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揚,姜大云
(1.空軍航空大學 黨的創新理論研究中心,吉林 長春130022;2.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100871)
馬克思主義的新世界觀是“歷史唯物主義”而非“辯證唯物主義”,這一論斷在越來越廣的范圍內被看作是我國改革開放以來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標志性成果。但如同任何一種范式的革命都需要堅韌的奠基一樣,“歷史唯物主義”也并非“已接受”其為新世界觀之實質者手中的現成之物。一般來說,我們對“歷史唯物主義是新世界觀”這一觀點的論證直接針對的是蘇聯教科書——一種前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及前康德的形而上學。但是像阿爾都塞這樣的當代大哲,為什么也堅持“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呢?通過分析阿爾都塞在兩種世界觀之間的不斷搖擺,我們能夠更加堅定“馬克思主義新世界觀只能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學術立場。
表面看來,阿爾都塞對“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兩者關系的表述與前蘇聯哲學教科書相似,即認為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底部,有一個作為宇宙論基礎的“辯證唯物主義”,單從這點看來,他與教科書傳統具有同盟關系。但是,深入考察他的獨特用法后我們卻發現,阿爾都塞所理解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術語與前蘇聯教科書的定義大不相同。阿氏所說“歷史唯物主義”的直接形態不是哲學,不是“辯證唯物主義”的一個分支,而是歷史科學。例如他曾這樣寫道:“我的《關于唯物辯證法》一文用理論一詞確指馬克思主義哲學(辯證唯物主義)”[1]24,“在創立歷史唯物主義——歷史理論的同時,馬克思……創立了一種新的哲學——辯證唯物主義。我特地用了約定俗成的術語(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來指出這一斷裂的雙重成果”[1]16。雖然他也用了狄慈根以來“約定俗成”的術語,但卻明確把“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歷史理論”)與“辯證唯物主義”(作為“一種新的哲學”)進行了科學與哲學兩個維度的區分。這在傳統蘇聯教科書中是沒有的——談到這里應強調一下,一些學者對“教科書批判情結”不以為然,但是,說教科書哲學知識體系已經成為歷史,與說教科書哲學思維方式已經成為歷史,這完全是兩碼事。正是因為教科書哲學的直觀唯物主義思維仍然夢魘一般地支配著大多數人的頭腦,才有對這種思維方式進行不斷反省的必要。
對于我們中國讀者來說,看到阿爾都塞把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進行科學與哲學的二分,這不禁令人想起上個世紀在我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界進行過的“二唯”關系爭論的情況。高清海在啟動其哲學教科書改革伊始就曾提出:“辯證唯物主義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哲學;而歷史唯物主義則是其社會學。”[2]這一論點雖有列寧個別文本的支撐,但那時候在中國大陸還看不見阿爾都塞著作的譯本,而當時高先生和阿爾都塞的表述是完全一致的。東西方哲學家的所見略同,其意義是發人深思的。他們的貢獻并不在于一次性地解決了理論難題,而在于從各自不同的理論預設出發,殊途同歸地揭露了教科書傳統中內蘊的邏輯困境。按照教科書的提法來說,馬克思主義哲學是普遍科學,那么阿爾都塞所指認的辯證唯物主義哲學與歷史唯物主義科學就不能算作兩個維度。這是由于此時前者與后者就是一般與特殊的關系,進而作為“一門具體科學”的歷史唯物主義就失去了其作為哲學(即所謂“普遍科學”)的地位,也就不應當與“辯證唯物主義”相并列。
現在要追問的關節點是,阿爾都塞所持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觀與前蘇聯模式教科書一樣嗎?通觀阿爾都塞的諸文獻,答案居然是有時大致相同,有時又明顯不同。這種曖昧關系把問題凸顯出來了,用阿爾都塞本人“癥候閱讀法”的解釋框架來表達,恰恰是這種隱含、沉默、糾結,才蘊含著提出新問題與解答新問題的契機。有時,阿爾都塞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觀等同于“普遍科學”說。他的《關于唯物辯證法》一文系統地表達了這種觀點:“馬克思主義矛盾的特殊性在于它的多元決定性或不平衡性……矛盾是一切事物發展的動力”[1]213,“為了證實辯證法的這個定義具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理論意義,我們還要看一看,通過對‘特殊性’的研究是否真正抓住了體現這一'特殊性'的普遍性”[1]214。可見,阿爾都塞與前蘇聯教科書一樣,也把辯證法看作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的普遍科學;如果說有區別,也在于它不是一元決定論,而是多元決定論。我們認為,一元決定論或者多元決定論,都是在科學主義框架內的逆向選擇,兩者的同一性在于脫離人的歷史活動基點去直觀對象世界。這一點又讓我們聯想起學界解讀毛澤東《矛盾論》時的“一分為二”(正統教科書的觀點)、“一分為三”(龐樸的觀點)、“一分為多”(黎鳴以系統論科學詮釋辯證法的觀點)等矛盾模型的爭論,正與阿爾都塞的思路遙相呼應。阿爾都塞的這個看法是其科學主義思想向度的集中表達。
不過,即使是在這種科學主義的哲學觀之中,阿爾都塞也強調了以人作為主體的基本原則。阿爾都塞在上述定義之后緊接著就補充道:“這個定義只是通過它所能使人想到的具體內容而存在”,“有些人或許對這個定義感到不解,因為它不以否定、分裂、異化、揚棄等作為基本概念。但拋棄一個不合適的概念,而換上另一個更適合真實實踐的概念,總還是得勝于失”[1]213。阿爾都塞的名言是“無人身的結構才是歷史主體”(歷史無人類學意義的主體),但在闡發世界觀的時候,他堅定地把包括矛盾在內的任何理論闡述都奠基于“真實實踐”之上,這種解釋原則的選擇是“造反”性的,因為它直接指向了歷史唯物主義——以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為根基的新世界觀。更重要的是,另有些時候他所持的哲學觀與“普遍科學”說又不同,而是定位于胡塞爾意義上的認識論反思,阿爾都塞寫道:“馬克思主義應該而且能夠成為認識論問題的對象”,“對于一種既作為歷史科學(歷史唯物主義),同時又作為哲學(它能夠認識各種理論形態的本質和歷史,因而把自己當作對象的情況下,也能夠認識自己)的辯證理論,這是必然的事情”[1]22。在這種哲學維度中,哲學不同于對世界整體的直觀和“普遍規律”的把握,而是思想以自身為對象的反思,是胡塞爾、孫正聿等人所說的對自明性的分析。在認識論反思中,就隱含著歷史唯物主義世界觀的解釋原則。因為當我們自覺把認識看作一個不斷發展著的辯證過程的時候,這其中就映現著作為人的認識基礎的歷史活動的辯證過程。用列寧的話說,在概念的運動中有對實在運動的天才猜測。黑格爾邏輯學的歷史唯物主義萌芽就在這里。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都是在這個意義上肯定唯心主義哲學重視思維與存在相統一的“形式”方面研究的重大意義的。回到我們的主題來說,阿爾都塞有時會那樣解讀馬哲觀,有時又這樣解讀它,有時把它當作“萬能公式”,有時又當作歷史性的認識論反思。這種雙重態度一個顯性一個隱性,暗中支配著其對馬克思辯證法和整個新世界觀的解讀,下面我們分別考察之。
上文提到,阿爾都塞《關于唯物辯證法》一文明確把“辯證唯物主義”看作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而把“歷史唯物主義”僅僅看作科學。對于前者即作為哲學、作為新世界觀而存在的“辯證唯物主義”,阿爾都塞又進一步將其解釋為“多元決定論”。這篇論文還寫道:“不平衡性是矛盾存在條件的反映,始終既有的復雜整體的特殊不平衡結構就是矛盾的存在。建立在矛盾多元決定基礎上的轉移和壓縮,由于其在矛盾中所占的主導地位,規定著矛盾的階段性,這些階段構成了復雜過程的存在,即事物的發展。”[1]213由于他明確用“辯證唯物主義”即多元決定論為馬克思主義哲學進行總體定位,因此我們將之稱為阿爾都塞對新世界觀的“顯性解讀”,以便與其另一種相反的解讀即“隱性解讀”(歷史唯物主義才是新世界觀的解讀法)相區別。
阿氏這里對矛盾和辯證法的理解,建立在列寧《哲學筆記》的個別詞句和毛澤東《矛盾論》的相關論述基礎上。阿爾都塞認為:“關于什么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特殊性這個問題,在列寧和毛澤東的著作中可以找到解答,因為這些著作在形式上已經相當完善,我們只要追根究源和加以發揮就可以了。”[1]175阿爾都塞把自己的辯證法觀看作是對毛澤東矛盾結構思想的再闡釋。他認為,馬克思主義的矛盾觀與黑格爾有著根本不同,前者是多元決定論,后者是一元決定論。由于后者的一元決定論,它所推動的所謂“發展”就只是絕對理念自身的認識,沒有前進;前者是多元決定論,它所推動的發展才是真實的矛盾運動,是開放的、不斷走向豐富內容的運動。阿爾都塞還是從實證的意義上看待辯證法,列寧的“辯證法也就是(黑格爾和)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3]的重要提示并沒有進入阿爾都塞的視野,他所堅持的依舊是一種直觀、素樸的辯證法立場。進而,阿爾都塞又從多元決定論出發,引申出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一般概念:“我們從馬克思主義矛盾的特殊性的這個定義中,就能認識到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本身。”[1]213他從列寧“辯證法的實質和核心是矛盾”的思想入手,再由矛盾模型推論出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本身的性質——關于多元決定的哲學。沿著這條思路,阿爾都塞順理成章地認為多元決定論作為普世原理尚需通過人類知識的所有領域給與驗證:“為了證實辯證法具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意義,我們還要把它放到其他內容和實踐中去檢驗”[1]214,“這條法則不僅關系到帝國主義,而且也關系到‘世界的一切存在’”[1]196。這種解讀模式顯然是科學主義的,阿爾都塞把辯證法看成系統論、控制論、信息論一樣的統一科學,把矛盾模型解讀為科學公式。他要像科學家那樣,以包括自然、社會和思維的萬事萬物作為驗證對象,去求證這一科學模型的普適性。
不過,用胡塞爾的話來說,即使全部科學的外延都用上了,也還沒有真正提出這個問題:認識論批判問題,即不同于自然思維態度的哲學思維態度問題。科學永遠也不能取代哲學,因為它們源于兩種異質的思維方式,這與科學的發展水平無關。想通過科學的進步來一勞永逸地消解哲學思維的觀點,好比平行線中的左線希望自己跑快一點,以便能追上右線。由此可知,囿于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的范式,阿爾都塞對辯證法進行了唯科學主義的解讀,他誤以為科學的普遍性擴大會“最終”驗證馬克思辯證法的正確性,而沒有看到,在最根本的意義上,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并不是以物的科學進化而是以人的歷史發展為解釋原則的。
盡管如上一問題分析中我們所看到的,阿爾都塞把由多元決定論所構成的辯證唯物主義視為馬克思新哲學的本質,但是意味深長的是,他又反過來把這一新哲學的解釋原則之根置于歷史唯物主義之中。這就構成了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之間的解釋原則循環,進一步說,阿爾都塞實質又將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了新世界觀的真實內涵。由于這種理解是隱含于阿爾都塞的分析之中而不是浮在表面的,因此我們將之稱為阿爾都塞對新世界觀的“隱性解讀”,以便與其“顯性解讀”相區別。一顯一隱之間的復雜張力,正是問題的關鍵點所在。
同樣在《保衛馬克思》論文集中,阿爾都塞又表達了這樣一個想法,他說:“馬克思通過創立他的歷史理論,奠定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礎,但還有大量的工作需要我們去做……要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提供更多的存在理由和理論根據。”[1]13阿爾都塞想表達的意思是,歷史理論只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一般)的基礎,因此還需要上升到一般哲學——辯證唯物主義的高度。由此,他又發出了如下的建議:“當代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研究中,到處都提出同樣的要求:只有更嚴格、更充分地說明馬克思主義哲學才能深刻理解《資本論》的理論結果。用經典的術語來說,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前景還有待于辯證唯物主義的深化,而辯證唯物主義的深化本身又取決于對《資本論》嚴格的批判性研究。”[4]65這就是阿爾都塞著名的“閱讀《資本論》”工作的世界觀旨趣及哲學旨趣。
引人注目的是,阿氏用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資本論》嚴格的批判性研究”三者的循環依賴,揭示了這樣的邏輯: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科學,需要以其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基礎予以深入說明;而對辯證唯物主義的深入研究,反過來又要以歷史唯物主義科學的核心文獻《資本論》為對象。這也就意味著,阿爾都塞并不是像前蘇聯教科書那樣,在現實世界即資本主義社會之外去尋求辯證唯物主義萬有學說,而是立足于資本的世界和關于資本世界的研究。他顯然意識到了對資本的研究(所謂歷史科學),與辯證唯物主義(所謂哲學一般)之間的內在關系。阿爾都塞寫道:“既然新哲學的產生是與一門新科學的創立同時發生的,而這門新科學又是歷史理論,這就自然會產生一個根本性的理論問題:根據什么必然的原理,歷史理論科學的創立必定會在哲學中引起和推動一場理論革命?……由于新哲學同新科學有著如此密切的關系,新哲學就很可能會和新科學相混同——《德意志意識形態》把哲學或者當作實證主義的泛泛空談,或者當作科學的暗淡影子,從而完全接受了這種混同。”[1]16從以上引文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阿爾都塞關于新世界觀理解方式的糾結態度,他實質是把他自己的糾結,又對象化到馬克思恩格斯的原著,尤其是《德意志意識形態》身上,認為后來人抓不住“新哲學”的煩惱正是由原著的模糊所造成的。阿爾都塞敏銳地領會到了馬克思主義新科學與新哲學的一體化,但由于他始終不愿意把歷史唯物主義歷史觀與世界觀作二位一體的理解,因此總是想從歷史唯物主義科學中再“拷問”出辯證唯物主義的一般哲學。這種矛盾和糾結恰恰是從辯證唯物主義走向歷史唯物主義世界觀的關鍵契機。在今日的哲學界,歷史唯物主義才是馬克思主義的新世界觀已經成為多數人的共識,從這一立場來看,阿爾都塞認為歷史理論科學的創立必定會在哲學中引起一場革命的觀點特別富有意義。這一思考路徑意味著:不是先有了大一統的辯證唯物主義才推演出歷史唯物主義,而是反過來,有了歷史唯物主義才獲得了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真正資源,歷史唯物主義當中才內蘊著新世界觀。
科學主義的立場制約了阿爾都塞,使他無法將歷史唯物主義既理解為哲學又理解為科學;無法將歷史唯物主義既理解為世界觀又理解為歷史觀。這關鍵性的思想飛躍沒有達成。然而,對《資本論》的深入解讀又促使他走向了以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新世界觀真義的大道。其實,第二國際理論家梅林、普列漢諾夫在同一個問題上的混沌,不正是阿爾都塞理論境況的先聲嗎?他對于《資本論》的科學解讀法和哲學解讀法,無不與其對于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緊密相關。下面我們舉其最為著名的“癥候閱讀法”為例,分析當他缺乏把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新世界觀的自覺時,必然造成的方法論缺陷。
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在研究古典政治經濟學時運用了“癥候閱讀法”,阿氏本人則要把這種隱含的方法揭示出來并實際應用到對《資本論》的解讀中。“癥候閱讀法”即是對古典著作中無意識(也才最關鍵)的“弦外之音”的解蔽,在這種闡釋中,新思想得以形成。阿爾都塞在《讀〈資本論〉》中寫道:“癥候讀法就是把所讀的文章中被掩蓋的東西揭示出來,并使之與另一篇文章發生聯系,而另一篇文章也作為必然的不出現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4]16勞動價值論是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基石,是馬克思研究的出發點,于是阿氏就以勞動價值定義為案例,來闡發《資本論》的“癥候閱讀法”。
在斯密和李嘉圖等人的經濟學中,勞動的價值可以表述為這樣的形式:勞動(……)的價值等于維持和再生產勞動(……)所必需的生活資料的價值。兩個括號是阿爾都塞圈出的,他認為馬克思指出了古典經濟學文本本身在沉默時已經有所表達,然而在行文表述中又沒有說出來的內容。在上述勞動價值的古典定義中,一經抽掉空白之處就成為了同義反復;所謂“勞動的價值等于維持和再生產勞動所必需的生活資料的價值”之表達并無內容可言。因此阿爾都塞提出,“只要在回答的結尾用‘勞動者’代替‘勞動’一詞,問題就解決了。這個回答就成為:‘勞動的價值等于維持和再生產勞動者的價值’。但是,因為勞動者并不等于勞動,所以句尾的‘勞動者’和開頭的‘勞動’就互相矛盾。如何把第一個概念‘勞動’同第二個概念'勞動者'聯系起來呢”?“馬克思建立起表述的聯系,他在這種表述中引入和重新建立了勞動力的概念,而這種概念已經存在于古典經濟學回答的空缺中”[4]11-12。在阿爾都塞看來,馬克思對配第、斯密等古典作家的閱讀是雙重性的。第一重,尚停留在對實有與空缺、洞察與遺漏的二元判斷上;第二重,則要揭示出可見物本身蘊含著的不可見物,將“言不盡意”的字面中失察的意義開顯出來。那么,究竟是什么使馬克思有了一雙善于發現問題的眼睛呢?阿爾都塞提出:“如果說馬克思能夠看見斯密所看不見的東西,那這是因為他已經占領了新的場所。這個場所是舊的總問題在生產出新的回答時同樣不知不覺地生產出來的。”[4]16阿爾都塞將這種新的視界稱為“問題式”(問題框架),但他對“問題式”生成原理的表述經常出現差異。有時,阿爾都塞認為問題式是在回答舊的總問題時無意識地提出的,這就等于說,問題式是癥候閱讀的產物,在閱讀過程中形成了新的視域。但另有時候,阿爾都塞又認為問題式是先驗的,例如他強調《資本論》的副標題——“政治經濟學批判”,提示讀者在“政治經濟學批判”這一框架中理解《資本論》。按這一思路來說,就是要求讀者應先行進入問題式,之后才可能展開癥候閱讀。
我們所要關注的,并不是阿爾都塞本人的這一爭辯本身,而是他單純從文本(而不是其與現實對象的統一)出發來探求問題式的做法。這一做法建議讀者深入到文本的深層結構進行理論前提、邏輯預設的反思,因此有一定啟發性。但它也有致命的缺陷,至少按阿爾都塞在某些場合的說法來推論,仿佛只要人們掃凈內心雜塵去“參悟”(癥候閱讀)《資本論》,這一巨著的深層意蘊就能展現出來,仿佛馬克思的發現不是立足于對資本現實運行的分析,而是直接從古典文本的沉默中“于無聲處聽驚雷”得來的。實際上,真正的問題式只能植根于時代土壤和斗爭實踐,盡管它可能存在于古典文本的深層邏輯中,但思想發現不能僅靠對文本邏輯斷裂的補白來取得。馬克思的人類解放情懷、無產階級取向、現實革命行動已經走在理論研究之前,“問題式”并不是通過閱讀古典文本才無意識獲得的[5]。從唯物主義來看,資本的歷史運動才是建構資本論(即歷史性的認識論)的基礎;離開了資本的現實邏輯,也就無法洞悉資本論的理論邏輯。實際上阿爾都塞在別的地方也闡發過這一點,例如他提醒研究者們不要受馬克思的自我意識的誤導[6],而真以為馬克思的理論變革是從黑格爾那里“理論”地萌發的(意思是:馬克思真正超越黑格爾的動因,在于實踐問題的轉換與問題式變革,但這一點甚至連馬克思本人都并不很清醒)。但不管怎么說,阿爾都塞對癥候閱讀與問題式的闡發畢竟有拋開現實、局限于文本的唯心傾向之嫌。《資本論》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性(超越靜觀)認識,是來自于歷史本身的自我反思。這種歷史性認識與資本的現實運行過程的關系,阿爾都塞并未深入探討下去[7]。造成這一缺陷的,恰恰就是他缺乏把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新世界觀的自覺意識。他在考察人與資本(世界、物)的關系時,并未把人的歷史活動原則貫徹到底,而是存在著脫離資本的現實運行(歷史)去孤立看待關于資本的認識的缺陷,即直觀思維性質的缺陷。
[1]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M].顧 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2]高清海.高清海哲學文存:第1卷[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404.
[3]列寧.哲學筆記[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308.
[4]阿爾都塞,巴里巴爾.讀《資本論》[M].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
[5]孔 揚.再論資本的社會關系本質——立足歷史唯物主義新世界觀的重新認識[J].理論探索,2012(2):34-38.
[6]阿爾都塞.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M].陳 越,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263.
[7]孔 揚.馬克思恩格斯人類學中的“實踐”與“社會關系”——兼評阿爾都塞對“社會關系”概念的拒斥[J].河南社會科學,2012(4):3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