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冬林 譚云華
王維的多元人格及成因
余冬林 譚云華
唐朝的社會文化氛圍給王維烙下了深深的時代印記,使其人格呈現出多元交互的態勢。儒家的進取、忠恕和孝悌,道家的無為、虛靜、自適以及禪宗的空性、中道和無住等三種不同的人格在王維身上和諧共存、圓融一體,并在不同的人生遭際時及時切換,使其化險為夷,度過生命的難關。正是在多元人格的作用下,王維的生命因超越常人的流轉自如而變得如此富有美感。他的多元人格的形成,不僅由于受到家庭環境、社會氛圍等外在因素的影響,而且與他對儒釋道等的集構、解構和建構密切相關。
王維;多元人格;意蘊
余冬林,九江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博士。(江西九江 332005)
譚云華,玉溪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云南玉溪 653100)
王維(701—761),字摩詰,太原祁(今山西祁縣)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作家,早慧,9歲知屬辭,早年受家庭環境影響信奉佛教。開元九年(721),21歲的王維擢進士第,解褐任太樂丞,旋謫濟州司倉參軍。開元十六年(728),棄官隱居于淇上。開元二十三年(735),拜右拾遺。后歷任監察御史、左補闕、侍御史、庫部員外郎、給事中、太子中允等職。開元二十九年(741)春,自嶺南北歸長安,隱居于長安城南郊的終南別業,遂開始亦官亦隱的山水田園生活。天寶十五年(756),王維被安祿山拘于菩提寺。上元元年(760),擢尚書右丞。翌年卒,葬于輞川。晚年的王維已無意于仕途榮辱,長齋奉佛,有《王右丞集》行世。王維豐富的人生經歷培養了他多元的人格,具體體現在:儒家進取、孝悌、忠恕的人格,道家無為、虛靜、自適的人格,禪宗空性、中道、無住的人格,在其身上多元和諧、渾融一體,并在其生命歷程中處于動態平衡狀態。
王維出身中原王姓,其父官終汾州司馬。15歲時,王維就和其弟王縉西入長安和洛陽尋求仕途上的發展。正如他在《贈從弟司庫員外蠵》中自言:“少年識事淺,強學干名利。”他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素有經世濟民的強烈愿望。如在《送高道弟耽歸臨淮作》中自稱“深明戴家禮,頗學毛公詩”[1](P52)。開元二十二年(734),張九齡被任命為中書令,王維作干謁詩《獻始興公》自薦:“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讎。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可見,他之干謁進取,非為稻粱謀,乃為蒼生計,以行道濟民為己任。開元二十五年(737)至二十六年(738)間,王維以監察御史出使涼州為河西節度使幕府判官。在這期間,他寫下了《隴西行》、《從軍行》、《隴頭吟》、《涼州郊外游望》、《使至塞上》、《涼州賽神》、《出塞》等數量可觀的邊塞詩作,充分表現了儒家積極進取、立功邊塞,以軍功進階的思想。如《塞上曲》的“平生多志氣,箭底覓封侯”,《從軍行》的“盡系名王頸,歸來報天子”,等等。王維晚年遭遇安史之亂,在安祿山的脅迫之下,處境險惡,心中十分凄楚,遂作《凝碧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抒發了其忠君愛國之思。后因此悲愴之作脫罪保身。在去世前二年(759),在勸人出仕所作的《與魏居士書》中,他明確提出“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為適意”,期待魏居士以家國為念,為天下盡心盡力。晚年的王維仍英氣勃發,如《送陸員外》:“萬里不見虜,蕭條胡地空。無為費中國,更欲邀奇功。”可見,王維一生雖幾經跌宕起伏,但奮發進取、建功立業的主導思想卻至死不渝。
王維幼年喪父,其下弟妹多人。其孝悌為《舊唐書》和《新唐書》所稱道。他事母以孝聞,其母崔氏奉佛,為報母恩,營造藍田山居,以為“經行之所”。崔氏去世后,王維“居母喪,柴毀骨立,殆不勝喪”[2](P3191)。后因追思不已,遂上表以輞川宅第為寺以紀母恩。對于親生兄弟或同族兄弟,皆能盡到應有的關心與愛護。其作《冬筍記》即宣講孝悌之義,而《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就是這種手足之情的自然流露。此外,《山中示弟等》、《山中寄諸弟妹》、《留別山中溫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縉》等亦表露了對弟妹的牽掛和期望。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上《責躬薦弟表》,乞求盡削己職放歸田里,以換取其弟王縉 (時為蜀州刺史)返回京師。
就儒家而言,孝悌是為人之根本,是處理家庭人際關系的根本準則,擴展至社會政治層面就是“忠恕”。所謂“忠”,即是“盡己”,“己欲立而力人,己欲達而達人”。所謂“恕”,即“推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王維與人交往,光明磊落,具有儒家所謂“君子坦蕩蕩”的特點。他一生中有許多重要朋友,如裴迪、殷遙、祖詠、盧象、儲光儀、崔興宗、孟浩然等,都與他交往密切,情感甚篤。《齊州送祖三》、《送楊長史赴果州》、《送元二使安西》、《哭孟浩然》等詩作都反映他對朋友真摯的情誼。他的交游甚廣,有王公卿相社會名流,亦有中下級官吏、隱士、和尚、居士、道士以及懷才不遇的士人等,且以后者居多。他關注并歌頌小人物身上所體現出來的不流俗的高尚人格,如《濟州四賢詠》。
此外,王維的 《獻始興公》、《不遇詠》等詩作表達了要保持一顆天下為公的至真至善之心,時時以天下蒼生為念的政治思想。他認為官員集團應當秉公執法,不能結黨營私,應以社稷黎民的利益作為自己的至高利益。《論語》云:“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由上可知,這正是王維所努力踐行的人生要義。
道家思想家從自然之道出發,重人性的自然,追求人的主體心靈的自由純真和人與自然的內在契合。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思想是王維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深深地影響了其后期山水田園詩的創作。18歲所作的《哭祖六自虛》中有“南山俱隱逸,東洛類神仙”的詩句,表明他曾有隱居修道的經歷。雖然此時他對神仙世界有所向往,但并非是真心歸隱。他真心求隱是在被貶濟州與淇上后開始萌生的。此時,其追功逐名之心已逐漸淡薄。王維第一次辭官歸隱約在開元十四年(726)左右,他先后隱于淇上與嵩山兩地。此后幾年,他便常往返于嵩山與長安兩地閑居。直到35歲才又回朝任官。他對道教的神仙方術僅是短暫涉及,但對老莊哲學則有較為精深的體認,且與其審美意識及生命情感作了密切的結合。[3](P52)開元二十九年(741),王維決定辭官在終南隱居。他潛心向道后,便能對各種人生際遇豁然開朗,在一定程度上達到“安時而處順,則哀樂不能入”[4](P155)的境界。
老莊的“無為”、“自適”的思想對王維影響頗深。道家的 “無為”,不是消極的無所作為,而是遵循客觀規律而為,順其自然而不妄為。“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5](P118),便是這種“無為”、“自適”思想的極為生動的表達。《座上走筆贈薛璩慕容損》云:“稀世無高節,絕跡有卑棲。君徒視人文,吾固和天倪。”表達了順應自然、安于自然之分的思想。《山中示弟等》的“山林吾喪我,冠帶爾成人。莫學嵇康懶,且安原憲貧”,反映出他確曾吸收了莊子的齊物論思想。王維還在《與魏居士書》中說:“可者適意,不可者不適意也。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為適意。縱其道不行,亦無意為不適意也。”也就是說,要摒棄世間的一切是非、對錯、榮辱、窮達、彼此、可不可等之間的差別對立,他辭官歸隱山林,以空明的心境觀照事物的本然,正是對莊學理想人格在現實生活的踐行。
老莊強調人在觀照自然時,心境須“虛靜”。通過“致虛靜,守靜篤”,“心齋”、“坐忘”等,方能達致“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與道合一”的境界。只有 “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使耳目等內通而不受外物之牽引,以一顆自由純真的心靈“不將不迎”虛以待物,才能進入一種超越任何外在功利的審美狀態。中晚年的王維雅好 “虛靜”,這在其詩作中多有表露,如《酬張少府》的“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淇上即事田園》的“靜者亦何事,荊扉乘晝關”。從《積雨輞川莊作》中的“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可以看出他對“習靜”(坐忘)、“清齋”(心齋)等頗有體會。
王維字“摩詰”,他的名和字正是佛教史上的重要角色維摩詰的漢譯名字,這與其母篤信佛教三十余年頗有關系。其弟王縉亦沉迷于佛事。家庭環境的影響使王維自幼就接觸到了佛學義理。早年他入世精神極為強烈,30歲以前的作品中尚未出現明顯的佛教意識。直到《藍田山石門精舍》,才漸漸展露出一些出世之意念。這或許與他喪妻有關。早年結下的佛教因緣,在遭受仕途挫折和亡妻之痛后開始發酵。王維母親師事的大照禪師即是北宗神秀大師之弟子普寂。據陳允吉《唐音佛教辨思錄》考證,早年王維與北宗禪師普寂、義福、凈覺、惠澄、曇壁、曇興等均有交往。后來,他又與南宗禪師神會、燕子龕禪師、瑗公、元崇等交往。因此,形成了南北宗兼修、漸悟與頓悟并重的特色。從王維的現存詩文來看,他不僅較早就接觸佛教,而且對 《金剛經》、《法華經》、《華嚴經》、《維摩詰經》等大乘佛教典籍相當精通,對佛教諸多宗派思想均有研究。
禪宗主張明心見性,證得萬物空性,境亦因心而空。通覽王維存詩,用“空”字近百個。[6]如山空,“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心空,“非須一處住,不那兩心空”;佛性空,“緣合妄相有,性空無所親”。因心靈空寂而萬象皆空,《壇經》:“萬象有而非有,一心空而非空。”佛教言“緣起性空”,是說萬物皆因緣(原因和條件)而生,因緣而滅,其自性是“空”。 這種“空”不是“空無”,不是“死寂”,而是在看似靜寂淵默的景象中自有一番鳶飛魚躍的景象。只有透過萬象之變化證得“萬物空性”,才能逐漸進入到“不增不減、不垢不凈、不生不滅”的境界。王維明白,萬象皆有,萬法皆空,但萬象又非有,萬法又非空,因此無須執著與煩惱。同時,他也意識到不能“執空”而溺于“空”,否則就會落入“空病”之中,不能體悟佛法的真諦。
南宗禪以頓悟三十六對法為“中道”。所謂三十六對法,是慧能在 《壇經》中所提出的,如天與地對,明與暗對,語與法對,有與無對,色與空對,動與靜對,等等。南宗禪大師神會,是王維接受南宗思想的關鍵人物。王維深受其影響,被后人譽為能“空諸所有”、“獨契其宗”。王維對南宗禪的“中道觀”多有闡述,如《為干和尚進注仁王經表》:“法無名相,知名相即真如者,何嘗壞法,實際以無際可示,無生以不生相傳。”《能禪師碑》:“無有可舍,是達可源。無空可住,是知空本。離寂非動,乘化用常。”
佛教的哲學原則被概括為 “三法印”,即 “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寂靜”。 “諸行無常”是說萬事萬物都在永不止息的生滅變化之中。“諸法無我”是說人之五蘊(色、受、想、行、識)由種種因緣和合而成,亦在不斷變遷之中。證得此點,才可臻于涅寂靜之境界。禪宗視心為萬事萬物的本體,將其上升到本體論的高度。但又反對執著于心,認為既要破除對外界事物的執著,又要破除主體對自身的執著,亦即“無住”。《壇經》曰:“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概而言之,禪宗以“無住”為本,超越生死,這種終極關懷使其本身蘊涵著一種人生美學意蘊。《金剛經》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所謂“無住”,即心不因境轉,不執著于物,無所滯礙,自然流行。《竹里館》云:“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獨自彈琴長嘯,不為人知亦不祈人知,明月相照又何曾照,一切有如“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船過水無痕”。
唐代文人的人生態度,與國勢之強盛關系密切,鮮有消極遁世之心態。從唐初至唐末,文人熱情積極的人生態度與樂觀進取的入世精神,并不因國勢之盛衰而有所消減。唐朝文人的生活理想都是建立在一個強調自我生命之主體價值的基點上,并能在順逆情境中不忘涵養其精神生活,以達到自我生命與天地合一的理想境界,也就是超越世俗我的境界,因此,他們大多有著一種追求生命美感與藝術化人生的思維。[3](P20)
中國文化是由儒、釋、道三教共同架構和維系的。這三教在歷史演進中逐漸成為中國知識分子涵養生命精神的三大支柱。儒、釋、道思想的并弘交融,可以說是唐代思想的基本特點。“原來儒家為內核的主流意識形態似乎已經對這個社會倫理與道德的崩潰束手無策,于是不得不讓開一塊地方,讓佛教與道教從旁門進入知識、思想與信仰的主流世界。”[7](P39)佛教在唐代有很大的發展,天臺、三論、法相、華嚴、禪宗等佛教宗派在中國化方面,都已經達到了相當成熟的階段,禪宗尤其如此,它已經深深注入中國文化之中,影響士人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情趣。
這樣的社會文化氛圍,再加上家庭的影響,王維的生命世界實有儒釋道三教思想之涵養。“縱觀幾千年以來的中國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生活態度,無不體現這樣的一種情況:一方面采取儒家所倡導的積極入世的生活態度,另一方又采取道家返璞歸真、清靜無為的哲學思想。自佛教傳入中國以后,再參酌佛家的出世與空靈等禪理,并將三者融匯于一體,形成了中國知識分子亦儒、亦道、亦釋而又非儒、非道、非釋的特殊品性,而體現在現實的生活態度上,也無不是這樣一種復合的反映。”[8]王維一生奉行儒家的仁義之道,向往道家的隱逸生活,追求佛教的無住中道。這三者在其一生中并行不悖,渾融一體。正因如此,在他遭受重大的政治挫折時,如因伶人舞黃獅子貶官濟州,張九齡罷相,安史之亂中受辱,他都能及時調適自己的生活理念,或隱居或奉佛,靈活地突破了儒家的生命信仰,從而使其避免了否定自我的那種主體撕裂感和幻滅感,維護了自我生命之主體價值的完整性和統一性。
在這樣的人生歷練中,在儒釋道三教的陶冶下,王維的人格呈現多元趨向,既有儒家的進取、孝悌、忠恕,又有道家的無為、虛靜、自適,還有禪宗的空性、中道和無住。這三種人格在其身上水乳交融,渾然一體,是他融匯了三教的生命表征。
但是,我們也應當注意到,作為有著主觀能動性的個體,王維在吸收儒釋道的精粹時,也結合自身個性、觀念特質等實際,以“實用”為原則,進行了“重要性”和“選擇性”的集構、解構和建構工程。在王維的青年時期,家庭環境、社會氛圍以及個性特征等,使其在吸收儒釋道等精粹過程中逐漸集構成自己的思想框架。在此階段中,也積蓄著對儒釋道等信條內部的矛盾沖突及其缺憾的獨特體驗。朝政的黑暗,自身仕途的沉浮,朋友的貶謫,特別是張九齡的下臺、奸相李林甫掌權一事,使王維在大反思中對儒釋道進行著全面的清理、批判和揚棄——即總體性的建構和重組。解構的目的是為了建構,王維在解構儒釋道思想之時,以其個性的需要和實用價值標準進行著思想體系的建構工程。毋庸置疑,王維是把儒釋道等當作一種思維方式、一種借以發掘自我內心世界的契機,將其與生命歷程有機融合。因此,他走進了儒釋道,又走出了儒釋道。[9](P28-29)在出入儒釋道的過程中,其蘊涵三教意味的人格日漸形成并定型。這種多元人格具有一種圓融和諧之美,使其生命變得富有美感。
因此,我們不能執守某一教來評價王維的人格。后人多因其半官半隱,為李林甫、唐玄宗等歌功頌德,受污于安祿山等而貶低王維的人格。其實,半官半隱是當時文人較為普遍認同的一種生活方式。為皇帝、高官等歌功頌德,即使如李白、杜甫、韓愈等亦不能免其俗。受污于安祿山,其忠君愛國之心依然可鑒可表。總之,我們評價王維的人格應當將其放在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加以觀照,而切不可求全責備、主觀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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