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 2013-04-20
[基金項目] 湖南省教育廳青年項目“中國社會變遷與刑事訴訟制度現代化” (07B080)
[作者簡介] 李蓉(1968—),女,湖南邵陽人,湘潭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學博士.研究方向:刑事訴訟法學、司法制度.
[摘要] 神明裁判運用證據的特點是將證據問題與案件事實認定分離,證據問題由法官裁判,其他則交由“神”裁,結果導致證據與案件事實之間的連接斷裂。中世紀后,學術理論與經驗方法被廣泛運用于制度構建和個案處理,為法官正確認定案件事實提供了智識支持,因而法定證據制度進步性明顯:證據與案件事實認定的對應使人們可檢視事實認定的錯誤;在經驗基礎上歸納的證明規則有助于實現裁判公正。“高精技術證據時代”給現代證據裁判原則帶來的沖擊正推動證據制度發展。
[關鍵詞] 證據裁判;科學證據;法定證據;神示證據
[中圖分類號] D915.3[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1763(2013)05—0140—06
現代證據裁判原則,也被稱為證據裁判主義,基本含義是指對于訴訟中事實的認定,應依據有關的證據作出;沒有證據,不得認定事實。證據裁判原則作為抑制法官恣意心證的重要措施在2010年“兩個證據規定”中首次得到確認,此后該原則又得到2012刑事訴訟法的肯定。然而,早期的證據裁判并非針對法官恣意而設,科學和技術的發展對于推動證據裁判原則的發展起到了十分關鍵的作用。
一神示證據制度下證據的作用
關于人類社會早期人們是如何解決糾紛這個問題,霍貝爾有過非常著名的描述:“這種超自然力還作為一種法律程序的救濟手段,滲入到法律的習慣之中。應該指明,它不是作為實體法規則的淵源,而是當人們沒有確鑿的證據以查明案件事實的情況下,作為一種判決的方式和執行手段。求助于它的方法是立誓、占卜和神判。”[1] 求助于超自然力的做法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在最初的國家,“當國王用判決解決糾紛時,他的判決假設是直接靈感的結果。把司法審判權交給國王或上神圣代理人,萬王之中最偉大的國王,就是地美士(Themis)。”[2] 由于這些描述濃縮了裁判的過程,在這里我們看不到一個完整的、包括證據收集、運用的過程,更無法了解何為古人所理解的“確鑿的證據”,而只看到了裁判的方法和運用這種方法可想而知的結果,因而容易產生一個錯覺,即早期人類的裁判既然是“任性的”,甚或“簡直是天外飛來的”,[1]當然完全與證據無關,與對錯或真假無關,只與信仰有關。筆者并不否認“神啟”等超自然力在其中的作用,但事實上,即便是霍貝姆也不能否認,早期人類解決爭議也首先是依賴證據的。“在愛斯基摩人范圍狹小的社區中,證據在解決爭議的過程中并不是一個大問題。充分而直接的有關材料通常就在手頭。但當事實情況不明時,就必須求助于占卜。然而很明顯,只有這種非法的行為包含有違孽的因素時,或者至少如同在科珀愛斯基摩人中的情況那樣,即發生了妖術致人死亡的事件時才進行占卜。”[1] 根據這段描述,生活在“原始無政府社會”的愛斯基摩人解決爭議時首先面臨的問題也同樣是運用證據弄清事實,“原始無政府社會”是霍貝姆對愛斯基摩人生活狀態和社會生活的描述。(美)E·A·霍貝爾著;周勇譯:《初民的法律——法的動態比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71頁。
而占卜反倒并不那么像描述的那樣得到運用廣泛。可見,依賴能夠找到的證據,證明或說服裁決者或其所生活的社會的人們,是一個簡單社會關系中的訴訟最為基本的方法。在科學技術發展水平低的情況下,事實的證明多數只能依賴言詞證據,職業辯護人還沒有出現,一套驗證和審查言詞證據真實性的方式和規則尚未發明,兩個機制在保證言詞證據(包括傳聞和品格證據)的真實性,一是以血緣為中心建立起來熟人社會關系,二是早期人類普遍的對神的敬畏。另外,早期社會中犯罪形式相對簡單,人們更容易從熟人人際關系中獲得有關犯罪的信息。這些條件往往能避免讓案件事實處于真偽不明成為一種大概率事件,從而避免了使裁決者作出的裁判一般性地具有“天外飛來”或“任性”的特點。
湖南大學學報( 社 會 科 學 版 )2013年第5期李蓉:科學技術與證據裁判:一種歷史進路的研究
神明裁判時期同時存在的裁判方式至少有三種:共誓滌罪、神明裁判和決斗。共誓滌罪的特征是,如果一個人被指控犯罪,被告人除了自己發誓證明自己清白,還需有一些支持者以誓言加強,這些支持者被稱為“共誓滌罪人”。通常,一個有著好名聲的人通常能夠找到12個人以共誓滌罪的方式為其洗清罪名,但如果被告人嫌疑較大或名聲不好,則需以神裁(ordeal) 來決定其是否有罪。[3] 這個裁決的過程事實上與今天并無二致,同樣是要尋找足夠多的信息,讓裁判建立在更為可靠的事實的基礎上,區別僅在于證據的形式和獲取方法不同:古彈劾式下證據的形式不受限制,傳聞、品格等任何與案件有關的信息都可能成為裁判的證據基礎;據以裁判的證據信息的獲取也與今天存在較大差異,裁判者可以將在任何場所獲得的信息用于裁判,而今天則要求其必須來自于法庭,且通過合法性審查。即便是神裁,也不是沒有任何事實、證據和邏輯依據的。
一些研究神裁下舉證問題的學者發現,在神裁制度下舉證是項權利而非義務。馬克斯·韋伯說,在古代,提出證據可以被視為是一種權利,和當今的舉證責任相反。[4] 這里涉及到的一個關鍵問題是,如何決定允許哪一方當事人行使這種特權,而這個問題恰恰屬于法庭裁判而非神裁的范圍。人裁意味著裁決需要按人的方式為之,在既有條件下充分利用環境證據、證人證言、控辯雙方的陳述和信譽等,以獲得分配舉證權所需要的信息,是人裁的基本特點。或許對神示證據制度下的裁判進行這樣的解讀是恰當的:當神示制度趨于完善、神裁程序日益穩定和明確時,程序的形式理性開始發揮作用,穩定和明確的程序能確保舉證權分配、證明方式選擇等程序問題的大體公正,而這正是神裁制度下通過形式正義實現實質正義的最為原始同時也是大體有效的機制。換言之,早期的裁判同今天一樣,也是要求法官依照證據裁判,只是今天依據證據裁判的主要是實體問題,而在早期,依證據裁判的是程序和證明方法問題。當然,兩者也存在重要差別,今天依證據裁判是精確的和具體的,而那時的是概括和模糊的,法官依情況證據和熟人社會中獲取的相關消息無法清晰地認定案件事實,但卻足以令其產生大致準確的認識,從而較為公正地分配舉證權和選擇證明方式。
相對于今天的裁判,我們不能不承認,神裁時期的事實認定方法缺乏嚴謹的、對外的證明過程,案件事實在作出裁判時也常常模糊不清;同時,由于證據的運用和采信也無任何規則限制,裁判者認定的事實通常缺乏邏輯支撐,事實(裁判者認定的)與證據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偶然的、不可反查的關系。這種情況下,只有借助“神的啟示”,賦予判決神的光環,判決才是可以接受的。
二“人裁”正當性的建立:
法定證據下的證據裁判
(一)“人裁”建立的基礎
在歐洲歷史上,以1215年英諾森三世在第四次拉特蘭宗教會議上宣布禁止神職人員參與神明裁判為標志,神示證據制度結束了長期的統治退出歷史舞臺。從“神裁”到“人裁”,其正當性建立于三個基礎:
1.“神裁”的消失。神明裁判相繼被禁止為“人裁”登上歷史舞臺創造了條件。第一,神職人員被禁止參加神裁活動。“1215年英諾森三世會議立法規定,禁止教士介入單邊的神裁,世俗當權者立即隨之做出反映,禁止用火審和水審的方式決定解決法律爭議的結果,從而導致主宰西方基督教世界三百余年的司法程序頃刻間進入法律史的陰影中,這就要求世俗當權者必須立即尋找出新的審理程序以替代神裁的作用。”[5] 第二,宣誓裁判無法繼續。由于宣誓裁判必須借助于宗教本身——教堂神秘的氛圍,教義神圣的地位以及教士良好的聲譽,而這一切隨著第四次亞特蘭宗教會議的召開逐漸瓦解,教士不再參與世俗的裁判活動使宣誓裁判缺少了最受信任的裁判者;經濟的和戰爭的原因導致的人口流動,破壞了以血緣為紐帶的居住格局,當事人往往無法找到法律所要求的數量的宣誓幫助人,使宣誓裁判常常無法展開。第三,決斗作為裁判方式在這一時期相繼被歐洲各國禁止。到16世紀,決斗這一野蠻的審判方式終止走到了頭:1557年后,法國國王亨利二世宣布:無論民事還是刑事案件,或者關乎紳士們尊嚴問題,一律禁止決斗;1559年巴黎議會頒布文告:任何人如果從事、協助或慫恿決斗,那他就是國王的背叛者,法律的違背者及和平的破壞者。此后,其他歐洲國家也先后頒禁令明確反對決斗。[6]
2. 大學的興起。各種神裁方式的相繼消失更深層的原因應歸功于科學理論的發展和技術的進步。大學的建立使學術論證方法不僅被運用于審判制度構建或存廢,同時運用于個案的處理,使案件處理方法發生了實質性的改變。而更為直接的是,大學里的法律專家很大程度上解決了法官知識和權威的不足,為“神裁”向“人裁”順利過渡奠定了智識基礎。
11世紀后西歐各地先后建立了一批世俗學校,如巴黎大學、薩加曼加大學(西班牙)、海德堡大學等。大學的興起不僅促進了理論科學的發展,還培育了一批享有聲望的學者和專家,這為訴訟專家意見制度的出現和發展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法律專家對案件的參與對于恢復羅馬訴訟傳統,增加審判活動的理性,解決神職人員退出世俗法神裁活動后世俗法官缺乏權威問題起到了重要作用。
3. “人裁”基本方法的確立。科學理論的發展為審判活動提供了理性、可靠的方法。13世紀后期神明裁判被取消,歐洲大陸并未能如英國一樣幸運地發展出陪審團來解決危機,何者來主持審判成為一個難題,“法國與英國的差別在于政府行動可以憑藉權力和資源……當考慮到召集6名或者12名甚至更多可信的人集中到某個地點、并讓他們宣誓后作出一個判決的困難時,一個更容易的、也更為可取的選擇一定是單獨分別地向那些人被當事人提交的或者有某種理由相信他是清楚案情的人提出問題。”[3] 選擇這一進路的思想基礎有兩個:一是人能夠認識過去發生的案件事實;二是調查、推理以及更廣泛地使用證據的方法能夠確保法官找出案件事實,而這正是啟蒙思想家(包括教會的啟蒙思想家)在這一時期取得的重要成果。此外,邏輯學、數學等自然科學的發展也為指導法官正確認定案件事實提供了智識支持。邏輯學在中世紀后期已被廣泛運用于宗教神學的理論論證之中,著名的演繹式三段論法律推理作為基本的法律適用方法逐步發展為歐洲大陸國家進行法律適用的傳統,而數學的發展則進一步推動了邏輯學的發展,數理邏輯為人們推導和證明案件事實提供了更科學的方法。這一切推動歐洲大陸走上了一條以準確發現案件事實,以確保實體裁判準確性的道路。“在歐洲大陸,教會撤走了體現溫和教義的證明方式,取而代之的是構筑了一套旨在準確發現案件事實的證明方式。”[7] 這套“旨在準確發現案件事實的證明方式”是賦予普通法官調查權和裁判權,并準許法官走出法庭調查,允許他們除了使用人證,能更廣泛地使用包括實物證據在內的證據。
(二)法定證據制度下證據裁判的特點
法定證據制度中的證據裁判以“量化”為基本特征,即立法不僅明確量化單個證據證明力,也量化證明標準,如兩個可靠證人的證言可以構成“一個完整的證明”,達到“一個完整的證明”方可定罪。任何兩個證明力達兩個二分之一個的證據證明力相加可以構成一個完整的證明,任何兩個證明力為四分之一的證據證明力相加為半個完整的證明。[8]
這種機械的、僵化的規則盡管違背了人類認識的經驗,但歷史地分析,卻無法忽視這一制度中隱含的進步性和合理性。首先,神裁制度下法官運用證據并不在證據與案件事實之間建立一個清晰的聯系,而僅僅是在證據與判決之間建立起聯系,因為法官運用證據僅限于審理活動開始前作為分配舉證權的依據,而一旦完成這個任務,證據也就失去了作用。這樣,人們在審視一個案件究竟是否為錯判時就無法沿著事實與證據間的關系進行檢視。而法定證據制度下的證據裁判則將證據與案件事實認定對應起來,使人們可以清晰地認識到法官誤判到底錯在哪里,從而為上訴制度的出現打下了良好的基礎。第二,法定證據制度將經過積累和檢驗的經驗法則進行歸納和提煉,并上升為約束法官自由裁量的規則,體現了一種理性的態度。法官作為人,其判斷力是有限的,人性的弱點也不可避免,以建立在經驗基礎上判斷證據證明力的規則指引和約束法官,無疑是對智力、經驗有限、無法抵擋各種誘惑的法官的有力支持。盡管經驗法則的多變性和蓋然性影響了其作為固定規則的準確性和適應性,僵化地運用這些規則也違背認識規律,但法定證據制度的許多證據規則仍有其合理性。如“數量規則”對于“孤證”——一個證人證言——定案的否定,“經驗告訴我們,兩個沒有‘串證’而且正直的證人就其直接感知的案件主要事實做出的相互吻合的陳述,可以證明該陳述事實的真實性。這一規定符合司法證明的一般規律。”[8] 又如“證明力遞減規則”,即“與案件有利害關系或個人信譽有瑕疵的證人證言的證明力減半”,“受到對方有效質疑的證據的證明力再減半”,這些規則即便在今天看來也有其實踐合理性。第三,承認情況證據的證明力。情況證據是指不能直接證明案件主要事實,需要進行推理才能對要件事實起到證明作用的證據,在當今的英美訴訟理論上,情況證據用來證明對訴訟認識產生后果的事實,對訴訟認識產生后果的事實主要包括以下三類:(1)構成原告主張或被告辯護要素的直接證據事實;(2)可以從中推斷出相當于起訴或辯護要素事實的那些事實,即證明起訴或辯護要件事實的中間事實;(3)有助于對訴訟中其他證據的證明作出分析評價的證據性事實。肖建華. 美國證據法上的情況證據[N]. 人民法院報, 2005-1-21 (6)
它對于印證直接證據的真實性、證明主要證據事實和中間性事實的存在有證明價值。“中世紀的教會法和大陸法學者也認識到,某些類型的犯罪不能產生符合質和量要求的證人證言,因此允許法官在不能達到正常的證明標準的特殊犯罪中使用情況證據。在這些犯罪中,情況證據能被用以獲得法律上的完全懲罰。比如像通奸、雞奸、殺嬰等犯罪,可被推定和1/2的證言所證明。”[9]情況證據的適用巧妙增加了法官對證據的裁量權,一定程度上調整了法定證據制度的僵化和刻板。
應當說,法定證據制度進一步明確了證據在裁判中的作用,對于鞏固證據裁判這一規則有非常積極的意義。當神職人員從世俗法院退出后,如何使無信仰支撐的世俗的法官的裁判被普遍接受即成為必須解決的問題,立法明確規定證據的證據能力和證明力是一個必然的出路。學者認為,法定證據制度預先明確的只有證據的證明力,事實上,歐洲的法定證據制度除了量化證據的證明力,并不排斥對證據能力的規范。以當時的法國為例,盡管刑訊已是主要之偵訊手段,但法律仍對拷問的要件、程序、程度以及口供的記錄方式等作出了明確規定,不符合要求的口供將在程序上產生失權的效果,在實體上拷訊者將被追究相應責任。王亞新. 刑事訴訟中發現案件真相與抑制主觀隨意性的問題[J]. 比較法研究. 1993 , (2)
此外,它能有效防止法官依據不可靠的證據誤斷案件,“防止法官專斷”。[10] 法定證據制度中所包含的要求按可靠的證據認定案件事實的思想即便今天看來進步性也顯而易見,這一時期法定證據制度的一些規定,如“在欠缺法律所預定的必要的證據的時候,不許論罪”,[10] 在證據達到法定要件時仍允許法官保留懷疑的態度并繼續搜集證據(或對被告人作其他處分),即要求裁判者在嚴格遵循證據規則的同時,仍須遵循其形成內心確信定罪,等等,加洛林納法典規則,對于被告人之自白允許法官繼續調查取證;1670年王令要求要有其他半證據來排除懷疑。這些規定較之早期的法定證據制度,其刻板性已減少了很多。到了19世紀中后期,嚴格依量化證據標準裁判的情況已不多見,許多法典都作出規則,要求法官在綜合考量的基礎上定罪量刑,如1853年《奧地利刑事訴訟法》規則,對被告人自白,“必須與重要各點和有關犯罪行為的現有資料相符合”才能認定;1857年《俄羅斯帝國法規全書》規定,對口供,只有“所陳述的行為情況的可靠性和真實性不能使人有所懷疑”才能認定。張友好. 經驗與規則之間:為法定證據辯護[J]. 中國刑事法雜志, 2005, (6)
距今天的證據裁判原則的距離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遠。日本學者田口守一教授從兩個層面界定證據裁判原則:一是從歷史意義上,否定神裁,強調證據以外的任何東西都不是認定事實的根據;二是從規范意義,強調法官必須根據具有證據能力的證據,而且只有經過調查之后才能認定構成犯罪核心內容的事實。[11] 法定證據制度為現代證據裁判原則確立提供了重要基礎。法定證據制度下的證據裁判所體現的理性精神與這一時期自然科學發展而帶來了理性復蘇有著緊密的關系。
當然,法定證據制度下證據裁判的非科學性也是十分明顯的,這種形式主義在證據法典化運動和依案卷裁判的推波助瀾下迅速使法定證據制度下的證據裁判偏離了正確的航向。
三“高精技術證據時代”的證據裁判:
主體與方式的困惑
(一)誰是裁判主體?現代科技帶來的裁判主體困惑
1923年,美國哥倫比亞特區上訴法院就Frye 訴美國一案作出判決,宣布辯護方提供的測謊證據不具有可采性,因為被告人的辯護律師沒有能夠證明心臟收縮壓理論被心理學家和生理學家所普遍承認,由此確立了科學證據可采性的判斷標準——“普遍接受”規則,即“在其所屬的特定領域中已經獲得普遍的接受”。Frye案涉及了一項新科學技術——心臟收縮壓檢測。其原理是,當一個人試圖進行有意的欺騙時,這個人的心臟收縮壓會發生改變。因此,通過仔細監控測試對象的心臟收縮壓,專家就能夠確定某人是否是在說謊。Frye案中,辯方聘請的專家對被告人進行了測試,并向法官提供了被告人在中止實施犯罪時是誠實的意見。但法官判定該專家證言不具有可采性。
“普遍接受規則”盡管未被立法所明確,但自產生后影響不斷擴大,到20世紀70年代,已成為美國法院壓倒性的多數意見。[12] Frye規則事實上諭示了判斷科學證據可采性的主體不是法官,而是該專業領域或相關領域內的專家。這一做法一直延續到1993年的Daubert 訴Merrell Dow 醫藥公司案,聯邦最高法院在該案中推翻了Frye標準,確立了新的經驗有效性標準。代表聯邦最高法院撰寫裁決意見的Blackmun大法官在其意見中提出:審判法官肩負著重要的“守門”職責,應當對所提供的科學證據進行可靠性審查。從Frye規則到Daubert規則,科學證據可采性問題的決定權從專家手中又轉回了法官旗下,在這場誰為證據問題裁判者的斗爭中,美國科學證據可采性規則的變化令人迷惑:科學證據一般具有原理專業、內容艱深、形式多變的特點,因而人們無法依普通人的經驗和知識判斷其可靠性,法官在知識上的優越性一般體現于法律及相關的社會實踐知識領域,判斷科學證據可靠性所需要的專業知識證則并不必然優越于常人。換言之,科學問題交由法官判斷是否可行以及如何才能可靠?
在對抗制下,解決科學證據問題的重要輔助制度是專家證人制度。源于14世紀的專家證人制度目前在英美國家適用范圍廣泛,將“具有本行業知識、技術、經驗和教育的專家”吸納到訴訟中來彌補了法官專業知識的不足,美國學者富蘭西斯·威爾曼在《交叉詢問的藝術》中寫道:“早在十四世紀,英國就承認訴訟中需要有專家證言,在依賴普通證人的證言之前,法官們就要求專家證人給以幫助。”[美]富蘭西斯·威爾曼,周華,陳意文. 交叉詢問的藝術[M]. 北京:紅旗出版社,1999. 控辯雙方“爭斗”的案件事實發現機制能有效激勵雙方盡力去揭示對方所提供的證據中存在的問題,發掘對方不成熟或不正確的理論或技術。與此同時,證據可采性認定程序的開放性能保證法官獲得充分、全面的信息,從而作出正確的判斷。在這一前提下,堅持將科學證據可靠性交由法官判斷,還能避免專業人士裁判的弊端,如專業壟斷,以偽科學或不成熟的科學技術作為裁決依據,任意裁決(如通過任意擴大或縮小相關領域的范圍滿足可采性判斷標準)。
大陸職權主義模式下,鑒定人被視為幫助法官解決專業問題的人,是法官的助手,法院有權從法院或官方授權的有鑒定資質的人或機構中聘請鑒定人,而一旦確定了鑒定人,案件中的專門性事實的確定權即交給了鑒定人。當需要鑒定的事實是案件的主要事實時,鑒定人即可能成為案件事實的實際裁判者。當然,為了防止這其中的技術壟斷,解決當事人對鑒定意見公正性和中立性的疑慮,許多大陸法系國家制定了特定的制度,如法國實行“雙重鑒定原則”,除極為簡單的鑒定事項外,預審法官都應聘請兩名以上的鑒定人分別對同一事項進行鑒定;德國推行“參與鑒定”制度,允許當事人在不妨礙官方鑒定人工作的情況下聘請自己的鑒定人參與官方的鑒定活動。[13]
案件中的專門性問題到底應當由誰來決定更有利于案件事實的查清,更有助于實現訴訟的價值,各國的實踐令人迷惑,亦或者裁判者是誰在這個問題上并不是最重要的,而如何構建能確保信息充分展示,鑒定意見被充分論證和參與的機制則更為重要。
(二)依什么證據方法證明?科學技術帶來的證據方法困境
科技時代刑事訴訟證據裁判之武器——證據不僅類型層出不窮,證據收集之方法也有別于傳統社會,證據類型在科技時代變幻莫測。科技飛速發展的時代,新的技術不斷被應用于社會生產和社會生活,成為描述人們生產、生活的重要工具和載體,記錄人們的行為和狀態。而如果這些生產和生活環節中出現犯罪行為,這些記載和描述都可能因記載了犯罪信息或有與案件處理有關的信息而具有事實上的證明價值。因此,一個國家的證據形式制度對于充分、有效、合理利用這些證據有重要影響:一個相對開放的證據體系對充分、合理利用新類型證據大有裨益。英美國家采取的是一個相對開放的系統,立法中對證據形式并不做限制,界定證據僅為規范取證行為、幫助審查判斷之用。而關于具體某個種類的證據是否可采,則通過判例和證據規則補充。這樣既保證了制度的穩定性,也能克服立法過細造成僵硬、機械的缺點。以美國《聯邦證據規則》為例,《規則》中粗略地規定了言詞證據、實物證據和司法認知、推定,但這幾類證據均具有很強的兼容性和涵蓋力,許多新類型證據可被解釋入這個證據形式系統。另外,可采性規則作為調節工具,使法官成為證據可采性的真正守門人,這樣既有利于新類型證據在訴訟中發揮證據價值,又能防止不謹慎地認可。英國的情況也大體相同。這樣,新類型證據可通過律師及法官的解釋自然地被吸納到包含力極強的現有的證據類型系統中。
大陸法系國家普遍重視證據體系的構建,其中包括證據種類的劃分,因此往往有一個明確的、細分的、成體系證據形式系統,如《法國刑事訴訟法典》中涉及到的證據形式包括被告人供述、證人證言、物證、勘驗筆錄、書證、鑒定等,[12] 德國《刑事訴訟法》規定的證據包括證言,鑒定意見、勘驗筆錄,物證、書證等,但兩國立法均未規定訴訟證明只限于這些證據種類,法官能根據已提交并經過雙方辯論的證據作出自由判斷。《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第三編第二章中規定了七種典型的證明方式(或稱證據種類),但如果案件中出現了法律未明文規定的證明方法(稱為非典型證明),一些條件下非典型證明方法也可以轉化為典型證明方法。[14]顯然,即便是大陸法系國家,一般也不采取封閉的做法。
相比之下,我國與俄羅斯所建立的證據形式體系相對封閉。2001年頒布的《俄羅斯聯邦刑事訴訟法典》第74條第2款規定:“允許作為證據的有:(1)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的陳述;(2)被害人陳述、證人的證言;(3)鑒定人的結論和陳述;(4)物證;(5)偵查行為的筆錄和審判行為的筆錄;(6)其他文件。”[15] 只有符合這六種類型的證據才允許適用于刑事訴訟的證明。我國《刑事訴訟法》第48條 第2款規定更為嚴苛,連例舉式立法中常用的“兜底”條款也沒有。這一體系明確排除了新類型證據的合法性,從而將科技時代可能出現于司法實踐中大量的新型科學證據排除在外。從司法證明角度看,不僅極大地影響證明的效率,給司法人員完成指控增加難度,而且由此衍生的問題是,司法人員充分利用科技證據及其他物證的積極性被遏制,證明不得不依賴口供和證人證言,這對科技時代的訴訟活動是十分致命的。
四結語
我國目前正在致力于刑事證據制度建設,致力于將我們的刑事程序建設得更加文明、更加民主、更加有規范意義,在這個過程中,不可忽視的是科學技術影響。上世紀初,新的科學技術在刑事訴訟中的運用極大地促進了美國刑事司法實踐中警察貪腐和偵訊野蠻等問題的解決,今天我們同樣處于科技高速發展的時代,同樣面臨著提振社會對警察及司法人員信心的環境,大膽、充分同時又謹慎地利用科學技術的新成果無疑是一個理智的選擇。然而,在刑事證據制度構建中同樣不能忘卻的是科學技術的兩面性,一方面,它帶來了刑事司法證明方法的革命,從而極大提高了證明犯罪準確率和司法活動的效率,另一方面,偽科學或錯誤的科學理論又會對訴訟證明實踐產生極大的破壞作用,據美國聯邦調查局報告,在美國西弗吉尼亞,一種錯誤的基因測試方法在10年間被數百位案件的專家證人使用,導致數百名被告被判處有期徒刑。[16] 因此,公正的程序,當事人充分有效的參與,合理的專家參與制度對于正確利用科學技術完成司法證明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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