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芳
生態文明視閾下人的自我實現
劉芳芳
倡導與構建生態文明,對于人在發展中實現自我具有重要而深遠的意義。生態文明由人的問題引發,最終指向人的生存和發展。人類應該揚棄自我中心主義,不斷超越自身并構建有機整體的自我觀及自我實現觀。只有在思維方式、價值觀以及生活方式等維度深刻檢視并轉變自我的實踐方式,才能在構建文明的過程中不斷豐富和發展自身并實現自我。
生態文明;自我;生態維度;自我實現
劉芳芳,西安交通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博士生。(陜西西安 710049)
對“自我”及“自我實現”問題的探討是哲學和心理學中一個古老而常新的主題,但從生態哲學維度關注的較少。“生態文明”理念的提出既是對人與生態關系認識的超越,又是人的自我認識的飛躍。它以一種跨越時空的恢宏視角深入透徹地揭示了人與生態環境之間的復雜關系,有著極強的理論與實踐意義,對我們重新審視自我及自我實現問題有重要的啟迪。本文試圖從生態哲學的角度來闡釋自我實現理論并揭示生態文明建設與人的自我實現之間的深刻聯系。
20世紀著名的 “八大公害”事件以及近年來愈演愈烈的種種環境問題,使人的生存和發展問題日益凸顯出來。生態危機歸根到底是人的問題,著名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認為,人類已經步入越來越危險的時期,我們已經歷了多次生死攸關的事件。由于人類基因中攜帶的“自私、貪婪”的遺傳密碼,人類對地球的掠奪日盛,資源正在一點點耗盡,自私、貪婪的人類價值理性被認為是生態危機的罪魁禍首。西方深生態學則繼續向深層追問,認為形成這種價值理性的首當其沖的原因是現代自我觀。這種自我觀以物質至上的自我中心主義為其基本特征:“現代社會所建構的自我觀是排他的、理性的、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是一種在主宰意識驅動下極度區分的自我。”[1]它消除了人對自然的敬畏之心,造成了人與自然、人與他人的緊張對立以至疏離。
這種強人類意志的自我觀肇端于笛卡爾的 “我思故我在”。在笛卡爾看來,“思”是一個由主體控制和支配的“自為”過程,而這個控制和支配“思”的精神實體就是自我。笛卡爾的 “自我”學說建構于純粹或抽象的意義之上,充分肯定了主體價值,但也分裂了客體和自我之間的聯系。康德則認為正是由于自我的主體意識的存在,個人乃至整個人類才有別于其他生物,因此他認為人應當“為自然立法”,由此將人的主體性地位提升到空前的高度。學術界普遍認為,康德是最終在理論上確立這種現代“自我”觀的哲學家。
到了工業文明時代,這種強人類意志的自我觀成為西方工業化和現代化過程中占主導地位的核心價值觀。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認為:“自我中心不僅是人類,而且也是地球上所有生物具有的……是地球上生命的本質……每一種生物都竭力使自己成為宇宙的中心。 ”[2](P2-12)可以說,這種自我觀“是迄今為止人類全部成就,包括物質成就和科學與文化等精神成就的思想和理論基礎。同樣,它也是我們現在所面臨困難的思想根源”[3]。后現代哲學家列維納斯為克服這種過分自私和理性化的現代“自我”觀指明了出路:向他者超越,將倫理學置于形上學之上,以打破自我中心主義。深生態學創始人阿倫·奈斯用大寫的“自我”(Self)替代傳統小寫的“自我”(self),認為自我的成熟需要經歷三個階段:從“本我”(ego)到社會的“自我”(self),從社會的自我到形而上的“自我”(Self)。“他用生態自我(Ecological Self)來表達這種形而上的自我,以表明這種自我是與人類共同體、與生態共同體關聯中的自我,是一種 ‘關系中的自我’(Self—in—relationship) 或 ‘擴展的自我’ (expanded Self)。 ”[4](P16)這種“生態自我”是在人與生態環境的交互關系中實現的。只有每一個個體都把自己看做是生態這個“無縫之網”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自我才會不斷擴展,超越個體范圍達到整個生態層面,在這種不斷的升華中達到對自然界的深切認同,并最終實現自我。
由此可見,在不同文明形態的歷史觀照下,自我呈現出不同的生命樣態。工業文明時代的自我觀已經造成了人與自然關系的全面惡化,因此,“生態危機是現代工業文明的危機,解決生態危機的途徑是從現代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的轉變”[5](P10-11)。
深生態閾的自我觀與生態文明的價值理念一樣植根于現代生態危機的發微。生態文明時代,我們首要的任務是建立一種有機整體的自我觀。它應該為文明的發展提供正確的哲學指導思想,既能避免二元論與機械論的偏頗,也不會走向反人類中心主義的迷途。這種有機整體的自我觀發軔于中國古代儒、道兩家的天人觀。拋開差異不予贅述,儒道兩派都遵循 “天人合一”的價值觀,認為天地萬物和人自身共生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強調人來源于自然,又完全依賴自然界提供的各種資源而生存,因此都強調人與自然的整體性。更重要的是,儒道兩家都將天人合一作為最高的生存理想之境。這種天人合一、我與非我不分的高遠境界并不能為自我的理性思維所悟,而是必須實現形而上的自我超越,靠超越的自我內在的體驗才能有所體悟。正如莊子用超越自我的方式實現自我,“游心”于“道”,因此而達到了“至美至樂、物我不分”的境界,將自我完全融入天地萬物之中,實現了自我精神上的絕對自由。“如果說西方近代的自我觀是在有我之境中表現自我,表現自我的主體性和獨立性,那么中國古代道家則是在無我之境中表現自我,表示自我與自然合一之整體。 ”[6](P118)其實,儒道的自我都是一種關系的自我,只不過各有側重:儒家之“仁”更重視社會的自我,道家的“無”更多的是尋求生態自我,使二者殊途同歸的正是人與萬物聯結相通的有機整體的自我觀,最終使自我“融于一切人文的、自然的背景,從未孤獨凸顯,就像一個平面,超越就是新的平面覆蓋‘自我實現’舊的平面”[7]。
對于自我觀以及自我實現問題的認識,中國傳統哲學提供了一種不分主客、物我兩忘、人與自然和諧交融的深遠智慧。張世英提出了自我的四種精神境界:最低層境界為“欲求境界”,即只知道滿足個人生存所必需的最低欲望,此種境界 “其異于禽獸幾希”(《孟子·離婁下》)。處于此種境界中的人既無自由,也沒有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第二層境界是“求知境界”,即求實精神和認知開始顯現,主體自我愈發要求精神上的深層自由和滿足。“求知境界”高于“欲求境界”,但“求知境界”的自由畢竟還是有限的。第三層境界為“道德境界”,即作為個體的自我已經具備了獨立負責、尊重他人的深層次道德觀念,并將領悟萬物一體相通的精神視為最高目標。但是自我在這層境界并未實現完全的自由,因此并非人生的最高境界。當道德境界達到極致,就開始進入最高層次的“審美境界”。此時人與萬物融而為一,這種自然狀態高于道德應然狀態,人獲得完全的自由,即 “天人合一”。張世英所言的這種審美境界與道家的理想之境是一致的,即自我的最高境界是一種“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審美境界。
西方深生態學也強調自我實現 (Self-realization),它 “既是深層生態學理論的基點,又是深層生態運動所追求的最高境界”[8]。深生態學的自我實現意味著發展一種廣泛的認同感,在認同范圍不斷擴大的過程中,自我會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 “我只是更大的整體的一部分,而不是與自然分離的、不同的個體”[4](P25),直到認同范圍擴大與加深到整個自然,自我便實現了形而上的升華而成為“生態自我”。深生態學的自我實現是所有生命存在物潛能的實現,因此能夠引導人們自覺維護生態和諧,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
上述的自我實現都是生態維度的自我實現,也是最高精神境界的自我實現。它超越了一切以人為中心的自我實現觀,并且與現代文明的生態轉向緊密契合。生態文明是一種正在生長和發展中的文明范式,其最重要的特征是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發展,凸顯自然的內在價值及生態的整體性。比之工業文明的注重個體性的自我及其物質需求,生態文明更強調對自然的關懷與責任,倡導和諧發展與理性消費。在哲學認知上,生態文明同時受到了現代與后現代兩種向度的環境思想支撐,因為這兩種向度的分野本來就不是絕對的,而是在批判中互相影響。在經濟發展模式上,生態文明推崇的是生態經濟模式。這種經濟模式從系統思維的整體性出發,將人類經濟系統看作是生態系統的一部分,因此更加重視經濟的綠色、低熵和可持續發展。在消費觀方面,生態文明倡導理性、適度的消費觀,反對各種不利于人類和生態共同發展的消費行為。同時,生態文明強調人們除了注重物質生活之外,更要關注精神生活的提升,從而獲得個體的全面發展并進入一種和諧共生的境界。因此,生態文明體現的是自我生存的至善至美的統一。這里,自我不再為自然的、社會的力量所異化,真正自由地展現自己的生命本質,實現靈與肉、感性與理性、自我與世界的統一。這是一種真我的境界。而這種超越“主客二分”、超越“自我”,達到“后主客二分的天人合一”的自我,由于具有最高層次的道德境界,反過來又會促進生態文明的建設和發展,從而能夠更好地將生態文明的價值理念落實到具體的實踐環節當中。
在生態文明時代,作為個體的自我應該追求一種新的生存方式,它是在充分考慮環境的有限承載力的前提下追求自我與自然、自我與他人的平等,實現自我與文明的共同發展,這是一種可持續的生存方式。這種可持續的生存方式,主要體現在作為個體的自我在思維方式、價值觀以及生活方式上的轉變。
首先是個體自我在思維方式上的轉型。工業文明的思維方式是還原論式的、線性的及非循環的,它在認識世界上有很大的局限性,因為它制造了一個分裂、對立和紛爭的世界,而且由于其缺乏系統性和整體性,實際上已經遠離了真實世界的本質。生態文明從文明重建的高度,重新確立人在生態系統中的地位,認為生態系統的整體不是它的各個組成要素的機械總和,它的性質、價值、發展與進化等等都是由整體而非部分決定、推動和實現的。因此,建設生態文明需要作為個體的自我樹立一種新的思維方式——生態整體性思維。生態整體性思維具有系統性、非線性、多樣性、層次性、動態性等特點。在此要注意的是,它并非像黑格爾式的整體論那樣以泯滅個體自身的重要性來達到個體與整體之間的平衡,而是更傾向于懷特海過程哲學中的整體有機論:主張機體組成世界,強調每一個體事件的組織化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聯系;生成的目的是為了存在,而存在的目的是為了新事物的生成,萬物只能在依賴關系中生存。生態整體性思維是建設生態文明的科學思維基礎,對于全面轉向人與自然和諧的社會有先導和指導作用;同時它對作為個體的自我也有著更深刻的意義,自我與自然之間有一種協同增效的關系,只有喚醒人的生態潛意識,才能讓自我的心靈回歸自然,找到生命本身的意義。
其次是個體自我在價值觀上的轉型。“以人為尺度”的傳統價值觀只關注以實物形式表現的經濟價值,對尚沒有進入到商品生產和流通領域的生態價值則置之不理,這顯然是一種短淺、片面的認識。建設生態文明必須深刻檢視能源危機、環境危機的種種表象下的人類價值和倫理危機,以一種更加整體、系統的視角推動生態價值思想由淺層轉向深層。依據現代生態學理論,世界是“人-社會-自然”的復雜系統,生態系統中的所有事物都是相互聯系和作用的。沒有任何物種能夠單獨生存和發展,它們只能在共同維護生命、保持生態系統的均衡、促進生物圈穩定的前提下實現自己的生存和進化。因此,生態系統的整體性、平衡性和有機性孕育了一種強調平等、互補和均衡的價值觀,打破了傳統哲學中事實與價值相分離的誤區。這種生態價值觀不僅承認自然界帶給人類的經濟價值,而且強調綜合的生態共生價值,將價值建立在整個生態系統之上。我們應該有這樣的覺悟:承認生態的價值,倡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并不是要壓抑自我的個性發展,而是為了更長遠的利益,在更高的境界上發展和實現自我。只有走出以人為中心的價值立場,才能在推進經濟增長和文明發展的進程中不斷控制自我的行為,與自然和諧相處。因此,建設生態文明需要走出“以人為尺度”的價值觀,實現自我更需要確立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生態價值觀。
最后是個體自我在生活方式上的轉型。要建設生態文明,就必須對現代生活方式進行深刻的反思和超越,進而發展一種建立在人與自然和諧互動基礎上的、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旨歸的、以追求詩意生存為內容的綠色生活方式。這種綠色生活方式的目標是:“人民生活更加幸福,更有尊嚴;社會關系更加公平正義,共同富裕,更加和諧平安;自然結構更加有序,更富生機和活力,建設 ‘人—社會—自然’復合生態系統的穩定、健全和繁榮。 ”[9](P126)道家主張人們效法自然無為、簡樸至純的本性和法則,養成一種和諧、自然、寧靜的審美心境,提倡人與自然的真善美和諧統一的生存境界。在這種生存境界中,自我會以自覺審美的態度去鑒賞自然之美,深切體味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快樂與幸福,感悟到人生的價值所在。這種順應自然的生活方式跟當下生態文明建設所提倡的綠色生活方式在自我實現的意義上是一致的:作為個體的自我應該平等地對待萬物,通過積極追求精神的完善來達到物質需要與非物質需要的平衡。可見,生態文明建設提倡的綠色生活方式是一種簡樸、低碳、公正的生活,它將崇尚物質享受轉向崇尚精神和社會需求,更符合自我的自然本性,有利于作為個體的自我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因此,綠色生活方式是可持續的生活方式,無論對于建構生態文明,還是促進個體的自我實現都是十分必要的。
十七大報告首次把 “生態文明”理念寫入黨的行動綱領,十八大報告又明確提出:必須樹立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生態文明理念,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努力建設美麗中國,實現中華民族永續發展。將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無疑及時契合了生態哲學的發展。余謀昌曾斷言:“當今時代作為一個新時代,是從工業文明到生態文明過渡,建設生態的社會主義的時代,一個世界歷史根本性變革的時代。它由生態文明建設實現。 ”[10](P6)生態文明標志著人類已經踏上自覺規避危機和自我拯救的道路。生態文明建設不僅需要自我從根本上反省人類的價值觀及生存方式,更要求人們將生態文明的要求內化為一種自覺的道德命令而直接指導自己的行動,最終外化為一種生活方式。這種通過改變自我價值和生存的方式有助于主體在發展和超越的過程中實現自我。這樣,生態文明建設也就成為自我為了發展自身而特有的創造價值和意義的活動。自我和文明之間的這種相互滲透和支撐,不僅有益于生態文明建設,對于作為生命個體的自我存在本身也有終極意義。換言之,生態文明的構建有助于人在生態維度上的自我實現。同時,作為個體的自我所具有的生態整體思維、生態價值觀和綠色生活方式,反過來也會促使經濟發展與文明進步的和諧并進,最終實現人類社會的生態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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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黃承梁,余謀昌.生態文明:人類社會全面轉型[M].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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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 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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