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傳鳴 胡家英 李艦君
(東北農業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30)
根據法國思想家福柯的研究,“話語”可以看作語言(指社會普遍性語法系統)和言語(指個人的實際語言行為)結合而成的更豐富、更復雜的具體社會形態。[1]作為發生在特定社會語言環境中的溝通過程,話語與社會語言環境中的社會文化語境密切相關。社會文化語境不同,話語方式(或話語模式)也就不同。中西方話語作為兩種不同的話語模式,必然要遵從各自的文化規則。“這些法則是指在一定文化傳統、社會歷史和文化背景下所形成的思維、表達、溝通與解讀等方面的基本規則,是意義的建構方式(to determine how meaning is constructed)和交流與創立知識的方式(the way we both communicate with each other and create knowledge)。”[2]
文化規則是貫穿于歷史長河中的,因而運用中西方話語的文化規則差異,分析漢英語篇銜接差異十分必要。本文主要以語篇銜接手段中的省略為研究對象加以探討,以期為語言學習者和翻譯工作者提供參考。
中國語言的意義可以超越語言本身而存在,是跨過語言尋找意義的“無中生有”的生成方式。西方語言意義的生成則是依據語言本體,通過語言來解構意義,其規則是“有中生有”。
中國傳統哲學的形而上學建立在“道”的基礎上,“天人合一”思想貫穿于中國文化之中。“天人合一”,某種程度上是“天人合于人”,所以中國文論話語意義的產生,從根本上是主觀的。莊子繼承老子“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的思想。“他的言意之辯有三個層次:言不盡意;非言非默;得意忘言。”[3]意義生成方式決定話語言說方式,“道”的不可言說性也即意義的不可言說性,意義不可言說但又必須用語言來表達,這就是莊子所說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中國的哲學基礎決定了人對語言的創造者地位以及人心對于語言意義的豐富性和不可窮盡性。由此,中國文化形成了獨特的“無中生有”文化規則。在“無”中悟出“有”,即要從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虛無境界中領會超越語言本身的意義。
西方哲學的形而上學,往往是主張天人分離,強調本體實在性和真實性的本體論。亞里士多德曾說:“有一門學術,它研究‘實是之所以為實是’,以及‘實是由于本性所應有的秉賦’。”[4]在西方語言世界中,語言的意義完全是由客觀的本質世界給予的。西方哲學形而上學認為,語言世界的表達是完全可以與客觀世界的存在一一對應、完整而準確地對應的。維特根斯坦曾在《邏輯哲學論》中表明:“世界是我的世界,這一點表現于這樣的事實:語言(我所理解的那個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5]他強調西方語言意義的產生具有超個人客觀性,世界完全可以通過語言表達出來,同時人的認識也可以完全由語言表達出來。可見,西方語言的意義是清晰的、準確的,這就決定了西方話語的文化規則是“有中生有”。
在語篇分析領域,Halliday和Hasan對英語語篇中銜接現象的研究,對銜接理論的發展做出重大貢獻。語篇銜接理論的創立標志是Halliday和Hasan(1976)的《英語中的銜接》(Cohesion in English)一書。Halliday和Hasan認為語篇與零散句子的區別在于,它有語篇組織(也是語篇的特性),是由銜接關系實現的。Halliday和Hasan(1989)將語篇銜接手段分為指示、替代、省略、連接和詞匯銜接等。
省略是指篇章中句子或小句中一些基本結構成分的缺省。省略往往是說話人之間或者作者在給定的語境下,為了避免語言重復、冗長而采用的語法手段。被省略的成分不是語法上不需要,而是為了表達的簡潔、緊湊和清晰。語篇中的省略成分只能借助于上文才能被發現。這樣,一個句子便給另一個句子提供理解依據,它們之間形成銜接關系。馬丁內(Martinet,1962)認為,省略是語言交際中“經濟原則(economy principle)”的表現,“在保證語言完成交際功能的前提下,人們自覺不自覺地對語言活動中的消耗做出符合經濟要求的安排”[6]。省略可分為名詞性省略、動詞性省略和小句性省略。
1.名詞性省略
名詞性省略是指名詞詞組內表示事物中心詞的省略、修飾成分的省略,以及整個名詞詞組的省略。例如:
(1)A:There are some beautiful skirts here.How many would you like to have?
B:I would like to have four.
例(1)中,four相當于four beautiful skirts。由于beautiful skirts被省略,因此處于修飾成分的four由修飾成分成為了中心詞。
2.動詞性省略
動詞性省略是指發生在動詞詞組內的動詞省略,或整個動詞詞組的省略。在英語表達中,動詞性省略的語言現象較為常見。例如:
(2)A:Are you going to attend English Corner this evening?
B:Of course.I am going.
(3)Tom got some bananas,and Joan some apples.
在例(2)的回答中,“to attend English Corner this evening”被省略,只留下“I am going”。例(3)并列句的后半段中,整個動詞部分(got)被省略。
3.小句性省略
小句性省略是指整個小句或小句的一部分被省略。在問答型對話中,這種省略非常常見。例如:
(4)A:Are you going to Shanghai this weekend?
B:Yes.
可見,在回答中的“Yes”后,省略了小句“I’m going to Shanghai this weekend”。當小句中只保留新信息,其余部分被省略的時候,省略部分則是小句中的預設部分。例如:
(5)A:How long have you been in London?
B:Six months.
(6)A:What would you like to match this dress?
B:A necklace.
例(5)中,盡管答句省略了很多成分,但是說話人和聽話人都知道完整表達應該是“I have been in London for six months.”例(6)中的回答也可還原為“I would like to match this dress with a necklace.”
省略在漢語和英語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從語篇層面上,漢語和英語在省略方面具有共性,即都存在名詞性省略、動詞性省略和小句性省略。但是漢語和英語的語言文化規則不同,省略的表現也有所不同。例如:
(7)有幾個(鴨子)上岸了。(鴨子)在柳樹下來回地做紳士的散步,舒息劃行的疲勞。然后(鴨子)參差地站著,用嘴細細地撫理它們遍體白色的羽毛,間或又搖動身子或撲展著闊翅,使那在羽毛的水珠墜落。(何其芳《雨前》)
(8)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或)如沙,他們決不粘連,(不管)撒在屋上,(或)地上,(還是)枯草上,就是這樣。屋子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熱(使得雪消化)。別的,在晴天之下,(當)旋風忽來,(雪花)便蓬勃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魯迅《雪》)
例(7)短短71個字的表達中,省略了3處“鴨子”。從語法角度上看,是省略了3處主語。例(8)中,存在銜接詞省略、動詞省略和主語省略,其中銜接詞語的省略就有4處。從效果上看,其銜接具有明顯的跳躍性。
雖然例(7)和例(8)中有多處省略,但是由于漢語更加注重人對語言的創造以及人心對于語言意義不可窮盡性的“悟性”理解,因此只要語義清楚,“無”形的意義脈絡自始至終“有”貫穿于語篇始終,漢語就不會受到語法限制,相對更為自由地運用省略手段。正由于此,漢語中的主語往往可以蘊含在行為事件的主觀表現中。特別是在漢語語篇中,主語一旦出現,后面的句子就可將其省略。但是英語中,主語卻是句子的必備部分。以《紅樓夢》原文和英譯本為例:
(9)賈母不得已,可回來了。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賈母)在夜間便覺頭悶目酸,鼻塞聲重。(大家)連忙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大家)足足的忙亂了半夜。(風寒)幸而發散的快,(風寒)未曾傳經,至三更天,(賈母)些須發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才放心。(賈母)至次日仍服藥調理。(《紅樓夢》第64回)
(10)The old lady had to comply.Indeed,on account of her age,she succumbed to her grief and the fatigue of the journey.That night①she had a headache,a pain in her chest and sore throat,and found differently in breathing.②A doctor was hastily summoned to feel her pulse and prescribe medicine,so that③everyone was kept busy half the night.Luckily④the cold was staved off,and⑤the viscera proved to have been unaffected.And when at midnight⑥she perspired a little,her temperature went down and her pulse returned to normal,to everybody’s relief.The following day⑦she took more medicine and rested.
《紅樓夢》原文中,省略了“賈母”“大家”“風寒”等主語。短短120字的語篇表達,共出現7處主語省略。而在英譯本中,譯者分別使用“she”“everyone”“the cold”進行相應補全。同時,對于對應原文的②和⑤,譯者使用了被動語態進行表達,被動句中的主語分別為“adoctor”和“theviscera”。
譯者之所以在英語表達中要用各種方式補全主語,是因為“主語與‘正在被討論的事’有著全面密切的聯系”。[7]這充分體現了:由于西方話語文化規則是“有中生有”,比起漢語,英語更需保留句子主語成分,更要保證句子形式結構的完整。漢語在表達中則更強調以神統形,以簡馭繁。
通過上文的例證,我們可以看到在漢語和英語語篇中都存在省略現象,二者省略方式基本相同。但是在“無中生有”和“有中生有”的話語文化規則控制下,漢英語篇中的省略有很大差異性。中國文化獨特的“無中生有”文化規則,使得漢語更加注重依靠文字表達的內容和意義脈絡來進行語篇組織,這與英語語篇注重語法的完整性截然不同。
從某種角度而言,中國文化“無中生有”原則使漢語語篇更加體現出語言交際中的經濟原則。漢語語篇中的省略看似不符合嚴格的語法要求和嚴謹的思維邏輯,但都是在保證語言完成交際功能的前提下使用。省略使得漢語語篇簡潔清晰,緊湊明確。其以完全省略為主,出現了不少的無主句。而在英語語篇中,由于受到西方話語“有中生有”文化規則的制約和控制,省略現象比漢語語篇中出現的頻次少得多。尤其是作為主語的名詞性短語或者主語人稱代詞,完全被省略的可能性很小。西方話語“有中生有”的文化規則要求英語在句子結構上必須完整,主語作為句子的主題更是不可或缺的部分。同時,在英語表達中,大部分動詞形式有單復數區別,動詞主語的單復數情況直接決定句子中動詞的形式。因此,英語為了保證句子形式結構的完整性,不可能在語篇中淋漓盡致地使用省略,即使為了避免重復、表達更簡潔,英語中的省略也以部分省略為主。
中西方話語具有一定共性,但由于各自具有不同的文化規則,所以,二者同時具有異質性和不可替代性。這種異質性和不可替代性在維特根斯坦的觀點中得到體現,即語言就是一種游戲,“語言游戲是不可預知的,就是說,它不是建立在什么依據上面的,它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它就在那兒,如同我們的生活”[8]。因此在語篇銜接中,語言學習者和翻譯工作者切不可照搬母語或原文的銜接手段,要在語言運用中盡可能符合目標語的話語文化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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