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媛媛
食品危險的刑法規制及其改進
劉媛媛
風險社會背景下的食品危險有其自身的鮮明特征。刑法對食品危險的既有規制存在章節歸屬不當、調整范圍過窄、罪名設置滯后、主觀罪過單一等不足。對食品危險的刑法規制問題上,我國應堅持提前預防和全面預防的立法理念,在立法模式上應在一定程度上實現從具體危險到抽象危險的轉型,擴展調控范圍,嚴密刑事法網。
食品犯罪;食品危險;食品安全
劉媛媛,天津商業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天津 300134)
食品是每個人生存的基本需求,更關系著國民的身體素質乃至于社會的穩定。現代科技的發展,使食品行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國的食品不僅在數量和種類上獲得極大的豐富,在質量和口味上也朝著更加精致美味的方向發展。但人們在享受食品行業發展帶來的便利的同時,也不得不面對食品領域內的各類危機,各種食品危險事件與食品犯罪正在不斷挑戰和突破人們的心理承受底線。有毒有害食品種類之多、數量之大、范圍之廣,幾乎遍及人們飲食的各個角落。可以說,食品危險已經影響到我國大部分民眾的生命安全與身體健康。刑法作為社會的最后防線,理應就此予以回應。
自1986年德國社會學家貝克發表《風險社會》以來,現代社會被理解為風險社會,各類潛在的危險伴隨著人類的高度科技化、工業化一并被生產出來,變得無處不在,使人難以感知、預料和控制[1],這對傳統社會及其背景下的刑法理論,尤其是法益概念和立法模式等都會產生一定的影響。就法益概念而言,傳統刑法領域以實害為中心的法益保護思想,已經無法面對目前社會發展態勢的需求。法益的確定往往暗合一個時代的背景特征,需要在特定的背景下衡量利益的價值大小、受損的程度強弱和頻率高低、保護的必要性和可行性等因素,經過抽象化和定型化的處理之后,確立為刑法保護的利益。在風險社會的背景下,法益呈現出內涵的抽象化和外延的擴展化等特征,人們在研究刑法后,提出了實現刑事處罰提前化的要求,即在危險出現之后、實害發生之前后,刑法就予以介入,以避免更大法益受到侵害的后果。因此,現代刑事立法的模式,雖然仍以處罰實害犯為原則,但為了更加全面周延地保護法益,立法者同時也處罰一些尚未造成實害結果的行為,作為這一原則的例外補充,如預備行為、教唆行為、幫助行為等非實行行為的正犯化處理,就是這一例外的體現。在風險社會背景下,風險的潛在性和難以估量性,導致其對應的實害后果一旦轉化為現實,更將難以控制,這種特性對于可罰性的擴張,亦起到了推動作用。立法者將刑法的防衛線向前推進,不再消極地等待實害結果的出現,危險及危險犯的理論地位在風險社會的背景下,愈加彰顯。從近年來國內外的立法趨勢來看,以危險為判斷基點、創設危險犯已經成為立法者的常態,尤其是在食品衛生、環境污染、交通運輸、大規模事故等問題的對策方面,這種趨勢尤為明顯。
基于上述理論基礎,本文在研究食品問題的刑法規制時,并未采用學界通用的食品安全的標簽界定,而是以食品危險為研究視角,以期與風險社會的時代背景和危險理論的研究狀況相適應。根據刑法中危險的一般理論以及我國《食品安全法》的規定,食品危險可以被解釋為,食品本身包含有毒、有害物質,不符合應有的營養要求,對人體健康有可能造成急性、亞急性或者慢性的危險狀態。從性質上看,食品危險所涉犯罪不應當僅僅被作為純粹的經濟犯罪。食品領域中的危險行為對不特定或多數人的公共安全造成的威脅程度,已經不次于放火、投放危險物質等傳統危險行為給公共安全帶來的威脅。具體而言,食品危險主要呈現出五個方面的特點。
(一)食品危險主要來自于食品加工領域
從食品的整體生產過程來看,一般食品從原材料到人們的餐桌,主要經歷生產、加工、銷售等環節,危險源的介入主要來自于食品加工過程中,利用現代化的技術手段,對食品進行從農田到餐桌的轉化。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人們對食品的要求也從初步的溫飽轉向更高層次的口味需求。在迎合消費者需求和高額利潤的刺激下,食品加工者往往對食品原料進行非法加工,降低生產成本,以誘人的外觀或口感使其具有吸引消費者的功效。如地溝油的使用極大地降低了生產成本,而紅心鴨蛋則是為了迎合人們對于鴨蛋品質的追求。可以說,科技的發展在帶來更多生活便利的同時,也制造了食品業的諸多潛在危險,尤其是在食品加工領域。此外,在現代社會中,食品原料在原始的生產過程中也出現了諸多危險源。典型的如河南雙匯瘦肉精案件,養殖戶為了滿足企業的收購要求,片面追求瘦肉率以便能夠順利出售生豬,在飼養過程中違法添加鹽酸克倫特羅(即瘦肉精)作為飼料成分,導致有毒豬肉最終流入市場。這使食品在種植、養殖等原始的生產過程中就已經埋下了危險的種子。因此,雖然危險源往往出自食品加工領域,但生產過程等其他領域中的危險也不容忽視。
(二)食品危險往往以非法添加化學物質為行為特征
食品危險的行為方式往往表現為食品加工者在食品原料中非法添加化學物質。現代社會中,各種食品添加劑在食品加工過程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生產商為了改善食品的品質以及人們對于色、香、味的追求,包括食品后期銷售過程中保鮮的需求,往往需要添加各種食品添加劑。由于一定時期內認識水平的限制,人們對于各種食品添加劑的功能認定往往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尤其是在使用添加劑的初期,潛在的危險可能并不能完全顯露,而一旦等到危險轉化為實害,對消費者的生命安全及身體健康都是極大的損害。如植物氫化油被廣泛應用于蛋糕等食品的制作過程中,開始人們只是認為其相對于動物油而言更加健康,但其對于人體的潛在危害直到近期才被發現。
(三)食品危險對應的危害后果往往十分嚴重
市場經濟的開放性決定了商品流通的必然性,現代物流業的發達又給商品流通提供了便利條件,計劃經濟時代帶有地域特征的土特產尚且已經能夠遍布各地,一般商品的流通更是便捷。食品作為民眾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一旦發生危險事件,往往波及不特定消費者的生命健康安全,范圍極廣。尤其是一些供應給特殊人群的食品,造成的危害更甚。如安徽阜陽“大頭娃娃”事件、三鹿毒奶粉案等,受害人均不僅僅是單個個體,而是一個群體。
(四)食品危險的責任人通常尋求“有組織的不負責任”
“有組織的不負責任”這一概念是貝克首先提出的,意指生產者、政策制定者、專家等多方相關主體結成聯盟,共同制造了當代社會的風險,然后再制造出一套話語在事后推卸自己的責任。食品危險的責任人具有明顯的此類特征。食品危險事件發生后,相關責任人極易憑借自己的專業優勢與話語權,制造出相應的與己無關的原因作為危險發生的理由,從而集體推卸自己的責任。不僅如此,各方責任人還可以編造對自己一方有利的原因,在內部相互轉嫁和推諉責任。如三鹿毒奶粉案中,三鹿公司、奶農、奶源站、三聚氰胺生產商、質量監控部門等紛紛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將矛盾集中于三聚氰胺的性狀、功能、用途以及對其的認識局限性上。這種集體的不負責任,對食品危險事件的解決極為不利,不僅直接導致具體案件中責任追求不明,而且會引發公眾對知名企業、相關行業組織乃至政府機關的公信力的懷疑。
(五)食品危險關涉民生問題
在食品危險事件層出不窮的社會背景下,民眾遭受了各種有毒有害食物的不斷侵襲,對食品危險的心態也在不斷發生變化,從最初的憤怒恐慌,到后來的見怪不怪、無可奈何,甚至草木皆兵、懷疑一切,無不反映出整個社會對食品危險事件的關注和擔憂。因此,完善食品安全的相關法規,特別是具有保障法性質的刑法法規,對預防和打擊食品犯罪、維護社會穩定具有重要意義。在此意義上講,雖然食品犯罪在我國刑法中被納入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但其早已超出了經濟秩序的范疇,已經成為一個從政府到百姓都關注的重大問題,更關乎社會穩定和民生大計。
我國刑事立法對食品犯罪的規制經歷了從無到有、逐步完善的過程,根據犯罪對象、犯罪主體等的不同,制定了系列相關罪名,并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與其他相關法律的銜接。但不容否定的是,現行立法在罪名歸屬、調整范圍及立法模式等方面,仍存在一定缺陷。
(一)立法進程
從歷史發展來看,我國在1979年刑法中并沒有直接規定食品犯罪的法律條文。1979年刑法以計劃經濟體制為大的時代背景。在計劃經濟體制下,食品領域內的所有環節,從產量、質量、價格到運輸、分配、銷售均在計劃控制內實施,并無制售假毒食品的需要與動機,食品犯罪也因此極少發生。改革開放以后,市場的靈活調控和高額利潤的誘惑使食品犯罪活動也日益猖獗,這些犯罪破壞了正常的市場經濟秩序,同時侵害了消費者的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1993年7月2日第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 《關于懲治生產、銷售偽劣商品犯罪的決定》、1995年10月30日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衛生法》均明確規定對制售毒害食品、構成犯罪的行為依法追究刑事責任。1997年修訂刑法時,我國將前述決定等有關市場經濟犯罪的補充規定主要納入分則第三章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其罪名分布可以分為三類:其一,根據具體犯罪對象而制定的罪名,即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生產、銷售不符合衛生標準的食品罪等,這同時也是規制食品生產者、銷售者違法生產、銷售行為的罪名體系;其二,欠缺合法經營資格而非法經營食品的罪名,如非法經營罪中規制的有關非法買賣食品生產許可證的行為;其三,危害公共安全罪中的投放危險物質罪、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等罪名,也成為與食品危險犯罪相關的罪名,因為食品危險犯罪所涉群體為不特定的人,因此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性質。
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市場經濟的逐步成熟,我國食品犯罪的發生頻次與危害程度也屢屢升級。在此背景下,我國于2009年將 《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衛生法》修訂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安全法》。從“衛生”到“安全”的升華一方面體現出立法理念的轉變,另一方面超越了單一的對食品生產、銷售行為的規制,涵蓋了從源頭到終端的全過程。考慮到與《食品安全法》的銜接,2011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八)》將生產、銷售不符合衛生標準的食品罪修改為生產、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罪。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刑法修正案(八)》中,我國增加了有關監管食品衛生的罪名,即刑法第408條規定的食品監管瀆職罪。這一新的罪名以負有食品安全監督管理職責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為主體,主要規制其在監管過程中存在的對食品危險行為的懈怠管理等不作為以及徇私舞弊類的犯罪。
上述系列罪名無疑成為我國當前嚴厲打擊食品安全犯罪的有力武器,但其與 “切實保障廣大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維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促進社會和諧穩定”[2]的需要,尚存一定差距。嚴峻的食品危險犯罪的現實要求刑法必須有所作為,而當前的刑事立法能否勝任這一使命卻不無疑問。
(二)立法缺陷
現有的系列罪名加強了對食品安全的刑法保護,但在罪名的性質歸屬、調整范圍、立法模式等方面,仍然存在一些亟待修訂與改進的地方。這些問題的系統化解決,有利于加強刑法對食品安全保護作用的發揮。
首先,罪名歸屬不當。從罪名群體在刑法分則中的章節分布來看,生產、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罪,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等主要存在于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一章中。依照通說的觀點,這些罪名的客體均為復雜客體,其中主要客體為國家對經濟活動的管理秩序,次要客體為消費者的合法權益。依據犯罪的主要客體決定罪名歸屬的一般理論,食品犯罪的多數罪名被歸入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表明立法者認為其侵犯的主要客體是經濟秩序。但從食品危險事件及食品犯罪的特點來看,其主要特性在于危及不特定或多數人的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已經具備了典型的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本質特征。從犯罪構成要件上看,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中的諸多罪名都要求有數額上的限制,這對于食品危險事件刑事責任的有效追究是極為不利的,既低估了食品犯罪的社會危害性,也無法反映其犯罪的本質特征,不利于有效遏制食品犯罪的高發態勢,使食品犯罪人容易找到立法漏洞,從而規避責任。而危害公共安全犯罪往往以危險狀態的出現或實害結果的發生為構成條件,這樣的罪名歸屬,相較而言更加有利于追究食品犯罪的刑事責任。
其次,調整范圍過窄。從客觀行為、主觀方面等犯罪構成要件來看,現有罪名對食品犯罪的涵蓋范圍過窄。第一,從罪名涵蓋的危害行為來看,刑法關于食品犯罪的犯罪行為規定以作為為主,不作為能夠入罪的情形極少,對于不作為而導致嚴重后果發生的,難以認定為犯罪。另外,從與食品有關的整個行為鏈條來看,現有的罪名主要規制了生產和銷售行為,對于提供有毒有害原料等預備行為、包裝運輸等幫助行為,并未進行明確的規制。在當前刑事立法背景下,我們只能依據共同犯罪的規定認定此類行為的實施者與生產者或銷售者構成共犯,而并無專門罪名與其對應。第二,從主觀方面來看,按照現行刑法的規定,絕大多數食品犯罪的主觀要件必須是故意,而不包含過失。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及其在食品領域中的廣泛運用,與其相對應的食品檢測標準也日益提高,對食品生產者和銷售者所要求的注意義務也逐步增多。食品行業技術的專業性要求行為人在實施食品領域中的具體行為時,具有高度的注意義務和結果避免義務,這與犯罪故意中對結果發生的希望或放任心態完全不同,而恰恰是犯罪過失的要求。如根據食品安全法規的規定,生產者在采購原材料時負有檢驗的義務,違背該項義務而導致嚴重后果發生的,在刑法中并未有相應罪名進行規制,而只能對其課以民事賠償責任和行政責任。
再次,立法模式不完備。從現有關于食品犯罪的罪名來看,其多以實害犯和具體危險犯為主,一般需要以實害結果的發生或危險狀態的出現為構成犯罪的條件。對于具有公害性質的食品犯罪而言,這樣的入罪門檻明顯過高。從整個法律體系來看,我國對食品安全的規制仍以行政處罰為主,很多容易造成食品危險的嚴重行為,并未被列入刑法的調整范圍,使食品犯罪的預防性與可控性大大降低。而與其類似的危害公共安全類的犯罪,則兼容具體危險犯與抽象危險犯的立法模式,相較而言,更能從源頭上遏制相關行為造成更加嚴重的后果,抽象危險犯的立法模式更加值得借鑒。
食品犯罪的嚴峻形勢和刑事規制的缺陷,共同促進刑事立法作出回應。從最新的立法動向來看,《刑法修正案 (八)》已經就部分罪名進行修訂,但沒有從體系上進行系統調整,也未與當今世界食品危險刑法規制的新理念接軌。如要從根本上對刑事立法進行完善,必須從基本理念出發,對食品犯罪的罪名歸屬、客體、主體等諸多方面進行完善與修訂,反映風險社會下食品犯罪的特點,從而實現我國食品危險刑法規制的體系性變更。
(一)食品危險刑法規制基本理念的調整
對食品危險的刑法規制,需要我們樹立科學的基本理念,既要考慮風險社會之理論背景對于刑事立法的整體影響,也要從食品犯罪的具體特征出發,合理調整食品危險刑法規制的基本理念。
首先,提前預防。傳統的刑法理論面臨著風險社會理論的諸多沖擊,如法益概念的發展、傳統歸責理論的失效、刑法介入的提前化與普遍化等。[3]風險刑法理論將犯罪成立標準向前推移,不要求實害結果的發生即可介入,以便實現刑事立法提前預防的目的與功能。[4]在此背景下,危險犯已成為公害犯罪的一種重要犯罪形式,在保留具體危險犯及故意危險犯的情況下,我國加強了抽象危險犯與過失危險犯的立法,預備行為和未遂行為入罪更加頻繁。就食品犯罪而言,隨著其發展形勢日趨嚴重,在傳統刑法中的經濟犯罪特征已被淡化,而更多地被賦予了公害犯罪的特征,在風險社會背景下更突出了食品犯罪對公共安全秩序的破壞。因此,風險社會中所要求的刑法之提前預防理念,無疑應當在食品危險刑法規制中予以堅守和強調。此外,這一理念與 《食品安全法》的風險預防原則相契合。該法對于整個食品鏈條所涉行為的規定極為全面,刑法如要實現與其在行為規制范圍上的銜接,就有必要在實害結果發生之前介入,擴大刑法對各類行為規制的范圍及程度,適當增加抽象危險犯與過失危險犯的立法。
其次,全面預防。考察各國食品犯罪的刑事立法,我們可以看出,只有堅持“從農田到餐桌”的管理模式,才能從根本上全面控制食品危險的發生。從生產到消費,食品經歷了種植、生產、加工等諸多環節,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有危害食品安全的行為產生。如果刑法只規制其中某一部分行為而對其他行為放任不管,則無法徹底封堵危險食品的來源。從刑法規定來看,我國主要針對的是食品生產者和銷售者的刑法規制,而其他環節的行為則較少涉及。這不利于對食品危險犯罪的全面預防。在當前日益嚴峻的食品危險事件中,食品生產者、銷售者固然是始作俑者,而食品監管中的瀆職行為,實際上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些相關行為人的刑事責任也應依法得到追究。因此,只有貫徹全面預防的刑法理念,才能多維度地凈化危險食品滋生的土壤,從而減少乃至杜絕食品危險事件的發生。
(二)食品危險刑法規制體系的重新定位
《刑法修正案 (八)》補充或修訂了諸多關涉民生的犯罪,對食品犯罪的修改一方面體現了對民生的重點保護,另一方面也是認識理念的重大轉變。但這樣的轉變僅停留在對個罪罪名的具體修訂,并未涉及體系性的變化。理論上學者們對于食品犯罪的章節歸屬存在較大爭議。如有學者認為,食品犯罪盡管在客體上部分地符合危害公共安全罪的特征,但是考察整體行為的性質及侵犯的主要法益,我國應當將其作為經濟犯罪,而不應當將其行為危害公共安全犯罪。[5](P114-115)實際上在《刑法修正案(八)》出臺之前,就有學者提出,食品犯罪絕不僅僅是破壞了經濟秩序,我們不應僅將其看作是經濟犯罪,而應將其歸類在刑法分則的第二大章犯罪即危害公共安全犯罪中;[6]也有全國人大常委會人員明確表示,我國應當進一步提高對食品安全重要性的認識,把食品安全作為“國家安全”的組成部分。[7]
在比較法上,俄羅斯、意大利等較多國家已將食品犯罪列入危害公共安全罪之列,將其性質主要認定為危害公共安全類犯罪而非單純的經濟犯罪。結合我國的現實情況來看,市場經濟的發展和巨額利潤的存在,為食品犯罪的滋生提供了適宜的溫床,使食品犯罪的出現頻次和危害程度均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在體現傳統危害的基礎上更加彰顯了風險社會的特征,如科技含量高、危害范圍廣、難以預料和控制等特征。當前的食品犯罪,既有傳統社會中食品犯罪的一般特征,也有轉型初期經濟制度調整和體制發展所帶來的新的食品問題,還有風險社會背景下,各國普遍面臨的與科技發展相關的食品危險,如新增的各類食品、轉基因食品等。[8]一系列重大惡性食品案件的發生,使食品安全成為公眾 “最擔心的安全問題”。[9]食品犯罪已經遠遠超出了最初意義上經濟犯罪的界限,即制售偽劣產品謀取經濟利益,而更為主要的是侵害了不特定人的合法權益,危害了公共安全。結合《食品安全法》的立法目的來看,食品監管體制的確立在于全方位保障食品安全,以便更加有效地保障消費者的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而非僅僅單純規制食品違法行為以維持市場經濟秩序。因此,刑法應確立食品犯罪的危害公共安全性質。
(三)食品危險刑法規制模式的立法轉型
1.抽象危險犯的運用。在現代各國的刑事法治中,運用抽象危險犯的立法以提高刑法在預防犯罪中所起的作用,是刑事立法的重要發展方向。抽象危險是立法者根據其生活經驗及其他綜合因素,在刑事立法中擬制危險,相應的行為一旦發生,就被認定為危險狀態已經出現。抽象危險犯的立法模式在風險社會中具有獨特的功能,如降低犯罪門檻、實現提前預防、便宜訴訟經濟等,尤其在危害公共安全類犯罪中,基于保護共同體安全的考慮而放棄實害結果出現的要求。我們可以認為,風險社會刑法的立法模式,“正在從實害犯到具體危險犯再到抽象危險犯的時代躍進”。[10]就食品犯罪的典型罪名而言,1997年刑法中的生產、銷售假藥罪以“足以危害人體健康”為構成條件,這是典型的具體危險犯的立法模式,但《刑法修正案(八)》刪除了這一要件,使生產、銷售假藥的行為本身即可構成本罪,這不僅實現了抽象危險犯的具體運用,而且解決了實踐中難以認定的假藥與嚴重危害人體健康之間的因果關系,更加有利于實現對此類犯罪的追究。而1997年刑法中的生產、銷售不符合衛生標準的食品罪,也采取了具體危險犯的立法模式,要求構成犯罪必須以足以造成嚴重食物中毒事故或者其他嚴重食源性疾病為條件,這一模式給規制此類犯罪帶來相當大的難度。《刑法修正案(八)》雖然對本罪進行了從衛生到安全的提升,但繼續保留了具體危險犯的立法模式。從對此類犯罪的規制力度來看,我們感覺不無遺憾。[11]
2.調控范圍的拓展。如前文所述,食品犯罪的刑法規制存在一個重要的缺陷,即調控范圍過窄,從實現與《食品安全法》的有效銜接的角度看,食品犯罪的刑法規制應當拓寬范圍。首先,從行為方式上看,我國不應當僅僅局限于生產和銷售環節,而應當覆蓋生產、加工、銷售、監管等整個過程。因此,本文建議我國將刑法第143條的“生產、銷售”行為改為“生產、經營”行為,從而更加全面地涵蓋食品犯罪的行為種類。[12]其次,從危害行為的種類來看,除了傳統的作為、不作為之行為方式外,我國可適當增加以持有方式實施的食品犯罪,以便實現持有犯罪嚴密刑事法網的作用。持有一般是指行為人對特定物品的支配和控制狀態,[13](P79)主要存在于兩種情形之下:一是就特定犯罪而言,其持有犯罪工具等預備行為已經嚴重危及法益,我們可以將其作為獨立的犯罪構成,目的在于懲罰早期預備行為,以有效預防未來可能發生的嚴重犯罪。典型的如持有槍支、彈藥等危險物質的犯罪。[14]二是作為堵截型的犯罪類型存在,主要是考慮到在刑事訴訟領域,當現有證據不足以證明更加嚴重的犯罪時,我們可以將該行為作為罪質較輕的持有型犯罪,予以懲處。這種處理模式,一方面符合刑事訴訟的證明要求,另一方面在最大程度上沒有輕縱犯罪,實現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的平衡。對于傳統的食品犯罪而言,行為人持有或儲藏危險食品不是最終目的,而是在為最終的銷售及牟利行為做準備。行為人在轉讓或出售之前,危險食品的危害后果一般不會立刻顯現,也難以被測量,但一旦流入社會,則會導致嚴重后果。[15]而實踐中,制售毒害食品的犯罪具有極強的隱蔽性,調查難度大,相關部門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也往往無濟于事,只有等到毒害食品流入市場、造成嚴重后果才被徹底追查,這使不少中間環節的行為無法得到應有的懲治。將持有行為規定為犯罪,作為食品犯罪的堵截性條款,有利于杜絕危險食品流入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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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葉 萍】
D923
A
1004-518X(2013)10-0151-06
中國法學會部級法學研究課題“風險社會下刑法中的‘危險’研究”(CLS[2011]D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