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芒
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四月,楊萬里因朝內爭斗由京師外貶筠州 (今江西高安),次年八月方得以東歸浙江,他將此間所作詩歌編為《江西道院集》[1](P1238)。有關《江西道院集》的研究,目前所見研究成果甚少,僅有莫礪鋒的《論楊萬里詩風的轉變過程》,從題材、藝術手法等角度分析論述楊萬里詩風循序漸進的轉變過程;張瑞君的《楊萬里詩歌的發展歷程》,將楊萬里的詩風轉變分為四個時期,以上兩文均將《江西道院集》列表以作論述。朱連華的《楊萬里詩風演變研究》,在第四章中單列一節論述“《江西道院集》詩風的演變”,論文將《江西道院集》詩風詳細分為六類,論述得全面且具體。然而,總體而言,目前對《江西道院集》的研究僅僅局限于詩風辨析的范圍;對《江西道院集》中的地理紀行詩大多是零散的山水寫景詩或山水園林詩的解讀,缺乏整體性和系統性的觀照;對《江西道院集》文本的細讀分析不夠;對楊萬里“一官一集”而創作的地域色彩挖掘不夠。本文選取《江西道院集》中的地理紀行詩作為個案研究,從文學地理學的視角切入,重點關注楊萬里地理紀行詩的空間紀錄和景觀描摹,討論地理紀行詩的特點并探究“誠齋詩”研究的新途徑。
文學場景有自然與人文之殊。自然地理場景,在文學作品的創作及其審美過程中具有獨特的地位和價值,因為從文學發生起源的角度來看,離不開具體的自然地理場景,而從文學文本創作的途徑來看,作家自然也離不開地理環境因素的影響。鄒建軍認為:“文學地理學批評注重的是文學文本以及提供文學文本的作家本人……文學地理學批評注重的是對作品的審美閱讀,并在這一過程中發現與地理景觀、地理影像、地理空間相關的問題進行探討。”[2]從地理空間的角度細讀《江西道院集》文本,我們可以更清晰地認識楊萬里詩作中獨特的地理環境特色。
楊萬里紀行詩側重于自然場景的線性空間紀錄,這首先反映在自浙入贛奔赴筠州之旅途,該階段屬于《江西道院集》紀行詩創作的前期階段。地理紀行詩首先要強調的是文學地理場景的尋覓,從地域性角度切入文學研究,可以有“以文人的移動路線 (交通)切入的地域文化與文學的研究”[3](P25)方法。楊萬里借道于當時繁華的臨安至廣南交通線路,即從浙江嚴州、衢州直接進入江西信州。《天下水陸路程》卷七記載了“江西城由廣信府過玉山至浙江水”的詳細路程,其中,趙家圍、安仁縣、鉛山縣河口、草平驛(浙贛界,陸路)、常山縣(下水)、衢州、嚴州府、富陽縣是幾個極為重要的交通節點。[4](P203)乾道八年(1172),范成大以中書舍人出知靜江府,其筆記體游記《驂鸞錄》記載了從浙江余杭到廣西桂林的線路,其中,浙贛交界一段為“十三日,至衢州”、“十八日,過常山縣”、“十九日,宿信州玉山縣玉山驛”。[5](P47)楊萬里大致沿著該條線路,一路西奔。他泛舟于富春江、衢江,在浙西山川間,他以形象而富情感的筆觸細膩地記錄了沿途的湍流險灘。作者有意攝取沿途眾灘之險,該類作品有七、八首之多,且都以河灘之名作為詩題,如:《溜港灘》、《柴步灘》、《東磧灘》、《將至地黃灘》、《蘇木灘》、《遼車灘》、《過查瀨》,等等。東磧灘,應在龍游縣至西安縣(即今衢州市柯城區衢江區)浮石潭之間。“朝來發盈川,已過灘十許……從此至三衢,猶有灘四五。”(《東磧灘》)舟抵常山,詩人作有《過查瀨》詩:“老夫只費五六日,行盡浙山西復東。”詩人在作品中有意識地攝取灘途之險,不難看出,其間蘊含有仕途艱難、風高浪險之意,然而,從文學地理的角度考察,該類自然地理景觀的描寫,則有助于詩人更為詳細地記錄自己的山川行蹤。
地理空間的線性特點,同樣體現在楊萬里東歸返浙任職的征程中,這屬于《江西道院集》紀行詩創作的后期階段。楊萬里返浙紀行詩具有地理記敘和山水掃描的雙重特點。以地理記敘而言,作者更為強調以水陸交通行程線路連綴起旅途豐富的山水和人文景觀。楊萬里在余干潤陂橋附近改走信江水道 (見《過潤陂橋》),“自余干而上,有安仁、貴溪、弋陽、鉛山、上饒諸縣,為赴行在必經江東之地”[1](卷26,P1337)。沿途詩人有《入玉山七里頭》、《過玉山東三塘》、《金雞石在玉山東》等詩記錄行蹤。在翻越贛浙交界的山原驛道之后,詩人借宿于常山縣的查瀨。“寒流一帶檻前橫,落日諸峰霞外明。水斷新洲添五里,客尋舊路卻重行。江車自轉非人踏,沙碓長舂徹夜鳴。疇昔稚桑今禿樹,如何白發不教生?”(《宿查瀨》)詩人故地重游,難免帶有歲月流逝的滄桑感慨,當然,詩中亦不乏山水描摹、灘流賞玩的閑雅畫圖。比較而言,楊萬里東行作品較少急流險灘、風高浪險的內容,增添的倒是一幅幅青山迭出、漁舟唱晚的山水景觀。楊萬里有多首作品寫到金華府蘭溪縣之橫山塔,如《舟過青羊望橫山塔》、《下橫山灘頭望金華山》、《過橫山塔下》、《出橫山江口》等,“隔岸山迎我,沿江柳拜人”,“去年辭了橫山塔,不謂今年卻再來”,詩人十分注重文學地理因素的發掘,在上述詩篇中,地理景觀的記錄與詩人主觀情感的抒寫得到了有機地融合。
地理空間的線性展開,依賴于穩定且成熟的交通線路。南宋政府駐蹕臨安(今杭州),臨安至廣南交通成為中央王朝溝通西南的重要干線,唐宋文人奔波吟詠于該條線路上,無疑給沿途自然山水涂抹上豐富的人文色彩。楊萬里是以日記體游記的方式作詩,其作品具有地理空間連續展開的特點,因而,研究誠齋詩,應該著眼開闊的自然場景的線性空間,從整體上去把握和領略。
《江西道院集》中所錄筠州任期的詩作,則是屬于楊萬里紀行詩創作的中期階段,與前期、后期的線性空間場景不同,該時期乃是以點式景觀場景的表現為主。在筠州獨特的地理背景之下,楊萬里的紀行詩十分注重地理景觀的描寫,同時,它們大都又是人文景觀的豐富展現。地理景觀詩是作者審美人格、獨特思想的反映,它包蘊著地域性、觀賞性和生態性的諸多因素。該時段的詩作研究,可以借鑒“以文化景觀為切入點的地域文化與文學的研究”[3](P25)方法。
筠州自古人物俊秀,民風誠樸,故被譽為江西道院。黃庭堅《江西道院賦》并序云:“江西之俗,士大夫多秀而文,其細民險而健,以終訟為能……惟筠為州,獨不囂于訟,故筠州太守號為守江西道院。”[6](卷一百四十六《藝文》,第518冊,P315)此乃楊萬里所云“山水之窟宅,詩人之淵林”者。在筠州期間,詩人以“雨后郡圃行散”為主,他“步后園,登古城,采擷杞菊,攀翻花竹”,以地理空間而論,該時期無疑具有集中性和穩定性的特點。
景觀場景的觀賞以點式移動為主,筠州府治名勝景觀眾多,楊萬里棲遲徙倚,屢見于詩。“郡署依山臨水,風景最勝。宋柳子儀匾曰江西道院。黃庭堅為賦。毛維瞻為郡守,蘇穎濱與為《山房唱和》,迄今讀其詩賦,雖未至筠者,猶可想見其勝焉。”[1](卷25,P1283)在詩集第 25 卷中,楊萬里先后寫到碧落堂、披仙閣、亦山亭、玉井亭、筠庵、翠樾亭、無訟堂等,而且,每每以樓閣亭臺之名作為詩題。筠州之作,是以碧落堂的景觀描寫作為中心的。南宋廬陵歐陽守道記碧落堂云:“(高安郡)郡治在山間……最高處有碧落堂,下俯萬山,一水穿城,南北岸萬家鱗鱗,樓臺皆可指數。誠齋先生所謂‘滕閣郁孤皆不及’者,誠齋為此堂賦詩凡八章。”[6](卷三十八《古跡》,第514冊,P288)楊萬里碧落堂詩,按所作時間的先后順序依次為《碧落堂暮景》、《雨后曉登碧落堂》、《碧落堂曉望荷山》、《七月十日大雨曉霽,登碧落堂》、《碧落堂晚望》、《中元日曉登碧落堂,望南北山二首》、《留題碧落堂》等。作品所寫碧落堂以曉登晚望之景為主,“其狀煙云吞吐,晴陰變化,真若游汗漫而凌倒景”,詩人在郡事余暇,晨往夕返,他以傳神之筆描繪了此堂衣被云錦,勝絕天下之美。其《留題碧落堂》乃是告別筠州時所作的文字:“仙人白日上青冥,千載如聞月下笙。南北萬山俱在下,中間一水獨穿城。江西個是絕奇處,天下幾多虛得名?滕閣孤臺非不好,只緣猶帶市朝聲。”該詩描述了碧落堂的縹渺仙境以及地理形勝,篇末認為即使滕王閣、郁孤臺的神采也要稍遜一籌,詩篇中洋溢著作者對江西名勝的贊頌之情和留戀之意。
筠州景觀詩作,較多流露出作者亭臺徘徊之下的閑情逸致。在秋往春來的時節,楊萬里題有為數不少的詠花詩,他以清新含蓄之筆寫到報春花、李花、海棠、酴醾、白蓮、金鳳花等花卉。如“李花半落雪成堆,末后桃花陸續開”,“也自低頭花下過,依前撞落一頭花”(《郡圃曉步,因登披仙閣》)。詩人是以悠然自得之態來欣賞滿園春色的。在郡圃園林攀爬、花卉林木采擷中,楊萬里詩思充盈,神情活脫。在筠州,詩人借自然景觀調整了自己的心態,因而,他筆下所作的賞玩風景的詩篇,基調總體而言是歡喜、明快的。
景觀場景的點式結構,具有地理空間相對穩定的特點。作者在某一獨特時段活動于某一獨特地域,其作品的描寫空間是相對封閉的。楊萬里傾力抒寫的筠州地域景觀,相對于前期、后期開闊開放的線性結構,該類作品則具有點面結合的特點。當然,通觀誠齋詩,無論是線性場景,還是點性場景,它們往往相互交織于一體。
在紀行詩創作上,楊萬里遠紹杜甫。“杜陵詩卷是圖經”,杜甫漂泊西南階段,首先借道秦隴,歷盡千難萬險,經秦州而至同谷再至成都。杜甫留下了“發秦州”、“發同谷”兩組結構嚴謹的山水紀行詩,兩組詩皆以所歷地名為題,具有時間的連續性和空間的跨越性的特點。楊萬里繼承杜詩傳統且又不囿于陳規,他在紀行詩創作上可謂獨具一格。
楊萬里在行旅過程中,可謂觸景成詩,無景不入詩,他以紀行性的實錄,來觀山覽水,吟詩作賦。他善于以“發”字或“過”字作為詩題,據粗略統計,在《江西道院集》中,“發”字為題者有4首,“過”字為題者有 27 首,如:《明發南屏》、《明發五峰寺》、《過楊村》、《舟過桐廬》、《舟過蘭溪》、《過鉛山江口》、《過趙家莊》,等等。姜夔云:“翰墨場中老斫輪,真能一筆掃千軍。年年花月無閑日,處處山川怕見君。”(《送〈朝天續集〉歸誠齋,時在金陵》)[7](卷 59,P1491)在楊萬里筆下,自然山水均無躲避藏身之處,他以連續性的山水地名為題,之前冠一“發”字或“過”字,從形式上一看即知是地理性很強的紀行詩,這種紀行詩除卻其地理狀態的說明外,它還別具特色地將地理空間相互聯系起來,這無疑有助于沿途山水景觀的連續展開。
無論是水路抑或是陸行,楊萬里在詩作之中均給我們留下了動態的印象,這不僅在于其行程奔波之“動”,更多的也是體現在作品中的描寫山川風物之“活”。他的紀行詩極富地理空間變化的動態美。“誠齋則如攝影之快鏡,兔起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眼明手捷,蹤矢躡風,此誠齋之所獨也。”[8](P118)楊萬里善以攝影之快鏡,抓拍水陸行程間的動態風景。“山思江情不負伊,雨姿晴態總成奇。閉門覓句非詩法,只是征行自有詩。”(《下橫山灘頭望金華山四首》之一)可以說,山水是藝術的生命,自然山水帶給了楊萬里創作的源泉,“萬象畢來,獻予詩材。蓋麾之不去,前者未應而后者追迫……”正因如此,楊萬里自然就要選擇旅行日記體式的地理紀行詩以作動態的記錄。
在東歸浙江任職之途,詩人徜徉于山水間,大自然的山思水情,雨姿霧態,花草蟲魚,林泉煙霞自然成為其詩作中反復吟哦的對象。順衢江、富春江泛舟一路東下,詩人多有作品記敘大江兩岸斑斕的色彩和秋收的喜悅。詩人以多彩的筆觸描繪了富春江的秋色:“天公要飽詩人眼,生愁秋山太枯淡。旋裁蜀錦展吳霞,低低抹在秋山半。須臾紅錦作翠紗,機頭織出暮歸鴉。暮鴉翠紗忽不見,只見澄江凈如練。”(《夜宿東渚放歌三首》)該詩想象奇特,形象生動,極富夸飾的色彩美。詩人亦以平鋪的視角描繪了沿途鄉村的美麗的田園風光:“黃柑綠桔深紅柿,樹樹無風縋脫枝。”(《衢州近城果園》)“楊村江上繞江園,十里霜紅爛欲燃。都種芙蓉作籬落,真將錦繡裹山川。”(《楊村園戶栽芙蓉為塹,一路幾數萬枝》)紀行詩作中的豐富色彩無疑增添了地理空間的深度和廣度,也為文學景觀平添了藝術的魅力。
基于上述地理紀行詩之論述,我們有必要重新反思楊誠齋詩歌的研究。以《江西道院集》地理紀行題材而言,后世難免要質疑歷代相沿的對“誠齋體”詩歌特點的概括。學界對楊誠齋的研究,大致圍繞“詼諧”、“活法”或“新穎”而作探討,積累了豐富的成果,為楊萬里研究夯實了基礎。然而,客觀而言,也確實存在思維凝固、難脫熟套、后續研究前途迷茫等問題。曾大興認為,文學研究應該倡導運用文學地理學的方法,“一個文學家遷徙流動到一個新的地方,自然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新的地理環境的影響,自然會對新的所見、所聞、所感,做出自己的理解、判斷或者反應,并把這一切表現在自己的作品當中”[9](P28)。在《江西道院集》中,楊萬里確實是以動態的地理遷徙的方式來反映自己在旅途中的情感和心態的,而且,浙贛地域間的山水創作,引發促進了誠齋詩風格的改變。楊萬里“一官一集”,地理紀行是其《江西道院集》之外的其他8個詩集所共同運用的藝術模式。富有地理色彩的紀行詩普遍存在于楊誠齋的詩集中,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因此,在未來的楊誠齋研究中,應該重視以下問題:重新細讀誠齋詩文本,重新思考并確認楊誠齋詩歌的藝術特征,嘗試建立楊誠齋地理紀行詩研究的理論批評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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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清)厲鶚.宋詩紀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8]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4.
[9]曾大興,夏漢寧.文學地理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