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玉華
(暨南大學華僑華人研究院 廣州510630)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走出國門的人越來越多,而其中的大多數人滯留未歸,他們或者取得了永久居留權,或者加入了所在國國籍,落地生根,構成了具有鮮明特點的新華僑華人族群。伴隨著年代的推移,新華僑華人的子女成為這個族群的重要組成部分。如何使子女延續傳承民族文化,是新華僑華人家長面臨的最大困惑之一,新華僑華人子女如何協調“文化適應”與“文化傳承”的問題也是學術界亟需研究的重要課題。近年來,學術界對此作了有益的探討,但大多局限于個體事例的報道、敘述,缺乏綜合分析、系統闡釋,尤其是對海外新華僑華人子女傳承民族文化的內因、外因認識有待深入研究。
新華僑華人①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走出國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或取得了永久居住權,或加入了所在國國籍,逐步形成了具有鮮明特點的“新華僑華人”群體。據統計,從大陸以及香港、澳門、臺灣等地區移居國外的新華僑華人接近1000萬人,參見國務院僑辦主任李海峰《海外新華僑華人近千萬超半數居歐美》,《中國新聞網》2012年1月11日。子女是第二代移民,他們生長在與所在國社會具有明顯差異的新華僑華人家庭,生存在兩種或多種文化的夾縫之中,是“文化沖突”的承載者。他們的社會生活和所接受的學校教育,沖擊著華人家庭的傳統文化教育,減弱了傳統的華人家庭教育功能,使本民族文化傳承與異文化接受之間出現沖突、摩擦,使子女對民族身份的自我認同發生危機。本文考察新華僑華人 (以下簡稱新華人)子女在“異文化摩擦”中的成長過程;探討他們在父輩文化和主流社會文化交疊的環境中,接受語言學習、文化傳承的狀況;分析家庭教育的代際關系與跨文化碰撞對新華人子女成長的影響;從文化認同、價值觀形成等層面,闡述在文化傳承中,新華人子女如何努力接受多種文化,使中華文化與異文化兼容,逐步具備看世界的更多元、更開闊的視角。
教育人類學家在對受教育中的人、群體特征、文化形式和內容以及共同的觀念作田野調查時發現,在不同的文化社會中,教育存在著屬于他們自身獨有的社會化方式。成年人 (家長)是孩子社會化的引導者,他們教給孩子們一定的技能本領、行為規范和價值觀念,讓他們學習一定的文化知識,其目的是通過這樣的社會化使他們自己的文化能夠得到傳承[1]。然而,面對新華人子女,這種文化傳承模式受到嚴重挑戰。
新華人是第一代移民,雖然在海外受到不同價值觀念、思想意識及不同文化的強烈撞擊,但業已形成的民族文化觀念,使他們始終保持著對中國故土的鮮明記憶和眷戀,大多都執著地繼承和傳播中華語言和文化。而在海外出生、長大的新華人子女,本能地適應、融入所在國的文化之中,對本民族的傳統文化淡漠或遺忘,使家庭傳統教育陷入困境。
1.語言傳承的憂慮
語言是民族最鮮明的屬性之一,是一個民族身份和認同的重要標識。德國著名學者赫德爾(Herder)說:“人們世世代代的思想、感情、偏見等等都表現在語言里,說同一種語言的人正是通過語言的傳承而具備相同的歷史傳統和心理特征,以共同的語言為基礎組成民族是人類最自然、最系統的組合方式,而語言就是各個民族最神圣的屬性,也是他們之間最重要的區別性特征。”[2]繼承民族文化,首先要通曉民族語言,華人子女如果丟失了民族語言,對民族文化必將淡漠,民族屬性也會隨之模糊。
海外出生的新華人子女,自幼接受的是所在國教育,無論是語言、行為、思維方式等都已“西化”,所在國的語言已經成為他們的“母語”。新華人對此往往是欲挽大廈之將傾,以個人、家庭或社區之力實施中文教育,使子女掌握中文,進而傳承中華文化,但是收效甚微。在國外出生的子女自不必說,就是隨同父母移居的子女,由于受到所在國強勢文化的巨大沖擊,漢語水平也迅速退化,甚至忘掉。筆者采訪一位日本華僑,他說:“女兒三歲時和我一起來日,孩子日語比我學得快,不久就成了我的小老師。然而,和學日語速度一樣的是中文忘得也快,就好像是日語進來了,就把中文趕走了似的,到了六歲幾乎一句漢語也不會講了,后來連聽都成問題,漸漸地變成了中文小文盲,真急壞了我們做父母的。”新華人面對不會漢語的子女,相互之間需要運用所在國語言溝通,讓他們既感到萬般無奈又心有不甘。一位新華僑的話,道出了這種感受:“一家人講兩國話,同族不同語,讓我感到心酸。”①筆者于2010年10月—2011年7月赴日本進行社會調查,在東京、大阪、京都、神戶、橫濱等地進行走訪、問卷、座談 (包括與筆者的朋友,從日本再移民到歐美的同學、同事座談)。此引文及以下沒有注明出處的引文均為此次調查所得資料。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語言的缺失必然導致文化觀念的隔閡乃至沖突、碰撞。一位美國新華人說:“和孩子一起看電視,他笑得前仰后合,我卻感覺不到任何可笑之處。問他笑什么,他說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我知道這實際上是我們之間的文化差異。”[3]以不同的語言為媒介去看待相同的事物,往往會產生不同的感受。因為語言與文化有一種“互塑互動”的作用[4],如果語言不通,很多習慣、習俗和價值觀念便難以理解,更難以傳承。正像德國語言學家洪堡特所說:“語言的‘遷移’、‘變異’,會反映出一種文化及相應思維方式的變遷。個人更多的是通過語言而形成世界觀,每一種語言都包含著一種獨特的世界觀,每種語言都包含著屬于某個人類群體的概念和想象方式的完整體系。”[5]新華人子女喪失了民族語言功能,不僅僅構成交流的障礙,也勢必影響其對文化的理解和認同。
2.習俗傳承的尷尬
在海外定居的新華人,因早年的文化積淀與思鄉情感,更重視延續具有悠久歷史的傳統習俗,如過春節、過中秋節等。但是,子女們對這些傳統節日不感興趣,他們熱衷于當地的節日,如新年、圣誕節、感恩節、情人節等。
在飲食習慣上,盡管新華人對所在國的飲食特點、方式持開放接受的態度,但他們無論在海外居住多少年,依然偏愛中華料理,在家中大多做中國飯菜,可子女們卻恰恰相反。一位在日華人說:“孩子在日本住上半年后就喜歡吃壽司、生魚片、大醬湯等日本飯菜,西餐的熱狗、漢堡、比薩餅、意大利面等更是他的最愛,中餐則不太喜歡吃了。”飲食習慣不僅是生活方式,它也包含對文化的理解與認同。
大多數新華人家長都希望子女保留民族的情感和精神,記住自己的文化之根。因此,他們煞費苦心,經常帶他們參加一些華人聚集的活動,到中華街購物,到中華料理店吃飯。他們認為,對于在海外出生、長大的子女來說吃中餐,給他們講解中國菜,也是在學習中國文化,這對他們的文化認同會產生影響。然而,新華人父母的這些努力,雖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在強勢的異文化撞擊下,不得不面對子女敷衍的尷尬。
3.身份認同的迷茫
盡管新華人愿意在海外定居下來,謀求較好的工作機會和學習、研究、生活的環境,但是他們不愿意拋棄一些核心價值觀念和文化傳統。他們即使加入了所在國的國籍,也會在心理上自覺或不自覺地感到自己不是所在國人。但他們的子女則明顯不同,他們對自己是移民的認同沒有那么強,他們對外部加給他們的“中國人”、“外國人”、“華僑”、“華人”等稱呼不能很好地理解,體驗、經歷著身份認同的困惑、苦惱。一位德籍華人子女說:“德國是我的出生地,德語是我的母語,我從小在德國文化下長大,你非讓我說自己是個中國人,我肯定說,關鍵是我的內心會說——我不是。”[6]雖然這個孩子依據法律認同他是德國人,他也宣稱自己是德國人,但他的話語卻反映出內心對個人身份認同的彷徨。因為身份認同并非僅僅是主觀的意愿,還有客觀評價,即:所生活 (所在國)的具體環境內,多數人認為你是中國人而不是某國人,而主觀認定并不能改變這一事實。因此,很多華人子女有時感到自己既是“中國人”,也是“所在國人”;或既不是“中國人”,也不是“所在國人”的“異種混合”狀況;或者是生存在“中國人”、“所在國人”、“華僑”、“華人”的交錯之中,體驗和經歷著身份認同、文化認同的迷茫。
由上文中可以看出,新華人因自身的經歷,大都保留傳統的文化和價值觀念。他們盡管在學習、工作時,運用所在國語言,舉止也入鄉隨俗,但在家庭生活中,盡其所能為子女營造中華傳統文化的氛圍,說普通話 (或方言),收聽中文廣播,訂閱華文報刊,看中文電視頻道;過傳統節日,食用中餐。他們希望靠家庭的努力,使子女對所在國文化能夠采取“有所化而有所不化”、“有所認同也有所不認同”的融入基準。新華人為實現這一愿望,從多方面進行著努力。
1.強化語言能力
新華人雖然有保存民族傳統的愿望,但要讓民族意識淡漠、已經“西化”的子女學習中文,是一項艱巨的任務。筆者在調查中,問到孩子要不要學中文時,十個有八個說不要學,太難了。家長們也說:“孩子對中文有厭學情緒。”
盡管困難重重,華人家長仍然堅定地認為:“培養下一代的民族感情,對他們進行華文教育,培育對中華文化的興趣,是華人父母的責任。”為此,家長們采取在家輔導、送子女去周末中文學校強化學習的辦法。還有很多家長讓子女在寒、暑假回中國,既能學到中文,還可以體驗親情,學習文化。
華人家長的不懈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一位孩子說:“我不喜歡中文,但媽媽說:‘你必須學習’,我只好不情愿地進入周末中文學校。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漸漸地感受到了中文的奧妙和趣味。去年,我隨媽媽參加了一次‘中文發表會’,在臺上我用一口流利的中文演講,博得了聽眾的陣陣掌聲,別提我有多得意了。從那以后,我不但喜歡上了中文,還認為應該把中文學好。”一位家長說:“我的兩個孩子都可以講漢語,這是我給他們的一把鑰匙。有一天,當他們自己有了欲望要進入中國文化的川流譜系時,他們的鑰匙可以開啟那個世界。”[7]雙語、多文化的教育,對培養華人子女成為具有國際競爭力的人才非常重要。一位華僑更富有遠見,他說:“兒子的日語、英語都很好,可中文較差,所以,我們決定讓她回國一年,學好漢語。讓孩子在兩三種語言之間流利轉換,在這一轉換的過程中,學到的不只是語言和文化,還有思維能力和適應能力。從小培養她對中國的感情,這種‘中國背景’對兒子的成長是很有好處的。”
以上事例證明,只要家長持之以恒地鼓勵子女學習中文,以比較科學的方法進行強化訓練,子女在異文化的社會中完全可以掌握運用中文。
2.參與民族文化活動
傳統文化在日常生活中有多種多樣的體現,各種豐富多彩的活動蘊含著傳統文化的因子。基于這樣的考慮,很多新華人父母都堅持讓子女參加華社的活動,例如:參與春節集會,在舞龍獅、打腰鼓、扭秧歌等表演中擔當角色,使子女在學習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同時也發揮著傳播中國傳統文化的作用。例如一位華人在談到過圣誕節時說:“孩子還小,過圣誕節就是圖個好玩,這對她融入當地圈子有幫助。但是我們很注意引導她,不要疏離了中國傳統節日和習俗,最好能做到兩者兼顧。”一位華人孩子說:“我們這一代人長在國外,過圣誕節已成為習慣。不過我們家最重要的節日還是春節,因為奶奶在我家,每年這個時候很多親戚都會從其他國家趕過來一起過節,非常熱鬧。”[8]這些充滿濃郁風情的活動,蘊含著鮮明的傳統文化特色,起到了寓教于樂的作用。
很多華人家長只要工作、生活、家庭條件允許,還主動讓子女參加由中國僑辦等機構主辦的各種形式的海外華裔青少年尋根夏令營,說漢語、游故宮、登長城,增加直接感受。一位家長說:“我深感兒子與中國文化的疏離,讓他參加了世界青少年中國尋根之旅。從首都北京,到古都西安,一路追本溯源。他開始了解到中國地大物博、歷史悠久和燦爛的文化,漸漸地理解了父母對故鄉根的思念和濃濃的親情。當我看到他中文已變得流暢,與祖國不再生疏,想到不久將成長為兼知兩國語言、文化和社會的復合型人才,有比父輩更廣闊的發展前景時,感到很欣慰。”由此可見,新華人讓子女參與傳統文化活動的良苦用心。
3.體悟民族精神
華人家庭營造的文化氛圍,會使子女在情感和意識上逐步走近“中國”。家長的信仰、價值觀念、行為規范等為子女的成長打下了良好的基礎,父輩在異國環境中努力學習、刻苦奮斗的精神,使子女從小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使在這種特殊環境中長大的孩子思維活躍、善于獨立思考。因此,多數華人子女嚴格律己,刻苦勤奮,學習非常用功,他們在各種知識競賽中經常名列前茅,在各級學校中取得優異的成績,考上名牌大學的比例也較高。例如:一位考入東京大學的華僑子女說:“由于我的中國語寫作基礎差,入大學后,我選修了中國語(高級)文選課,當我進入教室后發現,在座的11名學生中有7人是和我一樣的華人子女,我感到很震驚。”在華人子女中,類似情況屢見不鮮。據美國《僑報》報道,素有“小諾貝爾獎”美稱的美國“英特爾科學人才探索獎”,每年華人子女入圍的比例都很高,2012年公布的決賽者名單中,全美共有40人入圍,其中華裔學生15名,占37.5%。紐約州共有10人進入決賽,其中3名華裔,占30%。還有一些州,華人是唯一進入決賽的學生。華人子女“捷報頻傳,大放異彩”[9]的事實也無數次地證明:在異文化的國度中,華人家庭注重倡導民族文化精神,對子女的成長大有益處。
教育人類學者認為,理解文化身份的可能方式至少有兩種:一種是本質論的,狹隘、閉塞;另一種是歷史的,包容、開放。前者將文化身份視為已經完成的事實,構選好了的本質;后者將文化身份視為某種正被制造的東西,總是處在形成過程之中,從未完全結束[10]。在社會文化迅速變遷的境遇中,海外新華人子女如何協調“文化適應”與“文化傳承”的問題尤顯重要。在日益復雜的生存環境中,文化屬性都會發生因人而異的變化,他們在精神依歸、文化認同、身份認同等方面產生了多樣性、多元性,發生文化跨越的現象。
1.文化的糾結、相通
在海外生長,受家庭文化熏陶的華人子女,都經歷著“所在國的本土意識”與“中華意識”間的內在糾結、相通的過程,并且會一直伴隨著他們的成長。一位日本華僑說:“令人汗顏的是,在國際比賽中,兒子永遠是幫日本隊吶喊。在中日兩隊比賽中,任我在那里為中國隊大叫助威,孩子卻沉默著,顯示出復雜的心態。我問他‘為什么支持日本隊?’他稱支持日本隊,并不一定是熱愛日本比熱愛中國更多,而是為自己喜歡的偶像加油。當看到我們不太愉快時,他又很懂事地說:‘支持哪一個隊,或支持哪一國的選手,真的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嗎?如果這個問題真的讓父母難過的話,我以后支持中國隊好了。’接著他又說:‘我和同學們友好相處,彼此相互了解地在一起,其實也是在做中日友好的工作呀,同學們透過我,了解到中國和中國人,不是嗎?’”這位華僑子女的話,反映出他們在異文化國度與周圍同學接觸的過程中,漸漸地形成了一種自覺的文化交流意識,并不斷地努力協調族群關系。
2.文化的協調和融合
文化認同的目的是尋求生存方式的連續性,這種尋求的起因之一,源于生存的社會空間的轉換。在同一國家、民族的社會中,人們更多地是無意識地接受既有文化,而對于在海外生存的新華人子女來說,新環境和不斷變化的社會迫使他們思考自己的文化、身份的歸屬和價值觀的選擇。華人子女在自我形成過程中,在與其他民族、周圍人日常交往的相互作用中,隨著年齡的增長,會不斷地調適自身,在文化傳承和文化融入之間找到協調和平衡。例如,一位美國華人子女說:“我們住在中國文化的家里,又出入于美國社會;上了美國的高中,周末又上中文學校學習。我們無論到哪里做什么,都需要融合和運用我們所接觸的中西文化。”[11]由此看出,華人子女努力不固執地只接受一種文化,而是包容和接受多種文化,在多元文化中尋找協調,超越華人家庭父輩文化、所在國文化,使其融合在一種人格之中,學會與其他文化共處、交融,接受雙方,融合兩種文化,實現共生。
3.文化、身份認同的不確定性
人生活在社會文化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方式、生活習俗、家庭形式、親屬制度、社會分工、應該遵守的社會規則等等,都是以文化的形式存在著,文化對人的影響和塑造遠遠大于生物遺傳因素[12]。華人子女在成長的過程中,身份認同帶有較大的不確定性。例如:一位學習新聞傳媒專業的華僑子女說:“我在日本電視臺駐北京分社實習當記者時心理很矛盾,因為報道中國好的地方時常會被總編刪掉,不采用;揭露不好的地方心里又不舒服,有種幫日本人說中國壞話,自己是叛徒的感覺。還有,我很想當記者,可是記者有緊急情況時需要馬上出國,奔赴現場,中國國籍去哪里都要簽證,可辦完簽證新聞變舊聞了。不變國籍,工作會不方便,但如果歸化日本國籍又怕將來后悔,我很糾結。經過反復思考后我決定為了事業改變國籍。但是,在我心里一直在鼓勵自己要成為‘國際公民’, ‘效忠’全人類的公正、和平,而非哪個國家。”
從以上事例中可以看出:正是華人子女對文化、身份的這種思索、碰撞和不確定性,使他們逐漸地懂得了文化身份不是給定的,應該是自己設計,并有選擇文化的權利;也正是這種不確定性逐步轉化為一種豐富的資源,使他們的文化交流意識逐漸地變為主動和自覺,包容和開放,擺脫狹隘性,奔向更廣闊的舞臺。
4.重新審視自己的族裔
盡管新華人子女加入了所在國國籍,語言上沒有障礙,也融入了本土文化之中,但在當地人的心中,“華人”依然是外國人,讓所在國人從心理上承認華人是和他們一樣的國民非常難。在這種環境中成長的華人子女,如果感知到因本身的中國背景而不被接受或受到歧視,就會有一個很強的自我意識支持他們抵御歧視,不自卑,更加向上。例如:一位8歲時來日本,現正在早稻田大學讀書的華僑子女說:“剛來日本時,我特別想成為日本人,可周圍的小朋友總叫我‘中國人’。還有人欺負我,有一次電視報道有中國人犯罪,嫌疑人姓王,同學就說‘是不是你爸爸呀?’我感覺受到侮辱。于是我就暗下決心,更加努力,表現出色。周圍同學便說‘你是中國人那么好,還會說中國語’。大約從高中時開始,在我的意識中逐漸地感到自己是中國人,很有自豪感,現在我很感謝父母沒有把我變成日本人。”
從以上事例中可以看出:在幼兒園或小學期間,華人子女有一種強烈的求同傾向,不愿意表現自己和別人不同。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自我意識的增強,特別是受到歧視的一些體驗,會使他們自強、努力,表現更加優秀。更有些人會意識到學習中文的必要,上了大學反倒喜歡學習中國語言和文化,甚至后悔小的時候沒學漢語。這一現象反映出:海外華人子女身處文化差異和文化交融的環境,直面各種族群和文化的相互浸染、交疊,經歷著自身的流變過程。他們在自我成長的過程中,“中國人”、“所在國人”的區分不是固定的,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不斷地發生變化,更會隨著自我意識的增強對族裔文化進行重新審視和確認——“族裔文化的發現”。
這一成長過程,即是:在學校或社會感受到疏離、孤獨→求同的心理壓力→為消除差異努力融入和同化→伴隨自我意識的增強,再重新審視自己的族裔根源。
海外華人子女生活在兩種或多種文化狀態之中,他們繼承延續中華傳統文化要克服種種不利因素,因地制宜地制定行之有效的方法,其中華人的家庭教育與父輩的重視尤為關鍵。華人子女在接受家庭教育、熏陶的同時,汲取著異文化的營養,并不斷地調適自身,使不同文化兼容互補,在異文化和不同族群的互動、融合過程中,使文化傳承具有吐故納新的自我發展能力,使他們具備看世界的更多元、更開闊的視角。正如安東尼·吉登斯所說:“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反叛與皈依,都成為‘香蕉人’精神追求的層面,……但它也有助于建立適應性的反應和新的創新精神。”[13]
【注 釋】
[1][10][12]錢民輝:《當代歐美教育人類學研究的核心主題與趨勢》,《北京大學學報》2005年第5期。
[2]〈德〉赫德爾著,姚小平譯《語言的起源》,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12頁。
[3]Mrs LA:《華人母子“文化溝”趣聞:同住不同食同族不同語》,洛杉磯華人咨詢網,http://www.chinaseinla.com/f/page_viewtopic/t_7315.html,2007年9月28日。
[4]〈德〉伽達默爾著,夏鎮平譯《哲學解釋學》,上海譯文出版社,1994年,第62頁。
[5]〈德〉洪堡特著,姚小平譯《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70頁。
[6]袁靜:《海外華人子女在轉變:從“香蕉人”到“芒果人”》,《人民日報 (海外版)》2007年8月7日。
[7]同 [6]。
[8]李秀翠: 《海外華人這樣過圣誕》, 《人民日報(海外版)》2010年12月16日。
[9]林菁:《美國英特爾獎決賽名單公布 15華裔學生入圍》,中國新聞網,http://www.chinanews.com/hr/2012/01-27/3624120.shtml,2012年1月27日。
[11]張紅:《從“香蕉人”到“芒果人” 華裔新生代熱盼故土尋根》, 《人民日報 (海外版)》2010年3月2日。
[13]〈英〉安東尼·吉登斯著,趙旭東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14頁。