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和戎”外交與甲午之敗

王雙印

李鴻章“和戎”外交與甲午之敗

王雙印

甲午戰爭是近代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歷史事件，決定和影響著此后中日兩國的發展趨勢和走向。清政府戰敗后，帝國主義紛至沓來，大大加深了舊中國半殖民地化的程度；而日本則以此為契機加快發展，逐漸步入資本主義強國的行列。清政府甲午戰敗的原因固然很多，而李鴻章奉行妥協退讓的“和戎”外交方針是導致甲午戰爭失敗的重要原因。

李鴻章；“和戎”外交；甲午戰爭

王雙印，深圳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副教授，博士。（廣東深圳 518060）

一、李鴻章“和戎”外交思想的由來

“戎狄”，原指我國北方各少數民族。春秋時代，晉悼公手下大將魏絳以其政治家的高瞻遠矚和戰略家的雄才大略，力阻晉悼公及大臣討伐“戎狄”的主張，實現了“和戎”之大計，奠定了中原華夏民族正確處理與各少數民族關系的基礎。后來，如戰國時代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漢唐時代與北方民族的和親以及與西域民族的團結等，可以說都是魏絳“和戎”思想的繼承和發揚。鴉片戰爭之后，“戎狄”的詞義有所變化，亦可以指西方侵略者，其中含有大清帝國對外國侵略者的蔑視之意。這時如何處理晚清政府同西方各國的關系，是統治者必須解決的問題。頑固派主張堅決“攘夷”，而洋務派則主張實行“和戎”政策。曾國藩認為西方列強“有德于我”，“我中國不宜忘其大者而怨其小者”[1](P300)，主張搞好與外國侵略者的關系，要記住其“大德”（即沒有推翻清政府，而后還幫助其鎮壓太平軍），忘其“小怨”（強迫清政府簽訂《北京條約》等城下之盟，攫取大量政治、經濟利益），從而奠定了在對外關系上妥協退讓的基礎。同治元年 (1862)，鑒于洋人“大炮之精純，子藥之細巧，器械之鮮明，隊伍之雄整，實非中國所能及”[2](P46)的實際情況，李鴻章在給曾國藩的信中就提出過“外敦和好，內要自強”[3](P26)的主張，在理論上將曾國藩的衣缽繼承下來。此外，李鴻章的“和戎”思想還與洋務派所奉行的羈縻外交政策息息相關。“羈縻”即“籠絡”、“利用”之義，是數千年來華夏民族統治者所沿用的對少數民族的統治方式。隨著西方列強的入侵，清政府將古代的“羈縻”之策繼承下來，用以處理與西方國家的關系。第二次鴉片戰爭結束后，作為西方列強對華采取所謂“合作政策”的回應，掌握清政府外交大權的奕順應變化了的中外形勢，確定了“外敦信睦，而隱示羈縻”的方針。[4](P2675)曾國藩對此表示贊同，認為：“馭夷之法以羈縻為上，誠為至理名言。”[5](P192)李鴻章也說：“自周秦以后，馭外之法，征戰者后必不繼，羈縻者勢必久長。今之各國又豈有異？”[6](P27－28)洋務派的“羈縻”外交政策，就是以犧牲清政府的權益來 “籠絡”西方列強，求得中外相安。“安外治內”成為當時洋務派的基本主張。光緒七年(1881)，李鴻章對此進行高度概括：“處今時勢，外須和戎，內須變法。”[7](P43)

何以要“外須和戎”呢？在李鴻章看來，清王朝遇到了 “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西方資本主義列強 “或占海疆，或吞藩屬，無端欺藐，遇事生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8](P225)面對強大的西方列強，李鴻章等洋務派毫無對敵良策，用弓箭刀矛之類落后的武器，“斷不足以制洋人”[9](P13)。既然清政府無以改變現狀，就只有妥協求和了。李鴻章還為自己奉行的妥協退讓的外交方針大造輿論：“自有洋務以來，迭次辦結之案，無非委曲將就。”[9](P10)因此，可以推斷，在半殖民地地位無法改變、承認西方列強強加的不平等條約的基礎上，清政府在西方列強高壓甚至不惜發動戰爭的威逼之下，繼續以犧牲新的權益來求得中外相安的局面，就是李鴻章等洋務派 “外須和戎”的實質。

當然，在中西之間確實存在很大差距、中國面臨著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和變局的情況下，我們并不反對力保和局，理應爭取和平的環境鞏固陸防、海防，加強軍事建設，以增強抗敵“御侮”的能力。但這里有兩點需要說明：一是清政府缺乏危機意識，并沒有利用“茍安”求生換來的和平環境來加快發展海陸軍，外國侵略者每刺激一下，清政府就有所動作，然后又松弛下來，缺乏像日本那樣力圖振興、驅除外侮的決心和勇氣；二是力保和局應有一定的限度，當外國侵略者步步緊逼，使清王朝的利益受到嚴重侵犯時，就應理所當然地進行強有力的反抗。但李鴻章等震懾于西方列強軍事力量的強大，不戰自敗，缺乏應有的民族尊嚴和骨氣，對抵制外來侵略作了悲觀甚至必敗的估計，是典型的唯武器論者。李鴻章強調西方“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里；軍器機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彈所到，無堅不摧，水陸關隘不足限制”[9](P11)；“外國利器強兵，百倍中國，內則狎處輦轂之下，外則布滿江海之間，實能持我短長，無以扼其氣焰”[10](P34)。看到中西方之間軍事力量的差距，承認自己的弱點是難能可貴的，但問題在于李鴻章片面地把西方軍事力量的強大夸大到無法抗爭的地步。其實，“兵民是勝利之本”[11](P509)，“戰爭的偉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眾之中”[11](P511)。李鴻章的這種過于悲觀的論調是完全錯誤的。李鴻章甚至把近代以來的一些正義抵抗看成是錯誤的。他認為：“中土及邊境此式甚多事，非得已備豫于平時而折沖于臨幾，或者憑借險阻較有依據。至百戰百勝，未若不戰而勝，尤為馭外良謨。漢唐以來，得失昭然。即究今事始末，林僧二公(林指林則徐，僧指僧格林沁)逞一時之憤，幾隳全局，謀國者可不深長思耶？”[12](P10)此后在談到對外關系時，他又說：“此事一誤于林文忠，再誤于僧邸，今已不可收拾，有貝之財，無貝之才，均未易與數強敵爭較，只有隱忍徐圖。”[12](P7)從上述言論可以看出，李鴻章將林則徐等的正義抗爭污為 “逞一時之憤”，是重大錯誤，致使局面不可收拾，認為只有“隱忍徐圖”才能維持中外相安，其妥協退讓的思想不言自明。在晚年，他竟對從事幾十年的對外關系的思想和實踐經驗作如下的總結：“近數十年內，每有一次構釁，必多一次吃虧。”他告誡朝廷：“仍望我朝廷堅持定見，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或可漸有轉機。譬諸多病之人，善自醫調，猶恐或傷元氣，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憂矣。”[13](P69)在這里，近代以來數十年西方列強瘋狂侵略的非正義性被掩蓋了，近代中國人民的正義抗爭被抹殺了，歷史的真相被完全顛倒了，而李鴻章所謂“堅持定見，外修和好”的實質也就昭然若揭了。

此外，李鴻章奉行妥協“和戎”的外交方針，還和當時他所處的時代背景有關。因為李鴻章等洋務派本是在鎮壓太平天國起義以及與西方列強打交道的過程中產生的一股勢力，是促成中外反動勢力勾結的引線人。李鴻章等人的發跡以及后來洋務事業的興辦，與西方列強的支持密不可分。這種千絲萬縷的聯系，使李鴻章等洋務派始終不敢徹底與西方列強決裂。在關乎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危急時刻，不惜以出賣大量民族利益為代價滿足西方列強之貪欲來求得中外相安，這樣下去，只能逐步加深近代中國的半殖民地化程度，絕不能挽救民族危亡。

二、李鴻章“和戎”外交是導致甲午戰敗的重要原因

日本侵略中朝兩國，蓄謀已久。1875年，日本悍然出兵朝鮮，蓄意制造了江華島事件。翌年，日本迫使朝鮮簽訂了不平等條約，獲得了在朝鮮開埠通商等侵略特權，朝鮮的門戶被打開了。此后，日本的勢力不斷地滲入朝鮮，與清政府進行激烈的角逐，爭奪對朝鮮的宗主權。1884年，日本唆使朝鮮親日派官員發動“甲申政變”，但不久政變即被鎮壓。日本政府以此為契機對清政府進行訛詐和要挾，于1885年2月派伊藤博文為全權大使來華談判。中日雙方經過多輪磋商，最終訂立了《天津條約》，主要內容是朝鮮今后若發生重大變亂事件，彼此出兵必須事先相互通告。這樣，日本在朝鮮的地位進一步得到強化，取得了與清政府同等的向朝鮮派兵的權力。它的后果是十分嚴重的，意味著清政府放棄了與朝鮮的藩屬關系，把朝鮮置于中日兩國的共同保護之下，以致成為其后甲午戰爭的伏機。

1894年5月，朝鮮爆發了東學黨起義，中日雙方都派兵前往朝鮮。特別需要強調的是，日本認為這是占領朝鮮的絕佳機會，于是派重兵駐扎朝鮮。待東學黨起義被平定之后，中日雙方開始磋商軍隊撤離朝鮮的問題。李鴻章對日本侵略野心的認識是十分不足的，他認為日本只是以重兵挾議，干涉朝鮮內政而已，完全沒有料到日本會借機發動一場大規模的侵華戰爭。因此，李鴻章沒有根據事態發展的嚴重性而盡早采取應對之策。其實，日本經過精心策劃，發動戰爭的決心早已確定下來，是絕不會從朝鮮撤軍的。正如日本外相陸奧宗光所說：“自該處空手回國，不僅極不體面，且非得策。”[14](P88)既然如此，日本為何還要同清政府談判關于雙方共同撤軍的問題呢？日本不過是虛與委蛇，以贏得時間為發動戰爭找尋借口和機會而已。李鴻章對日本預謀挑起戰端的決心估計不足，不作充分的戰事準備，其結果是貽誤時機，被日本牽著鼻子走，處處被動。

光緒帝對朝鮮形勢深感憂慮，多次下旨令李鴻章加強軍事部署，但李鴻章未遵旨迅速采取行動。直到光緒二十年 (1894)7月16日頒諭：“現在倭韓情事，已將決裂，如勢不可挽，朝廷一意主戰。李鴻章身膺重寄，熟諳兵事，斷不可意存畏葸。著懔遵前旨，將布置進兵一切事宜，迅籌復奏。若顧慮不前，徒事延宕，馴致貽誤事機，定惟該大臣是問！”[15](P620)是時，李鴻章才開始派兵增援朝鮮，但已事事步日本之后塵了。

在李鴻章看來，日本根本不會真正發動戰爭，沒有必要在軍事上先于日本而爭取主動。他認為：“兩國交涉全論理之曲直，非恃強所能了事，仍望靜守勿動。”[16](P10)當日本即將發動戰爭的傳聞四起時，李鴻章仍認為：“開仗之說似是謠傳。”并電令葉志超：“日雖竭力預備戰守，我不先與開仗，彼諒不動手。此萬國公例，誰先開戰，即誰理詘。切記勿忘！汝勿性急。”[16](P24－25)“我不先與開仗”無可厚非，但不作充分的戰爭準備，如此將清王朝的命運系于國際公法，對其篤信之深，是何等荒謬。李鴻章誤國的思想和行徑暴露無遺。在資本主義弱肉強食的時代，只有強國侵略弱國的公法，對于弱國來說毫無公法而言。

在形勢非常嚴峻的情況下，李鴻章仍為“力保和局”而努力，決定派特使前往日本商談朝鮮問題和解之事，然而豐島海戰的爆發使中日之間的和談計劃破產。李鴻章求和局不是以實力為后盾據理力爭，而是靠白銀安撫日本。據李鴻章的幕僚吳汝綸稱：“倭事初起，廷議欲決一戰，李相一意主和，中外判若水火之不相入。當時倭人索六百萬，李相允二百萬，后增至三百萬，而內意不許。”[17](P660)可見，李鴻章為了避免戰爭，真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了。

豐島海戰是甲午中日戰爭的序幕和初戰，是日本經過預謀而發動的一場突然襲擊的海戰。由于李鴻章消極避戰，致使雙方投入戰斗的實力相差懸殊，勝負自然分明。盡管清軍初戰失利，但從北洋艦隊本身來說，只是稍受損失，沒有對整個艦隊的戰斗力產生重大影響。然而，在李鴻章消極防御方針的指導下，沒有及時捕捉戰機實施進攻，給敵艦以沉重打擊，而是放棄了制海權，使自己陷于被動地位。

在放棄爭奪制海權問題上，李鴻章還提出了一個冠冕堂皇的“保船制敵”之策。他上奏朝廷，聲稱“海上交鋒，恐非勝算”，“今日海軍力量，以之攻人則不足，以之自守尚有余”，主張北洋艦隊“不必定與（敵）拚擊，但令游弋渤海內外，作猛虎在山之勢”[18](P53)，以達到其幻想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目的。顯然，這只不過是為保存自己的政治資本即北洋艦隊而放棄制海權的說辭罷了。所謂“保船制敵”，實質就是只圖保船而不思制敵，在其奏折中根本找不到一項關于“制敵”的措施，這就是李鴻章所推行的消極防御和妥協退讓的方針。只要避戰求和，即可達到保船的目的，也就是保住自己權力的資本即艦船。李鴻章說得很坦率：“我軍只八艦為可用，北洋千里，全資屏蔽，實未敢輕于一擲。”[19](P23)

正是由于李鴻章畏敵怯戰，放棄爭奪制海權，導致黃海海戰、威海衛戰役的失敗，北洋艦隊的全軍覆沒。相應地，在陸上，無論是平壤戰役，還是遼東半島戰役、山東半島戰役，也都同樣遭受了慘敗的結局。

李鴻章之所以消極避戰，不做充分的軍事部署，還與其謀求利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在朝鮮和清王朝的矛盾，以達到列強干涉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從而實現維持和局的目的有關。這就是李鴻章等洋務派長期所奉行的“以夷制夷”之策。

“夷”即“蠻夷”、“夷狄”，是相對于“華夏”而言的，指古代遍布四方的少數民族。“以夷制夷”作為處理民族關系之策，導源于春秋時代中原各國對付周邊非華夏民族的一種方式。統治者聯合或利用一部分夷狄去遏制或控制另一部分夷狄的發展，使其相互牽制、相互制約。這種策略后來為歷代君王所承襲，借以達到對國內少數民族實行有效治理的目的。盡管大清王朝是由出自“夷狄”的滿洲建立的封建政權，但它卻繼承了中原漢民族世代相承的華夷觀念，這成為晚清 “以夷制夷”思想產生的基礎。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打開了晚清王朝的大門，標志著清政府閉關鎖國時代的結束。從此，如何妥善處理紛繁復雜的對外關系，是清政府必須面對的一個棘手難題。在這種情況下，晚清對“夷”的觀念發生重大變化，即指清王朝統治以外的各國，尤其是西方列強。

面對西方列強的入侵，晚清政府的一些開明之士提出了“以夷制夷”的思想。鴉片戰爭時期，被譽為近代中國 “開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林則徐較早便提出對西方侵略者“似可以夷治夷，使其相間相暌，以彼此之離心，各輸忱而內向”[20](P795)。魏源也認為，清王朝應實行“調夷之仇國以攻夷”[21](P839)的策略。隨著外國資本主義國家的紛至沓來，帝國主義與中華民族之間的矛盾不斷加劇，近代意義的 “以夷制夷”的基本內涵是利用列強在華之間利益的矛盾，使其相互牽制，為中國拓展生存空間，防止列強聯合起來共同侵華。

林則徐、魏源等人根據國際形勢的變化所初步提出的“以夷制夷”進步主張，很遺憾并未被清政府所采納而付諸實踐。第二次鴉片戰爭后，西方列強接踵而至，染指清王朝，使中華民族面臨嚴重的危機。清政府在與西方列強接觸日益頻繁的過程中，開始對它們之間的矛盾有了局部的認識。清政府為重現其昔日的榮光，便嘗試利用侵略者之間的矛盾進而達到“以夷制夷”的目的。琉球事件發生時，李鴻章竭力主張借助西方列強力量來牽制日本。在此期間，鑒于日本對朝鮮垂涎三尺，李鴻章向其前太師李裕元提出“以夷制夷”的建議，他指出：“為今之計，似宜用以毒攻毒、以敵制敵之策，乘機次第亦與泰西各國立約，借以牽制日本。”“以朝鮮之力制日本，或虞其不足，以統與泰西通商制日本，則綽乎有余。”[22](P301)在清政府的指使下，朝鮮分別與美國、英國、德國、俄國等國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但可悲的是，條約并沒有起到保護朝鮮的作用，恰恰相反，它的門戶洞開，陷入列強爭奪的漩渦而無法自拔。

甲午中日戰爭爆發前，日本即將發動戰爭，而李鴻章卻仍然以出賣民族利益為代價，將避免戰爭維持和局的希望寄托在西方列強對日本的調停和干涉上，以實現其“以夷制夷”的策略。李鴻章認為，俄國與清王朝有著巨大的利益關系，且與朝鮮接壤，日本侵占朝鮮將侵犯到俄國的利益，故“我當一意聯絡俄人”，“有俄在旁，日斷不遽生心”，此議“在當時亦未嘗不可收一時之效”。[23](P300)所以，他把遏制日本的主要希望寄托在俄國身上。

俄方表示愿意出面調停，認為必要時 “恐須用壓服之法”[24](P52)。其實，俄國出面調停是出于自己的遠東戰略利益考慮的，認為這是提高俄國威望的極好機會。俄國勸告日中同時從朝鮮撤兵，但日本拒絕了俄國的勸告，同時向俄國明確表示“帝國政府向該國（指朝鮮）派遣軍隊，對目前形勢實屬不得已之舉，決無侵略領土之意。若至該國內亂完全平定、禍亂已無再起之危險時，當然即將軍隊撤回”，“帝國政府對俄國政府友誼的勸告，深表謝意，同時希望俄國政府本兩國政府間現存之信義及友誼，對此保證給予充分信任”。[25](P39－40)這個承諾實際上就是承認俄國將來有插足朝鮮的權利，請求俄國政府在自己染指朝中的道路上開綠燈。俄國政府得到日本的這一保證，認為暫時符合俄國的利益。于是俄國拋棄了清政府，和日本達成了妥協。至此，李鴻章依賴俄國制衡日本的幻想破滅了。

俄國的調停失敗后，李鴻章又把希望寄托于英國身上。英國出于自身戰略的考慮，一方面，擔心中日矛盾發展至兵戎相見時危害其在華的利益；另一方面，害怕俄國壟斷了“調停”，將使俄國的影響上升，故英國也出面調停，力主避免戰爭，和平解決朝鮮問題，以維持遠東形勢的穩定。在對日交涉的過程中，英國向日本施加壓力，迫使日本作出妥協和讓步。其結果是二者進行了骯臟的交易，英國從日本那里獲得了巨大的商業利益，并確保英國在清的利益不受影響；日本則以犧牲部分民族利益換取了英國對日本發動侵華戰爭的不干涉政策。英日兩國狼狽為奸，在共同分享清王朝利益的前提下達成了妥協。

李鴻章終日在各國使節中周旋，只看到各國間相互有矛盾，卻忽視了他們侵略清王朝的一致性，結果，他希望列強出面“干涉”、“調停”的幻想終于破滅了。當時朝廷中有人指責李鴻章是“觀望遷延，寸籌莫展，始則假俄人為箝制，繼則恃英人為調停——夫所謂調停者，不過分為保護，如越南故事耳；不意李鴻章辦洋務數十年，乃甘墮洋人之術中而不知悟也”[15](P603)。

甲午戰爭爆發后，李鴻章仍寄希望于國際調停和干涉上。首先還是主張“聯俄”制日。但俄國的方針，暫時還是局外觀望。隨著日本在戰場上的節節勝利，俄國認識到日本的力量不可輕視，于是極力拉攏日本對抗英國。俄國當然不會出面來干涉日本的軍事行動。李鴻章的這一如意算盤落空了。清政府和李鴻章又乞求英國出面斡旋。英國一方面擔心中日戰爭擴大，將戰火引至天津、上海一帶，會使自己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另一方面，唯恐清政府被逼得走投無路，投入俄國的懷抱。于是英國準備出面調停，以犧牲清政府的利益為代價，結束這場戰爭。英國向俄、法、美、德建議：在清政府賠償日本軍費和列強保證朝鮮獨立的條件下，進行“聯合調停”。然而，必須看到，西方列強在華的地位和利益不同，各有自己的打算，因此，歐美列強的“聯合調停”也不可能實現。隨著戰場上失利的戰報頻頻傳來，清政府心急如焚，商議如何派朝廷大臣直接與日本議和。李鴻章很快選中了德國人德璀琳，委托他赴日本探詢和談的條件。德璀琳到日本后吃了閉門羹，無果而歸。

雖然德璀琳碰壁而回，但李鴻章仍然認為唯有和議之法，才能解目前燃眉之急。清廷根據李鴻章的建議，決定派總理衙門大臣張蔭桓與署湖南巡撫邵友濂為全權大臣赴日議和。但日本認為此二人位卑權輕，“全權不足”，不屑為談，并下了逐客令，將張、邵驅逐出境，可見其氣焰之囂張。

甲午戰爭的失敗，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清政府“以夷制夷”外交策略的失敗。誠然，在清王朝積貧積弱、列強環伺的情況下，要維持其統治秩序確實非常艱難。然而帝國主義列強之間并非鐵板一塊，他們在華利益上存在著很大的矛盾，充分利用列強之間的矛盾以及相互掣肘的諸因素，從而實現“以夷制夷”的效果，乃是清政府以和局求發展的一線契機。實行這一策略完全是正確的，但問題是清政府往往為了謀求和平，不作充分的戰事準備，過度依賴某一國家或某些國家，甚至以出賣一些民族權益為代價來抵制其他國家的侵略，這是不足取的，無法使近代中國真正走上自強的道路。在甲午戰爭中，李鴻章不作充分的戰爭準備，片面夸大列強之間的矛盾，認為列強足以制止日本發動侵略朝鮮和清王朝的戰爭。也就是說，李鴻章將清王朝的命運和賭注完全放在了帝國主義調停和干涉的天平上，甚至不惜以出賣民族利益為代價獲得英國和俄國等列強的支持，其結果使李鴻章的希望化為泡影。李鴻章片面強調了列強之間的矛盾，沒有看到它們之間在侵華利益上的一致性。不但沒有制“夷”，反而被“夷”所制。利用敵人營壘矛盾本是一種輔助性的外交手段，但李鴻章卻將此作為非常可靠的辦法，況且又昧于世界局勢，就難免制“夷”不成反被“夷”所制了。這使清廷處處被動，被帝國主義玩弄于股掌之間，最終招致慘敗的結局。

三、李鴻章“和戎”外交評析

“外須和戎”思想貫穿于李鴻章外交活動的始終。他所奉行的“和戎”外交思想力圖與外國維持和平關系，這本身并沒有錯，但和平是有條件的，如果不具備一定條件而一味地謀求和平，那就不能堅持正義和維護民族尊嚴，只能給國家和民族帶來巨大的災難。李鴻章以一味妥協退讓甚至出賣國家和民族利益的方式與西方列強維持和平局面，以求得茍安，此舉是不可取的。在清政府和西方列強互相遵守不平等條約的情況下，在近代中國半殖民地的地位無法改變的背景下，李鴻章認為在此基礎上辦洋務，清王朝就能由弱變強，由貧變富。用李鴻章的話來說就是：“各國條約已定，斷難更改；江海各口，門戶洞開，已為我與敵人公共之地”，“值此時局”（即清政府處于這樣的半殖民地地位），“似覺防無可防”，“惟有中外一心，堅持必辦（洋務）”，才能“軍實漸強，人才漸進，制造漸精，由能守而能戰，轉貧弱而為富強”。[9](P10－25)這就是把中國富強的希望寄托在辦洋務的成功上，而辦洋務的成敗，又決定于中國能否與外國侵略者保持“一心”。洋務派認為，“居今日而曰攘夷，曰驅逐出境，固虛妄之論”[26](P45)，因而主張“力保和局”，求得變法圖強的環境。洋務派推行的正是置民族獨立而不顧，一味吹噓自己所謂“求強”、“求富”的招牌。不可否認，李鴻章派人悉心學習西洋槍炮、炸彈制造之法，講求機器火器，俾使“御侮有以憑借”[27](P1083)，不能說他沒有抵御外侮的目的，但一遇到列強的侵略，就一味退讓乞和，以求得茍安。所以對外講和是李鴻章外交思想的本質與核心，他所標榜的軍事自強“御外”的作用實在太有限。在同治十三年(1874)海防大討論時，李鴻章即闡述了他的對外根本方針：“外洋本為敵國，專以兵力強弱角勝，彼之軍械強于我，技藝精于我，即暫勝必終敗。”[9](P13)有鑒于此，“目前固須力保和局，即將來器精防固，亦不宜自我開釁。彼族或以萬分無禮相加，不得已而一應之耳”[9](P12)。這就意味著，原則上應采取妥協退讓的方式包括以出賣民族利益為代價盡量避免戰爭，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勉強招架一下。當新疆出現危機時，李鴻章主張棄之，認為“即免圖恢復，將來斷不能久守”[9](P19)。廣大愛國官兵在左宗棠的率領下，面對強國俄羅斯無所畏懼，奮勇殺敵，最終使新疆回歸祖國。李鴻章“師夷長技以自強”御外作用何在？

中法戰爭爆發后，李鴻章基于前線清軍多于法軍的優勢，雖然也認為“若在陸路交戰，似足相敵”[28](P97)，“如法兵犯我駐防之地，不能不與開仗”[28](P93)。但同時他又辯稱：“亞洲各邦，自歐人東來以兵戎相見，先勝后敗，復轍相尋，可為殷鑒。”[28](P45)由此他推斷：“開仗以后，我勝則法必添兵再戰，我敗則尚可退回本境，法必不遽深入，亦尚不至牽動大局。”[28](P93)這就意味著，在迫不得已而應對戰爭的情況下，千萬不要為了求勝而盲目擴大戰爭，只能妥協退讓以求和局。可見，在這種思想指導下，戰爭的勝負早已分明。

法國艦隊侵犯臺灣，臺灣告急，清廷命李鴻章撥調北洋海軍兵艦去援助福建海軍，李鴻章不派，并且說：“為今計，不如款以保和，開釁即不可收拾。與之戰，法始必負，繼必勝，終必款。”[29](P220)最后還是要和。駐越淮軍遵此方針沒有經過有力抵抗即撤退回國內，而法軍卻順勢將戰火燒到清王朝本土。戰爭后期，老將馮子材等率軍英勇殺敵，節節勝利，迫使法國茹費里內閣倒臺，而李鴻章卻主張 “乘勝即收”，與法國簽訂了屈辱的和約，致使清政府呈現“不敗而敗”的局面。李鴻章所苦心經營的海陸軍抵御外來侵略的作用又表現在哪里呢？

如果說清政府敗于西方列強還無可厚非的話，然在甲午戰爭中卻敗于“蕞爾小國”日本，促使國人對洋務自強新政產生質疑。李鴻章等洋務派官僚確實對日本早有防備心理，認為日本“近在戶闥，伺我虛實，誠為中國永遠大患”[9](P26)。當時李鴻章大力發展海軍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想“鎮懾”日本，使之不敢輕舉妄動。他曾非常明確地指出：“今之所以謀創水師不遺余力者，大半為制馭日本起見。”[30](P33)光緒十四年(1888)北洋海軍成軍時，其實力固然不能與西方列強相較，但已超過日本，雄踞亞洲第一位。于是李鴻章非常自豪地炫耀：“就渤海門戶而論，已有深固不搖之勢。”[31](P4)當然，這里所說的“深固不搖”不是針對英法等國，而是指對付日本而言。但是，日本以清王朝為假想敵，大力發展軍事，尤其是海軍，待條件時機趨于成熟后，于1894年不顧李鴻章的“鎮懾”而悍然發動了侵華戰爭，結果，將李鴻章苦心經營的北洋艦隊打得大敗。其實，北洋艦隊與日本聯合艦隊各有優劣，關鍵是在戰略上如何對待這場戰爭。清廷之所以在甲午戰爭中慘遭失敗，與李鴻章等洋務派官僚不做充分的戰事準備，實行妥協“和戎”的外交方針有很大關系。

總之，在甲午戰爭期間，由于權傾一時的李鴻章奉行所謂“和戎”外交方針，竭力向侵略者妥協退讓，將基點不是放在自己加強軍事實力、積極備戰的基礎上，而是沉湎于西方列強的調停和干涉上，其結果導致處處被動，貽誤時機。誠然，西方列強與日本對中國的侵略確實有矛盾，威脅到彼此各方的利益，但它們在侵華的利益方面還有其一致性，是一丘之貉。李鴻章和清政府一直幻想通過西方列強出面化解中日沖突，其結果猶若緣木求魚，而且失去了戰機，步步潰退，導致甲午之慘敗。

[1]曾文正公全集（一）[C].北京：中國書店，2011.

[2]李鴻章全集·朋僚函稿（卷2）[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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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八）[M].北京：中華書局，1979.

[5]曾文正公全集（七）[C].北京：中國書店，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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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毛澤東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12]李鴻章全集·朋僚函稿（卷11）[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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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李鴻章全集·電稿（卷16）[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

[18]李鴻章全集·奏稿（卷78）[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

[19]中國史學會.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中日戰爭（三）[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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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中華書局編輯部.魏源集（下冊）[C].北京:中華書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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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民國叢書編輯委員會.民國叢書·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1卷）[C].上海：上海書店，1989.

[24]李鴻章全集·電稿（卷15）[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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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李鴻章全集·奏稿（卷19）[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

[27]中華書局編輯部.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第三冊）[C].北京：中華書局，2008.

[28]中國史學會.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中法戰爭（四）[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29]顧廷龍，葉亞廉.李鴻章全集（一）·電稿一[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30]李鴻章全集·奏稿（卷39）[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

[31]李鴻章全集·奏稿（卷72）[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

【責任編輯：王立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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