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友祥
(山東大學,濟南250100)
《雜記》(Notes Item)作于1897年左右,是索緒爾語言符號理論的重要著作,蘊含其理論體系中諸多根本的觀念,在此選擇10條予以詮解。
3310.11 “雜記。整體之符號(sème)這一新術語不同于符號(singe)或勝過符號這一術語之處:1、符號可以是非聲音的符號,整體之符號也是如此。但符號可以=直接的姿勢,也就是與系統和約定沒關系。而整體之符號則=1、約定的符號,2、屬于一個系統(同時也是約定)的符號,3、〔 〕。
因此,我們可以說:整體之符號=具有各種不同特征的符號,這些符號構成了(聲音的或另外的)整體語言,而各種不同的特征將被看作是這些符號的特征。種種顯明了的特征從一開始就〔 〕。”(Saussure 2002:104-105)
索緒爾提出了符號學的一系列精確的概念,其中整體之符號(sème)=符號的外殼(aposèmes)+ 純粹的概念(l’idée pure)。索緒爾在此區分“符號”和“整體之符號”,意在限定整體之符號具有系統性和約定性,構成了整體語言,也將系統性和約定性賦予了整體語言。反過來,整體語言也使得符號和特征合二為一,各種符號就是各種特征,各種特征也就是各種符號。這些得到標記的特征直接以具有系統性和約定性的整體之符號展現整體語言的性質和功用。如果只考慮直接的姿勢,就不受約定性的支配,缺少社會集體性。索緒爾說,“只考慮示指的動作,在這點上,你是不受約束的,但這種情況下你探究的,就既不是符號學,也不是抽象的整體語言”(索緒爾2011:96,屠友祥 2011:345)。不是符號學,因為符號學的根本特性是社會集體性,符號的產生和功用就在于集體的約定。即使是極其個人化的符號制作和運用,似乎只有符號制作者自己心里清楚,但制作者制作的時候無意識地遵循的,就是全體人類共同具有的內在語言能力,也就是抽象的整體語言,這是一個系統,所以一切密碼都可以破解,就是因為這個道理。他制作的密碼或符號代表的意義雖然只是他個人設定的,然而不由自主地依照了自身作為人類特有的內在語言能力,而這內在語言能力又是全體人類共同具有的,就是由于這種共同性的存在,使得密碼最終都可以破解。單純考慮示指的動作的話,就既沒有約定性,也不進入抽象的整體語言的系統中,所以這種符號沒有價值,索緒爾把它剔除出去,只考慮整體之符號。“約定性”是“社會集體性”的自然而然的反映,這一約定可以是單一的、固定的約定,譬如紅綠燈,也可以是潛在的、多元的約定,譬如藝術符號,它往往喚醒了我們潛在的意義生成能力,與藝術家潛在的或部分自我喚醒了的意義生成能力相互應和。但這是個不封閉的意義生成的過程,不會產生完成了的意義生成的最終結果。
3310.12 “雜記。尤其是整體之符號這辭排除或者想要排除符號的聲音方面和觀念方面兩者間的一切不平衡,一切初始的區分。它表示符號之總體,也就是符號和意義以獨有的特性連接成一體。”(Saussure 2002:105)
聲音和觀念、符號和意義、能指和所指兩者沒有一個占主導地位,它們都是平等的,而且從一開始就呈現為一體。我們所面對的,永遠是這樣一個符號學現實:這兩者永遠是一體的,索緒爾說就像一張紙的反面和正面,裁開,就一起裁開了。我們將它們分開來說,只是表達和思維上的需要。“我們在思索‘符號’之際,極其錯誤地設想爾后可隨心所欲地將其與‘意義’區分開來,而符號只是指其‘質料部分’而已,我們只認為符號有一個質料的界限,作為它的不容置疑的原則,并且這界限本身就已經是‘一個符號’,是一個意義的運載者(蘊含者),如此,我們就可以學習了。任何時候將符號和意義對置因而就完全是種幻覺。符號和意義是對心智的同一理解方式的兩種形態,鑒于沒有符號的話,意義就不存在,那么,意義僅僅是與符號相反的表達而已,就好比我們倘若不將一張紙的反面和正面一起裁開來,就沒法裁開一張紙,符號和意義就是一起裁開的一張紙的兩面”,“符號學現實任何時候都不能由〔質料部分和心理部分〕構成”(索緒爾 2011:96,屠友祥2011:344-345)。
3310.13 “雜記。盡管如此,說我們把整體之符號取代符號看作極其重要的問題,這倒是不對的。事實是處于關系中的符號(parasème)和符號之外殼(aposème)都是重要的概念。不過一旦〔 〕。”(Saussure 2002:105)
“處于關系中的符號”構成意義,和“符號之外殼”一旦結合起來,就構成了“符號之整體”。看得出,索緒爾既看重整體之符號這一概念,又對其中的兩分體加以關注。這意味著索緒爾承認我們面對的符號學現實或事實是符號之整體,同時也對意義和符號之外殼、所指和能指的兩分在理論上的必要性有充分的認識。
3310.14 “雜記。符號之外殼(aposème)這一名稱的優勝之處,在于想把它當什么就能當什么:此物從一個符號剝離和抽離出來,或者此物是剝除了符號的意義所剩下的,或者直接就是消除了意義的,從清楚、明白這一點來說,都是一回事。”(Saussure 2002:105)
“想把它當什么就能當什么”,這句話簡潔地展示了符號之外殼(能指)的空無性的特征,正因為它是空無的,才能做到想把它當什么就能當什么。符號之外殼從符號剝離或抽離,剝除或消除符號的意義,這說明1897年前后索緒爾關注符號之外殼和符號之意義的兩分。
3311.1 “雜記。符號之外殼是整體之符號的聲音外殼。它不是意義的外殼。整體之符號不僅僅憑借音聯覺(phonisme)和意義而存在,而且還憑借與其他整體之符號相關聯而存在。”(Saussure 2002:105)
索緒爾在此對符號之外殼到底是誰的外殼作了界定,是整體之符號的聲音外殼,不是意義的外殼,這意味著它與意義是對等的,它不是意義的附屬。聲音外殼和意義共同構成整體之符號。這里索緒爾用了個音聯覺的概念,“音聯覺”是視覺、觸覺等引起的聽覺,這是牽連而致的音幻覺、幻聽,歸根結底是聽覺之物,索緒爾在此將其用作“能指”的同義語。音聯覺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空無性,不具備固有的特性,它之具有充實性,是我們經由約定賦予它的。也正由于它的空無性,我們才可以賦予它充實性。“陽性符號-?-和祈愿式符號-?-之間毫無差別,語言學中一旦取消了約定的功能,就只剩下原材料了。正是某個音聯覺擁有的功能,才使得我們暫時地賦予這一音聯覺以器官的稱號,這一音聯覺本身與其他音聯覺都是相象的,可以絕對地(原封不動地)接受任何功能。”(cf.Saussure 2002:114)所謂“器官”,是指音聯覺這時候是個有機的存在物,有它自身的生命。原材料具有了功能,一方面固然是集體約定而賦予的結果,使之擁有價值,另一方面這原材料成為了器官,那么,原材料和器官(功能)之間就具有了同一性,音聯覺作為聽覺印象,喚起了概念和思維的印象,反過來,思維的印象或概念也喚起了音聯覺(Saussure 2002:250)。這時候音聯覺(能指)和概念(所指)之間的聯結構成了符號現實,但這種聯結是任意的,其間的同一性緣于外在接受,而非內在固有。
3312.1 “雜記。符號之外殼的符號。一旦事關抽象的整體語言的某處,就出現詞和意義(或符號和意義),仿佛這囊括了一切,但還總是另外有諸如樹、石、牛之類詞,諸如亞當給〔 〕之類命名的詞,也就是說,存在著符號學里最為粗糙且顯而易見者:那兒它(經由隨機擇取外物,予以命名)成為簡單的名稱(詞),也就是說,因為在符號學整體中這正是名稱(詞)的特殊情況,那兒(符號學整體中),在整體之符號的心理聯結中存在著確鑿的第三個要素,亦即意識,它全神貫注于一個本身非常確定的外部存在物,用以擺脫符號的一般法則。”(Saussure 2002:105-106)
反過來講,符號的一般法則就是詞和意義(符號和意義)構成的整體之符號,這里沒有外部存在物的位置。而詞或名稱的特殊情況則是詞和意義的心理聯結中尚有集聚于確定的外部存在物這樣一種意識,這實際上虛化了意義,甚至可以說消除了意義,成為詞與物的構成體。虛化或消除了意義,就成為純粹的符號之外殼,由此構成的符號(符號之外殼的符號)是特殊情況,不是符號的一般法則。
3312.2 “雜記。盡管我們想盡可能少地研究符號的觀念學方面,倘若一切種類的觀念都具有某種固著性,那么,〔 〕,這是很明顯的。只有從地理學名稱才能獲取固著性。”(Saussure 2002:106)
索緒爾在此表達了對所指的看法。所指具有固著性,能指可以是變易的。能指和所指兩者都是固著的情形,那就是地名。
3312.3 “固定不變的概念可以被看做是幻想之物,地理上的整體之符號和專名在〔 〕方面則是個例外。更確切地說:對〔 〕唯一的可能性是〔 〕。所有這些看法引出的問題都是想知曉譬如符號之外殼是否可存在于整體之符號之外,精神的符號之外殼是否可被確認存在于各到各處。在‘羅訥河’當中,可以確定有兩個符號之外殼以平行的方式流動著。不過,這種情況根本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我們若是改變了羅訥河的名稱,就不會再有同樣的整體之符號了,談論符號之外殼因此也就沒用了,如此,整體之符號在被選定的具體符號當中擁有其固有的基礎。”(Saussure 2002:106)
只有地名和專名擁有固定不變的概念。符號之外殼或者說聲音外殼能否獨立存在于整體之符號之外,精神的符號之外殼或者說意義的符號之外殼能否獨立存在于各處,這里有兩個符號之外殼,聲音外殼和意義的符號外殼。按照索緒爾的看法,符號之外殼是聲音外殼,不是意義的外殼。聲音外殼和意義兩者構成整體之符號。據此,聲音外殼不能獨立存在于整體之符號之外。名稱(整體之符號)由聲音(聽覺印象)和概念(意義)構成,名稱改變了,也就是整體之符號改變了,聲音和意義的構成必同時改變,因此,孤立或單獨的聲音外殼不存在,孤立而單一地談論聲音外殼也是無效的,徒勞無益的。意義也是一樣,不能獨立地存在于各處。整體之符號擁有其固有的基礎或者說根本的基礎就是聲音外殼和意義的始終同時并存,它們之間不是平行的,而是一體的。
3313.1 “雜記。根本的錯誤概述。考慮到它們產生的后果,得用根本的錯誤這一名稱:錯誤就是把每個單一的符號就其本身孤立地來看待:——或是以為某種由500個詞構成的語言代表了500個符號+500種意義。——或是以為可以說‘詞及其意義’,這時候就覺得完全再現、表象了語言現象,忘記了詞是由〔 〕包圍著的。”(Saussure 2002:106)
詞或符號的意義的實現,在于詞和詞、符號和符號之間的相對而相關,在于其間具有區別性特征。就每個符號本身孤立地考慮,是無法實現其意義的。意義存在于關系之中,一種語言擁有500個詞,并不意味著它孤立地、固定地擁有500個符號+500種意義。這500個詞是有限的,但它們處于關系之中,可以產生近乎無限的意義。我們不能孤立地說“詞及其意義”,詞與它周圍存在的其他詞一起處在相對而相關的關系中,從而實現意義,關系不確定,意義也不確定。換句話說,詞的意義是由周圍其他詞決定的。索緒爾在其他地方也反復表達了這點。不僅語言內詞或符號的意義實現是這樣,語言本身也是如此。1908-1909年,他第二次講授普通語言學課程,談及語言符號的本質,認為語言是一種社會制度,語言符號之成為語言符號,是它必須處于社會集體性之中。社會制度也就是社會集體關系性的顯現。他說,“抽象的整體語言不僅是它那一種類的東西,而且是環繞它周圍的一切,我們把這范圍內的一切寬泛地稱為社會制度,事物的某些部分需研究環繞它周圍的東西”(Saussure 2002:13)。第三次講授普通語言學課程(1910-1911)時,也談到必須會合圍繞某符號的其他符號,才能確定此符號的價值和意義(索緒爾2007:159)。1996年發現的橘園手稿論語言的雙重本質道:“廢存于船艙底部的一小塊布片……成為了一種信號,此刻,它(1)與其他符號同時并排吊起來,且共同達成了某種意義;(2)在許多個其他原本可能已經被吊起來的符號中間,它與它們共同合成的記憶印象同樣也達成了[意義]”(索緒爾2011:90,屠友祥2011:295)。這種圍繞著的關系或是橫向組合關系,或是縱向聚合關系(聯想關系)。也就是說,這種關系或者是顯在的,或者是潛在的(記憶印象)。
“從形態學角度,或在符號領域,完全不可能區分這樣3項:符號的呈現,一段時間之后符號或多或少的改變,再一段時間之后符號的夷滅。呈現,消失,或連續的形態,都完全具有同樣的價值:也就是說,每種符號形態在每一時刻都具有絕對一般且不可預見的價值,這種價值的產生純粹取決于且越來越取決于存在在它周圍的符號。如果不是憑借周圍的符號,最初的符號就毫無價值,既然如此,尋思由此符號生發的為何是這個價值而不是那個價值,以及那些符號物質上(實際上)不再存在,它為何還依舊擁有價值,這是完全沒用的——除非我們決定永遠考慮周圍的符號,因為只有周圍的符號才能確定價值,確定每個符號本身的存在:不過考慮了這種周圍的符號,就明確地中斷了與語音學的關系,自覺地進入符號世界,這一符號世界作為有意義之物,只作為有意義之物,呈現于(我們的)意識之中;如此,就全盤不管詞源的或追溯的狀況:這種狀況都是意識中不存在的。”(Saussure 2011:174-175,2002:68)中斷了與語音學的關系,也就是中斷了與歷時性的關系,因為語音的聯系是連續的各個語言狀態之間的聯系(cf.Décimo 1995:79)。索緒爾說,“如果我們經由一個時期來探究語言:那么,就不再有符號,也不再有意義,只有聲音形態(發聲形象)而已。這屬于語音學領域”(Saussure 2002:73)。符號世界則屬共時的形態學范圍,它不處在歷時的淵源關系中,而處在各個符號之間即刻的、偶然的共時狀態,每個符號的意義的實現完全依賴周圍其他符號的存在,而周圍的符號是變動不居的,不固定的,但只要此符號與周圍的符號存在差異性、否定性,就能產生意義,賦予其價值,此符號也就存在了。索緒爾用parasème來表示那種處于關系中的符號。所以,索緒爾說,“從形態學角度看,不存在諸符號,也不存在諸意義,只存在諸符號的差異和諸意義的差異:(1)每個符號、每種意義完全只因別的符號、別的意義而存在,所以此符號與別的符號、此意義與別的意義不可分離;(2)它們并不直接地彼此對應”(Saussure 2002:70,2011:181)。符號與別的符號、意義與別的意義不可分離,聯結成一體,卻又不直接固定地對應,這是因為它們是變動的,偶然形成的。索緒爾曾就此說,“在抽象的整體語言的每一時刻經由諸符號之差異的呈現以及差異總是偶然的狀態這樣的簡單事實,實存的諸符號無意識地令人回想的不是等同數目的概念,而是同等數目的由我們心智感到的相對之價值——諸價值的這種相對,是一種純粹否定性的事實,轉變成了肯定性的事實,因為每個符號與其他可比較的諸符號的整合體在任何時刻都形成對比,始自一般的范疇,終于特殊的范疇,它在這過程中完全限定在自己的價值上,不依賴于我們。——因而在每個實存的符號中,事后隨時出現同化、吸收某種已被確定的價值的情形,[作為實存之物],它只是同一時刻由呈現或不呈現的諸符號的整合體所確定的;而且,由于這些符號的數目和相對相依的方面時刻都在不停地變化,對每個符號,對諸符號的整合體來說,這種活動的結果也在不可測定的尺度內發生著變化”(索緒爾2011:95-96,屠友祥2011:339-340)。符號同一時刻由呈現或不呈現的諸符號的整合體所確定,這是語言符號系統存在的標志。某一符號總是被其他符號明顯或潛隱地包圍,它與這些符號的關系決定了它自身的價值,也就是說,此符號之所以為此符號,它之所以具有生命,就是由環繞它周圍的所有呈現(橫組合關系)或不呈現(縱聚合關系、聯想關系)的符號決定的,它們構成了此符號的生命體。
3313.2 “雜記。種種處于關系中的符號(Les parasèmes)。就語言當中的任何一個詞來說,另外一個詞即便與它毫無親緣關系,也都是一個與之處于關系中的符號。處于關系中的符號純粹且單一的性質就是屬于諸符號相同的心理學系統,因此,我們依據觀察若是發現一個特定的符號脫離系統內各個相競爭、相會合的符號之外具有其完全的存在性,若是發現說到一個特定的符號對觀察所有相競爭、相會合的符號毫無重要性可言,那么,處于關系中的符號這說法就應該汰除,反過來,若是確認一個詞在其所屬的系統內完全不具有獨立性,那么,處于關系中的符號這說法就應該繼續保留。”(Saussure 2002:106-107)
每個整體之符號必定都是處于關系中的符號。克莉斯蒂娃的互文性觀念除來自巴赫金理論之外,主要就是源自索緒爾的“處于關系中的符號”這一看法。處于關系中的符號講的不是親緣關系,而是平等互涉關系,一切符號都是處于關系中的符號,它們都納入于同一個心理學系統內。之所以屬于同一個心理學系統,乃因為意義、價值的賦予或獲取是一種集體心理行為。索緒爾把符號學看成是心理學的一個分部(索緒爾2007:81,Saussure 2002:259),說“一切符號都基于心理學”(Saussure 1968:21),都是指符號的實現需依賴集體心理行為。這種集體心理行為是憑借關系展開的,或者說符號是經由關系確定的。
“語言中只有存在其他的符號這一最起碼的事實,某一符號方才存在。”(Saussure 2002:48)固定不變的形式是不存在的,形式永遠處于此形式與另外形式的區別之中。“誰說形式,誰就是在說與其他種種形式的差異”(Saussure 2002:49)。存在的,只有差異,差異決定著形式,決定著意義和價值。差異或關系是心理行為展開的基石與始點,也是心理行為展開的結果與終點,是一種語言現實和心理事實。當然,這種差異或關系是無意識地、偶然地形成的,并不是有意識尋求的結果。而這恰恰就是抽象的整體語言的特性。我們在運用的時候,也是不假思索的,因為它的形成機制就潛存于我們的大腦里,我們雖沒有預先準備,卻是隨時可以找到并運用的,也就是隨時可以喚醒的。人類行為一般來說都受人類意志的支配,但索緒爾的意見是“有程度不等的有意識的意志或無意識的意志”,語言事實是人類的無意識意志行為的產物,“具有最不假思索、最沒預先考慮的特性”(索緒爾2011:99,屠友祥2011:361)。
“語言諸要素相互聯結的關系這一存在現實,盡管是無限的心理事實,可以說也無需指明。正是這點,構成了抽象的整體語言。”(Saussure 2002:103)關系是不固定的,因而是無限的,這樣的無限的心理事實是無意識意志行為的產物,因而也就無需特地指明,使之復歸于無意識狀態,以便保有關系和差異的無限性與多樣性。
各個符號在共同的心理學系統中都是相關的,符號的存在特性就在于與其他符號的相關,其自身不具有獨立的存在特性。那么,為什么說“處于關系中的符號純粹且單一的性質就是屬于諸符號相同的心理學系統”呢?其中緣由應該是符號和符號、要素和要素之間的差異或者說區別性特征構成了意義,形成了價值,也就是說,價值的確立依據了差異關系,差異關系是變動的,價值也是不確定的。如此,要素與區別性特征相互蘊含,彼此凸顯對方,要素或諸要素形成區別性特征,區別性特征反過來確認了要素或諸要素的存在,所以索緒爾一再說“要素和特征永遠是一回事”(Saussure 2002:123,263),“賦予一物特征者與構成此物者兩者之間可以毫無區別”(Saussure 2002:123)。“區別此物者與構成此物者兩者之間可以毫無區別”(Saussure 2002:123,263),“因為我們這里談論的諸物就是諸符號,諸符號唯一的使命和本質就是相區別”(Saussure 2002:263)。相區別,方可代表或交換,產生價值,而照索緒爾的看法,“一切社會科學,至少是一切探討價值的社會科學,最終也完全可以歸結于心理學范圍”(Saussure 2002:260)。凡涉及價值,都有代表或替代的關系,有經過集體約定的過程。形式或能指與其他形式或能指相區別且同時并存,跟形式相結合的意義或所指與其他意義或所指相區別且同時并存,這種憑借差異關系而賦予意義和價值的行為是一種集體心理行為,符號、形式、能指與概念、意義之間的異質要素的紐結是心理的紐結,是在兩個原本沒有關系的事物之間建立關系、賦予價值的心理活動,因而屬于相同的心理學系統。索緒爾一再說“抽象的整體語言只存在于大腦里”(索緒爾2007:79),“語言能力絕對存在于大腦里”(Saussure 2002:212),“在實際狀況中,符號處于什么地方呢?它就在我們的腦門里,其特性(有形抑或無形,無關緊要)是復合的;它既不由A構成,同樣也不由a構成,而是從那時起由a/b與分離的A相聯結而構成,就好比分開來單獨在b或a之中都發現不了符號”,“一切符號都是純粹的心理學范疇的運作——這是它沒讓人印象強烈的原因——不過我們不能總是談論這一劃定界限的運作”(Saussure 2002:131-132)。劃定界限就是經言說者的意識限定了的形式,或者說確定了的發聲形象(聲音形態)(索緒爾2011:89,屠友祥2011:294),這是賦予價值或意義的運作。形式A與概念a、概念b等的聯結的過程是劃定界限和心理運作的過程,是我們大腦里意識進行復合的過程,亦即符號形成的過程。
“意義只是表達某一形式之價值的一種方式,此一形式之價值完全依存于與之時時刻刻共存的種種形式,因而這(尋求意義)是空幻之舉,不僅想追尋這種意義本身(此不完全屬語言學范圍了)是如此,甚至想與某一形式相關聯來追尋這種意義也是如此,因為這種形式是會變化的,與之相隨的其他一切形式也是會變化的,與一切形式相隨的所有意義也會變化,使得我們只能與整體相關聯大略地掌握意義的變化。”(Saussure 2011:230)絕對確定的意義和價值是不存在的,只能與跟它相關聯的形式以及與此形式相關聯的諸形式、與諸形式相關聯的諸意義參合起來,意義和價值才存在。也就是說,意義不獨立存在,它只存在于關系之中,這種關系就是形式之間的差異。具有差異,才能進行交換,形成價值。而差異的確定又經由了言說者的意識,是一種心理之物。索緒爾曾說,“不僅不存在(差異的)確定的兩項,而且只存在諸種差異;而且這些差異是由形式和體認到的意義的結合而導致的”(索緒爾2011:93,屠友祥2011:314)。應該就是在這一意義上說的。索緒爾據此否定了語言科學中有一個具獨立存在特性的對象(索緒爾2011:92,屠友祥2011:313)。“在一副國際象棋當中,如果脫離棋局的觀察角度,探問王后、卒、象或馬是什么樣,那是荒唐的。同樣,如果從每個要素本身是什么來探究語言系統(la langue)究竟為何,也是毫無意義的。要素僅僅是零件,其價值依據它與其他零件照某種約定形成的相對而定。”(Saussure 2011:67)既然一切都依據關系或差異而存在,那么,它們也就以共時的狀態呈現,我們也應把它們放在共時性的層面上研究。我們的意識把握符號和意義的時候,并沒有將其納入詞源學的秩序中去,納入詞源學的秩序只在學者的刻意研究中方才存在。
詞(符號)、意義、價值都存在于心智和意識中,它們是不可分離的。索緒爾說,“了解我們對詞的意識是否不同于我們對詞的意義的意識,我們覺得這幾乎是不可解決的問題,完全與了解我們對一幅畫中某種色彩的意識是否不同于我們對在畫幅整體中這色彩的價值的意識這樣的問題相似: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稱色彩為色調,稱詞為概念的表達,為蘊有意義的詞,或者簡單地重復,稱詞為詞,因為一切似乎都聚集于詞這一詞上;不過,詞的概念和蘊含于詞中的概念這一概念,兩者間沒有明確的區分”(Saussure 2002:83,2011:112)。也就是說,能蘊(詞的概念)和所蘊(蘊含于詞中的概念這一概念)在意識中完全合為一體,不僅詞(符號)和詞(符號)之間的諸詞(諸符號)居于相同的心理學系統,而且詞和詞的意義、詞的概念和蘊含于詞中的概念這一概念也居于相同的心理學系統,這是處于關系中的符號純粹且單一的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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