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亞
“女性主義”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的歐洲,與當時歐洲社會知識分子對婦女在社會、家庭生活中的權利普遍關注密切相關。因此,女性主義思想在西方萌芽期主要表現為要求男女平等的女權運動。呼吁婦女應當擁有選舉權、教育權,提倡婚姻自由、男女同工同酬,這些政治訴求都是以男女平等為核心立場的,為20世紀60年代末滲入文學研究領域的女性主義批評奠定了思想基礎。大約從20世紀70年代起,女性主義在文學研究領域逐漸發展成為一種文學批評理論和闡釋方式。從一種社會思想發展成為一種文學批評理論,這一特點使得女性主義同時包含了理論與實踐兩個緯度。女性主義既有理論概念的內涵與外延,也有用于文學批評實踐的方法與問題。從文學研究領域看,女性主義主要表現為從性別視角重新審視文學傳統和批評標準,揭示文學現象和闡釋成規隱含的父權話語,同時,在批評與修訂的過程中構建自己的理論與批評方法。因此,文學批評領域的女性主義主要包括女性主義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批評。
“女性主義”一詞源自英語“feminism”,經日語譯入中國。據夏曉虹和張蓮波考證,1900年6月《清議報》刊登了日本人石川半山的《論女權之漸盛》一文,“首次向中國介紹了西方女權之來源、女權的重要性以及女子爭取參政權、經濟權的情況”[1](P103),[2](P120-121)。不過,男女平等觀念傳入中國發生在“五四”運動前夕。當時的旗艦刊物《新青年》第四卷6號(1918年6月)以“易卜生號”為名,刊登了胡適的文章“易卜生主義”。通過介紹易卜生的戲劇思想和討論《娜拉》表明的婦女解放思想,該專號對參與新文化運動的女性產生了啟蒙作用。這一事件被學界視為女性主義思想正式進入中國現代歷史的一個標志。[3](P38-39)不過,由于這一時期的女性主義本身缺乏統一的綱領,進入中國的女性主義思想萌芽主要表現為用來啟迪民眾的現代思想,與當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拿來主義立場十分吻合。因此,新思想的倡導者們并沒有真正關注男女平等。
帶有群體特征的婦女覺醒思想出現在“五四”運動以后一批女作家的作品中。冰心、廬隱、丁玲、蕭紅、沅君、凌叔華、張愛玲、蘇青等女作家,以不同的方式塑造了一個個父權社會的叛逆者,向社會發出要求平等的吶喊,由此,“對封建政治、封建倫理乃至封建符號體系的否定”開始“浮出歷史地表”[4](P26)。毫無疑問,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直接唱響男女平等思想的一段重要歷史。不過,把女性主義視為一種文學批評方法,并從文學闡釋學角度接受這一舶來品,這一認識尚未發生。1949年開始,受“左傾”教條主義思潮影響,中國文藝理論界基本不見有關英美文學理論研究。此后,在漫長的“文化大革命”中,源自歐美的女性主義幾乎銷聲匿跡。
有系統的女性主義理論進入中國學術界發生在20世紀80年代。[3](P130)1981年,朱虹在《世界文學》第4期上發表了《美國當前的“婦女文學”》,介紹了當時在美國文學界剛剛登場的“婦女文學”。文章指出,“婦女文學”的出發點在于“重新發掘和評價文學史上女作家的作品,批判過去文學史對女作家的貶低與忽略”。文章還提到了《第二性》、《思索女人》、《自己的一間屋》、《閣樓里的瘋女人》這些重要論著,對一些核心觀點作了概述。這篇文章使國內讀者對女性主義、婦女文學以及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重要觀點和批評方法有了初步了解。兩年后,朱虹編選的《美國女作家短篇小說選》與讀者見面。收錄其中的代表作使中國讀者對“婦女文學”的基本特征有了具體認識。當然,從現在的角度看,這些初期介紹顯得不夠系統。例如,女作家的介紹基本上局限于主流文學的代表人物。或許正是因為這些不足,女性主義進入我國外國文學研究領域被視為這一時期思想解放運動的副產品,是全面介紹外國文學和西方現代思想的“捎帶”品,因此,相對于歐美學界蓬勃展開的態勢,中國的女性主義顯得“滯后”。[5](P28)不過,歷史地看,這一現象并非全無益處。首先,女性主義從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雖然已經初步確立其核心立場,但作為文學理論和闡釋方法,她依然處于建構期,一些概念及其批評方法本身尚處于發展階段,不僅在理論上缺乏系統性,而且內部也存在差異。因此,作為前期介紹與引入,缺乏系統的理論介紹以及時間上滯后可以說是理論旅行的必然。其次,就女性主義理論的介紹而言,朱虹把“婦女文學”作為一種文學批評現象介紹給國內學者,在當時使國內學者避免了在接受初期可能發生的理論糾纏。
從1986年開始,國內學者關于女性主義的介紹與評述表現出較強的自覺意識。一個重要事件是1986年2月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女人——第二性》。該版本雖然是根據臺灣譯本所做的刪節本,許多譯法也不符合大陸讀者習慣,但是,這并沒有打消讀者的熱情。1987年,《書林》第7期、第8期連續刊登了兩篇關于《女人——第二性》的述評。其中一位作者稱該書是近年來讀過的一本“最難忘、最受啟迪的書”,是西方婦女獲得解放的《圣經》,也是對中國婦女產生類似影響的力作。[6](P36-37)這一說法自然有些夸張,但是,“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貫穿全書的這一思想綱領使得國內學者明確了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屬之根本差別。
1986年下半年至1989年間,女性主義理論介紹與評述在國內出現了一個小高潮,一些具有影響力的學術期刊先后刊登了一批高質量的論文。李小江關于《女性文學的傳統》的評述中,對肖瓦爾特的性別詩學進行了系統的介紹與評析。王逢振的《關于女權主義批評的思索》對西方女權運動與女權主義文學批評之間的影響關系做了細致辨析,同時述評了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克里斯蒂瓦的符號學思想。1987年,朱虹發表了《女權主義批評一瞥》一文,深入分析了肖瓦爾特女性主義思想的基本特征。隨著理論評述的展開,關于婦女作家作品研究的論文相繼出現在一些重要學術期刊上。1987年,《讀書》連續三期(6月、8月、10月)刊登了黃梅的三篇文章:《女人與小說》、《瑪麗們的命運》和《閣樓上的瘋女人》。作者用歷史眼光對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女讀者、女作家之間的聚合關系進行了客觀陳述,同時對西方女權主義一些偏激的觀點和立場表示疑慮。
與此同時,女性形象研究、婦女文學體裁研究、敘事情節結構和象征模式分析逐漸成為學者們的普遍關注,形成了一股“女性主義閱讀”與批評潮流。例如,1987年,朱虹發表在《河南大學學報》上的文章《〈簡·愛〉與婦女意識》揭示男性人物背后代表的父權壓迫勢力,強調小說“把女人作為第一位的、獨立自在的人來表現”。1988年,適逢《簡·愛》、《呼嘯山莊》問世140周年之際,《外國文學研究》第1期刊登了一組文章,其中有韓敏中的《女權主義文評:〈瘋女人〉與〈簡·愛〉》。文章以吉爾伯特(Sandra Gilbert)和古芭(Susan Gubar)提出的“瘋女人”寓言為切入點,剖析了簡·愛的雙重人格意識。值得關注的是,作者沒有套用女性主義理論,而是立足于寓言本身在人物形象塑造和故事情節建構兩方面的展現方式,揭示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一個常見特點:“女權批評家對歷史上婦女受到壓迫的社會現實有清晰的認識,但她們一旦進入作品,對問題的提出,論證和解決便都在文學的圈子內進行。”婦女作家以及女性主義批評提倡的女性角度(閱讀和創作),代表了婦女意識在文學想象與表述領域中的表現。
從上面提及的代表作來看,中國這一時期集中于“婦女文學”和“女性閱讀”的研究路徑與我國學者對20世紀60年代末至70年代西方世界的“婦女批評”(feminist criticism)和“女性批評”(gynocriticism)的評述密切相關。從1987年到1989年,一批學者先后發表了相關評論文章,強調女性主義閱讀方法與寫作模式的獨特性。1989年,朱虹、文美惠主編的《外國婦女文學詞典》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她們在前言中宣稱,女性主義理論與批評的目的在于挖掘婦女文學傳統,重新評價作品的文學和思想價值,“還她們本來面目”。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國外婦女作家及其作品,尤其是來自婦女作家的女性形象研究,一直是國內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一個關注點。1989年刊登在《青年外國文學》上的《美國當代女權作家筆下的婦女形象》(蔡昌卓)不失為一個代表例子。文章列舉了從威拉·凱瑟 (Willa Cather)到蘇珊·克麗芬(Susan Griffin)十多位美國女作家筆下的婦女形象,強調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與男性作家對婦女的刻板描寫構成的差異。
20世紀80年代女性主義譯介的深入展開以及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興起在中國文學界產生了不同反響。正如盛英所說,西方女性主義對于中國文學研究方法的作用最多是“點化”而已,因為中國從來沒有發生過女權運動,因此,“不宜將外國人的婦女意識硬套到中國人頭上”[7];張抗抗也表示,中國目前并沒有出現婦女文學,自己的作品中雖然出現不少婦女形象,但作品本身不屬于“婦女文學”范疇,她描寫的“是這個世界上男人和女人所面臨的共同的生存和精神的危機”。[8](P58-59)樂黛云則認為,女性主義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在中國具有很廣闊的發展前景,不過,“女性主義批評應該回歸到一種跟社會歷史文化聯系在一起的文學批評”。[9](P24)相對而言,戴錦華的立場接近于西方激進女性主義。她表示自己十分贊賞“用女性視點去解構文學中的男權主義文化中心和整個男權社會的權力機構”,因為,從女性主義立場看,“所有的作品都是我們批評的對象,特別是男性作家的作品更是我們批評的對象”。[9](P21)不難看出,這些聲音在立場、觀點上存在較大差異,但都反映了中國學者對西方女性主義批評話語和范式的普遍關注。其間表現的不同態度表明,國人在采取“拿來主義”姿態之后面對這一西方知識采取的審慎與反思。有學者指出,這種現象反映了20世紀80年代中國學術界對新時期中國文化轉型的深刻關注,人們普遍思考這樣一個問題:“西方女權主義對于正在重建價值體系和進行文化嬗變的中國社會有些什么意義?”[10](P5)1989年,《上海文論》第2期推出了“女權主義批評專輯”,刊登了朱虹、王逢振、孟悅、林樹明等一批學者的文章,對女性主義理論前沿做專題述評,從總體上肯定了女性主義理論和批評方法對我國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產生的積極作用。1989年,孟悅、戴錦華合著的《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該著立足于女性主義立場,選取中國新文學歷史上有代表的女作家及其代表作進行了細致分析,揭示一批女性作家在中國整體歷史文化語境中的特殊書寫方式。從理論與批評實踐關系看,這部作品“標志了本土化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真正成熟”[11](P72)。
隨著討論的深入推進,女性主義理論譯介繼續發展,逐步趕上國外女性主義理論前沿。1989年,湖南文藝出版了由林樹明、胡敏、陳彩霞翻譯的《女權主義文學理論》。該書匯集了從1929年至1986年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理論代表作的摘要,清晰勾勒了女性主義第一、第二階段發展的基本輪廓,為中國讀者提供了一幅較為完整的圖譜。同年,三聯書店出版了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屋子》(王還譯)。幾乎同時,國內關于女性主義理論的評述應運而生。文學理論界權威雜志《文學評論》(1988年第1期)刊登了唐正果的《女權主義文學批評述評》。文章將女性主義置于20世紀60年代的反傳統潮流中進行重新審視,揭示女性主義的反傳統立場,即,以解構男性中心主義為政治旗號,通過批判舊有的文學闡釋和創作傳統,在思想和文化領域對資產階級正統文化發起一場文化革命。對此,作者指出,這個意義上的“女性批評”(gynocriticism)“給自己圈定的領地似乎過于寬泛”,因而容易導致研究方向上的分散”,“如果它走向多學科的婦女研究,它可能超出文學批評的范圍”,而且可能對文學批評產生不良影響,比如,有些批評家望文生義,把文學寫作遣詞造句層面的風格特征當作具有性別傾向的批評對象,顯然有失偏頗。[12](P157)這一批評表明我國學者對當時在西方文論界勢頭高漲的女性主義保持了冷靜的反思與批評。
20世紀90年代以后,女性主義理論研究和批評實踐在中國進入平穩發展階段。這可以從兩方面見出。
首先,女性主義理論譯介呈現了前所未有的多維度特點,一些重要的理論譯著彌補了前期譯介的不足。1992年,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挪威學者托里·莫伊(Tori Moi)的《性與文本的政治——女權主義文學理論》;1999年,該社出版了米利特(Kate Millett)的《性的政治》;1995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等著的《女權辯護·婦女的屈從地位》。此外,法國女性主義理論也開始進入研究者的視野。程錫麟等人翻譯的論文集《文學理論的未來》收錄了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埃萊娜·西蘇 (Hélène Cixous)的《從潛意識的場景到歷史的場景》,填補了法國女性主義譯介之不足。
除了理論譯著以外,由中國學者主編的女性主義理論評論集也陸續出版。較有代表性的有:鄭伊編選的《女智者共謀——西方三代女性主義理論回展》、李銀河主編的《婦女:最漫長的革命——當代西方女權主義理論精選》、鮑曉蘭主編的《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葉舒憲主編的《性別詩學》以及由張京媛主編的譯文集《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其中最后一部尤其重要。在該書的“前言”中,張京媛介紹了歐美女性主義的歷史背景,辨析了英美學派、法國學派的特點及其相互關系,概述了兩個學派的研究重心,指出了英、美、法三個學派在建構女性主義批評理論過程中形成的共同立場。[13](P329)值得注意的是,該書的文章絕大多數是西方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理論成果,這些論文至今仍然是國內研究者們的資料來源之一。
其次,這個時期涌現了一大批觀點獨到的評論文章,一些研究專著也陸續出現。就評論文章而言,從女性主義視角展開的婦女作家及其作品研究、采用女性主義視角或理論重讀文學經典,成為重要學術期刊的關注點。以《外國文學評論》為例,從1995年到1999年間關于婦女作家及作品研究的文章聚焦于德拉布爾姐妹(Margaret Drabble,A.S.Byatt)(1995年第2期)、凱特·肖邦(1997年第2期)、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97年第3期)、托尼·莫里森 (Tony Morrison)(1997年第1期)、朱厄特 (Sarah Orne Jewett)(1999年第1期)。其他一些重要學術期刊上的相關文章表現了類似傾向,一些“邊緣”的作家、作品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如,英國女作家范尼·伯尼(Fanny Burney)(《外國文學研究》1996年第4期)、凱瑟(《外國文學研究》1998年第2期)、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外國文學研究》1995年第1期)、瑪麗·雪萊(Mary Shelley)(《外國文學研究》1998年第1期)、里斯(Jean Rhys)(外國文學研究,1998年第3期)。這些文章以一種對立的、反抗的閱讀立場對既往闡釋進行重新閱讀,通過分析人物形象、情節結構、語言風格,揭示隱含在作品形式層面的女性意識。這些文章表明,女性主義理論已經成為我國外國文學研究領域一種較為普遍的文學批評與闡釋方法。在具體實踐中雖然不乏生搬硬套現象,但占據主流的是學理層面的理解與接受。同樣可喜的是,一些男性學者也對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表示認同和支持。如,瞿世鏡在介紹德拉布爾的一篇文章中指出:“作為女作家,她對女性的生活和感受,自然有深刻的體會……因此使人感到格外親切而有說服力。”[14](P33)針對男性讀者在女性主義理論陣營中可能存在的尷尬,郭英劍撰文提出,“盡管女權主義批評喚醒了女性的自我意識,但女權主義批評得出的結論并不為女性所獨有”,“男性不一定是反女權的。相反,他有可能與女權主義的指向相同,甚至殊途而同歸”[15](P64)。實際情況也的確如此。如,杜維平在重讀康拉德《黑暗中心》時察覺到,“如果我們從女權主義視角來看作品中的象征,那么,我們就會發現這部小說充滿了男權意識。馬洛的非洲之行同時也是對女性的殖民過程,而他對自身冒險經歷的敘述則是他對失敗的非洲之行的掩飾,是一個重構男性主體的過程”[16](P34)。出于類似立場,學者們聚焦于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有論者指出,如果我們把海明威塑造的硬漢形象置于“西方父權文化歷史所提供的批評視角和方法來重新審視他,海明威和他的小說已構成一個典型的現代西方父權文化的隱喻”,因為女人在海明威小說世界里幾乎都是“爸爸”的女人們,她們不是作為審美對象的天使就是需要男人去征服的魔女或女英雄。[17](P74)
可以看出,不同于這一時期的西方女性主義批評,我國學者沒有將過多的注意力放在女性主義內部紛繁復雜的理論問題,而是專注于具體文學文本、文學現象的重新闡釋工作。當然,這種單一性同時也導致了一些缺乏新意的重復閱讀。例如,2000年,《外國文學評論》連續兩期刊登了兩篇聚焦于海明威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研究論文,集中談論的問題依然是海明威作品對女性形象描寫。前一篇的作者強調海明威是一位具有強烈女性意識的作家,后一篇概述了《太陽照常升起》中的女主角在美國評論界從“魔女”到“新女性”的不同闡釋。稍加留意就會發現,兩篇文章的主要觀點基本上源自《劍橋海明威指南》(1996)的相關篇章。
研究對象與路徑的單一化傾向同樣表現在文類研究方面。西方女性主義文評雖然重視小說研究,但并不完全排除對詩歌、戲劇、傳記等其他體裁的性別政治研究。20世紀80年代末,西方女性主義批評開始關注女性主義詩歌、女性主義戲劇研究,并提出了許多有新意的理論觀點。例如,吉爾伯特和古芭、克勞森(Jan Clausen)、里奇(Adrienne Rich)都出版過論述婦女與詩歌問題的著作,但是,國內相關介紹與研究卻很少涉及。至于女性主義戲劇研究,則更是罕見。
進入21世紀以后,女性主義在我國學界呈現出兩個重要特征。第一,繼續追蹤女性主義在西方的發展態勢,這一點主要表現為理論譯介的進一步豐富和研究范圍的拓展。一批重要譯著相繼與讀者見面,一些評述女性主義研究成果的著述也陸續推出,如《女權主義理論:從邊緣到中心》、《女權主義思潮導論》、《女權主義的知識分子傳統》、《越界的挑戰——跨學科女性主義研究》、《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在西方與中國》。這些成就表明,學界對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開始進入“融化新知”的重要階段。以外國文學研究領域具有影響力的期刊文章為例,大多集中于對女性主義自身問題的思考。林樹明在《身/心二元對立的詩意超越》一文中以“女性身體書寫”為切入點,詳述法國女性主義理論的基本立場,同時指出:“兩性共體論并不像一些人所理解的那樣是兩性特征的趨同”,而是“一種文化的而非生理的定位”,“是差異而不是對立”;身體書寫“并非直接用一種身體語言或姿態去表達或詮釋意義而是指用一種‘關于身體的語言’去表達女性的整體的、對抗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全部體驗”。
20世紀80年代末,歐美女性主義理論界開始出現“后女性主義”思潮,對男女平等、女性身份、身體與話語等女性主義理論核心觀點的理論基礎提出全方位質疑。我國學者以審慎的態度觀察這一動態。李昀認為:英美后女性主義學者沒有理解法國女性主義關于身體差異與語言的理論,一味追求女性主義批評話語的普遍性,因此抹殺了法國女性主義提出的差異理論,導致英美后女性主義在理論上毫無建樹,對于文學領域的女性主義批評實踐或理論建設而言是一種災難。[18](P9)李昀的批評雖然有些過于劇烈,但是,就文章對英美后女性主義領軍人物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分析而言,可謂言之鑿鑿,直入堂奧。文章指出:“巴特勒最大的失誤是把主體身體置于話語(語言)的統治中。她援用后結構主義的做法,提出用話語來反對結構主義的語言。但是她的話語卻是已有的各種‘慣例’的重復,希望在話語重復中重新為各種‘慣例’洗牌,從而破除話語霸權話語的支配地位。然而,由于話語在巴特勒的文本中總帶有先在的意味,決定著個體身體的述行,這意味著主體徹底喪失了在話語中的代理權。”[18](P10)與此不同,魏天真的文章《后現代語境中的女性主義:問題與矛盾》對后女性主義進行了帶有辯護性質的闡述。她指出,“女權主義者之間關于‘平等與差異的對立’的爭論就是在政治上弄巧成拙的方式表達出來的”,“一個二元對立體被創造出來以供女權主義者作出選擇,她們要么支持‘平等’,要么支持它的假設對立面‘差異’”,在這番批評之后,文章通過引用女性主義學者的觀點提出,“事實上,這個對立面本身遮蔽了這兩個概念的相互依,因為平等并不是把差異消滅干凈,而差異也不排斥平等”。[19](P32)換言之,男女不平等問題不應以對立立場提出。
需要強調,伴隨著“后女性主義”思潮出現的反思并不意味著女性主義理論和批評的終結。事實上,西方女性主義自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出現了多向度橋接的多角度研究趨勢。女性主義以性別差異為軸心對文學文本攜帶的政治無意識進行考察,這一方法為族裔文化研究提供了啟發,而女性主義自身也從中開始反思,極大地推動了族裔女性主義和后殖民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發展;注重文本內部研究的各種結構主義方法也從女性主義批評方法中汲取資糧,形成了互相促進的對話關系。這一現象在我國學界表現明顯。如,2002年,林樹明發表文章《性別意識與族群政治的復雜糾葛:后殖民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對后殖民文學批評與女性主義批評聯姻的理論基礎和發展過程做了詳細述評。文章指出,“將性別問題放在國家、地理、種族、地理界域、帝國主義、資本主義跨國公司、殖民與被殖民的各種因素中去探討”,這種結合而成的多緯度批評視角能夠避免性別研究同一性和均質化,突出女性主義批評話語的多元多層次性,關注跨文化的差異性。同樣值得關注的是,申丹在2004年連續發表兩篇文章,通過闡述文學敘事結構與性別政治關系,詳述女性主義敘事學的發展過程,從“與女性主義文評之差異”和“對結構主義敘事學之批評的正誤”揭示女性主義敘事學與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和結構主義詩學的互補關系[20](P141)。為了說明后一種互補關系,申丹在《“話語”結構與性別政治》一文中從“敘述結構與文體語氣”、“敘述模式”、“敘述視角”和“自由間接引語”四個方面進行了詳細闡述。這是國內評介女性主義敘事學的首篇理論力作,標志了以語境為導向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模式進入我國學者的理論視野。
女性主義理論及其批評方法伴隨著新時期外國文學研究在我國的發展進程,從理論的譯介引進,到接受和理解以及隨后開始的反思,每一個過程都顯示了中國學者對于現代西方思想采取的開放與批評姿態,對于推進文學批評范式和理論思考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與英美國家前期研究立場有所不同,中國經歷了長期的政治批評,因此,不少學者對那種把文學批評當成政治工具的做法持審慎態度,傾向于把女性主義批評視為具有自身規律的學術研究。這在客觀上促進了女性主義在我國穩步發展。
就研究進程本身而言,存在一些值得進一步研討和反觀的問題與現象。不足之處,略陳陋見如下:
第一,理論介紹與闡述缺乏完整性和系統性,對于法國女性主義的介紹與辨析尤其不足。如果說在理論引入初期可以用“英美女性主義”、“法國女性主義”讓國人大致了解西方女性主義這樣的說法,那么這樣的說法在今天顯然已經無法概括其完整面貌,也難以滿足讀者進一步梳理和探討問題的愿望。
第二,具體闡釋過程中存在理論預設或生搬硬套理論的現象。例如,有論者在闡述《白象似的群山》的男權意識時認為女主角是男人的附屬品。雖然作者也對故事情節進行了解釋,但是,作者直接引用凱特·米利特的“權力概念”和波伏娃的“第二性”概念,并由此得出結論:“海明威本人就是個大男子主義者,他理想的女性就是像吉格那樣溫順、服從的女人”。[21](P61)除了這類預設立場、匆忙結論現象,還存在概念和術語含混使用,如“女性寫作”、“身體寫作”、“男權語言”、“女性主體”、“性屬”。此外,一些詞語在理論體系中具有明確的定義(如,“創傷”、“閹割”),但在中國學者的一些著述中被移出了原語境卻又未被重新界定,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理解困難,如“羊皮紙書寫”、“瘋癲”、“空白之頁”。
第三,女性主義進入中國已經30余年,但卻沒有進入理論本土化系統工程。正如謝景芝指出,中國女性主義批評總體上表現為努力向西方女性主義靠攏,“除了女性主義政治色彩不予吸收外,其他許多方面都加以實踐”。[22](P433)這一觀點指出了中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長與短。用女性主義理論和批評方法闡釋中外文學,從中汲取理論資糧,這是三十余年來中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取得的重要成就,不過,總結在批評實踐中取得的本土經驗,從而構建植根于民族文化的理論,這是未來的研究工作。
從這些方面看,中國的女性主義研究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1]夏曉虹.晚清文人婦女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2]張蓮波.中國近代婦女解放思想的歷程[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6.
[3]Ya-chen,Chen.The Many Dimensions of Chinese Feminism.Palgrave:Macmillan,2011.
[4]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5]陳志紅.反抗與困境: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在中國[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
[6]曹曉鳴.女性的困境與超越——讀《第二性——女人》[J].書林,1987,(7).
[7]盛英.女性主義批評之我見[N].文論報,1988-06-05.
[8]張抗抗.我們需要兩個世界[J].文藝評論,1986,(1).
[9]樂黛云,等.女權主義與文學批評[J].文學自由談,1989,(6).
[10]海瑩,花建.feminism是什么?能是什么?將是什么?[J].上海文論,1989,(2).
[11]楊莉馨.女性主義詩學在中國的流變與影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12]唐正果.女權主義文學批評述評[J].文學評論,1988,(1).
[13]陳眾議.當代中國外國文學研究(1949-2009)[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14]瞿世鏡.英國女作家德拉布爾的小說創作[J].外國文學評論,1995,(2).
[15]郭英劍.男性與女權主義文學批評——當代女權主義文學批評述評[J].外國文學,1997,(3).
[16]杜維平.《非洲、黑色與女人》——《黑暗的中心》的男性敘事話語批判[J].外國文學評論,1998,(4).
[17]于冬云.對海明威的女性解讀[J].外國文學評論,1997,(2).
[18]李昀.差異的謀殺:反思英美后女性主義文學觀[J].國外文學,2008,(3).
[19]魏天真.后現代語境中的女性主義:問題與矛盾[J].外國文學,2005,(5).
[20]申丹.敘事學與性別政治——女性主義敘事學評析[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1).
[21]隋燕.沒有女人的男人:也論海明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J].外國文學研究,2003,(3).
[22]謝景芝.全球化語境下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