身—心關系,以語言表達某種感覺,傳遞某種感受之意,這樣的意識活動是基于人類對意識現象的某種共同反應。古人為表達詩句中的“象”和“意”,摒棄了對水、云變化過程的精確表述,而使用意象組合給予了認知主體廣闊的思維和邏輯空間。詩詞中以云和水物理事件的變化作為思維的起點,以云和水心理屬性的涌現作為思維的歸宿,通過對水和云的感覺認知,喚起對生活的意向態度,最終上升為對云和水的感受意。因而由感受真實山水的現象質轉化為感受語言表征的山水意象,隨附在詩中模糊美的意境之中。其實模糊語言中的意境,同認知個體的意識活動有關,詩人用意或許并不停留于對山水自然的贊嘆,而在于抒發對閑適而自由生活的贊美。讀者獲得的感受意還可以上升一個境界:在絕境中不要失望,不要放棄,處事豁達。因此,滲透于文學作品中“書不言盡,言不盡意”模糊美的意境,其實是人們對語言里所表征的意識對象產生的一種類似于感受質的那種難以言喻的心理感受(徐盛桓,2010),屬于更為含蓄內斂的模糊美。
模糊美不僅是一種跨文化的對話,也是考驗譯者對源語與譯語間審美的認知與建構。在審視和處理文學翻譯中的模糊美時,譯者需要面臨兩次交流,與源語作者的交流和與譯文讀者的交流。作為語言模糊美感的傳遞者,有必要利用“言”與“意”之間的微妙關聯,對語言進行感知、聯想以再現模糊美的意象。
原文:Some fishing boats were becalmed just in front of us.Their shadows slept,or almost slept,upon that water,a gentle quivering alone showing that it was not complete sleep,or if sleep,that it was sleep with dreams.
譯文一:在我們面前停泊了幾條漁船,它們的影子在水面上睡著了,或者說是幾乎睡著了,一個輕微的顫動,說明影子沒有完全睡著,假如說是睡著了,也是一邊在睡,一邊在做夢。
譯文二:漁舟三五,橫泊眼前,檣影倒映水面,仿佛睡去,偶爾微顫,似又未嘗深眠,恍若驚夢。
原文以becalm,shadows,water,quiver,sleep和dreams 凝練地勾勒出漁船寧靜佇立于水中的畫面。becalm 表現出漁船的靜,sleep和sleep with dreams 的擬喻修辭賦予了漁船的一種睡意之美,quiver 再現出漁船稍縱即逝的驛動。譯文一忠實地表達了原文的字面含義,卻未能擺脫英語語言的束縛,忽略了言與意的關聯,從而令人費解,船影怎么睡?水和船怎樣相互交融?哪里透著恬淡的意境?譯文二兼顧了模糊美的意與象,改用漢語的波浪式流水句,把單個事物加以組合凸現出整體,以“漁舟三五”、“仿佛睡去”等四字結構的表達高度意合,從而生成全新的意象,在狀物上側重事物的隱含美,依賴于個體的審美知覺經驗和想象力與物象之間進行美的聯系,對becalm,sleep和quiver 感知,隨附在對漁船情境的心理屬性之中,以神駕馭形,使譯文讀者獲得以言抒意的模糊美意境,這種模糊美意象的轉換在文學翻譯中的作用不容忽視。
翻譯活動中模糊美意象的轉換十分必要,譯者對語言的認知和審美能力直接影響譯文的生成與質量。原文的語言邏輯分明,敘事條理清晰,在寫景狀物上側重事物的邏輯美,以臨摹形式展現寧靜、愜意的模糊美,譯者需要處理好筆墨精確與模糊的平衡,在言與意之間,擺脫言的束縛,著重意的表達。就兩譯文而言,譯文二的語言富有詩意,符合模糊語言的屬性特征,為譯文讀者搭建信息和思維空間的平臺,使意蘊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
同樣,在漢譯英時譯者也要考慮譯文讀者的期待視野,在追求模糊語言的認知環境時,盡可能留給讀者一定的想象空間。請看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詩詞意境重在意蘊和情趣,主旨不在寫景,也不在抒情,主要是為了反襯那站在“燈火闌珊處”的“他”?!八本烤故鞘裁礃幼樱~里沒有說,只是一個模糊意象,留給讀者巨大的意向性思維空間,或許是作者心中苦苦追求的戀人,抑或是作者追慕的一種境界、品質。這種含蓄性誕生了模糊美,雖是一種不確定性,卻是一種審美體驗,使人回味無窮,從而獨具藝術魅力。對于這種言不盡意的模糊美意象,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必須融入景、融入情方能譯出意境之美。
One night’s east wind adorns a thousand trees with flowers;
And blows down stars in showers.
Fine steeds and carved cabs spread fragrance en route;
Music vibrates from the flute;
The moon sheds its full light;
While fish and dragon lanterns dance all night.
In gold-thread dress,with moth or willow ornaments,
Giggling,she melts into the throng with trails of scents
But in the crowd once and again
I look for her in vain.
When all at once I turn my head,
I find her there where lantern light is dimly shed.(許淵沖譯)
西方人的思維方式建立在邏輯推理上,這種方式被稱為“縱向思維”(連淑能,2010:342),尤其在英語語言中,常常運用各種暗示邏輯的標記和詞語形成感悟語義、馳騁想象以形攝神(毛榮貴,2005:299)。鑒于此,譯者在翻譯時分別運用and,while,but,when銜接,順應英美讀者的文化心理結構,突出語言的邏輯美以喚起譯語讀者的聯想,來再現原文中抒發情感的隱含美。在再現原詩句中多維的模糊美意象時,譯者需要將現實的客體世界和幻想的主體世界交融,審視英漢語言在表情達意上的差異,求真實、求邏輯方可淋漓地體現出原文的語言與意象。譯文的前八句記述了詩人眼中所見,以夸張的修辭形式來重構景象,將原詩中的“星如雨、香滿路、暗香去、驀然、燈火闌珊處”等模糊美感進行貼切地變通,譯為stars in showers,fragrance en route,melts into the throng with trails of scents,when all at once和where lantern light is dimly shed,拓展了英語讀者情感體驗的思維空間,使得譯文中模糊美的意象無限延伸。在詩詞最后部分,“眾里尋他千百度”被譯為I look for her in vain和“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被譯為I find her there where lantern light is dimly shed,譯文由演繹過渡到歸納,體現了譯者對原詩句的審美意識、情感世界和內心感受。譯文的語言虛實攜手,在外延與內涵上最終獲得言已盡而意無窮的模糊美意境。
朱光潛(1982:476)先生曾經概括說:“言是固定的,有跡象的;意是瞬息萬變的,是飄渺無蹤的。”正是言與意之間的微妙關聯性揭示了模糊語言的本質和規律,讀者通過觀察和聯想,以自我的涉身經驗領悟語言的意向性,在動態環境中尋求模糊美的意象和意境。沙夫(1979:355)指出:“交際需要語詞的模糊性,這聽起來似乎是奇怪的。但是,假如我們通過約定的方法完全消除了語詞的模糊性,那么我們就會使我們的語言變得如此貧乏,就會使它的交際和表達的作用受到如此大的限制?!币虼耍谘芯空J知機制和言語交際需要下形成的模糊語言時,認知主體通過心腦反映,運用思想情感和模糊意識剖析語言中的模糊修辭、語用模糊,可為闡釋模糊美的構建提供豐富的土壤,也為解讀模糊美言與意的意象和意境提供廣闊的審美空間。
[1]Kempson,R.Semantic Theory[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
[2]Lakoff,G.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3]Searle,J.Mind:A Brief Introduction[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
[4]蔡曙山.人類心智探秘的哲學之路——試論從語言哲學到心智哲學的發展[J].晉陽學刊,2010,(3).
[5]崔傳明.淺議模糊語言的修辭功能[J].時代文學(下半月),2010,(11).
[6]郭麗娜.語言模糊性的特點及其共時性研究[J].汕頭大學學報,2000,(4).
[7]李春華等.語言的模糊性和語境的解釋功能[J].西安外國語學院學報,2002,(3).
[8]李曉明.模糊性——人類認識之謎[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9]連淑能.英漢對比研究[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10]劉佐艷.關于語意模糊性的界定問題[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3,(4).
[11]毛榮貴.翻譯美學[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5.
[12]苗東升.詩與禪與模糊思維[J].中國文化研究,2000,(3).
[13]沙夫.語義學引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14]萬來聲.模糊理論在翻譯中的運用[J].貴州教育學院學報,2002,(3).
[15]王姝彥.“可表達”與“可交流”——解讀“感受質”問題的一種可能路徑[J].哲學研究,2010,(10).
[16]伍鐵平.模糊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
[17]武玉潔.從翻譯的角度看語言的模糊性[J].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10,(4).
[18]徐盛桓.感受質與感受意[J].現代外語,2010,(4).
[19]徐盛桓.語言研究的心智哲學視角[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4).
[20]余富斌.模糊語言與翻譯[J].外語與外語教學,2000,(10).
[21]朱光潛.朱光潛論文集[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