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廣杰
(大連民族學院 外國語言文化學院 遼寧 大連116605)
索爾·貝婁(Saul Bellow 1914 -2005)是美國當代著名猶太作家,是唯一一位三次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并在1976 年因“對當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1]榮膺諾貝爾文學獎。貝婁的作品在展示人物內心沖突、情節構造、敘述基調、審美品位等方面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他希望自己的創作“能有一種更加廣泛、更加靈活、更加豐富、更有條理、更為全面地敘述,闡明人類究竟是什么,我們是誰,活著為什么等等問題”[2]。作為猶太作家,“猶太要素在他的作品中是隱晦的、意象化的,猶太民族的歷史遭遇、思想觀念已被消解為文學的潛在語言和內在構因,顯示出內向化、抽象化和模糊化的特征”[3]。1989 年出版的《貝拉羅莎暗道》(The Bellarosa Connection)打破這一慣例,它明確表明了貝婁對反猶主義和大屠殺的態度,清楚地表達了他對自己猶太身份的深切關注。本文從敘事視角、人稱轉換、視角越界三個方面探析這部具有重要文學地位的小說的敘事技巧,明確貝婁作為美國猶太作家的文化立場和價值取向。
美國敘述學家查特曼在《故事與話語》一書中對敘事交流活動作了圖示說明,如圖1 所示。

圖1 敘事交流活動圖示
美國芝加哥修辭學派批評家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出所謂“隱含作者”就是讀者從作品中推導建構出來的作者的形象,是作者在具體文本中表現出來的“第二自我?!保?]雖然這一圖示把作者與讀者排斥在交流情景之外,我們在闡釋文學作品時應該同時考慮隱含作者與現實中的作者,尤其是闡釋與作者的經歷密切相關或與作者的意識形態密切相關的作品。1990 年底,貝婁接受《波士托尼亞》雜志采訪時坦言自己整個青年時期沉醉“美國化”的生活,一直沒有充分關注和表現猶太人在二戰中遭受的歷史苦難,直到1959 年去了奧斯維辛集中營才充分意識到那場浩劫的分量?!安还茉鯓?,我竟然忽略了一些重大事件的意義,當時的我對那些事件的了解十分膚淺,從寫作《貝拉羅莎暗道》起直至今時,我的了解才深入了許多?!保?]第一人稱敘事使敘述者與隱含作者之間的距離較小,而隱含作者與現實作者的距離也較小,因此我們可以將第一人稱敘述者看成作者般的敘述者或作者的代言人?!敦惱_莎暗道》是“我”或者說是貝婁記錄下來的一切有關貝拉羅莎關系網的事,是“我”或者說是貝婁重新審視自己對待猶太人大屠殺的態度,是“我”或者說是貝婁對猶太移民“美國化”和如何確保美國的乃至遍布世界各國的猶太移民保持猶太傳統道德標準和文化支柱等問題的關注和思考?!敦惱_莎暗道》的第一部分圍繞哈里·方斯坦夫婦致力于尋找并當面感謝方斯坦的救命恩人比利·羅斯展開。第二部分講述“我”尋找方斯坦夫婦以一起追憶舊事,卻被告知他們已死于車禍。
第一人稱經驗視角敘事使讀者通過主人公“我”的經驗眼光觀察一切,更自然、更直接接觸人物細致、復雜的內心活動。如:“我又一次在嚴父法庭出庭受審,罪名是美國式的幼稚?!保?]178“我”出生在新澤西一家俄羅斯猶太人家庭,作為第二代猶太移民,“我”已不像父輩那樣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民族情結,“我”急于擺脫猶太傳統的重負?!拔摇碧兆碛谛率澜缑绹峁┑淖杂蓹C遇,憑借與生俱來的記憶力成為費城記憶力訓練學院的創始人,并獲得社會上的成功和財富。“我”父親介紹“我”認識從納粹魔爪逃出的方斯坦是希望用他在歐洲的慘痛經歷教育“我”。引文使讀者直接感受“我”面對方斯坦的忐忑和寒磣。又如:“有時候我的感覺仿佛像一只空了的牙洞在掛念那只拔去的牙齒?!保?]240猶太人民族意識淡化的表現形式之一就是與異族通婚,“我”執意與費城一位先祖是清教徒的富家小姐結婚,導致父子關系惡化。父親去世后,“我”與父輩親戚的聯系徹底結束。引文把“我”年老后濃厚的思鄉之情和漂泊異鄉的凄涼之感以及精神孤獨和心理異化生動呈現。
第一人稱敘述者在回顧往事時,常常會反省自責。方斯坦多次試圖向比利當面致謝,但都被拒絕。雖然他最終放棄與比利接觸的希望,但他沒忘掉他心中的一片感激之情。32 歲的“我”坦言“我打破腦袋也不能理解方斯坦為什么這么牽腸掛肚的。”[7]19342 歲的“我”與方斯坦夫婦在耶路撒冷不期而遇。方斯坦妻子索萊拉用一本記錄比利許多不可告人秘密的日記本要挾比利跟方斯坦會面,她期望“他(方斯坦)應該有個機會圓他的夢?!保?]223但“我”認為“再也沒人能期望圓自己的夢了。他們不得不放棄感覺整合的希望”[7]223此后30 年“我”再沒跟方斯坦夫婦聯系過。現在72 歲的“我”責問自己為什么“不再繼續跟如此奇妙的一對夫婦來往”[7]237。在“我”下決心跟方斯坦夫婦取得聯系的當晚“我”做了一個夢,這其實是一次“我”與“我”自身分離出去的另一個“我”的信息交流。在此之前“我”沒有理解方斯坦與比利的糾葛,“方斯坦期望通過對比利表達謝意的方式與他建立民族情結,使比利正視猶太人大屠殺這一歷史事實,使比利正視他內心深處對猶太同胞的感情。”[8]比利拒絕與方斯坦見面,甚至在索萊拉的要挾下依然斷然拒絕是因為他要同自己的猶太背景切斷聯系,仿效美國人的生活方式。一方面,由于美國社會結構的大熔爐特征和文化寬容特征,猶太移民在豐裕的物質生活面前表現出強烈的“美國化”意愿,猶太民族意識發生了不同程度的淡化,甚至不少猶太人的民族意識正處于一種深沉的睡眠狀態,他們淡漠,甚至“遺忘”自己民族的悲慘歷史,逐漸喪失猶太身份。另一方面,這又給他們造成了深刻的無根感和文化不適感。美國猶太移民不得不面對既要融入美國生活又要保持自我猶太特性的困境?!拔摇奔炔皇羌兇獾拿绹耍膊皇莻鹘y意義上的猶太人,“我”是介于這兩者之間的求索者?!拔摇逼谕诂F存世界中為自己找到一個精神的立足點,一個思想的支柱,期望給自己一個合理的定位,明確自己的身份,由此獲得一種平和的心態。第一人稱代詞“我”使讀者深入“我”的內心,更好地體會“我”從32 歲到42 歲到72 歲對大屠殺和猶太移民“美國化”由回避到消極應對到主動思考的態度轉變過程。
《貝拉羅莎暗道》在第一人稱敘事之中不斷出現“你”“你們”“我們”的人稱轉換,讀者感覺敘述者在面對面與他們對話交流,這會加深讀者對敘述者所敘述事情的理解,也會促使讀者積極思考。
整部小說的措辭如同“我”對讀者的記憶力訓練,要求讀者不僅聽“我”敘述方斯坦夫婦的故事,而且要求讀者記住并思考他們的故事。如:“不管你們愿不愿意聽,我還是能告訴你們許多有關方斯坦的事。”[7]179再如:“各位同學,只有干系重大的主題才能保證完整的記憶?!保?]238
第二人稱單數“你”的使用使敘述者對讀者施加一定的影響。如:“有時候他(方斯坦)臉上的表情就像是一個正在百米蛙泳比賽中領先的運動員。除非你開槍射他,否則你阻擋不了他的勝利。”[7]185讀者立刻感受到方斯坦堅毅勇敢的性格特點。又如:“一個人十四歲就死了父親,你的童年也就結束了。在異國他鄉埋葬了你的母親,沒時間哀慟,被人抓住時發現身份證件是偽造的,蹲了大獄?!保?]194讀者會假設自己就是方斯坦,更好地體會猶太人的悲慘遭遇,并深切同情和理解方斯坦為何一心一意想當面感謝比利。
第二人稱單數“你”使讀者在閱讀中不斷拷問自己。如:“我本來不愿意跟她討論猶太人歷史——一開始我感到厭煩——不料她克服了我的抵抗情緒。她通曉這個題目,況且,見鬼,在納粹德國發生了這樣的人間慘劇以后你怎么還能對這個題目說‘不’呢。你不得不洗耳恭聽。”[7]197猶太民族是一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千百年來猶太人多次面臨民族危亡,遭受無數迫害、驅逐、屠殺。二戰期間納粹德國對猶太人實施的種族滅絕性大屠殺奪去了600 萬猶太人的生命?!澳恪钡氖褂么偈棺x者反觀自己對待猶太歷史和大屠殺的態度,是刻意回避,保持沉默還是勇敢面對。
第二人稱單數“你”還可以指從敘述者自身分離出去的一個“我”,這其實是真實的自我與另一個“我”以及讀者的交流。如:“在新大陸,你的力量不會耗盡。正因為這樣,你來自歐洲的父母,你家的老人才在這塊年輕人的土地上讓你吃得如此之好。他們從小受的訓練是服從,而你是自由的,在自由中成長。你跟別人是平等的,你是強壯的,在這兒你不會被處死,而在那兒猶太人沒能逃脫被處死的劫難?!保?]247引文中的“你”可以用“我”代替,之所以使用“你”是因為讀者可以感覺敘述者在袒露心扉,親切與讀者交談,產生推心置腹的效果從而引起共鳴。
第一人稱復數“我們”的使用要么讓讀者贊同敘述者的觀點,要么敦促讀者跟“我”共同思索。如:“像比利這種人不會為自己的行為產生任何疑惑,他們不習慣做事要求個心安理得。其實我們之中很少人會事事求個心安理得,也不會孜孜于求得良心上的安寧。”[7]216讀者會探究比利在歐洲救援猶太人這一行為的思想根源,同時也會捫心自問自己行為做事是否求個心安理得。
法國結構主義敘述學家熱奈特將一類視角越界稱為“贅敘”(paralepsis),“即提供的信息量比所采用的視角模式原則上許可的要多。它既可表現為在外視角模式中透視某個人物的內心想法;也可表現為在內視角模式中,由聚焦人物透視其他人物的內心活動或者觀察自己不在場的某個場景?!保?]《貝拉羅莎暗道》采用第一人稱經驗視角敘事,無論敘述者是處于邊緣的旁觀者還是故事的中心人物,也無論視角來自敘述自我還是經驗自我,視角越界典型地表現為侵入全知模式。在描繪索萊拉憑借一本記有比利許多不可告人秘密的日記本得以與比利單獨會見的場景時,貝婁由第一人稱有限視角轉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來全面敘述,并在其中不斷插入“我”的評論或 我”與索萊拉的評述性對話。如:
“‘于是他等著聽我的提議,’索萊拉說。我說,‘我正在猜想您腦子里有些什么想法。’
‘把哈里一生中的一章了結掉。應該了結了,’索萊拉說,‘那是猶太人大屠殺的一部分。在大西洋這一邊,我們沒受到這種威脅,我們有特殊責任來正視它……’
‘正視?誰,比利·羅斯?’
‘啊,他積極地參與了這件事?!?/p>
我記得我那時搖了搖頭,說道,‘您要求太高了。您不能對他有這么高的期望?!保?]225
索萊拉對猶太人大屠殺的立場和態度與“我”的評論都值得讀者深思究竟該以何種方式正視大屠殺,究竟如何在“美國化”的背景下保持猶太民族性格、猶太文化特征、猶太宗教傳統。這樣的評論插入和評論性對話插入與視角越界使內視角和全知視角交叉在一起,使讀者不僅了解索萊拉與比利的會面及談話全過程,更引發讀者思考,從而深化主題意義和加強審美效果。
“小說技巧的采用,在一定程度上與其說是一種技術,不如說是作家的一種態度,一種思想?!保?0]
貝婁在《貝拉羅莎暗道》中采用第一人稱經驗視角敘事,借“我”之口表達自己對猶太民族歷史和文化的深切關注。通過“你”“你們”“我們”靈活多變的人稱轉換拉近讀者與人物之間的距離,賦予讀者極大的主動性和參與性,激發讀者主動閱讀、主動思考,促進讀者與敘述者、讀者與人物的潛在交流。通過由第一人稱有限視角轉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的視角越界并穿插“我”的評論敦促讀者思索究竟如何“記住”大屠殺,如何應對猶太移民“美國化”,如何使猶太移民保持猶太民族意識、強化民族精神、增強猶太民族的內在凝聚力。《貝拉羅莎暗道》顯示了貝婁高超的小說敘事藝術和高度的歷史責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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