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花園》中的“水泥花園”意象研究

劉春芳

(山東工商學院外國語學院，煙臺264005)

《水泥花園》是被稱為“恐怖伊恩”(Ian macabre)［1］的英國當代小說家伊恩·麥克尤恩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小說充滿令人恐慌的黑暗情節，如死亡、手淫、亂倫、性變態等，更加荒誕的是，這些聳人聽聞的故事幾乎全部發生在4個孩子的身上。麥克尤恩將其第一部長篇命名為《水泥花園》，并在書中詳細闡釋了“水泥花園”的建構過程及目標指向，使“水泥花園”成為貫穿全書的重要意象。意象是寓有作家主觀情思的藝術形象，“是情感直接作用的產物。”［2］由于負載了作家的情感和思想，意象成為表達情感的載體或符號，它的“基本功能在于將難以言說的情感呈現出來供人們觀照、認識和理解”［3］。《周易·系辭下傳》中有這樣的話:“立象以盡意”，即當作家的思想情感無法通過語言的邏輯表述得以傳達時，可以通過意象更完善、更深入地傳達。意大利著名學者維柯認為意象是“實際體驗事物的具體形式，是一種思維方式和生存方式，是想象力對真理的投射。”［4］在文學作品中，作者通過對意象的建構與表述，使作者的生命體驗與認知真相得以深刻而真實地表達。麥克尤恩通過“水泥花園”的意象來表達他對當代都市文化的認知和對當代人的生存狀態及當代社會的多重困境的深刻思考。《水泥花園》通篇以“水泥花園”的建構為主線，人物的命運均與“水泥花園”有著密切聯系，因此對“水泥花園”這一重要意象的研讀，以及對其所指涉的都市文化指向進行揭示，成為把握麥克尤恩的創作意向和思維本質的核心。

一、“水泥花園”意象的建構

“水泥花園”是4個孩子的父親提議并實施建造的。父親建造水泥花園的根本動機是因為他看到蓬勃生長的野花和野草便非常恐怖，一心“建一道高墻把他自己的世界保護起來”［5］。處于自然生長狀態的植物象征著活生生的生命存在，恰如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梅勒斯所傾情守護、康妮所傾情鐘愛的生命之林。而“父親”把15袋水泥運到家里來的目的就是用水泥將花園覆蓋，使花園里只剩下隨時都會突然出現的臺階。“水泥花園”的建構也因此便與扼殺生命、扼殺自然聯系起來。《水泥花園》創作于1975年，即麥克尤恩對于曾經投身于的“反文化”運動感到厭倦后在倫敦定居下來的第2年，因此這部小說的創作背景是倫敦，即經濟發展處于前沿的大都市。都市中早已將天然的植物驅趕得無處容身的“水泥森林”已經使人的自然追求無法實現，進而使人喪失了追求天然與真實的勇氣，最后使人成為主動用“水泥”扼殺自我的主體。當代都市所代表的以物質主義、利益最大化思想為核心的現代文明將人的本真情感、本真欲望和天然追求驅逐，人便成為喪失了心靈皈依的機械之人，喪失了感受情感關愛的冷漠的“水泥”人，轉而放棄能夠給人精神慰藉的天然之美，自發而主動地追求“水泥”帶來的冷漠與機械的“石化”。“父親”的性格也像“水泥”一樣冷漠無情，完全沒有愛的能力，并竭力加強“水泥花園”的影響，似乎將其自身的“水泥”性格強加到其他人身上、將世界完全變成“水泥花園”是他的使命似的。他對待妻子的態度冷漠無情，不但不會接納任何建議，甚至不惜在妻子生病時大吵大鬧，以至于孩子們認為他們的父母從來沒有相愛過。對孩子，他也從未展露過天然父愛。對于在校運動隊訓練并成為本區100和220碼比賽記錄保持者的女兒，作為“父親”他不但沒有任何驕傲與快樂的感覺，反而認為朱莉跑這么快很愚蠢。他不但從不參加孩子們在學校的活動，比如朱莉的運動會，甚至給家里定下不成文的規矩，“任誰都不能把朋友帶回家”［5］18。他的存在使家庭生活如“水泥”般冷漠，也使每個人的性格慢慢被“水泥”所浸潤。

父親雖然在開篇不久便去世了，但他實際上是水泥精神的核心代表。他要消滅一切天然之物，就連孩子們的喧嘩也無法忍受。“他喜歡讓孩子們整齊地排好隊，安靜地等著在他制定的游戲中依次上場。喧鬧和混亂，孩子們毫無目標地四處亂轉會搞得他非常惱火。”［5］38他要用水泥扼殺一切天性，用水泥建構冰冷的秩序。他在現實中用水泥遮蓋生命力旺盛的天然植物，在精神上同樣不惜一切代價建構他的“水泥花園”，使所有人的生命拒絕天然，在冷漠與無情中扭曲變態。當蓬勃天然的東西被損毀后，人類的生活完全被納入機械化、程式化的軌道。“人類以一種直線的方式工作，因為他有目標并且知道自己將去哪里……現代城市也是以一種直線的方式存在……而曲線是破壞性的、困難的和危險的;它是一種使城市癱瘓的東西。”［6］為了避免當代的城市秩序癱瘓，人們最終選擇了讓自己的情感和心靈走向癱瘓的命運。究其本質，“水泥花園”代表冷靜甚至是冷漠的思想，與啟蒙主義之后的理性主義思想一脈相承，理性的思辨和一意孤行的征服傳統使人的生命方式變得亦步亦趨，人生的目的也單一而機械，得意于對社會生活進行理性的控制和整理。在這個過程中，人的情感也被單一的目的性和追求的程式性異化為冰冷的機器。

父親不顧一切抬來水泥建造“水泥花園”時有一個極富隱喻的情節:父親在抬水泥的時候死去，死的時候依然把抹水泥的木板緊緊抓在手里。“父親”的死是“水泥”入侵人的心靈、將活生生的真實生命扼殺的真實寫照，在“水泥花園”的籠罩下，深陷其中的每一個生命都面臨著死亡、扭曲和變態的黑暗命運。“水泥花園”的建構成功，表明當代都市中自然和機械、自然與生命、自然與城市之間的統一感被徹底割裂。現代都市中“水泥”不僅使都市變成了一座毫無生氣的“水泥森林”，而且將“水泥”侵入了人的內心，使現代都市中的人失去了心靈最真實的情感，心靈和情感完全被“水泥”陰冷和無情所取代。

不僅“父親”自己的生命在建造“水泥”花園的過程中被完全扼殺，其影響也在整個家庭中蔓延開來，其中受到“水泥花園”最直接影響的當屬“母親”。如果說父親是為了維護“水泥花園”的意象而喪命，母親則因為“水泥花園”的壓制而枯萎。書中從未交代母親到底患的是什么病癥，只是母親的身體一天天虛弱，最終枯萎而死。母親是書中留存著生命氣息的代表，她抵制水泥，為此與父親的爭吵，在一片水泥中堅持著自己的生命，她在發現兒子手淫后推心置腹地與兒子交談，在兒子生日時體貼地準備生日禮物。但她的生命之力與“水泥”的力量相比明顯是脆弱的。她連自己的生命都保不住，更無法改變水泥花園中冷漠扭曲的現狀。她的聲音最終被“水泥”一樣的父親所壓制，都市中生命的渴望被水泥無情地遮蓋。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母親雖深受水泥之害，卻在生命漸漸耗盡之時轉而成為“水泥”的保護者。當“我”在破舊的花園中找到大錘，并打算用大錘砸水泥小路時，母親居然讓朱莉來制止，因為砸水泥令她“頭痛”。因為水泥而頭痛是個非常強烈的隱喻，即水泥已經侵害到她的身體，并使她的生命與水泥相結合，不管這種結合是如何的悲劇性，但她已經無法把自己同水泥分開。她的境遇正是被物質所誘惑的當代都市人的普遍境遇:我們都在為物質奔波，甚至付出生命，盡管生命因此受到戕害卻不自知。

母親的死使“水泥花園”意象的傷害力與普遍性大大增強。父親的死是自己將自己水泥化而最終喪失生命，而母親的死卻是被動的，是天然的生命力與正常的情感面對無所不在的“水泥”壓迫而無法生存，最終必然遭受的厄運。因此，母親的死說明“水泥”所擁有的冷漠的力量，“水泥”最終會使本真的情感和天然的生命喪失立足之地。這一方面喚起我們對本真情感的認知，一方面又可以深刻揭示“水泥”所代表的現代文明的暴力侵害，從而使尚存情感關懷的人們反思現代化進程，反思一味追求建設速度而帶來的人性災難，從而使這部作品的警示意義更加凸顯。

二、“水泥花園”中的生存境遇

《水泥花園》中最觸目驚心的場景是當父母親都去世之后，4個孩子用水泥將母親的尸體掩埋，并藉此全面完成了“水泥花園”的建構。孩子們不僅將父親的“水泥”思想完全繼承，并身體力行地完成了父親將花園徹底變成“水泥”場地的愿望。“水泥”將母親所代表的最后一絲溫暖與關愛埋葬，“水泥花園”成為現代社會侵襲人的情感領域的象征。“母親”應是人類之愛的基本象征，因此，“母親”被水泥花園覆蓋的情節深刻彰顯了冷漠的現代社會已經將人類最基本的情感之源驅逐的現實。孩子們在母親死后主動地去和水泥，并竭力用水泥將母親覆蓋的情節無疑是“水泥花園”意象的全面展示，也是小說情節的重要分水嶺。如果說在此之前“水泥花園”中還殘存著一絲生命跡象的話，在孩子們運用水泥將自己的母親掩埋之后便將這一絲跡象擦抹得一干二凈。“水泥花園”意象的深層含義開始彰顯，生活在“水泥花園“中的人們完全放棄了充滿自然活力的精神秩序，人性尺度宣告失敗。

在“水泥花園”這個幽閉冷漠的空間中，個體的生存境遇扭曲異化。麥克尤恩“專注于在幽閉的私人空間中個體之間關系的探索”［7］。“水泥花園”的建構成功，也使得麥克尤恩完成了幽閉空間的建構，從而開始細致探討這個空間的本質、空間內個體成長體驗以及個體之間的關系演變。在這個過程中，麥克尤恩作品中的都市文化批判得以豐滿而深刻地傳達，這也體現出麥克尤恩闡釋思想的過人之處。麥克尤恩在敘述方式上并不象同時代的小說家馬丁·艾米斯一樣，以極端的暴力情節表達其對當代社會的整體認知，而是“營造一種非常普通和熟悉的感覺，但在這種感覺中，卻潛伏著令人極度不安的東西”［8］《水泥花園》的敘述表面上溫和冷靜，然而通過“水泥花園”的建構與演變，卻體現出觸動人心的巨大慌亂與不安。

“父親”和“母親”相繼因“水泥”的侵害而死亡后，“水泥花園”中只剩下了4個孩子。杰克，即15歲的“我”和比“我”大兩歲的姐姐朱莉，比我小兩歲的妹妹“蘇”，小弟弟湯姆的年齡沒有確切交代，只知道他很小，剛剛上小學。4個孩子目睹了“父親”在企圖用水泥將花園覆蓋的過程中倒在水泥中死去，也經歷了母親在孤島一樣的水泥花園中漸漸喪失生命的過程。當他們不得不獨自面對生活時，小小的心靈已完全受到“水泥”的影響，每個人的成長體驗都延伸了“水泥花園”中最殘酷、最黑暗的效果，從而每個人都為這座荒誕的花園增添了一朵“惡之花”，使“水泥花園”的意象更加豐滿和深刻，對都市文化的批判也走向了本體，走向縱深。

大姐朱莉首先將“水泥”所代表的冷漠精神繼承了下來。她在母親病重期間對弟弟妹妹頤指氣使，果斷地充當了維持父親所創立的制度的角色，對于她的命令之下弟妹們的反應則冷漠地忽略。對于母親的病情，她從未施予應有的關注，她所關注的只是母親不能維持秩序時她的使命。朱莉除了熱衷于維持僵死的制度，最大的愛好就是曬太陽。她幾乎每天都會穿著比基尼在烈日下暴曬一個小時，她渴望曬黑的膚色。這種趨于變態的曬黑的欲望體現出朱莉對于非自然效果的渴望，在這種渴望中，天然與本真的東西被完全丟棄。建構在“水泥花園”基礎上的價值體系中，唯一起作用的便是完全背離天然狀態的欲望。當代都市中無論是對物質的巨大貪求、對減肥的熱衷、對膚色的追求，都體現出人們對于個性的抹殺和對天然法則的蔑視。正如用“水泥”將蓬勃的花園覆蓋一般，當代文明中被欲望驅使的人們也在用冷冰的規則將蓬勃的天性扼殺。朱莉躺在“水泥花園”曬太陽時，作者這樣寫道:“她躺著的空地外圍的假山周邊直上直下，只要在她左邊輕輕推那么一下，她就會跌到我腳底下來。灌木和野草都枯死了，她的比基尼，鮮艷而且明亮，成為假山上唯一的綠色。”［5］48這句話準確地闡釋了朱莉與“水泥花園”已經達成互相交融的關系，也活生生地描繪了“水泥花園”核心本質——沒有任何生命氣息。假山、假的綠色、喪失本真追求和個性生命的人，盡管這個花園也有顏色，盡管這些顏色鮮艷明麗，但本質卻是冰冷的、扭曲的、變態的。這正是對當代都市生存狀態的生動描述。因為飽受“水泥花園”中冷漠與病態的精神的浸染，朱莉不但無法與父母親建立正常情感，無法與弟妹們天然相處，也無法與男友形成正常的關系，從而成為主動堅決地維護“水泥花園”之冷漠秩序的第一人。

故事的敘述者“我”則在母親死后每天都要手淫兩次。在幽閉孤獨、沒有任何正確導向的空間中，所有變態與邪惡的東西都得到生長的空間，所有的行為都失去基本的坐標。我在學校里也沒有什么親近的朋友。”［5］19經過“水泥花園”的長期熏陶，“我”根本沒有正常的與人交往與溝通的能力。在一次對鏡自望中，“我”想象鏡中的自我朝自己大叫“狗屎……臭尿……屎眼”［5］19，自己對自己的侮辱與厭惡正是“水泥花園”所代表的當代文明對人的精神進行侵害的形象揭示，人們不僅對他人完全喪失了關愛與同情之心，甚至對自己充滿厭惡，失去愛的能力和被愛的資格同樣令人無法忍受，甚至更加令人的心靈扭曲痛苦。作為《水泥花園》的敘述者，“我”沒有感受到父母的愛，也沒有從兄弟姐妹的關系中感受過溫暖。在父親死去的時刻，“我”完成了第一次射精，這個隱喻在書中非常明顯地昭示了“水泥”父親去世的同時，新的“水泥”一代已經成熟。這一代人比父親更加冷漠與扭曲。在母親告訴“我”即將不久于人世時，“我”感到的卻是蠢蠢欲動的自由，甚至褻瀆神靈地笑。“我”與姐姐朱莉最終形成亂倫之實，但本質上他們之間的關系同樣形同“水泥”，沒有任何情感溝通與情感慰藉。同時，天天手淫的我開始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氣味，扭曲錯亂的性取向使得“我”的手上散發出“魚腥氣”［5］138，一種“甜兮兮的腐臭”［5］137。這種味道任我怎樣清洗、怎樣努力都無法去除。于是“我”去查找百科全書，得到的答案是“可能因為某種慢性病在漸漸腐爛。”［5］138“漸漸腐爛”無疑是“水泥花園“本質的極好說明——當代都市中的人背離了一切行為準則，其情感世界完全被冰冷的水泥覆蓋。人們無法獲得任何自由，而是走向自我毀滅。

姐弟4人中，蘇和湯姆是最小的。蘇在書中總是作為朱莉的影子出現，她與朱莉一起和水泥，與朱莉一起將湯姆扮成女生，其行為方式受到朱莉的深刻影響。她的變態行為與變態心理是朱莉的翻版與再現。最小的孩子湯姆則拒絕長大，主動將自己完全變回到“奶娃娃”的狀態——他吃飯要戴圍嘴，并故意把食物抹在臉上等朱莉來擦，睡覺時也要朱莉抱著去哄。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湯姆漸漸放棄了男孩的性別特征與行為方式，無論從穿衣打扮還是舉止行為上，都徹底演變成女孩。湯姆作為家庭中最小的孩子，在“水泥”的影響下，不但完成了拒絕成長的心理轉變，也徹底完成了性別取向的轉變。湯姆顯然是“水泥花園”所代表的生活方式與倫理取向的終極體現，他在沒有形成自己的思維體系時便被“水泥花園”的冷漠與荒誕完全異化，主動選擇了倒錯的性別取向和成長方式。年僅6歲左右的湯姆在這些荒誕混亂的價值取向的引導下，其成長歷程與成長結局無疑是一場悲劇。可以說，他所代表的不僅是完全被異化的當代都市生存狀態，也是毫無希望與毫無慰藉的慘淡未來。由此，“水泥花園”的扭曲特質得以深刻傳達——“水泥花園”中無法孕育生命的正常成長，當代都市畸形發展的結局只能是或者變態，或者死亡。悲劇性未來的勾勒無異于對當代都市人的生存方式敲響了警鐘。

三、“水泥花園”的腐爛本質

個體生存狀態的扭曲導致群體之間的關系變得混亂恐怖。朱莉和蘇致力于把湯姆完全變成女孩，姐弟關系被逐漸演變成母子關系。朱莉和“我”的姐弟關系則逐步朝著亂倫的方向發展。“我”不斷對朱莉身上的氣味與溫暖進行格外關注，對朱莉的男友格外敵視，朱莉則在看似漫不經心的情況下親吻弟弟的嘴唇。幾個孩子之間的親情關系一點點被“水泥”轉化和扭曲，正如“我”在讀蘇拿來的書中所描繪的，一切都亂七八糟，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我們已經沒有地球引力使事物保持在自己的位置。”［5］99朱莉和“我”亂倫行為的基礎是對當代都市混亂不堪的道德生態與價值指向的隱喻。“我”哭泣時朱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是“我不確定朱莉到底是在體貼地還是不耐煩地等我哭完。我連她是否在想著我都不確定，因為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的觸摸絲毫不帶感情。”［5］62不帶感情便是“水泥”花園中各種情感關系的本質界定。姐弟之間可以亂倫，但這種亂倫并不是以情感為基礎的關系，而是為了使“水泥花園”中的各種關系更為固化和嚴密而進行的拋棄一切道德底線的變態行為，是“水泥花園”的陰冷意象作用于個體的人后產生的直接后果。正因為如此，朱莉為了維護“水泥花園”的病態秩序，居然能夠當著男友德里克的面與弟弟完成亂倫的行為，這個行為將“水泥花園”的腐爛墮落從物理層面推向精神層面，從成人行為延伸到兒童行為。這個行為不僅令德里克發狂，而且使“水泥花園”中的倫理墮落走向極端，使“水泥花園”的腐爛程度達到極點，為“水泥花園”完成了最黑暗、最殘忍層面的建構。也就是說，準則和規范已經喪失，一切關系都在沒有基本準則的條件下變形，最終形成混亂不堪的恐怖之所。

由此，“水泥花園”本質的腐爛不堪直指都市文化的當下境遇。在這所沒有生命的“花園”中，沒有了母親的照料與指導，生活在封閉孤獨空間中的孩子們的生活變得混亂骯臟。房子里垃圾成堆，廚房里全是蒼蠅，地上則是黏乎乎潑翻了的橙汁和黃油。孩子們根本不去碰蔬菜和肉，餓的時候隨意用餅干面包充饑。幾天之后，“蒼蠅已經遍布了整幢房子，而且在各個窗戶旁邊聚成一堆一堆的，往玻璃上撞的時候竟然不斷發出鏗鏗的聲響。”［5］88在“水泥”全面的入侵下，一片丑惡花園逐漸形成，這里有聲音，有顏色，然而一切聲音和顏色只與骯臟和丑惡相關。“水泥花園”被麥克尤恩演繹為人間地獄，成為當代都市中人類孤獨存在的象征。“水泥花園”不但變得骯臟不堪，甚至開始腐爛。最具象征意義的是掩埋在水泥之下的母親的尸體漸漸腐爛，使“水泥花園”充滿無法遮蓋的惡臭。孩子們為了掩蓋事實，對聞到味道的朱莉的男友說是被埋葬的狗的味道。這個謊言透露出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悖論:孩子們如果講真話，“水泥花園”的真相便被揭開，孩子們辛苦建構的“水泥花園”也面臨解體;而講假話則等于將自己的母親貶低為狗，既是對母親的侮辱，也是對孩子們自身價值的一種深刻質疑。

小說的結局是將“水泥花園”的扭曲、墮落與倒錯的生活狀態推向極致的姐弟4人等待警察的到來。對于這個結局，我們不禁產生深刻的疑慮:警察或許能夠將母親的尸體從水泥下挖出，但他們能夠將姐弟4人心中的“水泥”乃至彌漫在整個社會中的冰冷水泥消除嗎?答案顯然是不能的。麥克尤恩在這里提出的也許是更為深刻的道德反思:代表法律和更冷漠的理性思辨的警察們能夠改變“花園”向“水泥”蛻變、冷漠將情感覆蓋的現狀嗎，道德的沒落依靠冷漠的法律介入能實現轉型嗎?

四、“水泥花園”意象的都市文化批判

《水泥花園》以一個普通家庭為描寫對象，這個家庭的生活地點、生活時代并不明確，然而，從書中偶爾對外界世界的提及，可以推斷這個家庭生活在當代西方的都市。“高速公路”、“高層住宅”這些不斷出現在書中的詞匯告訴我們，“水泥花園”是現代都市中的一種存在，它是隨著城市的高速發展而出現的新事物，是人們在現代文明的高壓下扭曲的世界觀與價值觀的體現。

“水泥花園”作為書中最明顯、最強烈的都市意象，不但指涉出書中從父親、母親到4位孩子從不同方面、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水泥”侵蝕的事實，同時也揭露出整個西方當代社會正像是一個“水泥大花園”，雖然這個大花園中有著令人驚羨的建設速度，也有令人咂舌的現代化文明發展程度，但是由于“水泥”的蔓延與侵害，享受著高端物質享受的人們卻無法感受到任何情感慰藉。“水泥花園”中的生存狀態正是當代都市中人們孤獨而悲涼的生活縮影。“沒人到我們家串門。不論是我母親還是生前的父親在家庭之外都沒什么真正的朋友。”［5］21在母親生病期間，“我們一個客人也沒有”［5］46，“沒有一個醫生來看過我母親。”［5］47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關系由此可窺一二。母親的生命正是在這種“水泥”般冷漠的社會氛圍中一步步走向衰敗。水泥不但將這個家庭毀滅，而且將社會中的所有人變成冷漠與無情的機械之物。19世紀時羅斯金就曾預言，“資產階級世界已經瀕于一場超自然災難的邊緣。”［9］“家”已經被“水泥”覆蓋，花園也已經被“水泥”覆蓋，人們不但沒有了情感，而且也失去的天然審美能力，在扭曲的情感生態和病態的審美取向的作用下，人們彼此之間毫無交流，更無關愛之心。母親死后，“我”曾站在家的外面觀看自己住的房子，我的感覺是我們“一家人就住在這么個水泥長方形里”［5］157，而房子周邊的其他房子幾乎都被堆倒了，導致周圍簡直像個廢品站。“水泥長方形”意象所指的正是當代西方都市中冷漠而孤獨的家庭，每個家庭里也許都是一座充滿恐慌與墮落的“水泥花園”，諸多水泥花園形成的當代都市構成了一座巨大的“廢品站”，這里有飛速的建設，有高聳入云的樓房，唯獨缺乏人最本真的情感關懷，因而只能是一堆廢品。麥克尤恩將當代都市的建設描述為廢墟的模樣，直接批判了當代都市驅逐人類情感吁求的現實。城市“使人們徹底遠離了自然，這導致了墮落和廢墟。”［10］更為嚴重的是，它“不僅制造物質廢墟，還致使人性殘缺不全……混亂威脅著秩序，死亡的都市形式降臨到這個商業代過程之中。”［10］52“水泥花園”展現給我們的正是廢墟之中各種死亡形式——身體之死和精神之死。

為了擴大“水泥花園”意象的含義及普遍性，麥克尤恩在書中數次描寫我們所居住的房子以及房子周圍的建筑。在我們住的街道上，“還剩下幾幢連排式房屋，其余的以及對面街上的所有的房屋都給拆除了，據說要建成20層高的高層住宅區。”［5］22這種狀況與“我”家里建造“水泥花園”的情形何其相似。一切原生態的東西都被無情地拆除，之后就是用水泥填充，天然的樹木都將再無生存之地，取而代之的則是“20層高的”的水泥之樹。這種水泥制造的房子在作者的筆下無比丑陋，“房子的水泥立面上布滿巨大的污跡，幾乎都黑了，是雨水造成的，永遠都干不了。”［5］22“雨”作為天然的產物，帶給天然之樹的是生命的力量，而帶給“水泥”之樹的則是永遠的黑暗。“和諧被打破了，打破的還有我們周圍的世界……如此月復一月，黑暗與日俱增。”［11］人性更是在這種黑暗中完全迷失了自我，喪失了生命力，不是枯萎而死，便是成為扭曲殘忍的變態人，使這個世界永無重生和光明之日。當麥克尤恩的筆觸涉及到整個都市時，不難看出他所詰難的是整個倫敦城。有批評家認為一些以倫敦為背景的小說將“這座英國首都描述成了一所當代的大墓地”［12］58，那么《水泥花園》所展示的便是其中一座冰冷可怕的墳墓。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水泥花園》是當代都市的縮影，“水泥花園”意象直指當代都市，對“水泥花園”意象的探討便成為對當代都市文化的揭示及批判。在“水泥花園”這個完全被冷漠的物質主義思想和孤獨的生存生態所籠罩的空間內，人類的情感完全扭曲，人性喪失，成為一個完全沒有道德原則的世界，連兒童都失去了愛的能力。而小說最后的結局則似乎表明，這樣的都市甚至已經失去了被救贖的能力，恐怖情節之下的悲劇主題得到彰顯。“麥克尤恩通過自然的或者隱喻的背景，關注的是內心的狀態，是男人女人之間，父母孩子之間的愛的方式。”［13］從這部最冷硬、最無情的當代都市寓言中，可以明確讀出麥克尤恩的批判指向，他希望借此喚醒人的本真情感和心靈吁求，不要被物質主義進程逼入道德泥沼，從而使人類本身成為悲慘命運的締造者和承受者。

［1］Martin J．Who killed robbie and cecilia?reading and misreading ian McEwan’s atonement［J］．Critique:Studies in Contemporary Fiction，2010，52(1):55-73．

［2］吳 曉．意象符號與情感空間:詩學新解［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03．

［3］劉春芳．英國浪漫主義詩歌情感論［M］．天津:天津大學出版社，2011:198．

［4］汪耀進．意象批評［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28．

［5］伊恩·麥克尤恩．水泥花園［M］．馮 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11．

［6］Peter H．Citiesof Tomorrow:An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Urban Planning and Desig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M］．Oxford:Basil Blackwell，1988:25．

［7］邁克·戴維斯．死城［M］．李 鈞，許 平，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349．

［8］Richard B．The Novel Now:Contemporary British Fiction［M］．New York:Blackwell Publishing，2007:18．

［9］Judith S．Ian WcEwan:Contemporary realism and the novel of ideas［C］//James Acheson ＆ Ross SE．The Contemporary British Novel．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5:22-28．

［10］理查德·利罕．文學中的城市:知識與文化的歷史［M］．吳子楓，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376．

［11］John R．The Storm Cloud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Two Lectures Delivered At The London Institution February 1884［M］．Whitefish:Kessinger Publishing，2007:138．

［12］Maczynska M．This monstrous city:Urbanvisionary satire in the fiction of martin amis，will self，China mieville，and maggie gee［J］．Contemporary Literature，2010，51(1):58-86．

［13］Peter C．The Fiction of Ian McEwan［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 Limited，，2005: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